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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死場(2)

九 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尸群里。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像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頭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聞: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惶。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里?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面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面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聲音哭著。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馱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人來到趙三的窗外,他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胡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于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一寸以下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于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像修理一架機器。四面圍觀的人好像有嘆氣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后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棉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子肚里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脹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

“李家的全家死了!”

“城里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

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的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里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里永久刺著他的心。

十 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秋夜長,秋風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在籬墻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十一 年輪轉動了

雪天里,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

村人們在想:這是什么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十二 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

寬宏的樹夾道;汽車鬧囂著了!

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嘎。從城里出發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威揚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

王婆立在門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么食物,它倦困了!它過于老,全身變成土一般的毛色。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胡子走向洼地。

對著前面的洼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洼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里。她在傷心的追想。

日本飛機拖起狂大的嗡鳴飛過,接著天空翻飛著紙片。一張紙片落在王婆頭頂的樹枝,她取下看了看丟在腳下。飛機又過去時留下更多的紙片。她不再睬理一下那些紙片,丟在腳下來復的亂踏。

過了一會,金枝的母親經過王婆,她手中捉住兩只公雞,她問王婆說:

“日子算是沒法過了!可怎么過?就剩兩只雞,還得快快去賣掉!”

王婆問她:“你進城去賣嗎?”

“不進城誰家肯買?全村也沒有幾只雞了!”

她向王婆耳語了一陣:

“日本子惡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腿再走吧!”王婆說。

她倆坐在樹下。大地上的蟲子并不鳴叫,只是她倆慘淡而憂傷的談著。

公雞在手下不時振動著膀子。太陽有點正中了!樹影做成圓形。

村中添設出異樣的風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們開始講究這一些:“王道”啦!日“滿”親善啦!快有“真龍天子”啦!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人們在廣場上憂郁著徘徊。

那老婆說到最后:

“我這些年來,都是養雞,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只‘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這是什么年頭?……”

她震動一下袖子,有點癲狂似的,她立起來,踏過前面一塊不耕的廢田,廢田患著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腳下不愉快的沒有彈力的被踏過。

走得很遠,仍可辨出兩只公雞是用那個掛下的手提著,另外一只手在面部不住的抹擦。

王婆睡下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好像有女人尖叫。打開窗子聽一聽……

再聽一會警笛囂叫起來,槍鳴起來,遠處的人家闖入什么魔鬼了嗎?

“你家有人沒有?”

當夜日本兵、中國警察搜遍全村。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么人?沒有。”

他們掩住鼻子在屋中轉了一個彎出去了。手電燈發青的光線亂閃著,臨走出門欄,一個日本兵在銅帽子下面說中國話:

“也帶走她。”

王婆完全聽見他說的是什么。

“怎么也帶女人嗎?”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槍斃嗎?”

“誰稀罕她,一個老婆子!”那個中國警察說。

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可是他們不曉得這話是什么意思,別人笑,他們也笑。

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里面,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

還沒走出欄門,他們就調笑那個女人。并且王婆看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爬了一下。

十三 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么事情要發生。于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并沒帶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紐一面搶說:

“問的是什么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么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的,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的又動幾下:

“‘滿州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么,等待答復,終于他什么也沒得到答復。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尸,其中一個是女尸。

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尸,就是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么“黨”。但是他不曉得什么“黨”做什么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后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到底有什么密事,到底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聽,因為這件事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里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

老頭子說話像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都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后,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么當時就那樣卑小?心臟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為著充血的輕便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畫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云一般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的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墻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愿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朧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趙三他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的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里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里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足尖踏到什么地點,他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于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的嘆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其中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里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房子里,一只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愿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伙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后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里,他們像在舉行什么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里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的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里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現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利害,你們懂嗎?什么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里,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

二里半對于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么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只說著: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的拍一下手。他說:

“對!招集小伙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么叫做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的不停的撂著胡子。對于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的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里半的墻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復“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墻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干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像已在衙門里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胡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像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的。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么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對你講了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于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于她接受了!那所有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小本子和小字,充滿在上面像黑點一般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亮的小槍一只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的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通刺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么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的退縮在趙三的背后,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的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只獨角塞進了籬墻的縫隙,小伙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里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說:

“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嫂子在一邊說:

“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

二里半說:“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伙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桿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跌腳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狀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瘋狂的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的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

東村的寡婦也來了!她在桌前跪下禱告了一陣,又到桌前點著兩只紅蠟燭,蠟燭一點著,二里半知道快要殺羊了。

院心除了老趙三那盡是一些年青小伙子在走轉。他們袒露胸臂,強壯而且兇橫。

趙三總是向那個東村的寡婦說,他一看見她便宣傳她。他一遇見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樣貪婪的吸他的煙袋。說話表示出莊嚴,連胡子也不動蕩一下:

“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趙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別人對他解講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雖然這樣,老趙三也是非常進步,他可以代表整個的村人在進步著,那就是他從前不曉得什么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那國的國民!

他不開言了!靜站在院心,等待宏壯悲憤的典禮來臨。

來了三十多人,帶來重壓的大會,可真的觸到趙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從山脊流照下來,房周的大樹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陽下。暢明的天光與人們共同宣誓。

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李青山喊過口號之后,完全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過天光,桌前的大紅蠟燭在壯默的人頭前面燃燒。李青山的大個子直立在桌前:“弟兄們!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嗎?今天……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們……?”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發聲,先流淚:

“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青,你們去救國吧!我這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的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要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鼓了桌子兩下,人們一起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的人起著號啕!

就是這樣把一只匣槍裝好子彈擺在眾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槍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圣有眼睛的啊!”

寡婦們也是盟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只有二里半在人們宣誓之后快要殺羊時他才回來。從什么地方他捉了一只公雞來!只有他沒曾宣誓,對于國亡,他似乎沒有什么傷心,領著山羊,就回家去。

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

“你個老跛腳的物,你,你不想活嗎?……”

十四 到都市里去

臨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布。年青的寡婦是住在媽媽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嗎?”

睡在身邊的媽媽被燈光照醒,帶著無限憐惜在已決定的命運中求得安慰似的。

“我不走,過兩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過了不多時老太太醒來,她再不能睡,當她看見女兒不在身邊而在地心洗濯什么的時候,她坐起來問著:

“你是明天走嗎?再住三兩天不能夠吧!”

金枝在夜里收拾東西,母親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說:

“娘,我走兩天,就回來,娘……不要著急!”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不再發聲音。

太陽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親的身邊,母親說:

“要走嗎?金枝!走就走吧!去賺些錢吧!娘不阻礙你。”母親的聲音有些慘然:

“可是要學好,不許跟別人學,不許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們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著:

“這不都是小日本子嗎?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嗎?”

金枝聽老人講,女人獨自行路要扮個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條腰帶,她把油罐子掛在身邊,盛米的小桶也掛在腰帶上,包著針線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進米桶去,裝做討飯的老婆,用灰塵把臉涂得很臟并有條紋。

臨走時媽媽把自己耳上的銀環摘下,并且說:

“你把這個帶去吧!放在包袱里,別叫人給你搶去。娘一個錢也沒有,若餓肚時,你就去賣掉,買個干糧吃吧!”走出門去還聽母親說:“遇見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遠,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話仍是那樣在耳邊反復:“買個干糧吃。”她心中亂亂的幻想,不知走了多遠,她像從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頭。小道也盡生著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礙金枝趕路的腳。

日本兵坐著馬車,口里吸煙,從大道跑過。金枝有點顫抖了!她想起母親的話,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過,她心跳著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親在那里?家鄉離開她很遠,前面又來到一個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覺到走過無數人間。

紅日快要落過天邊去,人影橫到地面桿子一般瘦長。踏過去一條小河橋,再沒有多少路途了!

