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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等生

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陳年石料冷意、藤蔓植物清苦氣息和塵埃的味道撲面而來,像一張無形而潮濕的蛛網,瞬間包裹了全身。光線吝嗇地透過高處窄小的、嵌著模糊云母片的拱形窗戶,在門廳粗糙不平的灰色石板地上投下幾塊昏黃搖曳的光斑。這與廣場上初見的云端圣殿——那光潔如鏡的白玉地面、流淌著柔和光輝的能量穹頂、衣著光鮮穿梭其間的精英學員——判若云泥。這里更像是被輝煌學院刻意遺忘的角落。

粗糙的石壁上覆蓋著一層深綠色的絨狀苔蘚,濕滑冰冷,指尖劃過能帶下一抹微涼的濕痕。幾根堅韌的深褐色藤蔓不知從何處縫隙鉆入,如同蜿蜒的蛇,緊貼著石壁向上攀爬,葉片小而厚實,邊緣帶著鋸齒,散發著一股微苦的清香,與石頭的霉味和灰塵氣息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墻角堆積著厚厚的塵土,幾片不知何年飄落的枯葉早已失去了形狀,與塵埃融為一體。寂靜是這里唯一的聲響,連自己的心跳聲都仿佛被這厚重的石壁放大,在空曠的門廳里產生微弱的回響。

“新人?特等生?”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死寂。我循聲望去,心臟因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而微微收緊。

一個纖細的身影背對著門口,正踮著腳尖,身體繃成一道柔韌的弧線。她穿著明顯不合身的、洗得發白近乎灰敗的灰色制式袍服,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下擺過長,幾乎拖到地面。外面還套著一件用不知名獸皮粗劣縫制的舊馬甲,針腳歪歪扭扭,如同野獸的抓痕,深褐色的皮毛上還殘留著幾處深淺不一的斑駁痕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一對毛茸茸的灰白色狼耳,耳廓內側是柔軟的淺粉色,耳尖則帶著一點醒目的、如同墨點般的黑毛,此刻正因為她專注的動作和我的闖入,警覺地微微抖動著,轉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像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空氣中的每一絲波動。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短暫凝結又消散,然后轉過身。

光線從高窗斜射而下,恰好勾勒出她小麥色的側臉輪廓,帶著明顯的稚氣,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缺乏血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清澈明亮,如同上好的蜜蠟,此刻因光線的變化而微微收縮,豎立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呈現出一種絕非全然屬于人類的、冰冷而野性的警惕。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沒有溫度,像冰涼的溪水流過裸露的皮膚,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突然闖入領地的未知物品是獵物、威脅,還是僅僅……一件礙事的垃圾。

“跟我來。你的房間在二樓。”沒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沒有問候,沒有自我介紹,甚至連表情都吝嗇給予。她徑直轉身,走向角落盤旋而上的石階,動作流暢得像一道滑過陰影的煙。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在她走動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獸皮馬甲隨著步伐微微晃動。

石階狹窄陡峭,由同樣粗糙的灰色石塊砌成,磨損得異常厲害,邊緣棱角已被無數腳步磨圓,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濕滑的深綠色青苔,踩上去需要格外小心。空氣里那股清苦的藤蔓味和石頭的冷意隨著我們向上攀登而愈發濃重,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獸類氣息,混合著干燥皮毛和某種荒野草木的味道,并不難聞,只是陌生,時刻提醒著我身邊這位引路者的真實身份。

“記住我的規矩——”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聲音從前方幽暗的階梯上方傳來,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少給我惹麻煩。”

腳下的石階冰冷堅硬,每一次落腳都發出沉悶或輕微的“嗒”、“沙”聲,在近乎封閉的塔樓空間里被放大、回蕩,與我略顯笨重的步伐形成刺耳的對比。薇恩的腳步卻輕快無聲,像真正的狼在密林覆蓋著厚厚腐葉的地面上穿行,只有袍角偶爾掃過石階的細微聲響。這鮮明的對比讓我感覺自己像個闖入精密儀器的莽漢,每一步都笨拙地破壞著此地固有的沉寂韻律。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我們一前一后的腳步聲在石壁間碰撞、疊加。

“這里……只有你?”我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在死寂中顯得突兀而響亮,甚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維莉娜公主那被前呼后擁、在晨曦光芒中走向“晨曦之塔”的耀眼景象還歷歷在目——鮮亮的衣袍、自信的談笑、簇擁的人群,與眼前這冰冷、孤寂、散發著霉味的石塔形成天壤之別。

薇恩的腳步頓了一下,極其短暫,若非我正緊盯著她幾乎難以察覺。她沒有回頭,只是繼續向上走,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早已被遺忘在角落的舊聞。“現在不是了。”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一個極其遙遠的年代,“在你之前,上一個住客離開時,墨提莫斯主島還沒建好第七座浮空花園。”

我心中一震,腳步不由自主地停滯了一瞬。主島的七座浮空花園是墨提莫斯建成三百七十周年時才由當時的地系大師們合力完成的杰作,是學院最負盛名的地標之一,象征著學院魔法工藝的巔峰。三百七十年……這塔樓里的時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凝固在比那更古老的歲月塵埃里,與外界飛速流淌的光陰隔絕開來。

“你在這里……多久了?”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冒昧,甚至愚蠢。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冒昧,或者說,根本不屑于在意。她推開二樓一扇同樣厚重斑駁、漆皮剝落露出深色木紋的木門,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她側身讓開門口,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光線下掃過我,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三百年?或者更久一點?記不清了。”她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時間在這里,”她抬眼看了看四周冰冷的石壁和空氣中懸浮的微塵,“沒什么意義。”

我踏進房間。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陳年灰塵、石料冷氣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房間很小,低矮壓抑,只容得下一張窄小的硬板床,上面鋪著一層薄得幾乎感覺不到填充物的灰褐色墊子;一張缺了角的舊木桌,桌面布滿劃痕和可疑的深色污漬;一把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木椅,椅腿用粗糙的鐵絲勉強加固過。墻壁同樣是粗糙的灰色石塊壘砌,縫隙里填著深色的泥灰,角落里甚至能看到深綠色的苔蘚頑強地生長著,為這冰冷的石室增添了一抹詭異的生機。唯一的光源來自墻壁高處一個窄小的、類似射擊孔般的窗口,一束斜斜的、蒼白無力的光線從中擠入,在空氣中投射出一道清晰的光柱。這比我住過的“海螺與錨”旅店那間彌漫著魚腥味的小房間還要簡陋十倍,與我想象中魔法學院——哪怕是角落里的一個棲身之所——該有的樣子天差地別。這里沒有溫暖的壁爐,沒有整潔的書架,沒有舒適的座椅,甚至連一盞像樣的燈都沒有。只有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簡陋和……被遺忘的氣息。

“就……這樣?”我放下肩上那個同樣簡單的行囊,指尖拂過冰冷的桌面,粗糙的木刺刮過皮膚。一種沉重的失落感,混合著被欺騙的荒謬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幾乎讓我喘不過氣。這樣的開始,與踏入云端圣殿那一刻的憧憬和期待,相差得何止萬里?仿佛從云端直接墜入了冰冷的地窖。

