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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被風吹過的夏天

(1)

臺灣,微雨。

在南方,下雨是最平常的事兒。

可說平常倒也不平常——

人生二分之一的相思淚都傾瀉在這。

……

雨打芭蕉,似南音。

臺北一處陳舊的民居內。一位胡須斑白且病重的老人突然從竹席上坐起來,透過蒙著心事的玻璃窗,老人再一次想起龍眼林里的往事,仿佛回到閩南故土一般,他輕嘆著。

“大陸是回不去的家,臺灣是醒來的夢,何處又是我的墳墓呢?”

言罷,老人回頭看了看擺在桌上的透明玻璃瓶和掛在瓶身上的媽祖護身符,難以忘卻的小鎮往事如泛黃的膠片光影一樣再次浮現。他似乎又看到那個綁著麻花辮子的女孩,坐在龍眼樹枝上,淺薄的微笑像是紙一樣單薄……

“子涵。”老人輕嚷著。他在夢里多少次呼喚她的名字,那些年青時的記憶,小鎮,小橋,山頭,看那夕陽西下,炮火四起。

他又突然想到元縝的《離思》,便感傷地吟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可話還未說完便咳嗽起來……

此時,他的孫女聽到咳嗽聲便跑進他的房間。

“阿公,沒事吧!下雨了,還是躺下好好休息吧,身體要緊。”說完,女孩用手撫了撫他的后背。

“我沒事。”老人擺手說,可一抬頭卻發現孫女神情哀傷,反倒關懷問:“子涵,你怎么那么憔悴啊,哭了?”

戴子涵是老人認養的孫女,也臺灣大學醫學院的學生,同時也是臺灣著名歌仔戲小旦石惠君的弟子。老人的話似乎揭開了她傷口,上午在臺北忠孝東路的sogo百貨商圈里,她緊緊地擁抱著一名男子,那是她深愛的男友,一個彈鋼琴彈得很優雅的、寫字只寫隸書的男生。

她苦苦哀求他不要離開,她愿意為他改變一切。可他堅持要分手,分手的理由并不是他要去洛杉磯讀書,而是他不喜歡女生,他說其實自己是同性戀。

聽到這句振聾發聵的話她只能發呆,她無法抱怨他帶來的傷痛,她怎么又能去勉強他這個分手的理由呢?她能懷疑他說假話嗎……不能。

……

老人心忖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也不要去打擾她幸福的家庭了。而孫女還有機會去大陸,是時候讓她知道海峽那一邊的事了,也許她真的能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

于是,他平靜地說:“子涵,你幫我把桌上的瓶子和媽祖護身符拿過來下。”

女孩頓時回過神來,她連忙把瓶子和媽祖護身符遞給到老人手中,她心忖著:這兩件東西對阿公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它們不可能僅僅是閩臺的風俗和信仰那么簡單,阿公經常看著它們發呆,而且一發呆就是大半天,甚至是淚水縱橫,可阿公總是不告訴她到底為什么,也許他有一段難以釋懷的往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阿公曾告訴她給她取名叫“子涵”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子,而自己小時候也常常看著阿公看著一封陳舊的家書陷入深思,那時候她總會問阿公為什么信封上老寫著“子涵”又為什么姓“林”,那時阿公總是匆忙地收起信,也不說什么原因。

或許海峽的另一邊真有一個叫“子涵”的女子,她也許是阿公年少時的摯愛,因為阿公真的終身未娶,而且常常獨自一人翻閱“林子涵”的信。然而他們為什么未曾再見過面?關于這些,阿公從未提起過,她期待著有一天去大陸尋找這個埋藏已久的故事。

他端著瓶子和媽祖護身符,一股炙熱的暗流從他心底直沖喉嚨,像是火蛇一般令他哽咽。

老人靜默,再回首已是半個多世紀前了……

(2)

雨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在南方。于是便有聽雨、賞雨、淋雨等雅事。

如果把雨比作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那么“聽雨”是隔岸聆聽她的幽怨與心傷;“賞雨”就是臺下窺視她的嫻靜與舞姿;“淋雨”則是近在咫尺地相擁,或是淺淺的吻。

