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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泉峪

沂蒙山有個青石崮,青石崮下有個山莊叫柳泉峪。

全莊百把戶人家,稀拉拉地占了多半條山峪。除了大財主潘蘭田家的青磚大院以外,窮人家大多是黑石蛋砌成的小團瓢。稱作“瓢”,自然是很小很小的了,連房頂也不苫草、不掛瓦,鋪一層平光光的薄石板。房前屋后,石縫里鉆出來酸棗、刺槐和山松棵子,把那一間間低矮的石屋遮住了。

村東石崖下有個山泉,名叫柳泉。說來也怪,碰上雨季,連下七八天大雨,青石崮頂上的山洪老牛一樣吼著滾下來,干河套里大水幾人深,能將磨盤大的石頭一口氣沖到十八里以外的官亭鎮上。可這山泉,泉水照樣不見漲、不發渾,清亮清亮的,還跟那小孩子眼睛一樣,天上的云朵兒映在水皮上看得清清楚楚。要是碰上旱天,黃土曬得冒煙,石板曬得裂縫,合抱粗的大樹曬得軟叮當像抽去了筋骨,一根火柴能把滿山石頭點得著火冒煙。可這山泉,照樣一星點兒不見少。人們提上一瓦罐水來,水皮搖晃一下,噗嚕噗嚕冒幾個水泡泡,泉水就又漲到石壁那原來的水印印上,把那墨綠墨綠的青苔罩住了。

老人們說,這是青石崮一道地脈,沂河水一支源頭。別看泉子不大,可直通到一百二十里外滔滔奔流的沂河。說是泉子里撒條小魚苗,在它尾巴上扎條紅綢帶,過他一年半載,小魚苗就能穿過大山底下的石劈縫游進沂河。可那紅綢帶,早就化到魚鱗里去了,那魚就金翅金鱗,紅光閃閃,長得有半截扁擔一般粗大,小孩子抱不動了。

不用說,山莊就因為有這個泉子,才起名叫柳泉峪。

這是一九四二年秋天的一個早晨。村東頭山神廟后面一扇野荊條柵欄門吱呀一聲,走出一個中年漢子來。這人名叫石太平,是個莊稼漢,手藝人,還算個半拉子莊戶醫生。女人前年沒了,跟前剩個十一歲的兒子留孩。他起早掛晚,門里門外,小小的柴門院收拾得特別刮凈[1],幾畝山溝地侍弄得格外熨帖,遇上陰天下雨,一雙手也閑不住,不是編筐織簍,就是從光崖上扛回幾塊大青石,大的做成拐煎餅的小磨,小的鏨成一嘟嚕一嘟嚕的蒜臼子,拼上牛力挑到官亭鎮十字大街,好歹也能換回幾升黑豆來。地里活松閑了,他就把塊生牛皮護到小腿和腳背上,提個小?頭,一個人進深山野嶺去刨中藥。山里人看他識得藥性,遇上扭筋傷骨、蛇咬蟲叮,就到門上求他治病。他是個透靈人,給病人捏捏攥攥、問問看看,幾味草藥下去,卻也常常藥到病除。這一來,名聲順著草皮飛,這漢子變成山溝里的莊戶圣人了。現在,石太平披件舊布衫,腰纏一條青布圍腰,肩上扛著?頭和扁擔,朝村外走去。留孩提個小瓦罐走在身后。這孩子喜眉俊眼,腦門上留著一撮毛兒蓋。他口里含個葉片片,一面走,一面學著鳥叫。逗得一群山雀從對面山梁上撲過來,又吱吱喳喳叫著朝老林里飛去了。

突然聽到峪底傳來一聲小孩子的喊叫:“不投降?好小子,你等著!”