薇恩靠在門框上,雙臂抱在胸前,那件粗糙的獸皮馬甲讓她纖細的身形更添幾分不羈的野性。她似乎看穿了我臉上瞬間的失落和僵硬,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弄的神色。“不然呢?‘特等學生’,”她刻意加重了那四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卻冰冷的諷刺,“你還指望有噴泉花園和自動調節溫度的魔法壁爐嗎?”她扯了扯嘴角,形成一個絕非笑容的弧度,“能有個遮風擋雨、不被人當怪物圍觀的地方,就該謝天謝地了,新人。”

“為什么?”我直視著她狼一般敏銳的眼睛,試圖在那片琥珀色的漠然深處尋找答案,這古老的塔樓,這漫長的孤寂,這“特殊觀察區”的名號,都指向一個被刻意掩埋的過去。

“為什么?”薇恩的狼耳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捕捉著空氣中因我的問題而產生的微妙波動。她的嘴角似乎又扯起那個微小的弧度,但絕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對世事荒謬的了然。“因為麻煩。”她吐出的字眼冰冷而直接,“每一個特等生,都意味著麻煩。要么是力量太危險,像行走的不穩定煉金炸彈;要么是身份太敏感,像包裹著秘密的毒刺;要么是……”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停頓了片刻,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我體內那躁動不安的魔力核心,“像你一樣,魔力像個隨時會爆炸的煉金爐,跟學院那套精雕細琢、追求完美控制的精致玩意兒格格不入。”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至于我?”她指了指自己頭頂的狼耳,又攤開雙手,那雙手并不細膩,指節有些粗大,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三百年前,我還是法加洛林南部廣袤黑森林里一只只知道追著兔子跑的雪狼。餓了就捕獵,困了就睡在落葉堆里,最大的威脅是冬天和偶爾出現的獵人。”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與己無關的傳說:“直到有一天,我追著一只特別狡猾的雪兔,闖進了一片散發著甜膩腐爛氣味的沼澤。那地方……不對勁。”她的眼神微微放空,似乎穿透了石壁,看到了遙遠的過去,“魔力濃得像化不開的、粘稠的黑色油脂,帶著腐朽和誘惑的氣息,無孔不入,拼命往我的骨頭縫里、往我的血液里鉆。我掙扎,想逃,但那力量太強大了……等我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終于從那個該死的地方爬出來時,世界變了。”她抬起手,看著自己人類的手掌,指腹輕輕摩擦著,“我能‘想’了,復雜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生長;能‘看’懂樹葉的紋路像古老的文字在講述故事;能‘聽’到風里藏著遠方人類的低語、樹木的嘆息……然后,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再次指了指自己的人類身軀和頭頂的狼耳,“半人半狼,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物。森林容不下怪物,獵人的箭矢和陷阱可不會分辨你是曾經的雪狼還是別的什么。就在我以為要變成一張鋪在獵人小屋地上的狼皮褥子時,墨提莫斯的人找到了我。”她嘴角的諷刺更深了,“他們說我的‘異變’是罕見的魔力深度浸潤案例,極具研究價值。作為交換,學院給我一個安身之所,隔絕外界的追捕,而我……”她攤了攤手,獸皮馬甲的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灰袍的底色,“配合研究,提供血液、毛發,偶爾在特定的、畫滿符文的魔法陣里當個活體魔力反應堆,測試他們的理論。這就是特等生的‘殊榮’。三百年,足夠漫長,漫長到那些最初對我感興趣、眼睛發亮的老家伙們死的死,走的走,被新的研究課題吸引。現在,大概只剩檔案室最底層、落滿灰塵的卷宗里,還記著我這么一號‘珍貴樣本’了。”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雨水,帶著北地寒冬的凜冽,徹底澆滅了我心中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伽雅師姐的小屋庇護所雖然孤寂,但至少純粹,是力量的磨礪場。這里,卻像一張無形的網,暗中束縛。

薇恩直起身,似乎對我眼中殘留的震驚和復雜情緒早已習以為常,甚至感到一絲厭倦。“行了,收起你那副可憐相。”她走到房間唯一的小窗邊,指著窗外懸浮在浩瀚云海與流淌星輝之上的壯麗群島。從這個高度望去,主島如同巨大的基座,七座稍小的浮空島如同眾星拱月,由若隱若現的虹色能量流連接。“墨提莫斯很大,雖然特等生沒什么自由,活動范圍受限,但了解它的基本架構沒壞處,省得你兩眼一抹黑,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踩進不該踩的地方,連累我。”她的指尖劃過冰冷的窗欞,帶著一種在此地生活了漫長歲月、對每一處細節都了然于胸的熟稔。

“看到那七座最大的浮空島了嗎?拱衛著主島,像七顆忠誠的衛星。那就是墨提莫斯的下級學院,各管一攤,各有各的規矩。”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誦讀一份古老的檔案。

“金之學院,費拉摩爾(Ferramore)。那幫家伙腦子里只有金屬的冰冷光澤和刻板的規則,住的地方都像鐵匠之神用精金錠直接敲打出來的堡壘,棱角分明,毫無溫情可言。象征是金鷹,銳利的目光能洞察最細微的瑕疵。學院色是金紅與精鋼灰,一個熾熱一個冰冷,矛盾又統一。別惹他們,”她警告道,語氣帶著一絲真實的忌憚,“一個個硬得像塊經過千錘百煉的秘銀,軸得要命,認定的事九頭星鯨都拉不回來。”

“木之學院,德魯奧克(Drudoak)。整天跟濕潤的泥巴、蓬勃的植物和溫和的自然精魂打交道,老好人一堆,信奉自然平衡之道。象征是勤勞敦厚的獾,顏色是生機勃勃的苔蘚綠與沉穩包容的大地赭石。他們的地盤是整個學院藥草最多、空氣最清新、生命氣息最濃郁的地方。”她特意看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你要找基礎魔藥材料,去他們那兒最方便,規矩也相對少點,前提是——”她加重語氣,“遵守他們的自然法則,別偷!任何采集行為都必須登記,否則你會嘗到森林的憤怒。”

“水之學院,阿克薩克拉(Aquasacra)。神神秘秘,整天泡在清澈的活水里或者仰望浩瀚的星空,研究潮汐與星辰的隱秘聯系。象征是優雅而神秘的人魚,學院色是變幻莫測的深海藍與流動不息的秘銀。他們的公共休息室據說在學院底部巨大的水泡里,說話都帶著空靈的回音,像身處海底神殿。”

“火之學院,派洛德(Pyrode)。一群一點就著的暴脾氣,魔力屬性如同巖漿般熾熱狂放。象征是兇猛高傲的獅鷲,學院色是跳動的熾焰紅與灼目的曜日金。離他們遠點,”她毫不掩飾地皺眉,“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荷爾蒙和魔力一樣過剩,不過也是對抗教廷高壓統治最激進、最無所畏懼的一批。”