時光回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海峽西岸。

福建泉州府一所學校里,夏日的炎熱經雨水連綿不斷地洗滌后,顯得如此潮濕。

下午活動課。由于是下雨天,學生們大多跑圖書館自習,因此圖書館的座位像是流感時期的口罩,常常被一搶而空。靠著窗子下的座位上擠著幾個穿著黑色校服的男學生,他們一開始為爭座位而細聲嚷嚷著,可吵著吵著就變成了對戰事的議論。

“干,你們還抗日呢,還什么怒發沖冠、粉身碎骨。我跟你們說,我們根本打不贏日本,為什么還要打,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這樣無謂的犧牲有什么意思……”誰也沒想到吵到最后那個學生會憋出這句話。

在一旁的幾個學生憤怒地盯著他,“阿財,飯可以隨便吃,話是不可以隨便講。”黃少華憤憤地說。

“我只不過是就是論事。”他回答。

“干你娘,你娘養你有什么用……”黃少華終于忍不住罵出來了。

“俗話說寧做盛世狗也不做亂世人。你是不識時務,你這樣無謂犧牲就對得起父母,你還有臉罵我。”

此時書架后傳來另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

“杜添財同學,試問下你是否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你還是不是中國人,孟子有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我們男子漢大丈夫之所以能在世上立足,靠的就是骨氣……”一位在書架旁看書的學生忽然拍著桌子擲地有聲地說。

“好樣的。戴秋生……”黃少華鼓掌附和著,旁邊幾個學生也跟著鼓掌。

杜添財本想反駁可惜早已詞窮理屈且勢單力薄,像是被掃地出門的老鼠,它想再次潛入宅里,可是宅里突然養貓了,想要夾著尾巴溜走呢,可留有掃把印的屁股若面向觀眾展覽也夠丟人的。

“我就是想當漢奸你又能怎么樣?”

“是漢奸的話我就揍死你。”戴秋生也沒有讓步的意思。

“有本事你就來打我啊!”杜添財也堅決地回應著。在學校里打人是會被開除的,他知道像戴秋生這樣好不容易考上高中的鄉下人一定不敢動手的,這樣他們還是拿他沒辦法。

可是他終究是想錯了,戴秋生絲毫沒有猶豫就一拳打過去,在他心中正義愛國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杜添財直接被一拳打趴到地上,他捂著發青的臉罵道:“算你有種,你等著,我這就去見政教處主任,你等著被開除吧。”

戴秋生并沒有退讓的意思,坦然地說:“你盡管去,我就算被開除也要打你……”

而此時剛進門的圖書館管理員用雨傘敲了敲桌子。

“肅靜、肅靜,這里是圖書館。你們想干嘛!”

黃少華連忙把戴秋生勸開,杜添財也知趣地離開了,他猶豫著要不要去報告校領導,學校確實明確規定無故打人是要開除的,可是他被打卻是因為……

圖書館片刻安靜了,如鑲嵌著北極星的夜空。

四周的人都對戴秋生投來佩服的眼光,而二樓的欄桿旁,一對瑪瑙一般明亮的眸子正注視著戴秋生的一舉一動,并沒有人注意她的沉靜與美麗,她隱在圖書館的深處,瘦如一闕宋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或許這一次意外的窺視讓她懂得了什么是情竇初開,那清俊而又消瘦的面龐如閩南的稻田一樣明朗,還有那悠遠而又藏著淡淡憂思的眼神。

或許喜歡上一個人真的可以是一秒鐘的事,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靜靜的,在這一串雨季的思念里。