留孩抬頭望去,認出那是二叔家的弟弟石頭。小家伙一手掐腰,一手提把短把鐮刀,點畫著面前一片野樹棵子,正在訓話。留孩來到跟前,他也沒有發現。

“老實站好!”石頭朝一叢刺蓬棵吼道,“你是東洋鬼子,跑到咱柳泉峪干什么?看刀!”他猛一揮手,雪片似的鐮刀在半空里一閃,刺蓬棵早齊嶄嶄攔腰截斷,殘枝敗葉滾到了腳下。“還有你,一條漢奸走狗!”小家伙又指向一棵野酸棗,“你還敢牽驢嗎?還敢抓雞嗎?還敢殺人放火嗎?什么?你要投降……好!饒你一條狗命!”可又突然揚起鐮刀,“不行!得留下你一只走狗耳朵!”說著,猛一揮手把一條枝杈砍了下來。

突然,他尖叫一聲,飛身沖上崖坡,指著一棵藏在亂石后面的歪脖臭椿,喊道:“好,潘彪!藏到兔子窩里也得把你抓出來……怎么?你要投降?投降也不行!八路軍寬待俘虜,可就不能寬待你潘彪!”

只見石頭把鐮刀掄得上下翻飛,呼呼山響,如同疾風掃落葉一般,把臭椿棵子劈了個一塌糊涂。然后,又咬著牙根搬起一塊斗大的石頭,把殘存在土里的樹茬子,砸了個稀巴爛。

“嘻嘻!”留孩笑了。

石頭發現了留孩,問道:“留孩哥,你上哪兒?”

“上笊籬坪去刨地瓜!你哪?”

“打柴嘛!”石頭說,“咱姐上虎頭崖了,叫我在這里砍點兒樹枝子!”

留孩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冬梅姐上虎頭崖了?”

“嗯哪!”石頭點點頭說,“那里有半人高的野荊條子!”

留孩搖搖頭,說:“她好大膽,那里有狼呢——撒謊我變個小!有一回我親眼看到七只狼,頭里一只大家伙,像個隊長,后面的排成一行走著。大狼嗚地叫一聲,七只狼就一齊站住了——你知道,那是它喊口令呢!”

石頭眨巴一下眼皮說:“不怕,咱姐那把柴刀,磨得可快啦!不用說狼,潘彪的頭也能剁下來!”

留孩向前湊近一步:“聽見了沒?前兒過晌虎頭崖上開火啦!”

石頭點點頭:“聽見啦,槍子兒唧溜唧溜的。”

“冬梅姐回來,告訴她不要再去啦!”留孩大人似的說,“再碰上開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正說著,突然從前面山路上傳來石太平的喊聲:“留——孩——”

留孩抬頭一看,爹已轉過山口,就離開石頭,急急追了上去。

“我也幫你去刨地瓜!”石頭隨后跟了上來。

不一會兒,兩個孩子越過溝壑崖坡,穿過樹叢草棵,氣喘吁吁來到石太平面前。

石太平望望石頭說:“把你砍的那樹棵子捆起來,背著回家吧!”

石頭瞪起一雙黑眼珠,骨碌骨碌望著大伯,不說話。

“你在這里咋咋呼呼干什么?”石太平四處瞄瞄,壓著嗓子生氣地說,“人家躲還躲不迭呢,你倒是故意扯旗放炮、招風惹草,在頭上貼個帖兒!要叫潘彪聽見,那還了得!那家伙沒縫都下蛆,正支起鼻子滿山嗅呢!”

石頭一聲不響。

“你冬梅姐也是,怎么不知道管著你些!”石太平嘆口氣,輕聲說,“這兩天風聲挺緊,告訴你姐,沒有事少出門!快回家吧!”

石太平說完就急急忙忙走了。留孩附在石頭耳朵上說:“回去吧!等我給你做桿真槍,能打洋火的!”

“真?”

“真!用核桃木做槍托,子彈殼做槍筒!”

“你有子彈殼嗎?”

“碰上好運氣,興許能弄到一個……”

石頭這才點點頭,笑了。他站在山路旁邊,一只赤腳搓著另一只赤腳上的泥巴,眼巴巴望著大伯和留孩朝笊籬坪越走越遠了。

原來這柳泉峪一帶是個邊緣區,國民黨土頑頭子汪洪元占著這塊地盤,向南十八里翻過九頂山就是咱八路軍的根據地,向東十八里的官亭鎮上安著鬼子據點。鬼子漢奸隔三岔五地進山“清鄉”,到處殺人放火,牽牛抓雞。鬼子前腳走了,汪洪元那些歪戴帽子斜楞眼、提溜著一根根彎彎木頭的灰皮子,又瞅個冷子溜進村來,拿著二指寬窄、蓋著“汪司令”大印的催糧條子,敲骨吸髓,剝皮抽筋,逼著莊稼人慰勞他們這些“抗日將士”。可聽到十八里以外鬼子據點里打個噴嚏,他們早就穿上兔子鞋,沒影了。

