但同七歲時見到高倫的歡呼雀躍不同,這次,她覺得不自在,擦了擦鼻尖上的面粉。
雖然她有時候也會幻想師父有一天回來會是什么樣子的。是還要等十年、二十年嗎?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已經拖家帶口?
現在他終于回來了。
那么接下來的疑問是,這次他什么時候走。
晚飯時候,小蕊沒出來,說是下午多吃了點心,不想再吃飯了。
只要高倫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她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小綴問她為什么,她說見了不知道說什么,白尷尬,還不如避開些。
幸而李元和第二天就來了,小蕊整個人輕松下來。元和問她師父回來開心嗎?
她搖搖頭。
“為啥?”
“不知道和他說什么。”
元和笑笑:“小慫貨,就知道對我放肆。”
高倫拜謝李元和對小蕊的看護。李元和卻笑笑:“謝什么,我還要感謝你呢。不是我吹牛,也不拿她跟外人比,就我家里也是有許多姐妹的,但哪個能比得上我小蕊的見識、樣貌、品性,我就稀罕她。我要不是父母牽絆著,早就搬來和你們一起住了。”
說著半躺在榻上:“不過,說來也是奇怪,你這個神仙似的人物,養了個女娃,也是神仙似的。難不成,你們都是一個神仙窩里出來的,在天上就認識?”
高倫沒回他這些不正經的話,道:“她對我很是生疏了。她七歲時,我回來那次,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的,性格也很鬧騰。”
“你都說了那是小時候,你一走就是七年,她現在都十五了。女孩大了,自然要避開外男,如今,你就算是外男了。”
小蕊連避著高倫三天。直到高倫讓小蕊將她叫到書房。
“你習的字,畫的畫,我都看過了。長進不少。”
“我資質愚鈍,有什么長進,也都是元和哥哥的功勞。”
“這書房,我回來了,你也可以用,不必日日呆在房中。”
“哦……我這幾日,有些秋乏,就貪睡了些。”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小蕊如同站在刀尖上,渴求著修月還是小綴,能忽然出現送個茶點什么的,打破一下這個怪異的氛圍。但是,沒有。
兩人在令人窒息的尷尬中僵持著。
“師父,小綴還在等我一起和她理前日買的絲線,我先去,您先忙,有事,您再找我。”
說著,也不等他回話,就跑了。
修月搖著頭對小蕊說:“你讀了那么些書,書里就是教你這么尊師重道的?即便他這么多年不在,但你還叫他一句師父,你認的每個字都是他教的。現在,長大了,就不認人了,也不說隨伺師父,見到他,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
說的小蕊一陣心虛,午睡的時候,翻來翻去,覺得自己是真的不對。既然叫他師父,就該拿出尊重師父的樣子。
午后,她就進了書房,恭恭敬敬地對高倫行了禮:“師父。”
“恩。”
小蕊剛想把打好腹稿的話說出來,就聽高倫將一個卷軸遞給她說:“我這里得了副嚴實如的真跡,想著你沒看過。你瞧瞧。”
小蕊在對面跪下來,把畫攤在桌子上,支著腦袋看。動作熟練而又自然,如同小時候。
高倫不自覺地嘴角揚了揚。
小蕊仔仔細細看了半刻鐘,合掌服氣道:“師父,這畫得真好。怎么能這么好。”
抬頭又看到掛在書房右側自己的一副蓮花圖,忽然就覺得粗鄙不堪。都怪元和,左夸一句,右夸一句,非要去裝裱起來,給自己掛在書房。原也沒想到師父會回來,早知道就該取了。這下可丟臉了,師父一定覺得自己的畫掛在這里有辱門楣了。
高倫不動聲色:“這畫是好,但你不必追求這么極致的好,要是喜歡,拿出來欣賞便是。你這幅蓮花更有意趣,掛在我們的書房里,正合適。”
“我們的書房”,小蕊在心里嘀咕,這房子都是師父的。不過想想也沒錯,自己獨占了這么些年,處處都是自己留下的書籍和字畫,可不是看起來像是兩個人的書房嗎?
正想著,只聽高倫說:“你在避開我?”