那女生慢慢地走下樓梯,然而羞澀的芳心卻不知道把情竇初開的心事述說于他。徘徊了許久后她還是走到書架后面。

可,那個叫戴秋生的男生卻不見了。

少女很苦惱,她似乎有點后悔一開始的矜持而沒把握住機會去認識他。正當她懊悔著要扭頭走開時卻又從書架的縫隙里看到那悠遠的眼神,瞬間交錯而過。

戴秋生也遲疑了一下,又繼續找書。而她羞澀地轉過身以為他看到了自己,雙頰飛紅。

她緩緩地繞過書架,她鼓足了勇氣要去打招呼……

“阿生,走吧……”不遠處的黃少華喚著。她連忙閃進書架后生怕黃少華看見。

可是心儀的男生就這樣走開了,如沒有方向的風一般,靜靜凋零而留不下任何痕跡。

……

戴秋生是泉州府南安縣十九都人,因為是秋天生的,所以他阿公給他取名秋生。

窮苦而淳樸的農民并不會寄予太多期望在他的名字上,僅僅是在秋天出生。阿公很早就離開了他,等懂事了長輩常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取名秋生是希望他能收獲糧食、收獲財富。戴秋生從小就過著有拉緊皮帶當吃飽的貧困生活,因此他能明白人世的苦。

“秋生”這個名字給予他的更多是金色的夢,像是向日葵一樣永遠向著陽光。

閩臺人稱呼人的方式很喜歡取出一個通俗的字,然后在前加一個“阿”字,特有親切的味道。

阿生,他有的只是最淳樸的鄉村生活,卻懷著年少時的金色夢想。

六都洪溪村的成年男子則是大多外出經商,他們出生時很好的遺傳了古老的閩南人敢為天下先的勇氣,雖然不靠海,但是他們都是經營水產生意,而且一不小心還真的闖出了名堂,所以閩南除了盛產麻花辮的美女外也盛產華僑。麻花辮子是閩南姑娘的美麗標志,也是蛇崇拜的演化,其實麻花辮子就有蛇的影子,也許是因為閩南的男子害怕成天與蛇為伴所以被迫跑到外地經商,但是閩南人所謂的天賦是確實是被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

黃少華就是出生在洪溪村土樓腳的商人家庭,所以他就是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好比破殼出生的小雞一樣,一出生就“沒有”父親。黃少華的父親早年當建筑工,在少華出生后不久他就跟船下海,在船里生活的五六年里基本是日升日落、潮起潮落的美麗海景維持著那些零碎的希望。

在一個陽光明媚,黃少華的父親僅僅是因為一個念頭不辭而別,徹底告別了這條和尚船,像是一只竄出荊棘的飛鳥一般,他固執而痛苦地前進著,這是閩南人遺傳的任性,這也成全了他富甲一方的夢。

……

閩臺是有很濃厚的宗教文化,當然,這并不是簡單的迷信,而里面不可缺的就是“木偶戲”、“高甲戲”、“歌仔戲”、“梨園戲”、“打城戲”……

每回鑼聲一敲響,臺下總會擺滿竹椅子、小板凳,戲臺下也總有一群穿著開襠褲的孩子你追我趕著,他們不為看戲,這是在這個黑夜里找到屬于他們不寐的童年以及戲外懵懂的歡樂,他們是一群歡樂的孩子,他們會成為下一代戲迷,沉醉在那一個沉默的夜晚。

戴秋生和黃少華就是鉆戲棚時認識的。小男孩們的相識很簡單,無非就是干上幾場小架,今天我把你褲子扒了,明天你把我壓在屁股下,然而這些就便是戲臺下的童真,一份屬于他們美好的相冊。

(3)

放假回到家里的第一個早晨,戴秋生先去了趟村里的龍眼林,聽聽那些熟悉的聲音,也許長大后再來回憶龍眼樹下奔跑的味道,那是一件多么溫馨的事。

只是今天的龍眼樹下如此安靜,安靜著心傷。

片刻平靜后,戴秋生又想起如今煙火四起的祖國,倭刀下又將扼殺多少美麗的童年?仿佛又是那一片秋季的蕭索,在龍眼林里,枯黃的是葉子,哭紅的是眼睛,只是這里的井水不會干枯,她永遠養育著四周的人們,滄海桑田,而那些遙遠的記憶,在炮火中無處安放……