今年一割倒秋莊稼,敵人就開始“掃蕩”。日寇湊集了幾個師團、幾個混成旅,加上當地的偽軍,共五萬余人,揚言要打進南沂蒙根據地,和八路軍山東縱隊決戰。“掃蕩”由平原轉向山區,由邊沿深入腹地。沿著官亭鎮進山的大路,鬼子黃乎乎一片,蝗蟲一樣壓進山來。國民黨雜牌土頑整批整批投了日本,換上二鬼子服裝進山“掃蕩”去了。潘蘭田的兒子潘彪原是汪洪元手下一個副官,也撕下“抗日救國”的旗號,當了官亭鎮漢奸隊中隊長。青石崮下幾條山峪里三十六個大小村莊,也都紛紛成立了新民會、維持會,建立了日偽政權。潘家的賬房先生潘白眼,原是柳泉峪的偽保長,如今換了名號,變成日偽村長兼維持會長了。

最遭罪的自然還是莊稼人。牛被拉走,糧被搶光,有的連房子也被一把火燒個禿溜平。連石太平這樣的干活迷,過了霜降啦,笊籬坪那二分地瓜,也還沒有心思去刨回來。

山里的深秋,早晨已是冷颼颼的了。石太平爺兒倆在山路上走著,一個人也沒有碰到。

“留孩,”石太平小聲說,“這幾天潘彪不斷帶了便衣回莊轉悠,你得長點兒眼色,別有事沒事跟石頭在一起玩了!”

留孩說:“怕他哩!等八路軍過來,頭一個先宰了他!”

“就你本事大!”石太平火辣辣地說。

留孩不吱聲了。爺兒倆走了一陣,留孩又問:“爹,人家都說俺二叔當了八路軍,是真的吧?”

“誰說的?”石太平立睖起眼睛。

“街上都說呢!”

“別聽他們嚼舌根子——你二叔是下了關東,在關東山伐木頭!”

留孩眨巴一下聰明的眼睛,又說:“那你為啥不叫我跟石頭玩哪?怕什么呢?”

莊戶醫生讓兒子一句話頂得回不過嘴來,就嘆口氣:“小小孩兒家,別管這些了!快走,刨地瓜去!”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陣,留孩又說:“昨天過晌金庫說,他爹還要帶著漢奸隊來搜山,山里藏了個八路軍的傷號呢!”

“什么?”

“金庫說的,說那傷號是個女八路……”

這金庫是潘彪的寶貝兒子,人不大,卻跟他爹學了一肚子兩肋巴壞水。石太平不等兒子說完,早氣得滿臉通紅,趕上一步,叉開五指,朝留孩臉上打了一巴掌,一邊罵道:“單打你這個沒有耳性的東西!好鞋不踏臭屎,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偏偏跟這個東西在一起攪和?”

留孩臉上被打得火燎燎的,哭著說:“誰跟他一塊玩啦!我在棘子地里逮蟈蟈,聽他在路上跟別人吹呼,我隔他半趟子地呢!”

莊戶醫生這才明白,是自己一時性急,錯怪留孩了。但這位老子并沒有向兒子認錯的習慣,又聽他說:“沒在一塊玩就好!這一家子,老輩里沒長一根順溜筋骨,肚里藏著巴豆蒺藜,死了狗都不吃!以后記著,隔他遠遠的,聽也不要聽他放的什么狗屁,別叫他熏臭了耳朵!”

兒子不服氣地輕聲嘟囔著。

又走了一陣,石太平突然又問:“他沒說抓沒抓到那個八路軍哪?”

“不知道!”留孩氣哼哼地回道。

“沒說那傷號在哪道山梁上啊?”

“不知道!”留孩頭也不抬。

石太平知道兒子還有氣,就自言自語地說:“想得倒好!八路軍自凡來,能等著他抓呀?前天在虎頭崖打了半過晌,漢奸隊臨走摘了好幾副門板抬死尸!要有八路傷號,他當時不抓,留到現在呀?這些東西,凈是吹牛扯謊,給自己壯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用說真牌八路軍,就說你們陳老師那個八路嫌疑,潘彪帶著一個班的人馬,支上那機關槍,抓著啦?哼……”

猛一抬頭,來到笊籬坪了!