哈爾濱城渺茫中有工廠的煙囪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邊喝水,她回頭望向家鄉,家鄉遙遠而不可見。只有高高的山頭,山下分辨不清是煙是樹,母親就在煙樹蔭中。

她對于家鄉的山是那般難舍,心臟在胸中飛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拋向何處!她不愿走了,強行走過河橋又轉入小道。前面哈爾濱城在招示她,背后家鄉向她送別。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來時,讓她躲身到地縫中去嗎?她四面尋找,為了心臟不能平衡,臉面過量的流汗,她終于被日本兵尋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槍彈,滾下小溝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臟汗的樣子。他們和肥鴨一般,嘴里發響擺動著身子,沒有理她走過去了!他們走了許久許久,她仍沒起來。以后她哭著,木桶揚翻在那里,小包袱從木桶滾出。她重新走起時,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長起來,和細線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爾濱,睡在一條小街陰溝板上。那條街是小工人和洋車夫們的街道。有小飯館,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們的大紅褲時時在小土房的門前出現。閑散的人,做出特別姿態,慢慢和大紅褲子們說笑,后來走進小房去,過一會又走出來。但沒有一個人理會破亂的金枝,她好像一個垃圾桶,好像一個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這條街連警察也沒有,討飯的老婆和小飯館的伙計吵架。

滿天星火,但那都疏遠了!那是與金枝絕緣的物體。半夜過后金枝身邊來了一條小狗,也許小狗是個受難的小狗?這流浪的狗它進木桶去睡。金枝醒來仍沒出太陽,天空多星充塞著。

許多街頭流浪人,尚擠在飯館門前,等候著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斷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擠進要飯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計不見送飯出來,四月里露天睡宿打著透心的寒顫。別人看她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樣子難看,忍了餓又來在原處。

夜的街頭,這是怎樣的人間?金枝小聲喊著娘,身體在陰溝板上不住的抽拍。絕望著,哭著,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不被人注意,人間好像沒有他們存在。天明,她不覺得餓,只是空虛,她的頭腦空空盡盡了!在街樹下,一個縫補的婆子,她遇見對面去問:

“我是新來了,新從鄉下來的……”

看她作窘的樣子那個縫婆沒理她,面色在清涼的早晨發著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著木桶好像偎依媽媽一般,早晨小狗大約感到太寒。

小飯館漸漸有人來往。一堆白熱的饅頭從窗口堆出。

“老嬸娘,我新從鄉下來,……我跟你去,去賺幾個錢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個婆子領她走,一些攪擾的街道,發出濁氣的街道,她們走過。金枝好像才明白,這里不是鄉間了,這里只是生疏,隔膜,無情感。一路除了飯館門前的雞,魚,和香味,其余她都沒有看見似的,都沒有聽聞似的。

“你就這樣把襪子縫起來。”

在一個掛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縫,不管好壞,縫住,就算。”

金枝一點力量也沒有,好像愿意趕快死似的,無論怎樣努力眼睛也不能張開。一部汽車擦著她的身邊駛過,跟著警察來了,指揮她說:

“到那邊去!這里也是你們縫窮的地方?”

金枝忙仰頭說:“老總,我剛從鄉下來,還不懂得規矩。”

在鄉下叫慣了老總,她叫警察也是老總,因為她看警察也是莊嚴的樣子,也是腰間佩槍。別人都笑她,那個警察也笑了。老縫婆又教說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說話,他說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覺得自己發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別人同樣,她立刻討厭從鄉下帶來的破罐子,用腳踢了罐子一下。

襪子補完,肚子空虛的滋味不見終止,假若得法,她要到無論什么地方去偷一點東西吃,很長時間她停住針,細看那個立在街頭吃餅干的孩子,一直孩子把餅干的最末一塊送進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縫,縫完吃午飯,……可是你吃了早飯沒有?”

金枝感到過于親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她想說:

“從昨天就沒吃一點東西,連水也沒喝過。”

中午來到,她們和從“鴉片館”出來游魂似的人們同行著。女工店有一種特別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村,但是那一些停滯的眼睛,黃色臉,直到吃過飯,大家用水盆洗臉時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長,沒有隔壁,墻的四周涂滿了臭蟲血,滿墻拖長著黑色紫色的血點。一些污穢發酵的包袱圍墻堆集著。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著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

“我那家的太太,待我不錯,吃飯都是一樣吃,那怕吃包子我也一樣吃包子。”

別人跟住聲音去羨慕她。過了一陣又是誰說她被公館里的聽差扭了一下嘴巴。她說她氣病了一場,接著還是不斷的亂說。這一些煩煩亂亂的話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細想什么叫公館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問一個身邊在吸煙的剪發的婦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嗎?”