龍眼熟了,這也是孩子們收獲笑聲的季節。只是這些年的笑聲瘦了些許,因為快樂著憂傷……

此時,秋生突然發現今天的龍眼樹下站立著一個女生。

兩瓣麻花辮子依在肩上,潔白且帶有點冷色調的手臂和小腿是夏日里最清涼的誘惑,一襲白衣,或許只是一件白襯衫的校服,只是在戴秋生眼里如天使的翅膀。

她試圖去摘枝上的龍眼,可又夠不到。

看著她焦急而又恬靜的樣子,秋生笑了笑,他并沒有馬上跑過去幫她,他只是不希望打破這美好的一幕,哪怕這里面存在一百種可能,他只是希望她潔凈的身影永遠是龍眼樹林里最浪漫的風景,不會因為任何風吹草動而改變。

戴秋生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她是雨巷里走出來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永遠不會把她憂愁的面容對著心儀的人,她總是把一懷愁緒安靜地埋藏在內心中。她永遠給江南的游人一個消瘦的背影,一份淡淡的憂傷。

他發現自己迷上了這個女子的背影,迷上了這份感覺。于是,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靜靜地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戴秋生走近后鼓足勇氣輕聲說。

聽到他的話,那女子轉過頭。

戴秋生愣了下,他不知道她會是如此美,雪白的臉蛋像是蒙著一層月光,尖尖的下巴,還有那雙似曾相識眼睛,仿佛昨夜的周莊夢,又仿佛一個沉默的等待。也許只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能夠修飾她的長相,只是劉海下的眸子如簫聲般如此悠遠、如此凄美……

秋生默然生起一份直覺:如果似曾相識是最初薄荷般的感覺,那么久別重逢是不是最后海水般的味道。

她也愣了下,眼前的他不就是圖書館……“你是戴秋生?”

戴秋生嚇了一跳,不會那么巧吧?她怎么可能也認識自己,可是……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說:“嗯!我們之前見過?”

她本來想說她在圖書館看到他,但是她想了想還是沒說了,因為她當時扮演的是一個愛慕者的角色,而今天他們面對面的接觸,如此近,近的她都喘不過氣來。

她突然找不出什么理由來說明自己認識戴秋生,窘死了。情急之下她指了指樹枝上的龍眼說:“對了,我想……”

戴秋生會心一笑,爬樹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何況是為她效勞。于是他爽快地點了點頭便輕松地爬上了樹干,并熟練地折下一串龍眼扔給了她。

接到龍眼時她心里一陣溫暖,不單單是因為得到他的幫忙。在少女的心事里,心儀男子所“贈”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如此值得珍藏,何況是這甜蜜蜜的龍眼,未吃前她內心早已一片甜蜜……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撕開龍眼皮。

不知道怎么的,戴秋生發覺她吃龍眼的樣子特別可愛,小小的嘴唇在嫩白的龍眼上輕輕咬一口,一種很水的感覺,如此誘人、如此香甜,像是魚兒浮出水面冒出的氣泡一般水靈。此刻他都有變成龍眼的沖動,那嫩白的龍眼肉便是自己的嘴唇,那么就可以……

想到這戴秋生突然覺得這樣的幻想是對她的不敬,于是他馬上問道:“對了,你看樣子不像本地人,閩南話也帶有工業化的腔調,你是哪的?”

“天啊,怎么說是工業化的腔調,我也是泉州的,住在城里,這回是來親戚家做客而已。”她說。

“哦,城里人哦,怪不得不敢爬樹。”

“我敢啊,怎么不敢,只不過我穿……”她略委屈地說。

“穿裙子不是理由,‘摔折腳骨倒勇’,穿裙子更好爬樹。”他笑著說。

“那你好好看著。”

她知道自己其實沒爬過樹,只是有點好強,而且她不希望在暗戀的男生面前丟臉,于是她便試著爬樹,可是她試了好多次都上不去,手心還劃破幾道小傷痕,真是損了夫人又折兵。

戴秋生看了心疼,他連忙跳下樹,站在她身后,笑著說:“我來幫你一把吧。”

可她卻賭氣回答:“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來。”

他原本只是想跟她開下玩笑的,沒想到她竟然當真,這可……

隨后,戴秋生機靈地打趣說:“那就讓下人幫少奶奶一下吧。”

她果真眉目生笑,滿意地回答:“這還差不多。”