山梁上,隨著山勢開出一小塊地,活像一把笊籬。笊籬把上,笊籬頭上,石板空里培起幾條土埂,栽著幾百墩地瓜。瓜蔓見了霜,焦黑焦黑,瘦筋巴巴;瓜葉脫落下來,刮得滿處都是。石太平連個地頭煙也沒吸,就動手刨了起來。

日頭一竿子高的時候,爺兒倆已刨了一半。石太平停下來,找個背風的地方,掏出火鐮火石打著火,點起一把野草,烤了烤帶來的煎餅,啃一口大蔥,嘴對著小瓦罐喝一口已經冰涼的高粱糊糊,爺兒倆吃起早飯來。

“蟈蟈蟈……”突然,從不遠一個秫秸叢那里,傳來一陣蟈蟈的叫聲。

這是一只油綠的嫩蟈蟈,背上的小翅一閃一閃,像兩片翠綠的鏡片。不用說,留孩立即給蟈蟈的叫聲弄得心里癢抓抓的,只見他扔下煎餅,躡手躡腳地奔了過去。

等他趕到跟前,那蟈蟈忽然后腿一蹬,鉆進秫秸縫,逃走了。

留孩當然不能放過它。他拉開一捆秫秸,立即鉆了進去。

十幾捆秫秸搭成這個秫秸叢,中間的空地有半間房那么大,平展展地鋪著一堆干草,仿佛是哪個放牛的孩子曾在這里睡過午覺一樣。而且,真想不到留孩有這樣的好運氣:只見草堆旁邊竟然大模大樣地躺著兩枚閃閃發光的子彈殼!

留孩驚喜地歡叫一聲,仿佛怕它會突然施出魔法鉆進地里逃走一樣,連忙撲過去把它搶了過來。

那是什么鮮紅的東西突然在草叢里一閃?是一片片飄落的花瓣嗎?是一枚枚紅透的山棗嗎?是一簇簇爆開的火花嗎?是一顆顆閃亮的星星嗎?

“血!”留孩驚叫一聲。

透明的、燦爛的、灑在山草叢中的血跡!鮮紅的、閃亮的、沒有完全凝固的血跡!剛從溫暖的肢體里滴下來,仿佛還散發著陣陣熱氣的斑斑血跡!留孩胸口撲撲跳,頭一陣眩暈,突然害怕起來。他再也顧不上什么蟈蟈,像頭小牛犢一樣拱開秫秸,急忙逃走了。

停一會兒,石太平慌里慌張跟兒子一起跑了過來。

他朝地上的山草脧了一眼,臉上突然青一陣,白一陣,腦門上大滴大滴流下汗珠來。他手忙腳亂地把山草亂翻一陣,仿佛不經心一樣把血跡全部蓋了起來。然后,才吁口氣,回頭向留孩說:“拿出來!”

“什么?”

“子彈殼!”

留孩只好遲遲疑疑地交出來一枚。

“沒有了嗎?”

“沒有了!”

石太平伸出堅硬的手指,挖個土坑,把彈殼埋進土里,然后又向兒子說:“別大驚小怪,這里什么事也沒有!要是有人問,你就說什么也沒看見。懂嗎?”

“懂!”

“還有,更不能告訴冬梅,明白嗎?”

“明白!”

“記下了?”

“記下了!”

“你要露出一點兒風,小心我揭你的皮!”石太平壓低了嗓子,喘著粗氣說。

說完,他急急忙忙回到地瓜地里,把刨出的地瓜裝進筐里,朝兒子說:“頭里走,咱回家啦!”

“不刨了嗎?”

“不刨了!”石太平說。停停,又補上一句,“它還長!”

留孩奇怪地瞪大了眼睛:“蔓子都讓霜打焦啦,還長……它不怕冷嗎?”

“不怕,越冷它越長!”

