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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走向勝利(七)

洪永奎帶頭拐過山彎,跑不多遠,見一輛裝甲車斜在道旁,車門大開,不用說,這就是從他鼻子跟前駛過去的那輛了。

方志堅擦了擦眼睛,突然沖向蓋雪的田野。

雪地上伏著兩具尸體,一個穿著黃大衣,一看就認得出是敵人。另一個穿著白羊皮大衣,黑領子高高翻起,這是方世興的大衣!

方志堅跑到尸體跟前,把那個穿白羊皮大衣的人翻了轉來,可不,不是方世興是誰。他的心突然收縮了。

他跪下一條腿,把叔伯哥哥的背脊擱在上面,發瘋似的搖晃著他的肩膀。方世興猛地睜開眼睛,煞白的臉上泛紅了。方志堅又驚又喜地問:

“掛花啦?”

方世興躲開他的關切的眼光,撈起原先覆在胸口下的步槍,眼望著靰鞡尖含含糊糊地回答:

“好像掛花啦。”

方志堅在他胸前背后摸了一陣,沒有發現傷痕,扶著他走了幾步,兩條腿也是好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邪風吹啦?”

方世興背上大槍,雙手一籠說:

“好冷!想是凍昏了。”

一見那種吞吞吐吐的模樣,方志堅想到一件事情上去,直對著方世興的石灰眼,拖長聲音說:

“凍昏了?不對吧?”

方世興的頭掛倒在籠起的衣袖上。是的,方志堅猜對了。

聽到第一聲槍響,路有德連長帶著二排同志沖下山坡。方世興迷迷糊糊地跟在隊尾,在半坡上絆了一跤。爬起來以后,辨不清東西南北,一步一拖地拖下山坡。等他到了公路上,同志們早解決了一群敵人,攆著另一群潰散的敵人。他既怕跟上去,又怕獨自落下,只好硬撐著往前趕。背后傳來隆隆的聲音,見一輛鐵板車吐著火舌飛快駛來,他朝著田野撒腿就跑,絆著一個尸體,就勢一撲,伏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半睜開眼睛觀望。

路有德連長一發現裝甲車就高喊起來:

“別讓它逃跑,用手榴彈打呀!”

手榴彈的爆炸聲壓倒了馬達聲。起火的裝甲車傾倒在一邊。路有德敏捷地沖向前去。車上閃出一條火光,他打了個趔趄跌倒在地上,隨即跳起來繼續跑去。在他跑過的地方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

路有德對著氣孔射完駁殼槍的子彈。裝甲車的鐵門打開,出來個舉著雙手的家伙。五班長剛來得及叫了聲“連長!血!”路有德晃了晃,倒在五班長的手臂上。

連部通訊員苗得雨從五班長手里接過連長,背著他走上山坡。二排長可怕地喊了一聲,帶著隊伍沖向前去。

方世興正想站起來,耳朵跟前響起個聲音:“躺著。躺著保險。”他就這樣直躺到方志堅來到。在雪地上躺久了確實冰人,他的牙齒上下打抖。

方志堅冷言冷語地說:

“冷?跑一會就不冷了。走!抓敵人去!”

一匹受傷的馬拖著鞍子,噴著氣,踢起雪末子,發瘋似的從旁邊跑過,帶血的韁繩拖在地上。

兩個人跑近一個丁字路口,路口有座小廟,從小道進去一定是個屯子,槍聲就在附近爆響。方世興遲遲延延地放慢腳步說:

“到屯里喝口水吧。”

“別盡想好事了。打完仗再說。”

話剛落地,身邊擦過一顆子彈,山坡上冒起一股淡煙。

“臥下!”方志堅邊叫邊拉著方世興一塊臥下。附近沒見個人影,敵人大概躲在小廟背后。方志堅打了一槍,從廟背后打出兩個人來,哈著腰向屯里跑去。他正要起身追趕,廟后伸出個槍口,他趕緊往左一滾,一聲轟響,子彈崩起的雪濺了他一臉。

眼前是只惡狗。方志堅勾著扳機鎮定自己:“沉著!沉著!露頭就打!”可是敵人沒有露頭。怎么辦?躺在這里挨打不行;沖過去不管也不行,敵人會在背后收拾你。最好的辦法是治倒敵人。他心機一動,啪啪打了兩槍,就地一滾,跳起來循著廟墻繞過去,見一個敵人背向著他正在瞄準,他對準彎著的背心打了一槍,那個家伙撲倒地上,手里的槍摔得老遠。

他往屯子的方向一望,那兩個敵人已經跑出好遠,扛在一個矮子肩上的六〇炮吸引了他。他從敵人尸體的彈帶里掏出幾夾子彈揣上,拉了拉挨到身邊來的方世興說:

“上屯里‘喝水’去吧。”

方世興悶倒個頭,跟著方志堅踏上小道。

跑進屯里的敵人,一會被房子遮住,一會在兩座房子的空隙中出現,一會又遮住了,就再也不見了。方志堅看在眼里,一眼不霎地跑進屯口。等了抽半支煙的工夫,方世興才一顛一溜地趕到跟前。

他們來到敵人隱沒的地方,這里,面對面站著兩所房子,一所是茅草房,一所是瓦房,大門都閉得緊緊的。方志堅繞過茅草房一看,房后是白茫茫的雪地,沒有腳印,敵人一定躲在房子里。他回到方世興跟前說:

“咱們分頭搜。你搜那屋,我搜這屋。”

方世興沒抬腿,半晌才說:

“咱們在這兒監視,等隊伍來了再搜不好?”

“什么隊伍?咱們就是隊伍!”

見方志堅來了火,方世興似笑非笑地說:

“那咱們一塊搜。一塊搜仔細些。”

他們先走到茅草房跟前,方志堅用槍托一搗,門隨手敞開,剛要邁腿,方世興一把扯住他說:

“敵人不在里面!”

他認定方世興又膽怯了,摔脫手[1]就要進去。方世興又說:

“敵人要是躲在里面,早把門扣起來了。”

方志堅還是進去搜了搜,果然是間空屋,他帶上門,轉到對面去打瓦房的門,門真的上了閂。他用槍托連打了幾下,一扇門敞開了,出來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默默無聲地閃到一旁,讓他倆進去。

方志堅沒進門先張望了一下,外屋放著水缸和鍋灶,灶邊堆著一大堆亂草,豎著成捆的高粱稈子,敵人大概躲在里屋。那老太太掩上門,才說出第一句話:

“同志,這屋沒人。”

話雖這么說,卻把嘴角和眼睛同時往亂草堆里一斜。方志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向方世興丟了個眼色,吆喝起來:

“沒人?草堆里是什么?快出來!”

草堆動了動,一個瘦長個子持著槍跳起來,一見兩支明晃晃的刺刀,槍支跌在地上。那老太太站著沒動,眼珠子停在高粱稈子上。方志堅腳一蹬說:

“出來吧,泡什么蘑菇!”

高粱稈葉子唰地響了響,沒見人出來。方志堅拍了拍槍托說:

“再不出來就開槍了。”

兩捆高粱稈之間開了一條縫,爬出個矮小的青年人,胸前緊抱著六〇炮筒。方志堅叫他放下,那人還是死抱著不放,用南方話抽抽咽咽地說:

“丟了武器,回去要槍斃的!”

“解放了還用得著回去!”方志堅笑起來。

“回不去了?”那人睜著兔子一樣的又紅又小的眼睛,突然坐到地上,放聲痛哭。從草堆里爬出來的瘦長個子,悶著聲音說:

“要槍斃就槍斃,要活埋就活埋。反正落在你們手里了,隨便。”

依方志堅的本性,恨不得上去打他一巴掌,但他立刻想起班長閑時跟他談過的俘虜政策,忍住氣說:

“誰說要槍斃你們?”

“官長說的。他們說落在八路軍的手里就別打算再活。”

方志堅這下算是弄明白了,也明白了他們死命抵抗、死命逃跑的原因。他竭力平心靜氣地解說:

“別聽你們的官長胡扯淡。解放是把你們從火坑里救出來。咱們不殺俘虜!”

“真的不殺?”在地下趴著的那個小個子抬起頭來,滿懷希望地問。

“當然不殺。解放軍從來不說謊,說到哪里做到哪里。”方志堅很滿意自己的解釋,甚至奇怪自己為什么能說得那么自然。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來到部隊的第一天起,就夢想著將來有一天會碰上這樣的場面。于是,他就訊問起那兩個俘虜來:“你們出來多少人?”

“一個團。昨兒下午趕了三十多里,今早晨又趕路,兩條腿都走腫了。”

那個老太太忽然恨恨地插了一句:

“一路上小雞吃得不少吧?”說罷一轉身跑進里屋,取出一疊紙條子塞到瘦長個子的鼻子底下說:“瞧一瞧,這是半年的賬。又是軍糧,又是軍草,又是壯丁費,又是人丁費,這個捐那個稅的,你們半年來喝了多少血呵!”

“我們連一個麻錢也沒撈著。”瘦長個子掛倒個頭說。

“撈不著就搶呵!一根針一根線也要。”老太太越說越來氣,向俘虜吐了口唾沫,回轉身說:“同志,你們要是晚來一步,我這把老骨頭都給扛去榨油吃了呢。哪個朝廷有這號事:連一個碗櫥也要納稅?”