然而此刻戴秋生卻不知道怎么幫她,偏遠農村的生活早在他腦里埋下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除了母親他真的沒跟其他女生接觸過,何況今天是直接碰到她的身體。

可她卻顯得那么理所當然,絲毫沒覺得哪不對。

他猶豫著:怎么幫呢?是推肩膀,還是腰,當然,不可能是屁股……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胡思亂想,手僵在半空中卻遲遲伸不過去。

“你愣著干嗎啊?不懂嗎……”她回過頭問。

戴秋生反倒窘了,他伸手纏住她的腰部,對他來說,選擇這個位置是最合理的,上夠不到酥胸,下伸不及臀部,他只敢這樣子,也許這次也是他的破例,頭一次跟一個女生身體上接觸,戴秋生能嗅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氣,但他低著頭,不敢去窺視裙子里的風景,這種感覺仿佛是蒙著檸檬味的夏。

“我終于爬上來了。謝謝你啊。”她爬上龍眼樹后興奮地說。隨后她在樹上扶著樹枝搖搖晃晃走著,不是發出驚喜的笑聲。

戴秋生在樹下看著她活潑的樣子,暗自欣喜。他也不知道自己內心為什么高興,他也說不出這份感覺,只是發覺自己迷上了她甜蜜的樣子……

“快點上來啊……”她揮著手說。

戴秋生連忙回過神來,“嗯”的一聲也飛快地爬上龍眼樹。

……

他們并肩坐在樹枝上,戴秋生故意留出一個拳頭的位置,他生怕他再碰到她。可是她顯得如此正然,腳交叉搖晃著,偶爾還把手放在他肩上,不是因為她大方、開朗,而是她心里住著他。

此時,戴秋生懷里像是揣著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相當緊張,剛才抱住她的腰的感覺在他心里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而現在做得那么近他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好,而她似乎也不急著說什么,只顧吃龍眼、晃腿,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好不容易他終于開了一個無聊的話題來化解這份“尷尬”的心情。“你知道龍眼是怎么來的嗎?”

“長出來的。”她回答,隨即笑了出來,把嘴里的果肉噴到戴秋生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忙道歉道。

“沒事,沒事。”戴秋生正用手臂擦拭著,她抓住他的手臂,從衣兜里拿出一條干凈的手帕擦著他臉上的果肉。戴秋生本來想阻止的,但是他發覺這個感覺很舒服,除了母親還沒第二個女人給他擦臉,何況又是一個如此嬌人的女子。戴秋生忽然想到“以其痛苦掙扎,不如好好享受”之說便偷偷地笑了。

“你笑什么笑,沒那么便宜你,快說龍眼是怎么來的。”

“長出來的唄。”戴秋生笑著說。

“哼……”她撅著嘴把頭往另外邊扭去。

“別生氣、別生氣……當年哪吒打死了東海龍王的三太子,還挖了他的眼睛給一個孩子治病,那孩子死后,他的墳上長出一棵樹,樹上結滿了像龍眼一樣的果子。這就是正宗的龍眼版傳說。”戴秋生馬上“告饒”著,他不知道其實她那個表情也是逗著玩的。

“不是吧,這個傳說太血腥了,龍眼那么好吃,怎么……不吃了。”她把手中的龍眼推給了戴秋生。

“這傳說而已,別當真。”戴秋生說,隨即剝了一個龍眼遞給了她。

她愣了愣,這是第一個異性喂她吃東西,她靜靜地看著戴秋生,那么近地看著他,看著那清俊的外表,還有那深邃的眸子像是一口甘泉,滋潤著每一個少女的芳心,也滋長了她的愛慕。

她張開櫻桃般的小嘴,甜甜的是龍眼的味道也是彼此擁有的感覺。

她笑了笑,迷人的眼睛暗送秋波,如夜雪紛飛,又如隔岸漣漪。

其實戴秋生也是考慮了很久才給她剝龍眼的,此刻他的心像是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又好比遇水的雨刷,搖擺不定。面對斯人斯景,他還是強按住顫抖的心,靜靜地看著她安然的素顏,這般沉靜地美麗著。此時,他多么想說出內心那份懵懂的感覺,可是這一切仿佛一首混著丁香味道的歌曲,夾雜著淡淡的憂愁,似水流年。