留孩望望父親嚴峻的臉色,不敢再說什么,提著瓦罐扛起?頭頭前走了。石太平又磨蹭了一陣,望望四處沒人,悄悄把剩下的幾張煎餅拿出來,扔進秫秸叢旁邊的草棵里,然后,挑起擔子,刀捅著屁股一般,急忙火促地趕回村里去了。

石頭背著半座小山般的一捆山柴回來,爬過石拉子嶺,就聽到柳泉那清亮清亮的聲音了。泉水從墨綠墨綠的柳泉里流出來,跌落到圓潤、潔凈的鵝卵石上,叮咚叮咚,永遠是那么悠揚和諧,不急不躁,像一只巧手在撫弄著琴弦,彈奏著一支年代久遠而又永遠新鮮的樂曲。泉水在山峪里沖成一道溪流,擁擁擠擠,歡歡樂樂,搖動著水草,鼓蕩著岸邊雜樹的根須,逗弄著小蝦小魚,把它那永不疲倦的歌聲,灑進四處連綿不盡的山野里,和松林那回應千山的濤聲,高空那奔涌萬里的氣浪,融到一起,分也分不開了。

泉邊青石上坐著一個小閨女,那是姐姐冬梅。

她身邊放著用葛藤捆起的一小捆山柴,褲腳讓葛針剮開了幾道口子,正俯下身子捧起一捧泉水,大口大口地喝著,又撩起一捧泉水洗一把臉,水花像露珠一樣沾到烏黑的發辮上。

“姐姐,你砍了這么一點兒啊?”石頭跑過來,把背上的山柴扔下,奇怪地瞟一眼姐姐身邊那一小捆柴草,扁扁嘴說,“看你,上虎頭崖子,上虎頭崖子!”

冬梅站起來,笑著說:“你砍的可真不少!”說著,彎腰去背石頭那一大捆山柴,“精濕精濕,沉著哩,我背吧!”

“不用!”石頭把自己那捆柴搶到肩上,骨碌一下眼睛笑笑,“進莊了,我背這么一小捆,叫人家笑話我啊!”說著,頭前走了。

冬梅把柴刀穿進葛藤扣里,背起自己那一小捆,跟著走回家來。

家里只有個七十歲的奶奶。她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只是那么一天到晚不聲不響地蹲在炕角,用枯瘦的手指摸摸索索地捻著棉線,紡錘子在懷里悠悠轉動著。她聽到動靜,睜了睜那白慘慘的眼窩,抬起頭來說:“回來啦?鍋底下灰窩里有煨著的地瓜……”

石頭用灰筢子掏掏鍋底,真有兩塊烤得稀軟的地瓜滾了出來。剝開那焦脆的皮,焦黃的、噴香的、透明放亮的地瓜瓤,別提有多么香甜可口啦!

“石頭!”墻外傳來留孩的喊聲。

石頭一手拿著地瓜,溜了出去。

兩個孩子拐過胡同口,不管葛針蒺藜,鉆進村外那密密叢叢的樹棵子里去了。

“看看,晃眼吧?”留孩的小手在石頭面前一閃,掌心里露出一枚黃澄澄的子彈殼來。

“嘿!”石頭連忙把它捧到手心里。

對于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孩子們來說,大概很難有比這更珍貴的禮物了。石頭和留孩立即什么都忘了,蹲在樹棵子里開起“兵工廠”,做起小手槍來。

留孩削好一塊核桃木樹杈,做成槍身。又在槍上挖好槽溝,做好安放火柴頭引信的機關。彈殼屁股上早鉆好一個小洞,這樣,扣動扳機,叭一聲響,火星鉆進彈殼做成的槍膛,引著里面的火藥,就會冒出一陣火花,打出一片沙子來。但是需要一截堅硬的粗鐵絲來做扳機。

貧苦偏僻的老山坳里,到哪里去找一截寶貝鐵絲呢?潘家東跨院里倒拴著一根長長的粗鐵絲,從出廈的檐頭一直扯到院子中心的黃楊樹上,上面曬著那些整年藏在箱柜里的綢緞衣服。截下一段保準非常合適。可那個青磚院落兩條黃狗把住大門,誰敢進去呀!

沒法,讓親愛的小手槍暫時沒有扳機吧!石頭把沒有扳機的手槍舉起來,瞄準潘家的黑漆大門,食指做出一個假想的、扣動扳機的動作,嘴里喊著:“叭!”