那個婦人沒答她,丟下煙袋就去嘔吐。她說吃飯吃了蒼蠅。可是全屋通長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們笑得使金枝生厭,她們是前仆后折的笑。她們為著笑這個鄉下女人,彼此興奮得拍響著肩膀,笑得過甚的竟流起眼淚來。金枝卻靜靜坐在一邊。等夜晚睡覺時,她向初識那個老太太說:

“我看哈爾濱倒不如鄉下好,鄉下姐妹很和氣,你看午間她們笑我拍著掌哩!”

說著她卷緊一點包袱,因為包袱里面藏著賺得的兩角錢紙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蟲堆中開始睡覺。

金枝賺錢賺得很多了!在褲腰間縫了一個小口袋,把兩元錢的票子放進去,而后縫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費用時她同那人說:

“晚幾天給不行嗎?我還沒賺到錢。”她無法又說:

“晚上給吧!我是新從鄉下來的。”

終于那個人不走,她把手擺在金枝眼下。女人們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圍起來。她好像在耍把戲一般招來這許多觀眾,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頭發完全脫掉,露出粉紅色閃光的頭皮,獨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裝好顫絲一般,使閃光的頭顱輕便而隨意的在轉,在顫,她就向金枝說:

“你快給人家!怎么你沒有錢?你把錢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氣,當著大眾把口袋撕開,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覺得是損失了!被人奪走了!她只剩五角錢。她想:

“五角錢怎樣送給媽媽?兩元要多少日子再賺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上到很晚。晚間一些臭蟲被打破,發出襲人的臭味,金枝坐起來全身搔癢,直到搔出血來為止。

樓上她聽著兩個女人罵架,后來又聽見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親病好了沒有?母親自己拾柴燒嗎?下雨房子流水嗎?漸漸想得惡化起來: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無人知道嗎?

金枝正在走路,腳踏車響著鈴子馳過她,立刻心臟膨脹起來,好像汽車要軋上身體,她終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樣賺錢,她去過幾次獨身漢的房舍,她替人縫被,男人們問她:

“你丈夫多大歲數咧?”

“死啦!”

“你多大歲數?”

“二十七。”

一個男人拖著拖鞋,散著褲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掃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動著:

“年輕輕的小寡婦哩!”

她不懂在意這個,縫完,帶了錢走了。有一次走出門時有人喊她:

“你回來……你回來。”

給人以奇怪感覺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應該快走,不該回頭。晚間睡下時,她向身邊的周大娘說:

“為什么縫完,拿錢走時他們叫我?”

周大娘說:“你拿人家多少錢?”

“縫一個被子,給我五角錢。”

“怪不得他們叫你!不然為什么給你那么多錢?普通一張被兩角。”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訴她一句:

“縫窮婆誰也逃不了他們的手。”

那個全禿的亮頭皮的婦人在對面的長炕上類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頭頂,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頭發。弄著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說小寡婦,你的好運氣來了!那是又來財又開心。”

別人被吵醒,開始罵那個禿頭:

“你該死的,有本領的野獸,一百個男人也不怕,一百個男人你也不夠。”

女人罵著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復了好幾遍: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

好像鬧著的蜂群靜了下去,女人們一點嗡聲也停住了,她們全體到夢中去了。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不知是誰,她的聲音沒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聲音消滅在白月的窗紙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國點心鋪的紗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樣的油黃色的點心,腸子,豬腿,小雞,這些吃的東西,在那里發出油亮。最后她發現一個整個的肥胖的小豬,豎起耳朵伏在一個長盤里。小豬四周擺了一些小白菜和紅辣椒。她要立刻上去連盤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給母親看。不能那樣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攪鬧鄉村,自家的母豬不是早生了小豬嗎?“布包”在肘間漸漸脫落,她不自覺的在鋪門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來,她碰撞著行人。一個漂亮的俄國女人從點心鋪出來,金枝連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紅的腳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還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響,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是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

“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的錢也攢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里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著,我住的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嘗過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還沒有游人,舟子在江沿無聊的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悵然了一刻,接著擦她的眼睛,眼淚是為著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著江岸。

金枝沒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

金枝為著錢,為著生活,她小心的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她說話,每一句話都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么,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著就縫一件夾衣的袖口,夾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面把錢送過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

“寡婦有誰可憐你?”