“謝謝你啊。”她吐出龍眼子后笑著說。

“不客氣,你喜歡就行。”戴秋生說,說完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可等他抬眼看去時發現身邊的她也正雙眼看著自己,四目就這樣對視的。

她回想起圖書館眼神交錯時的遺憾,此時她并沒有躲避的意思,陽光透過龍眼樹葉的間隙落在她的臉上,像是蒙上一層浮動的梅花妝。而戴秋生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也沒避開她的目光,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遠處靈應寺里的鐘聲飄渺著,風夾著泥土味道向龍眼林深處飛揚開去……

“死囝仔巴(孩子),長那么大了還來偷龍眼……”

遠處傳來一個老阿伯的聲音。他們猛地避開對方的眼光,留下一陣羞澀的感覺。

戴秋生忽然想起他們是在偷摘龍眼,連忙跳下樹枝,但是她卻待在樹枝上不敢下來。

“快跳下來,不要緊,我抱住你,要不阿伯來了不好解釋。”戴秋生說。

她從來沒有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但是“狗急也會跳墻”,她閉上眼睛往秋生的懷里跳去,像是不顧一切投入他山崖般易滑落的懷抱。

秋生緊緊地摟住了她,可惜他們沒法細細體味這份棉花一般柔軟的溫存,眼光如流星般瞬間交匯又羞答答地離開。

他們正欲拔腿跑開。“哎呀,我的腳扭到了。”她剛跨出步子就摔倒在地。

“死囝仔巴,還想跑……”老阿伯提著竹竿追了過來。

戴秋生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飛快地跑開了。風拂過她整齊的留海,像是菜園外的籬笆,交錯的是夕陽下開始懂得的愛……

身后老阿伯的喊聲和龍眼樹上甜蜜的笑容漸漸消失,而這個突如其來的故事,是一生最初的思念。

(4)

小溪邊,竹子的影子隨流水漂泊到遠處,像是南方孩子流浪的背影。

不遠處的拱橋下,幾個婦女在溪邊青石上洗著衣服,搗衣聲敲擊著村莊的平靜。溪里總流淌著水鬼的傳說,但是男孩們總會喜歡赤裸著身體在里面洗澡,他們也在打水漂的漣漪里度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誰的水漂打得最多誰就是兒時偶像,他們的歡樂如此簡單,這些都是童年未萌生的心事。

更遠方,老牛和牧笛在稻田上結伴而行,夕陽如暮,水車轉動著千年歲月……

“腳還疼嗎?”戴秋生關切地問。

“不疼了。”她輕輕晃了下腳,其實還是感覺有點疼的,只不過她不想在心儀的男子面前表現得太軟弱,于是笑著說:“剛才挺好玩的。”

戴秋生瞪大眼睛,他一直都是個乖乖男,而且都那么大了,被一個老伯拿著竹竿追,要是被村里娛樂排行榜的評委們“老阿婆”知道,那該是多丟人的事。不過看到她這般無暇而又可笑的笑容,他也點頭笑了笑。

“還好玩,差點就被逮到了。”戴秋生笑著說。

“逮到了我就說是你帶頭的。”她說。

“你以為是小時候啊,抓個帶頭的就完事,長那么大了還去偷摘龍眼,多丟人啊。”

“當時是誰逞英雄爬上樹給我摘龍眼的?”她晃頭笑著說。

“我,我,我……”他都不知道怎么反駁,其實并不是他不懂得反駁,只是在她面前不知怎么的變得木訥了些。

“要不,我們再去一次。”她開玩笑說。雖然她是在開玩笑,但是她確實是第一次感受到龍眼樹下的樂趣,不曾有過,和自己心儀的人,或許這個故事值得她用一輩子去保溫。

他嚇得慌忙擺手。“別,我可不想再……”雖然他口中那么說,但是想起剛才奔跑時身體接觸的溫暖,戴秋生心里還真的有再去一次的想法,但是他萬萬不能再答應。

此時,他蹲了下來,幫她揉著腳。雪白的腳丫像是海灘上的貝殼,是海水把它們帶到陸地的,但是它們情愿在海灘上安家,享受夕陽的懷抱。“你的腳好白啊,一看就知道沒下過田。”