就像有什么魔法一樣,半空中真個響了一槍。群山應和著、傳播著這凄厲的聲音,回聲在山峪里久久滾動。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呆了。

“鬼子來了!”村口傳來一陣驚慌的喊叫聲。

山村里雞飛狗咬,滾過一片慌亂。男人們牽著毛驢,匆匆朝山峪里奔去。閨女們急急忙忙拆開頭發,梳成發髻,在鏊子窩里摸一把灰,抹到臉上,藏進野樹棵子里。走不動的老奶奶,就急忙把雞堵進窩,一面說:“啞沒悄悄在里面待著吧,再叫喚那些漢奸狗子們就來吃你啦!”然后關上大門,再頂上一根棗木磨棍。只有潘家的青磚大院紋絲不動,金庫蹲在高門臺上,像過節看光景一樣望著響槍的虎頭崖子,嘴里嘟噥著:“聽聽,大蓋大蓋!聽聽,機槍機槍!”

留孩和石頭跟斗把式地跑回家來,把柵欄門子緊緊關上。

冬梅沒有鉆進柴垛里,也沒有躲進樹棵里。她倚在黑石蛋壘成的院墻上,眼望著虎頭崖,咬住薄薄的嘴唇,臉色慘白慘白。每響過一陣槍,她身子都微微顫動一下。仿佛響槍的地方不是兩道山梁以外的虎頭崖,子彈射中的不是那一排圈羊的石圍子,而是搖曳著火紅的流光向她心口掃過來了。

“好險哪,姐姐!”石頭說,“多虧你提早一步回來了!”

冬梅定定地望著虎頭崖,不說話。

“邪門!虎頭崖前天開了火,今天鬼子又來轉悠。”留孩朝冬梅掃一眼,“滿山柴禾有的是,可別再去啦!”

冬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虎頭崖,還是不說話。

一直鬧騰到日頭偏西,槍聲才逐漸稀落下來。就像刮過一陣黑風,扔下一陣冰雹,敵人越過虎頭崖,順著山坡朝西山峪滾過去了。

正常的生活脈搏逐漸又回到了這個慌亂的山村。人們陸續走回村來,街上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虎頭崖那石頭不知是哪輩子的冤孽,天天遭劫呢!”一個老漢說。

“狗們聞出腥味來了!”另一個老漢悄聲回答,“聽說是去找一個八路軍的傷號……”

隔著院墻,突然聽到冬梅的聲音:“三大爺,沒聽說找到了沒有哇?”

兩個老漢頭也沒抬,照直朝前走:“咳,誰說得準哪,哪個也沒去看看……”

冬梅無聲地吁口氣,回到家里。

炕角,紡錘子悠悠轉動著。傳來了奶奶的聲音:“走了嗎?”

“死進西山了。”

“你在街上,沒聽著陳老師的準信?”

“別說了,奶奶!”冬梅連忙抬起一只手,壓到劇烈起伏的胸口上。

停了一陣,奶奶又說:“天不早了,做飯吧!”

屋里靜下來了。火舌在灶膛里跳動著,團瓢頂上冒起了淡淡的炊煙。

炕角,紡錘子悠悠轉動著。

突然,奶奶大聲咳嗽起來,一面說:“冬梅,屋里怎么這么些煙?”

蹲在鍋前面的冬梅,這才仿佛從夢里驚醒過來。只見鍋蓋邊沿上冒出一股煙霧,滿屋是生煙味。她忙打開鍋蓋一看:鍋里原來忘了添水!

“孩子,你今兒個怎么啦?”奶奶咳嗽著說。

冬梅跳起來,連忙抓起水瓢,到門外水缸里舀水。她舀了滿滿一瓢水,剛剛直起腰來,冷不丁,聽到從柴垛后面傳來了留孩和石頭的聲音。

此時,她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了。她就那么手里端著滿滿一瓢水,身子探到水缸上,聽完了留孩和石頭以下一段對話——

首先傳來的是留孩的聲音:“……俺爹埋的那枚子彈殼,可別讓別的孩子撿了去!明兒早晨咱們再去挖來……”

接著是石頭的聲音:“那個秫秸叢里說不定藏著老多子彈殼呢!咱得仔細找找!”