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么,終于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面包作坊門前取面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噯!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

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后面。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閂門去了!而后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嚇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么?”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

她無助的嘶狂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著淚痕行走,她的頭過分的迷昏,心臟落進污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么勾當?這樣著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

“她一定進財!”第二個是禿頂胖子猜說。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分的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

“慣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里。”

禿胖子用好心勸她,并且手在扯著耳朵。別人罵她:

“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

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于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進都市,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在村頭的大樹枝上發現人頭。一種感覺通過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膚,那是怎樣可怕血浸的人頭!

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里埋沒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細看票子上的花紋,一面快樂有點不能自制的說:

“來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親不注意女兒為什么不歡喜,她只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

“你應該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沒有出頭露面之日。”

為了心切,她好像責備著女兒一般,簡直對于女兒沒有熱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開,拿著槍的黑臉孔的人竟跳進來,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個黑人向棚頂望了望,他熟習的爬向棚頂去,王婆也跟著走來,她多日不見金枝而沒說一句話,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見似的,一直爬上棚頂去。金枝和母親什么也不曉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黃昏惡消息仍沒傳來,他們和爬蟲樣才從棚頂爬下。王婆說:“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來,村子里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義勇軍的一種),活鮮鮮的小孩從肚皮流出來。為這事,李青山把兩個日本子的腦袋割下掛到樹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聲:

“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學識有點不如金枝了!

十五 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后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巖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后,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胡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

李二嬸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圍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面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墻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

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走狗們。”

平兒也聽清他的情婦被拷打:

“男人那里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

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

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

平兒于是在田間跑著,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近處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

老頭子說:“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他,出了后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涂上紙條把后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閂,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著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

“革命軍所好是他不混亂干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胡子算完蛋,自己紛爭,亂撞胡撞。”

這次聽眾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只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

“那么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

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對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當過胡子救過國的女英雄說:

“死的就丟下,那么受傷的怎樣了?”

“受微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拼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的投向墻壁,嘴中發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

人們拉開她,她有力掙扎,比一條瘋牛更有力:

“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

她就這樣不住的捉她的頭發,慢慢她倒下來,她換不上氣來,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

“老姐姐,你也許知道我的心,十九歲守寡,守了幾十年,守這個兒子;……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大雨來了,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我的頭,在我想是碎了,誰知道?還沒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她開始輕輕哭:

“你說我還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著,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歲孩子菱花小脖頸和祖母并排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患著傳染病一般的全村又在昏迷中掙扎。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么愛國,愛國又有什么用處,只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說那也是胡子編成的。老趙三為著“愛國軍”和兒子吵架:

“我看你是應該去,在家里若是傳出風聲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殺死一個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氣。年青氣壯,出一口氣也是好的。”

老趙三一點見識也沒有,他這樣盲動的說話使兒子不佩服。平兒同爹爹講話時總是把眼睛繞著圈子斜視一下,或是不調協的抖一兩下肩頭,這樣對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時老趙三自己想:

“老趙三怎不是個小趙三呢!”

十六 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

尼姑庵紅磚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開門沒能開,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階生滿綠色的苔蘚,她問一個鄰婦,鄰婦說:

“尼姑在事變以后,就不見,聽說是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從鐵門欄看進去,房子還未上好窗子,一些長短的木塊尚在院心,顯然可以看見正房里,凄涼的小泥佛在坐著。

金枝看見那個女人肚子大起來,金枝告訴她說:

“這樣大的肚子你還敢出來?你沒聽說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紅槍會’嗎?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開,去帶著上陣,他們說紅槍會什么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紅槍會’做‘鐵孩子’呢!”

那個女人立刻哭起來。

“我說不嫁出去,媽媽不許,她說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這回怎么辦?孩子的爹爹走就沒見回來,他是去當‘義勇軍’。”

有人從廟后爬出來,金枝她們嚇著跑。

“你們見了鬼嗎?我是鬼嗎?……”

往日美麗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來。五姑姑出來看見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傷的馬,五姑姑問他:“‘義勇軍’全散了嗎?”