“土之學院,泰拉方德(Terrofund)。穩重,堅韌,能扛事,像承載萬物的大地一樣可靠。象征是力量磅礴的野牛,學院色是厚重踏實的泥金棕與堅固沉穩的巖石灰。城堡的地基、浮空島的穩定裝置,很多都是他們參與設計或加固的,搞建筑、做守護結界是一把好手。”

“光之學院,盧摩拉(Lumora)。圣潔得晃眼,追求純凈與秩序,象征是代表純潔與治愈的獨角獸,學院色是毫無瑕疵的純凈白與柔和神圣的柔光金。療愈、凈化、神圣守護是他們的專長,里面的人說話都像在念誦圣典,規矩最多,條條框框能把你捆成木乃伊。

“最后,”她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復雜情緒,目光投向窗外一座被朦朧紫灰色霧氣籠罩、顯得格外幽深的浮空島,“暗之學院,烏姆魯納(Umbruna)。我的‘鄰居’,搞影子的專家,研究那些通常被光耀學院視為禁忌的知識。象征是智慧而神秘的渡鴉,學院色是深邃的夜影紫與朦朧的暮靄灰。幻術、精神魔法、隱秘知識、甚至與冥界相關的學問是他們的領域。那里的人……”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心思最難測,像隱藏在水面下的暗流。學院里大部分掛著‘不準擅入’、‘危險區域’牌子、被強大結界封鎖的地方,都跟他們脫不了干系。”她轉過頭,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帶著一種前輩對懵懂愣頭青的嚴厲告誡,“特別是你這種魔力不穩定、像塊行走的肥肉的新人。”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審視一件需要貼上警示標簽的物品。“七大學院,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不容觸犯的規矩。公共區域你可以去,但一旦踏進他們的專屬領地,就得老老實實守他們的法,否則后果自負。特等生沒有專屬導師領路,沒有學院徽章作為通行證,很多地方你連門都摸不著。這七天所謂的‘適應期’,對精英來說是自由探索的樂趣,對我們來說,”她扯了扯嘴角,“就是放風,讓你認認路,熟悉一下籠子外面的地形,別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惹出禍事。”她再次強調,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冰冷的空氣中,“記住我的話:不該去的地方別去,不該看的東西別看。尤其是烏姆魯納的核心研究塔、盧摩拉的圣禱所和凈心庭院,還有學院所有浮空島底座與主島連接的能量節點區——那地方是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禁地!據說連接著維持整個龐大浮空島群的古老核心法陣,任何未經授權的靠近都會被視作最嚴重的入侵,防御機制啟動,下場就是被分解成最基礎的元素粒子,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她的語氣冰冷而絕對。“另外,”她補充道,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漠然,“少跟其他學生打交道。精英們骨子里的傲慢讓他們看不起我們這種‘異類’,普通學生當我們是攜帶瘟疫的怪物,避之唯恐不及。安心待在你的小籠子里,鉆研你的‘課題’。”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我放在缺角木桌上的那本邊角磨損、封面潦草的煉金筆記,“薇恩。我的名字。有急事——真正會死人的那種——用力敲三下地板。沒事……”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明確無比,“別煩我。”

說完,她像一道融入陰影的灰色煙霧,悄無聲息地滑出門外,厚重的木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再次發出令人壓抑的“吱呀”聲,然后“咔噠”一聲輕響,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留下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間冰冷、簡陋、彌漫著三百年孤寂塵埃的石室。昏黃的光柱里,塵埃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狂舞,像一群被困在時間牢籠中的幽靈。

咚。咚。咚。

寂靜被突兀的敲擊聲打破,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不是薇恩的警告,是我自己的指節無意識地敲在身下硬木板床的邊緣。后背被硌得生疼,粗糙的薄墊下堅硬的木板都清晰地提醒著我現實的冰冷。窗外,墨提莫斯主島的光芒透過狹小的、如同監獄風口的窗戶,在低矮的、布滿細微裂縫的石質天花板上投下變幻的、模糊的光斑。遠處,不知從哪個燈火通明的塔樓或喧囂的廣場,隱約飄來一陣陣模糊的歡笑聲,屬于那些剛剛抵達、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被鮮花和贊譽包圍的精英們。而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像沉重的鉛塊壓在胸口。薇恩的話語在腦中冰冷地回蕩,每一個詞都像淬毒的冰錐,反復穿刺著初入學院時最后殘存的一絲僥幸和幻想——麻煩、怪物、樣本、籠子……特等生的光環剝落,露出底下冰冷銹蝕的鎖鏈。

伽雅師姐那本厚重、邊角卷起、封面帶著海鹽和火藥痕跡的煉金筆記攤開在冰冷的桌面上。粗糙的羊皮紙上,深褐色的墨水勾勒出狂放扭曲的符號和力透紙背的潦草注解,記錄著如何將狂暴不羈的原始魔力像馴服野獸般強行束縛、塑形、最終導向毀滅的技巧。與學院推崇的精密魔力回路、優雅的元素調和、追求穩定與控制的理念截然相反,這是一條追求瞬間極致破壞力的荊棘之路,充滿了以身為爐、險死還生的兇險。筆記翻到“基礎魔力穩定藥劑(狂暴魔力適用)”那一頁,所需的材料清單上,幾味關鍵魔植的名字被伽雅用暗紅色的墨水狠狠圈出,力透紙背,仿佛帶著她的急切與警告:“幽魂苔蘚”、“爍星草”、“夜露凝魂花”。這些名字本身就帶著陰冷、神秘和一絲致命誘惑的氣息,如同黑暗中低語的毒草。

我猛地坐起身,骨骼發出輕微的“咔”聲,肩膀的舊傷在動作拉扯下傳來熟悉的鈍痛。手指劃過那三個被圈定的名字,指腹能感受到羊皮紙粗糙的紋理和墨跡微微凸起的觸感。力量。哪怕是與眾不同、被排斥、被視為危險的力量,也是我在這座森嚴壁壘中立足、掙扎、活下去的唯一依仗。基礎藥劑是基石,是伽雅師姐為我指出的、在失控前穩住體內這口“煉金爐”的關鍵一步。必須攻克。可手頭那個同樣簡陋的行囊里,材料包中只有最普通的寧神草和基礎導流粉末,如同杯水車薪。

薇恩說過,德魯奧克學院有藥園和交易市場……那里是唯一的希望。

推開房門,塔樓內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盤旋的石階上空洞地回響。順著盤旋的石階向上,通往頂樓平臺的門虛掩著,一道狹窄的、帶著午后暖意的光線從門縫里漏出來。我放輕腳步,像潛入者一樣接近,輕輕推開那道沉重的木門。

午后的陽光帶著久違的暖意,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薇恩果然在這里。她以一種完全放松、近乎野獸般的姿態,蜷縮在平臺邊緣一片相對干凈、被陽光充分烘烤過的石板上,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暖意里。那件粗糙的獸皮馬甲敞開著,隨意地鋪在身下,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灰袍。她閉著眼,小麥色的臉頰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陰影。頭頂那對灰白色的狼耳此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警覺,軟軟地耷拉著,緊貼著銀灰色的發絲,隨著她均勻、深長的呼吸,偶爾會無意識地輕輕抖動一下,耳尖那點黑毛掃過溫熱的石面,帶起幾不可見的微塵。一條同樣毛茸茸的灰白色尾巴從她身側垂落,尾尖那簇醒目的黑毛也放松地搭在石板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這一刻,她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冰冷疏離感淡化了許多,顯露出一種近乎慵懶的、屬于獸類的寧靜,仿佛一只真正在熟悉巢穴旁享受溫暖日光浴的雪狼,放下了所有防備,只余下最原始的安全感。