“呃。”小蕊差點被自己口水嗆著:“沒有,師父不在的時候,我也不愛出來。”
“可我聽元和說,你的性子有時候是很活潑的。”
“恩,那也只是有時候。”
“你是不愿意和我說話?”
“沒有,我是師父撿來的,師父怎么時候想找我說話,都行。”
高倫看著她:“你是在怨我不辭而別?”
小蕊微笑:“不敢,師父是我的師父,哪里有徒兒能管師父的道理。”
“我讓你叫我師父,不過是見你資質聰穎,想教授你些看這世間之法,你不必有師徒的拘束。我也并不是收養你,你我既然有緣,我不過是不背天意,與你緣來則聚,迎緣而上而已,你不必有自輕之感。哪日緣滅則去,你也不必有虧欠之感。”
“那怎么才算緣滅呢?”
“至少不是現在。”
時間會磨滅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已經在某一刻,淌入了血液里。小蕊慢慢適應高倫回來后,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小蕊一直想問他這回什么時候走,但忍住了。
高倫將她的事全部接管回來,對她還像小時候那么上心。每日只給她看書。這次給她帶回來許多許多書。比起元和給她置辦的書豐富多了。
小蕊先挑有趣的看,這幾日正在看一本叫做《四海記》。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書。初看非常有趣,再品心中百味。看了數遍之后,她就開始給書做批注。
批注著,她又有些糊涂了。很多地方她沒去過,很多事物她沒見過。想也想不出。于是她就問拿出一個個問題問高倫。什么是海潮,什么是大漠,什么是瘴氣,什么是山匪,什么是當鋪……高倫很仔細同她講。
直到問道什么是妓院。
高倫一時語塞:“這地方,里面就是有很多年輕姑娘。”
“她們在那里做什么?為什么會把各家的姑娘聚在一塊,都是沒有父母的嗎?”
“有的沒有父母,有的家里貧窮,有的可能是罪臣家的。”
“那豈不是都是可憐人。”
“是的。”
“那妓院給她們吃喝?還教她們技藝?這里的老板是真的好心人。”
“不過是用這些女孩子賺錢。”
“怎么賺?”
“呃,就是唱唱小曲,有男人們去那里喝酒,她們陪陪酒。”
“為什么喝酒要她們陪?”
“因為熱鬧。她們又多長得漂亮些。”
“可是她們不能每個男的都認識,也能在一起喝酒?”
“那是她們的營生。因為沒有家庭的庇護,這些女孩子必須拋頭露面,跟在街上賣包子的、燒餅的、唱曲的沒什么區別。都是為了活下去。”
“哦。”小蕊點點頭。又問道:“師父,你去過這什么,妓院嗎?”
高倫咳了一聲:“沒有。”
“你沒去過,那就是聽說來的。聽說的事情,也不一定準確……我想這么熱鬧的地方,元和哥哥肯定是去過的,他頂愛熱鬧,又愛喝酒。明日我問問他。”
“不許問。”
“為何?”
“我說了就是。”看著小蕊有點不明白的表情:“你要是想知道,日后有機會,我帶你看看。”
小蕊笑道:“師父你誆我。你才不會帶我去。你到哪里都是一個人的。”
“既這樣,明日我去醫館,你就不要跟著了。”
“跟跟跟,師父最好了,到哪里都帶著徒兒。”小蕊略顯諂媚地笑。
城里的醫館又開張了。依舊每月初一初二。如今小蕊也很能幫上點忙,給病人初步分分類、按照高倫口述寫寫方子什么的。她戴著面紗,一來為了掩住些面容,二來也可以擋些污濁之氣。
十里八鄉都知道那個免費看病的活神仙回來了。甚至有的從外州慕名而來,醫館外人頭攢動的。小蕊驚嘆于這個世界居然有這么多人得了這么多奇奇怪怪的病。
一日,醫館外一陣騷動,聽到有人喊叫著。然后幾個人撥開人群,抬進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右胸口被人戳了一刀,剩下半口氣。被放在一塊厚布,四根木頭做成的簡易擔架上。幾個抬他的人,身上也有多處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