她沒回答什么,突然覺得他這樣撫摸著自己的腳很是舒服,即便是腳腕真的有些疼痛。

“對了,你住在哪?”戴秋生說,他想問完后就送她回去,其實他是希望能和她在一起,即使短暫,他也希望能堅持到最后一秒,但是他又擔心她的腳,矛盾了會兒他還是決定要送她回去。他不知道他們以后會不會再相逢,也不知道沒有她的日子他的思念會不會慢慢建造成一座孤城……

“怎么?你那么快就想送我回家。”她清淡地問,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一般。她知道他們只有在這個寧靜的村莊里才能享受這份平淡的感覺,但是她卻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在一起,戰火隨時斷送他們薄如蟬翼的幸福。

“沒,你的腳還能走路嗎?我帶你去半坡上看夕陽。”戴秋生似乎明白應該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時光,也改變想法笑著說。

“嗯,好的。”她興奮地跳了起來,等她跳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腳傷還沒好,又“哎呀”一聲坐到地上。

戴秋生笑了笑,伸手攙扶起她。“我背你。”她點了點頭。

她伏在他的肩上,宛如貓兒伏在沙發上。

她似乎才明白幸福如此原來簡單,卻又如此不可得。想到這些她抱得更緊,她怕他輕而易舉就離開了她,她希望能緊緊抱住這片刻的溫度……

他們彼此一路走過,雖然相逢時很短暫,這些不經意間的微笑、永恒的微笑,只在一瞬間收藏,縱使天長地久、夕陽西下。

他們依舊是并肩坐著,戴秋生手指西邊的天,他僅僅用這樣的方式來述說他的盛夏光年懵懂的心情,在天邊,夕陽之上,飛蝶般的思念。

而她時而順著他的手指向遠處望去,讓夕陽蒙在臉上,時而看著他清俊的容顏,優美而堅韌的輪廓,像是溫存的玉石。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她說。

他笑著點了點頭。

“孤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遇到少年家……”

這是一首古老的閩南語民歌,而《望春風》也恰恰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訴說對少年家一見鐘情的心聲,仿佛是她內心此刻的懵懂。

唱著唱著她便依在他懷里,頭枕著他的肩膀,像是月枕著山巔。

戴秋生并沒有拒絕,只是靜靜地看了看她,微風輕輕揚起她留海,如波紋一樣。他又一次慢慢品嘗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天邊飄來一片潔白的云,別離之際,他只是把她緊緊摟著。

夕陽下,他們相擁如傘,撐起一片暈紅的容顏。

“對了,我還帶了一顆龍眼。”她說。

“我幫你剝開吧。”

戴秋生靜靜地剝著龍眼,像是剝開一層層懵懂的心事,剝開一層層絲綢般的防備。等剝完皮后他并沒有遞給她,而是笑著說:“最后一顆了,現在在我手里,我可不管那么多了,誰剝的誰吃。”

“你欺負人。”

“我不管。”說完他晃了晃龍眼,做著正欲放入嘴中的姿勢。

其實戴秋生也只是想逗她玩,可是他沒想到她為了搶到這個龍眼竟然湊上嘴來咬,戴秋生最后當然會讓給她,但是總不能那么簡單吧,那顯得太沒水準,于是也跟著爭奪著。

而她當然也希望在一起的時光里多些樂趣,只是跟多些嬉鬧、多些歡笑,可是哪知道為了搶到這個龍眼自己的太過沖動,把毫無防備的他壓倒在地。

所幸在倒地的瞬間她咬到了龍眼。

不,不光是龍眼,此時龍眼的另一半也在他的嘴里。

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在剛才爭搶龍眼的瞬間竟然親吻到了對方……

此時,她含著龍眼并未咬下去,而龍眼的另一端是他的嘴唇,像是擱淺著一束晨光。她睜著雙眼發呆,風輕輕揚起她額前的發絲。

他的心卻撲通撲通地跳著,傻傻地看著茉莉花般的面容和晨光般的氣息。他發覺自己的喉嚨很干、很干,卻不知所措,只是聽著她呼吸的聲音,細細的,像是寧夏的風。

不遠處,半山坡上的孩子追趕著他們殘破而自在的童年,山坡下,村莊里的炊煙如飛鳥四散。

那夏風吹涼的地方,

那一片曾經初吻的地方。

……

“你叫什么名字?”