“全散啦!全死啦!就連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著草梢輪回:

“養漢老婆,我弄得這個樣子,你就一句親熱的話也沒有嗎?”

五姑姑垂下頭,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那里去?她想出家廟庵早已空了!

十七 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軍’在那里?”二里半突然問起趙三說。這使趙三想:“二里半當了走狗吧?”他沒對他告訴。二里半又去問青山。青山說:

“你不要問,再等幾天跟著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著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軍去。青山長聲告訴他:

“革命軍在磐石,你去得了嗎?我看你一點膽量也沒有,殺一只羊都不能夠。”接著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還好啊?”

二里半為著生氣,他的白眼球立刻多過黑眼球,他的熱情立刻在心里結成冰。李青山不與他再多說一句,望向窗外天邊的樹,小聲搖著頭,他唱起小調來。二里半臨出門,青山的女人流汗在廚房向他說:

“李大叔,吃了飯走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憐的樣子,他笑說:

“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沒有了,吃了飯再說吧!”

他自己沒有了家庭,他貪戀別人的家庭。當他拾起筷子時,很快一碗麥飯吃下去了,接連他又吃兩大碗,別人還不吃完,他已經在抽煙了!他一點湯也沒喝,只吃了飯就去抽煙。

“喝些湯,白菜湯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沒吃干飯哩!”二里半搖著頭說。

青山忙問:“你的山羊吃了干飯沒有?”

二里半吃飽飯,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沒生氣,照例自己笑起來。他感到滿意離開青山家,在小道不斷的抽他的煙火,天色茫茫的并不引起他悲哀,蛤蟆在小河邊一聲聲的哇叫,河邊的小樹隨了風在騷鬧。他踏著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動著往日的心波。菜田連棵菜也不生長。

那邊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們載起暮色來在田上匍匐。他們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說:

“你們在掘地嗎?地下可有寶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個很小的孩子發出脆聲:“拾麥穗呀!”孩子似乎是快樂,老祖母在那邊已嘆息了:

“有寶物?……我的老天爺?孩子餓得亂叫,領他們來拾幾粒麥穗,回家給他們做干糧吃。”二里半把煙袋給老太太吸,她拿過煙袋,連擦都沒有擦,就放進嘴里去。顯然她是熟習吸煙,并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緊合了眼睛,濃煙不住從嘴冒出,從鼻孔冒出。那樣很危險,好像她的鼻子快要著火。

“一個月也多了,沒得摸到煙袋。”

她像仍不愿意舍棄煙袋,理智勉強了她。二里半接過去把煙袋在地面響著。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墻沒有狗兒吠叫。

老太太從腰間慢慢取出一個紙團,紙團慢慢在手下舒展開,而后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誰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點那張紙,好似指點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帳幕般緊逼住人臉。最小的孩子,走幾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的嚷著:

“奶奶,我的筐滿了,我提不動呀!”

祖母為他提筐,拉著他。那幾個大一些的孩子衛隊似的跑在前面。到家,祖母點燈看時,滿筐蒿草,蒿草從筐沿要流出來,而沒有麥穗,祖母打著孩子的頭笑了:

“這都是你拾得的麥穗嗎?”祖母把笑臉轉換成哀傷的臉,她想:“孩子還不能認識麥穗,難為了孩子!”

五月節:雖然是夏天,卻像吹起秋風來。二里半熄了燈,雄壯著從屋檐出現,他提起切菜刀,在墻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樹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無牽無掛,好像非立刻殺死老羊不可。

這是二里半臨行的前夜:

老羊鳴叫著回來,胡子間掛了野草,在欄柵處擦得欄柵響。二里半手中的刀,舉得比頭還高,他朝向欄桿走去。

菜刀飛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樹。

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里半許久許久的撫摸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

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青空。老趙三看這不像個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的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干上,憑吊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經過他,他扮成“小工”模樣,赤足卷起褲口,他說給趙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著,我就要去……”

青山沒提到五月節。

二里半遠遠跛腳奔來,他青色馬一樣的臉孔,好像帶著笑容。他說:

“你在這里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

二里半回頭看時,被關在欄中的老羊,居然隨在身后,立刻他的臉更拖長起來:

“這條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后一刻摸著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擺動……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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