我猶豫了一下,腳步踩在石板上的輕微聲響還是驚動了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倏地睜開,瞳孔在強光刺激下瞬間收縮成細窄的豎線,冰冷警惕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匕首一閃而過。看清是我后,那光芒迅速斂去,又恢復成平日的淡漠,只是被打擾清夢的不耐煩清晰地寫在微蹙的眉間和抿緊的唇角。

“說。”她只吐出一個字,帶著剛睡醒的低啞,重新閉上了眼睛,但蜷縮的身體微微繃緊了些,尾巴也停止了晃動,顯示出她并未完全放松。

“我需要幾種魔藥材料,”我盡量言簡意賅,避免任何可能激怒她的廢話,“‘幽魂苔蘚’、‘爍星草’、‘夜露凝魂花’。您之前提到德魯奧克學院的藥園和交易市場可能有。”

聽到那三種材料的名字,薇恩的狼耳像最靈敏的接收器,瞬間豎立起來,耳廓微微轉動,精準地捕捉著空氣中因我的話語而產生的每一絲信息波動。她再次睜開眼,這次目光里多了一絲銳利的審視。“烏姆魯納那群神神叨叨、整天和影子打交道的家伙才喜歡搗鼓的東西。”她撇撇嘴,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德魯奧克西側的‘巨木回廊’深處,靠近水汽豐沛的巖壁,有片專門培育陰生魔植的園子,運氣好能找到前兩種。那地方光線暗,濕氣重,苔蘚能長半尺厚。”她的目光投向遠方德魯奧克巨樹的方向,“至于‘夜露凝魂花’……”她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種“你要求還真不低”的意味,“那玩意兒嬌貴得很,只在月相最晦暗、星光幾乎被完全遮蔽的子夜開放,花瓣薄得像幽靈的嘆息。采摘后魔力流失極快,必須在極短時間內處理,否則就廢了。藥園里未必有現成的活株,交易市場碰碰運氣吧,”她哼了一聲,“死貴,準備好被當肥羊宰。”

她揮揮手,像驅趕一只聒噪的蒼蠅,重新調整姿勢,試圖找回被打斷的暖意。“從主島東側邊緣的‘星港’出發,坐星鯨過去。星鯨知道路。別像個鄉巴佬一樣迷路,更別手賤亂碰不該碰的植物,德魯奧克的植物很多都帶刺、帶毒或者帶脾氣。”她加重語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在德魯奧克的地盤,任何采集行為——哪怕你只是想拔一株最普通的、爛大街的熒光草——都給我找看守的‘綠絨’精靈登記!別給我惹麻煩,新人!”說完,她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將后背毫無防備地對著我,尾巴也重新放松下來,尾尖那點黑毛輕輕拍打著石板,徹底結束了這場單方面的談話,重新沉浸在她寶貴的陽光里。

穿過宏偉卻空曠得能聽到自己腳步回聲的主島中央廣場,周圍那些色彩鮮艷的袍服、熱烈交談的人群、以及空氣中漂浮的香水與魔法熏香的氣息逐漸被拋在身后。東側邊緣的“星港”并非真正的港口,沒有帆檣如林,沒有波濤拍岸。它是一片由巨大白色石材構筑、光滑如鏡、延伸出主島基座的巨大弧形平臺。平臺盡頭,就是那浩瀚無垠、令人心神震撼的“潮汐星海”——并非真正的海水,而是由純粹魔法能量構成的、呈現出液態星辰般瑰麗景象的虛空之海。無數細碎的光點,如同億萬顆微縮的星辰,在其中沉浮、流淌,匯聚成蜿蜒的光之河流,閃爍著深邃的藍紫、冰冷的銀白、熾熱的金紅等夢幻般的色彩,靜謐無聲地奔涌著,散發出令人心悸又目眩神迷的磅礴魔法波動。這就是隔絕七大學院浮空島的天然屏障,墨提莫斯最強大、最神秘的防御依仗之一,如同學院流淌的生命之血。

幾頭龐大而優雅的生物漂浮在星港邊緣,等待著乘客。它們就是“星鯨”——并非血肉之軀,而是由半透明的、閃爍著星輝的純粹能量構成。輪廓如同深海巨鯨般流暢而充滿力量感,身體內部仿佛蘊藏著一片微縮的、不斷旋轉的璀璨星河,無數光點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明滅。靠近時,皮膚能感受到一種溫和卻浩瀚如海的魔力場,如同置身于無形的暖流之中。

“去德魯奧克。”我走到最近的一頭星鯨旁,對著它那由星光勾勒出的、溫和的巨大眼睛說道。

星鯨沒有發聲,但一股柔和的、如同清泉流過心間的意念流拂過我的意識,帶著星辰大海的蒼茫、包容與一絲好奇。它微微側身,背部靠近平臺邊緣的地方,內部流轉的星光迅速凝聚、塑形,凝結成幾個穩固的、類似鞍座的半透明結構,閃爍著微光。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觸感并非實體,而是一種溫和而堅韌的能量支撐,帶著微微的、令人舒適的涼意,如同坐在一團凝固的星云之上。星鯨龐大而虛幻的身體在我腳下平穩地起伏。

下一刻,星鯨無聲地滑入那片璀璨的星海。輕微的失重感瞬間傳來,但立刻被身下星鯨穩定而強大的能量場溫柔地托住,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穩穩接住。視野驟然開闊!下方是深不見底、流淌著無數光河的虛空,絢麗得令人窒息;頭頂是墨提莫斯主島恢弘的底部結構,巨大的、如同神祇書寫的古老符文銘刻其上,每一道紋路都流淌著恒久、磅礴的守護之力,散發著令人敬畏的威壓。環顧四周,七座風格迥異的浮空島如同神話中描繪的國度,懸浮在浩瀚的星海之中,由若隱若現、如同雨后初虹般的能量橋梁連接。我的目的地——德魯奧克學院,則是一顆巨大到難以想象的、枝繁葉茂的翡翠巨樹,龐大的根系深深扎入浮空島的土壤,郁郁蔥蔥的樹冠幾乎籠罩了島嶼的一半天空,磅礴的生命力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即使在遠處也能感受到那份清新與活力。

星鯨在光河中平穩而迅捷地穿行,速度極快,帶起的星輝在身后拖曳出長長的、逐漸消散的光尾。風在耳邊呼嘯,帶著星海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清新與浩瀚氣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吐著世間最純凈的魔力本源。下方流淌的光河變幻著色彩,如同打翻的眾神調色盤,偶爾能看到巨大的、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半透明生物在星海深處緩緩游弋,形態奇異而優美,有的像發光的蝠鲼,有的像舒展的透明水母,宛如游弋在夢幻之海中的精靈。