她見方志堅舐著嘴唇,拍了拍手說:

“啊呀,同志一定渴了。看我這人。”她在灶前坐下,抽了束草塞進灶肚。

遠處的槍聲誘惑著方志堅,他堅決要走。老太太見留不住,拉開門,對被押送出去的俘虜說:

“跟著解放軍換換心吧。”

方世興扛著六〇炮筒走在最后面,起了一種似慚愧又似不安的感覺,不過它好像玻璃上的水汽,一出屯口就消失了。他有點埋怨方志堅走得太急,喝一口水再走多好!方志堅也真渴了,喉嚨里冒火,他抓起一團雪吞了下去。

回到小廟跟前,槍聲差不多完全停止。太陽照在當頭,風吹來一股暖意。方志堅的心像太陽一樣亮,他的腿好像不是在走,是在滑,全身輕得能夠飛起來。

找到自己連隊的時候,楊占武第一個噔噔地迎上來,在方志堅的胸口擂了一拳說:

“好家伙,班長把我訓慘了。說我幫助新同志把人都幫丟了。真的,怎么一轉眼就找不著你了?”

方志堅望了望方世興說:

“老大的一個人怎么能丟得了呵!你們怎么樣?”

“不錯。”楊占武瞇起眼睛說,“平均一個人攤兩個俘虜。”

隊伍當晚又出發了。是往回走,往鎮子的方向走,向縱隊靠攏。

這次夜行軍誰都走得挺帶勁,靰鞡好像一隊小劃子船,輕快地在雪地上劃進,歌聲和笑聲起落不斷。洪永奎仍舊跑前跑后照顧連隊,他走過五班時,見方世興也走得挺輕巧,便走近去說:

“累不累?把槍給我。”

“我有勁!”方世興接著帶笑地問,“那不是回去的道嗎?”

洪永奎點了點頭。方世興又問:

“我算了算:來時走了五天。回去也得五天吧?”

“回哪?”

“回江北呀!”

洪永奎的濃眉打了疙瘩。方世興還是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下去:

“副連長,回到江北,我想回趟家……”

“誰說回江北?”洪永奎大喝一聲,跨著大步走開。

方世興嘆了口氣,想起自己的家。

方世興十七歲那年,父親死了,丟下兩坰地、一匹馬、三間草房。他跟娘一塊下地,養活兩個弟弟。過了五年,兄弟長大了,他才娶了房媳婦。第二年就得了個孩子,取名四海。這是趕車的岳丈給取的,意思是讓孩子長大了去闖江湖。這時兩個弟弟都能跟著下地了,因此兩坰地侍弄得挺不錯。冬天搭伙上山砍幾方木材,一家人的吃穿還能對付得過。他娘是個馴良的婦道,從小就教導他為人要安分守己,加上他幫娘當了幾年家,因此養成了一副拘謹性格,戰戰兢兢地過著日子,四鄰五舍都不敢得罪。就這樣,也還碰上了一件飛來橫禍,弄得妻亡子散。不過這件事他從來不愿意提。他自動報名參軍,也是為了不愿意再聽村里人提起它。可是一離開家,卻又早早晚晚地惦念起家來。眼看快到上糞的時節,雖說兩個弟弟都還勤勉,但終究放不下心呀!

方世興越走越快,前進一步離家就近一步。雖然離松花江還有好幾百里地,他好像已經看到凍結的白花花的江面。

洪永奎離開方世興,用跑步似的步子追過了三四班,聽見方志堅的聲音:

“準是那么回事!把咱們方家窩棚的臉都丟盡了。”

“豈止方家窩棚,咱們全連都不光彩。”是楊占武的聲音。

洪永奎走到他倆身邊,方志堅就把方世興在戰場上的表現倒了出來,最后紅著臉說:

“副連長,你問問他:是現世來啦,還是革命來啦?”

洪永奎對這件事,心里黏滋滋地不好受,感到自己連上出了個膽小鬼,而且這個人又是自己帶到部隊來的。在屯子里就不是積極分子,到了部隊一成沒變。路連長被送到后方去了,自己和指導員分擔著全連的責任,不能讓連隊的戰斗作風受到影響。一個小小的污點就會玷辱全連的榮譽……

到駐地后,他把這件事情和自己的想法告訴指導員,提出要給予處分。戈華沉默了好一會說:

“先不要處分吧。”

“為什么?”

“二連的戰斗作風能慢慢改變他的,我們得多教育他。何況后一段的表現還不算壞。如果下次再這樣,用紀律也不遲。”戈華緩慢地回答。

“現在呢?”

“找他談談。給他嚴厲批評。”

洪永奎不放聲了,不過心里總不大服。

注釋

[1]摔脫手:摔,同“甩”。甩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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