留孩又說:“一個人把它藏在那里的。那人在里面睡過覺,鋪著一堆干草!”

“準是他睡懵懂了,把子彈殼忘啦!”石頭說,“那人真傻,這么好的寶器給丟了……咱誰也別告訴,弄回來一人一個!”

“這事誰也不知道!”留孩說,“就俺爹看見啦!爹說,跟誰也不準講,就說這秫秸叢里什么也沒看見!”

“為什么?”

“草上有血!”

“血?”

“爹也真怪,”留孩又說,“他給人家治傷,出老多血也不怕!可這回呀,他臉都白了,地瓜也不刨了,挑起扁擔就回了家……”

像所有十來歲的娃娃一樣,這一雙小哥兒的生活天地里,也有他們自己的“秘密”。這些“秘密”的重要意義,自然比不上近衛下臺、東條組閣,比不上珍珠港日本人的飛機朝美國人的軍艦扔炸彈,更比不上汪精衛派出秘密特使跟日本大臣偷偷商討投降條款。但在他們自己,卻認為是頭等大事。因而目前這兩枚小小的子彈殼的“秘密”,就把世界上紛紜復雜的萬事萬物,統統擠到他們的小腦殼以外去了。

冬梅只比他們大幾歲,但是,她的精神世界早離這些孩子氣的事情十分遙遠了。爹被潘家逼走,娘被潘家害死,十四歲的貧苦女兒,瘦瘦的肩膀早就承受了無比沉重的痛苦和災難。因而,平常她并沒有閑情去聽弟弟們那些雞一陣貓一陣的談話。但是,也許是由于她精神高度集中,也許是由于留孩講的某些字眼有力地撼動了她繃緊的神經——她就那么手里端著滿滿一瓢水,一字不漏地聽完了他們的談話。

一股熱血從冬梅腦門上簌簌跳動起來,她壓一下氣,走過來說:“留孩,你跟俺大爺今兒早晨到笊籬坪刨地瓜,看到什么啦?”

“看到的東西可多啦!”留孩眨巴一下眼皮說,“有山,有樹,地瓜蔓,地瓜葉……當然啦,還有地瓜!”

“還有呢?”

“再什么也沒有啦!”

“你那子彈殼哪兒來的呀?”

“什么子彈殼呀?”留孩露出孩子式的狡獪,笑著轉過身子,藏起左面一只口袋。

“我不要你的!”冬梅說,“我看看!”

“不行,看到眼里扒不出來怎么辦?”石頭露底了。

“拿來吧!”冬梅朝留孩伸出手,“看看就還給你!”

留孩沒法違背姐姐的意志,終于把那支沒有完工的小手槍拿了出來。

子彈殼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光。

冬梅看了一眼,問:“在笊籬坪那秫秸叢里撿的嗎?”

“嗯。”

“山草上有血嗎?”

“嗯。”

冬梅把小手槍還給留孩,說:“回家吧——好好藏著,別叫人家看見!”

留孩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可別告訴俺爹,說我跟你說啦!”

冬梅點了點頭。

留孩回到家來,迎面遇上了石太平。他像捉小雞一般抓住留孩的肩膀,罵道:“累我好找!你這個前世的冤孽,哪里去啦?”

留孩哆嗦著嘴唇,連忙說:“來了鬼子,我藏到樹棵子里啦!”

石太平關上門,讓留孩吃點兒冷飯,上炕睡了。

風在頭頂上呼嘯,黑沉沉的夜晚來臨了。柴門里望不到一點兒燈火,團瓢里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仿佛回到了混沌世界那樣死寂冷落……只有潘家的青磚院里,燈火飄忽,人影來去。汪洪元送的那架八音匣子,如今換了新唱片,再不是中央電臺某一個音樂“皇后”的靡靡之音,只聽一個日本女人嬌聲浪氣地唱著東洋歌……

潘白眼帶領一個家丁從黑油大門里出來。家丁一手提盞馬燈,一手提面破鑼,一面拖著長腔狼嚎似的喊道:“皇軍有令:誰敢窩藏八路,全家殺頭!”

一聲鑼響,四山傳來凄厲的回聲。

注釋

[1]刮凈:同“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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