這景象遠比站在主島廣場上遠眺來得震撼人心。巨大的、不真實的落差感再次如潮水般襲來——從布耶鎮彌漫著魚腥和海風咸澀氣息的碼頭,到伽雅師姐那座被濃霧封鎖、海浪日夜拍打孤寂礁石的小屋,再到此刻這懸浮于瑰麗星海之上的魔法圣境……我,塔塔爾·米茲,一個來自海邊小鎮的鄉下小子,以這種“特等生”的尷尬身份,闖入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不是為了這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法奇景,而是為了在這片陌生的、充滿規則的天地間,掙扎著尋找屬于自己的一線生機,一絲掌握自身命運的可能。

星鯨靠近了那顆翡翠般的巨樹。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那磅礴生命力的溫柔沖擊,像被一片充滿生機的森林擁抱著。巨樹的樹干直徑恐怕需要數百人方能合抱,樹皮呈現出深沉的青銅色,布滿深邃如溝壑的紋理,如同大地的古老年輪。無數粗壯如虬龍的枝干伸向天空,支撐起遮天蔽日的巨大樹冠,每一片葉子都流淌著柔和的、充滿生機的翠綠光芒,匯聚成一片光的海洋。更奇妙的是,樹冠間隱約可見許多由活體枝條和巨大葉片自然生長、編織而成的平臺、棧道和圓頂房屋,與巨樹完美地融為一體,散發出和諧寧靜的自然氣息,仿佛森林本身在邀請居住者。

星鯨在一條延伸出德魯奧克浮空島的、由巨大虬結的樹根盤繞而成的天然“碼頭”旁平穩地停下。踏上德魯奧克的土地,腳下是厚實、松軟、覆蓋著厚厚苔蘚的泥土,混合著腐殖質特有的芬芳和無數花草的清新香氣,沁人心脾,瞬間洗滌了肺腑。空氣濕潤而純凈,帶著草木的甘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得到了自然的凈化。巨大的樹冠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有斑駁的、如同碎金般的光束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灑落下來,在地面形成無數晃動的光斑。這里的光線柔和而靜謐,溫度適宜,仿佛置身于一個古老而生機勃勃的森林秘境,遠離了塵囂與紛爭。耳邊是悅耳的鳥鳴和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空氣中偶爾飄過一兩聲奇異的、如同小鈴鐺般的蟲鳴。

順著蜿蜒曲折、鋪著平整圓石的林間小徑前行,空氣中彌漫的草木清香愈發濃郁,還夾雜著濕潤泥土和淡淡花香。很快,一片被無數巨大氣根自然環繞、如同神殿拱廊般的開闊地帶出現在眼前——這就是薇恩所說的“巨木回廊”。無數粗壯的氣根從頭頂數十米高的枝干上垂落,如同無數從天而降的、深褐色的巨柱,相互交織纏繞,支撐起一個深邃而壯觀的拱形綠色天穹。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枝葉和氣根過濾,只在縫隙間投下稀疏的光點。回廊深處,光線變得更加幽暗,溫度也下降了些許,濕冷的空氣帶著泥土和苔蘚特有的、略帶腥甜的清新氣息。

這里就是陰生魔植園。光線昏暗,但并不妨礙視線,因為許多植物自身散發著微弱的光芒。腳下的泥土松軟濕潤,覆蓋著厚厚的、如同深綠色天鵝絨般的苔蘚,踩上去悄無聲息。四周巨樹根部和濕潤的巖石上,生長著各種奇異的、只在幽暗中綻放生命的植物:有葉片邊緣散發著幽藍微光、如同點點漂浮鬼火的“磷光蕨”;有莖干扭曲如蛇、頂端開著慘白色、形似骷髏頭的小花的“蛇吻蘭”;還有大片大片覆蓋在潮濕石壁上的、如同黯淡星辰碎屑般閃爍的苔蘚——正是我需要的“幽魂苔蘚”!它們散發著微弱的、仿佛來自冥界的冷光,手觸之處冰涼滑膩,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氣。

不遠處,幾株低矮的、葉片狹長如劍的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們的葉片呈現出深邃的墨綠色,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但葉脈中卻流淌著如同熔化的黃金般的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閃爍、脈動,如同將真實的星辰揉碎了、封印在葉脈之中。“爍星草”!伽雅筆記里描述的特征完全吻合。我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小心翼翼地從濕潤的泥土里采集了足夠的幽魂苔蘚和幾株爍星草,用準備好的油紙仔細包好,收進懷里。冰涼的觸感和濃郁的草木靈氣透過布料傳來,像揣著兩塊來自幽暗之地的寒玉。

就在我準備離開這片陰濕之地,返回明亮處時,眼角的余光被回廊深處一泓反射著奇異幽光的池水吸引。那是一個不大的、被幾塊覆蓋著厚厚青苔、如同臥獸般的巨大巖石圍攏而成的天然水池。池水呈現出奇異的墨綠色,像一塊凝固的翡翠,深不見底,水面異常平靜,不起一絲漣漪,如同鑲嵌在森林心臟里的一塊神秘寶石。

而池水的中央,靜靜懸浮著一位少女。

她穿著水藍色、質地輕薄如晨霧的紗質長裙,裙擺如同深海中的水母觸須般在水中輕柔地散開、飄蕩,卻又詭異地沒有一絲被水浸濕的痕跡,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力量隔絕。少女閉著眼,面容恬靜安詳,如同沉睡在翡翠夢境中。銀白色的長發如同月光織成的綢緞,鋪灑在靜止的水面上,隨著她自身散發出的微弱能量場而微微蕩漾。最令人驚異的是她的姿態——她并非漂浮在水面,而是懸浮在水體之中,身體與水之間似乎隔著一層極薄的無形力場,又像是這池水本身在溫柔地承托著她,不愿讓她沉沒。她的身體距離水面約莫一掌的高度,整個人如同被封印在一塊流動的碧玉之中,靜謐得仿佛時間都在她身邊凝固,連空氣都不敢大聲呼吸。

我屏住呼吸,被這奇異而美麗的景象定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她是睡著了?還是在冥想?德魯奧克的學生都擁有如此奇特的能力嗎?她的存在本身,就像這片巨木回廊中自然孕育出的一個水之精魂,神秘而不可觸碰。

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該悄悄離開,以免自己的凡俗氣息驚擾了這份非塵世的寧靜時,少女長長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毫無預兆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那雙眼睛,如同兩扇開啟的秘境之門,緩緩地睜開了。

那是一雙無法用單一色彩形容的眼眸。初看是深邃寧靜的湖藍,細看卻又泛著森林深處最純凈的翡翠般的綠意,而在那變幻的藍綠深處,仿佛有點點細碎的銀芒流轉,如同倒映著整個潮汐星海的微光。她并沒有轉動頭顱,只是將目光精準地、毫無阻礙地投向了我藏身的陰影處。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慍怒,沒有好奇,只有一片澄澈如最純凈水晶的平靜,仿佛我的出現,不過是浩渺森林中一片葉子飄落湖面,激起的漣漪微不足道,甚至無法在她心湖中留下痕跡。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如同被那雙靜謐的眼睛看穿了靈魂,一種窺見了不該看之秘密般的窘迫和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本能地、逃也似的迅速轉身,不敢再多看一眼,快步離開了那片被巨大氣根遮蔽、仿佛與世隔絕的池畔區域。走出很遠,直到重新沐浴在斑駁的陽光下,那份沉靜如水的目光帶來的無形穿透力,似乎還停留在背上,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冰涼。

離開陰濕的回廊,循著愈發濃郁的草藥香氣和逐漸清晰的人聲,我很快找到了位于巨樹主干附近一片巨大根瘤形成的天然平臺上的交易市場。這里如同一個充滿生機的林中集市。沒有固定的磚石店鋪,攤主們直接在巨大的樹根虬結形成的天然平臺上、平坦的巖石上鋪開一塊塊色彩鮮艷的粗布,或是用堅韌的藤蔓在枝椏間編織成簡易的網格貨架,陳列著他們的貨物。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魔植的清香、濕潤泥土的氣息、烤蘑菇的焦香、草藥茶氤氳的蒸汽以及人們身上沾染的草木汁液的味道。

攤主大多是德魯奧克的學生或依附于學院的采藥人,穿著帶有樹葉、藤蔓或野獸爪痕等自然元素符號的袍子,或是便于在林中行動的實用獵裝、皮質護具。商品琳瑯滿目,顏色各異、飽滿圓潤的種子在布袋里沙沙作響;散發著微弱土黃色或翠綠色光芒的礦石原石;精致的木雕小動物、草編的護身符掛件。討價還價聲、攤主熱情介紹商品的吆喝聲、熟人之間的寒暄與輕笑聲,交織成一曲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森林市井交響。

我在各個攤位前仔細搜尋、詢問。就是不見夜露凝魂花的蹤影。這種花似乎極其稀有而難以保存。就在我走到市場相對冷清的一個角落,向一位頭發花白如雪、滿臉刀刻般皺紋的老采藥人低聲詢問時,身后傳來一陣輕微卻帶著某種韻律的腳步聲和布料摩擦聲。

幾個身影無聲地圍攏過來,將我堵在了這個僻靜的攤位前。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綠色鑲邊的德魯奧克制式袍服,但氣質與周圍熱情甚至有些散漫的學生截然不同,顯得沉靜、干練,眼神銳利。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挑、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的青年,一頭耀眼的金發在樹冠透下的光斑中如同流淌的熔金。他的制服與其他人不同,左臂佩戴著一枚獨特的肩章——一個由秘銀和綠寶石鑲嵌而成的、極其精細的魔法天平徽記。他的眼神銳利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意味,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丈量清楚。

“這位同學,”金發青年開口,聲音平穩清晰,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我們接到藥園‘綠絨’精靈的報告,大約半刻鐘前,有一位未曾登記的學生在‘巨木回廊’深處陰生魔植區采集了幽魂苔蘚和爍星草。外貌特征描述與你相符。”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精準地掃過我胸前鼓囊囊的衣襟,那里還殘留著些許濕潤的苔蘚痕跡和透過布料滲出的、極其微弱的幽藍與金色光暈。“能請你解釋一下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薇恩的警告言猶在耳,偏偏怕什么來什么!德魯奧克的反應速度和對藥園管理的嚴密程度遠超我的預料。金發青年那雙平靜卻銳利如鷹隼的藍眼睛,仿佛能穿透我簡陋的灰袍,清晰地“看”到里面被油紙包裹的魔植,以及我那顆因緊張而加速跳動的心臟。

“抱…抱歉,”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壓下喉嚨的干澀,聲音盡量保持平穩,迎向他的目光,“我是剛入學的特等生,塔塔爾·米茲。第一次來德魯奧克,確實不知道采集魔植需要登記。是我疏忽了。”我坦誠地承認錯誤,希望能用無知和特等生的特殊身份來減輕事態。伽雅師姐的教導在腦中回響:在力量不足時,適當的示弱是生存之道,是保護自己的甲殼。

“特等生?”金發青年——費羅克·普萊斯——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沒有任何學院標識的灰袍上停留了一瞬,一絲了然掠過他深邃的眼底。“所以,沒有導師帶領,也沒有任何采集許可?完全自主行動?”他的語氣沒有波瀾,卻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沒有。”我老實回答,感覺喉嚨有些發緊,“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煉金課題,需要這些基礎材料。”我補充道,希望“課題”這個說法能增加一點行為的正當性,哪怕這課題在學院眼中可能同樣不合規矩。

“煉金?”費羅克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石子,但瞬間又恢復了那種深潭般的平靜無波。“你的魔力屬性偏向?烏姆魯納的暗影系?還是派洛德的火焰系?似乎……”他的感知異常敏銳,似乎從我身上殘留的、與德魯奧克格格不入的、原始而躁動的魔力場中察覺到了什么,眉頭微蹙,“都不太像。”

“都不是。”我搖頭,“我是特等生。我的魔力……比較特殊。煉金是為了嘗試穩定它。”我選擇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伽雅師姐的教導方式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秘密。

“特等生……煉金……”金發青年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種深沉的無奈。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周圍德魯奧克的學員都安靜地等待著,氣氛凝滯。

“塔塔爾·米茲,”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比之前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念在你初入學院,身份特殊,且是為了‘課題’活動,這次事件,德魯奧克不予深究。”他身后的幾個學員明顯放松了姿態。

“但是,”他的語氣陡然加重,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沉重的告誡,“你必須清楚,在墨提莫斯,任何形式的魔法研究——尤其是涉及煉金、魔藥、符文解析等——都必須遵循嚴格的規程!即使是烏姆魯納的學生進行常規煉金實驗,也必須持有導師簽發的許可證明,并在指定、有防護的場所進行!無許可、無監管的私自研究,是對自身安全的不負責任,更可能因失控波及他人,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他上前一步,無形的壓力隨之而來,“這次是幽魂苔蘚和爍星草,下次若涉及更危險的材料呢?或者你的‘特殊’魔力在實驗中失控呢?后果誰來承擔?”

他的質問像冰冷的石塊砸在我心上。我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伽雅師姐的教導向來是實用至上,在荒野中直接動手,哪里會顧及什么規程和防護?但這里不是荒野,是規矩森嚴的墨提莫斯。

“記住今天的教訓,新人。”金發青年的語氣稍稍緩和,但眼神依舊銳利,“在墨提莫斯,力量并非無拘無束的野火。規則,是守護知識圣殿的基石,也是保護每一個求知者的屏障。特等生的身份,不是豁免責任的借口,反而意味著更高的自律要求。”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說,“另外,讓薇恩給你好好講講學院的規矩。她在這個‘觀察區’待了足夠久,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里的底線在哪里。莫要再因無知而誤事。”他微微頷首,不再看我,對同伴示意了一下,“我們走。”

那幾個德魯奧克的學員如同出現時一樣,無聲地隨著他轉身,匯入了熙攘的市場人流,留下我獨自站在攤位的陰影里,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攤主老采藥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繼續整理他的蘑菇干。

費羅克·普萊斯。薇恩提過的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腦海——學院學生管理會的會長!他親自來處理這種違規采集的小事?這絕不是巧合。他最后那句關于薇恩和“底線”的話,更像是一種隱晦的警告。特等生的一舉一動,恐怕都在某種注視之下。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魔植,它們冰涼的觸感此刻卻帶著一絲灼燙。

市場里再無收獲,夜露凝魂花果然蹤跡難尋。我立刻折返巨木回廊,不敢再有絲毫僥幸。循著原路回到采集幽魂苔蘚和爍星草的地方,仔細搜尋。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孢子光點,昏暗的光線下,那些散發著幽藍冷光的苔蘚依舊貼在潮濕的巖石上。

“請問……”我對著空氣,對著那些在巨大樹根上攀爬、如同綠色小絨球般的“綠絨”精靈們試探著開口。它們只有巴掌大小,身體由柔軟的發光苔蘚構成,動作緩慢而安靜。

一個離我最近的“綠絨”精靈停下了梳理苔蘚的動作,它沒有眼睛,但整個“臉”轉向了我,散發出柔和好奇的意念波動。

“我需要登記,剛才采集了幽魂苔蘚和爍星草。”我盡量清晰地表達,拿出那張標注著“特等學生”的羊皮紙。

小精靈“飄”近了些,它柔軟苔蘚構成的“手臂”輕輕觸碰了一下羊皮紙。紙張表面泛起微弱的綠光,上面浮現出幾行細小的德魯伊符文。精靈“看”了片刻,又轉向我。我連忙將懷里油紙包打開一個小角,露出里面散發著幽冷光芒的苔蘚和葉脈流淌金光的草葉。

綠絨精靈似乎確認了。它轉過身,對著旁邊一棵纏繞著發光藤蔓的矮小植株,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如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那株植物頂端一片心形的、散發著熒光的葉子輕輕搖曳了幾下。幾秒鐘后,回廊深處,更高的枝干上,一個更明亮、體型稍大的綠絨精靈慢悠悠地“飄”了下來。它來到我面前,伸出一根纖細的、由發光菌絲構成的“手指”。

我將羊皮紙遞過去。大精靈的“手指”點在羊皮紙上。紙面上的綠光驟然明亮,符文快速流轉、重組。同時,我感覺頭頂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冰涼,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

抬頭看去,只見一根從極高處垂下的、末端長著發光花苞的纖細藤蔓正緩緩收回。花苞在我頭頂上方約一尺的地方停留過,此刻正慢慢縮回濃密的枝葉深處。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綠色光點,從花苞中飄出,如同蒲公英的種子,慢悠悠地、精準地落在了我的頭發上。光點一觸及發絲,便如同融化般消失不見,只在頭皮上留下一絲轉瞬即逝的清涼感。

大精靈收回了“手指”,羊皮紙上的綠光也黯淡下去,恢復了原狀,只是多了一行細小的德魯伊文標記。它向我傳遞出一股溫和的意念:“記錄完成。雷擊標記解除。請遵守規則。”

原來如此!那個光點,就是解除薇恩警告過的、針對偷竊藥材者的防御魔法標記!若非薇恩提醒和費羅克“從輕發落”后的補救,恐怕我剛離開德魯奧克,就會在星港被一道憑空出現的懲戒閃電劈個正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墨提莫斯的規則,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充滿了致命的細節。

離開德魯奧克時,坐在回程的星鯨上,看著下方流淌的瑰麗星海和遠處燈火輝煌的主島,心情卻沉重如鉛。費羅克那嚴肅的面容和告誡的話語在腦中揮之不去。薇恩三百年孤寂的身影,與維莉娜在精英預備班的光鮮,形成刺眼的對比。特等生的身份,更像一道無形的枷鎖。采集魔植尚且如此艱難,想要獲得真正強大的力量,接觸學院的核心知識,又該付出怎樣的代價?前路,如同這片浩瀚的星海,壯麗而未知,卻布滿了無形的漩渦和致命的暗流。

盧摩拉學院,圣歌回廊(精英預備班臨時住宿區)

房間內流淌著柔和的金白色光芒,并非來自窗戶——窗外是變幻的云海和遠處其他浮空島的剪影——光源來自墻壁上內嵌的、散發著溫暖光輝的晶石,以及天花板上垂落的、形似鈴蘭的魔法吊燈。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乳香和羊皮紙的味道,寧靜而圣潔。家具簡潔卻用料考究,線條優雅流暢。

維莉娜·布法雷斯克并未欣賞這屬于精英的舒適。她站在寬大的雕花木桌前,指尖捏著一株不起眼的深綠色藥草。鋸齒狀的葉片,正是那晚在芬城山頂石階旁撿到的寧神草,它被小心地保存在一個透明的水晶盒里。

她的目光銳利,反復審視著這株普通的藥草,仿佛要從中榨取出隱藏的信息。

“燈塔遇襲,三個哥布林殺手,精準的伏擊時機……”維莉娜的聲音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清脆而冷冽,“絕非巧合。教廷的爪子,伸得比我們預想的更長。”她放下水晶盒,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擊著,“那個出手的人……動作快、準、狠,瞬間斃命。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沒有一絲魔力的浪費。這不是學院派的路子,更像是……”她頓了頓,綠寶石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千錘百煉的殺人技。而且他選擇了隱匿。”

“殿下是懷疑……那人認識您?”法莎小心翼翼地問。

“或者認識教廷的人。”維莉娜接口,“他清楚暴露的風險。要么是忌憚教廷后續的報復,要么……他本身就與教廷有著某種敵對關系,不想被卷入更大的漩渦。我們只是他順手解決的麻煩。”這個推測讓她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布法雷斯克在芬城沒有這樣的暗衛力量。父王能把我送出來,已是極限。所以,并非我們的人。”

“那……會是其他王國……”

“可能性不大。”維莉娜搖頭,“各國自顧不暇,帝格羅王都恐怕已陷落戰火。誰會浪費一個如此精銳,在我這個流亡公主身上?除非……”她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疑慮,“除非他或者他背后的人,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種超越布法雷斯克本身的價值。”她走到窗邊,望著下方流淌的星海和遠處被柔和白光籠罩的盧摩拉主塔,“墨提莫斯……這座中立堡壘之下,暗流涌動。教廷可能滲透進來了,其他勢力也未嘗不可?這個神秘人,是敵是友,尚未可知。這株寧神草……”她回頭再次看向水晶盒,“是他留下的唯一線索。如此普通,卻又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是慌亂中遺落?還是……某種標記?”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撲棱聲傳來。一只羽毛蓬松、眼睛格外靈動的小麻雀,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窗臺上。它歪著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室內的兩人,絲毫沒有普通麻雀的怯懦。

維莉娜和法莎都注意到了這不速之客。盧摩拉的宿舍位于高塔,尋常鳥類難以抵達。

小麻雀蹦跳了兩下,發出清脆的鳴叫。緊接著,一個溫和、清晰,帶著笑意的青年男聲,竟直接在維莉娜和法莎的腦海中響起,如同耳語:

“尊敬的布法雷斯克·維莉娜殿下,日安。冒昧打擾,請容許我自我介紹。我是費羅克·普萊斯,現任墨提莫斯學院學生管理會會長,亦就讀于盧摩拉學院。久聞殿下在布法雷斯克臨危之際展現的卓越領導風范,深表欽佩。值此多事之秋,學生會亟需殿下這般兼具智慧、勇氣與高貴品格的精英加入,共同維護學院的秩序,守護這片求知的凈土。若殿下有意,可隨時移步至盧摩拉主塔西側的‘凈心庭院’。我在此恭候。順頌學安。”

聲音消失,小麻雀又歪著頭看了看她們,然后撲棱著翅膀,輕盈地飛走了,很快消失在云海和遠處塔樓的剪影中。

維莉娜站在原地,臉上平靜無波,但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眸深處,卻掀起了波瀾。學生管理會會長?費羅克·普萊斯?盧摩拉的高材生?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在她剛剛經歷暗殺、對學院環境充滿警惕的時候,這樣一個位矚目的人物,向她這個初來乍到的新生發出如此直接的邀請?

“殿下,這……”法莎的聲音帶著擔憂和一絲不安,“會不會是……陷阱?”

維莉娜沉默了片刻,指尖輕輕劃過水晶盒光滑的表面,感受著那株寧神草的存在。“陷阱?有可能。”她的聲音恢復了冷靜,“但也可能……是機會。費羅克·普萊斯,他的身份不難核實。學生管理會掌握著學院日常運轉的部分權力,消息渠道眾多。若能加入其中,對我們了解學院內部情況、掌握教廷滲透的蛛絲馬跡,甚至建立屬于自己的人脈,都至關重要。”她走到衣架旁,取下一件帶有布法雷斯克王室鳶尾花紋章滾邊的白色斗篷,動作優雅地披上。

“殿下!您真的要去?”法莎急忙上前,“太危險了!萬一……”

“沒有萬一,法莎。”維莉娜系好斗篷帶子,轉過身,神情是王儲不容置疑的決斷,“若他心懷不軌,在盧摩拉的地盤上動手,無異于自曝身份。若他是誠心邀請,這就是我們立足墨提莫斯的第一步棋。被動等待,只會成為下一個燈塔上的獵物。”她拿起那株裝有寧神草的水晶盒,小心地收進斗篷內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聽著,如果我離開后超過兩個小時還未返回,或者你接到任何異常的消息,不要猶豫,立刻去找法伽!讓他帶你,用盡一切辦法離開墨提莫斯!”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托付一切的沉重。

法莎的眼中瞬間涌上淚水,但她用力咬著嘴唇,不讓它落下,只是重重地點頭,小巧的身軀因壓抑的情緒而微微顫抖。

維莉娜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座被圣潔光芒籠罩的盧摩拉主塔,眼神復雜難明。在這個魔法與陰謀交織的云端堡壘,信任是奢侈品,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挺直背脊,如同即將踏上戰場的將軍,推門走了出去。走廊里柔和的光線落在她身上,卻無法驅散那份縈繞在她心頭的、來自芬城山頂的血腥氣息和對未知前路的深深戒備。

特殊觀察區,塔樓二樓

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石墻上跳動,將伏案的身影拉長變形。桌上攤滿了伽雅的筆記、處理好的幽魂苔蘚、爍星草,以及從市場購來的幾種基礎輔料。空氣中彌漫著草藥被研磨后散發的清苦與幽冷交織的氣息,還夾雜著一絲失敗的焦糊味。

坩堝里,墨綠色的粘稠液體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表面不斷炸開細小的、不穩定的能量火花,每一次炸裂都讓坩堝微微震動,散發出的魔力波動紊亂而暴躁。米茲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神卻專注得可怕,緊盯著液體中心一絲竭力想要凝聚、卻不斷被狂暴力量撕扯開的金色脈絡——那是爍星草的力量在掙扎。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骨粉筆,蘸取微量研磨好的幽魂苔蘚粉末,試圖點入那金色脈絡的核心。

滋啦!

粉末接觸液面的瞬間,如同冷水滴入滾油。坩堝內猛地爆發出一團刺眼的綠光,伴隨著一聲悶響,狂暴的魔力亂流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而出!米茲反應極快,雙手猛地一按桌面,體內那股原始的魔力應激般涌出,在身前瞬間凝聚成一面無形的、帶著微弱風旋的屏障。

啪!啪!

幾滴滾燙的、蘊含著失敗魔力的藥液濺在屏障上,發出腐蝕般的聲響,被風旋彈開,落在石地板上,灼燒出幾個冒著青煙的小坑。坩堝里的液體迅速變得渾濁灰暗,徹底失去了活性,只留下刺鼻的焦糊味在狹小的房間里彌漫。

又失敗了。

米茲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汗水沿著鬢角滑落。他看著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地上焦黑的痕跡,疲憊如同潮水般從心底涌起,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肩膀的舊傷在剛才強行調動魔力時隱隱作痛。他靠向冰冷的椅背,閉上眼。

黑暗立刻吞噬了視野,但更深的黑暗卻在腦中翻騰——芬城碼頭的腥咸、山頂石階的鮮血、薇恩三百年孤寂的狼眸、費羅克會長審視的目光、德魯奧克精靈落下的冰涼光點、維莉娜公主那高傲疏離的一瞥……還有那個池中少女沉靜如水的目光……每一個畫面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口,令人窒息。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連最基礎的穩定藥劑都煉制失敗,像個蹩腳的學徒在陰暗的塔樓里制造爆炸。在德魯奧克像個無知的小偷一樣被抓現行,在精英眼中是邊緣的異類。這樣的我,在這座宏偉的學院里,真的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嗎?

他猛地睜開眼,像是要掙脫這無形的束縛。目光落在伽雅師姐那本狂放潦草的筆記上。師姐在濃霧彌漫的海岸邊,如何一次次引動狂暴的天地之力,又如何用近乎自毀的方式教導他掌控體內亂流的場景,歷歷在目。與師姐經歷的生死磨礪相比,眼前的失敗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至少,這里沒有教廷追兵的刀鋒。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焦糊和草藥的味道刺激著鼻腔。他挺直脊背,拿起清理工具,一絲不茍地開始打掃狼藉的桌面和地板。動作沉穩,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節奏。清理完畢,他重新坐回桌前,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再次翻開伽雅的筆記,沉下心,逐字逐句地研讀關于“幽魂苔蘚”與“爍星草”魔力節點共振的描述,結合剛才失敗時能量沖突的細節,在腦中反復推演、模擬。昏黃的燈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臉,疲憊依舊刻在眉宇間,但那份沉入骨髓的迷茫,已被一種更為沉靜的執拗所取代。

窗外,墨提莫斯主島的光芒在云海中流轉,星海依舊在下方無聲地奔涌。塔樓內,只有骨筆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和坩堝被重新注水后細微的嗡鳴。星輝透過狹小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冰冷的、流動的光斑,像一條通往未知的、沉默的河。在這條河里,他只是一個剛剛下水的、笨拙的泅渡者,前路漫漫,唯有手中的筆記,是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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