“林子涵。”

“你的麻花辮子很漂亮。”

“大家都綁麻花辮子怎么就我的好看啊。”

“因為你人好看。”

子涵會心一笑。

“畢業后我幫你揭開麻花辮子吧。”

揭開麻花辮子,閩南人古老的承諾,那會是愛最后的精華?可是別離后,他們彼此明白,在下一個轉角,思念成某一種透明的溫度。

“我看你的校服我們是同一個學校的,你是哪班的?”

“二班的。”

“真的?我是一班的。你們班有個叫黃少華的你認識嗎?他是我好兄弟。”

此時,林子涵柳眉緊鎖,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仿佛有另一端心事。

“不早了,我先走吧。”

“那我送送你。”

“別,不用了。我親戚家就在附近,我腳差不多好了……”

(5)

陰歷七月是“普度”,閩臺隨處可以聽見龍眼成熟的笑容。

對于閩臺的百姓來說,普度是漢人的鬼魂信仰——祭拜無人奉祀的孤魂野鬼,也是人鬼情未了的宗教活動,更是規模浩大的古代版沙龍。

六都跟十九都雖然擱著好幾個數字,但它們是相鄰的,戴秋生在夜晚來臨前就走到了六都,此時鞭炮的響聲、金銀錢的火焰、燒香的煙霧是村莊原始的平靜以及人們和平的祈禱。

這些天戴秋生心神不定,離別以后他這般想著她,雖然知道她跟自己是同一個學校,但依然害怕不能再見到她,他的思念像是夏天的爬山虎一樣,都快淹沒了窗子。……

“你跑去哪了?那么晚我還以為你被拐走了。”黃少華問。

戴秋生頓時回過神來,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我不是來了嗎。”

“好了,你趕快吃點東西吧,待會我們去看高甲戲,是晉江來的高甲戲團,聽說晚上演的是《桃花搭渡》這出,太棒了。”

《桃花搭渡》是高甲戲最古老的戲曲之一,講的是桃花與渡伯對唱十二個月的花詞,也是一出比較諧趣的高甲戲。要是以往戴秋生一定會樂壞了,可是別離后的一切,他的心里裝的全是她的影子,他的日記寫的全是她的名字。

“對了,待會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是我們的遠房親戚,這次專門到我家做客,也是我們學校的,而且是快要絕種的美女。”黃少華笑著說。

戴秋生微微一笑,他想再美的少女也比不上她吧。

“你小子別可別有什么歪念頭,這次我爹已經向他們提親了,待會你得叫嫂子。”

“是、是,你都還沒畢業就想娶老婆,想畢業證和結婚證一塊領出來啊,你這個皇甫少華得當心半路殺出一個劉奎璧來。”戴秋生開玩笑說。

“哇塞,找死啊。”

戲臺搭在祠堂前的曬谷場,以往的戲子不僅僅是一個優秀的演員,還是一個不錯的建筑師,他們得自己搭臺,而且高甲戲簾幕特別多,所以他們還要兼具猴子爬上竄下的本領。

鑼鼓還未敲響孩子們就在戲臺下的空地建造自己的窩,這個位置絕對是vip中的vip,他們也在建造著孩提時的朝代;大人們各自帶上板凳等候在戲臺下;谷場的末端是一條小溪,這個最廉價的“看臺”位置是屬于談戀愛的情侶們,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只需要借用南曲來掩蓋他們的竊竊私語……

戴秋生自己一個人早早守候在臺下。一把把竹椅安靜躺在混著稻谷味的墨黑色的谷場上,他在等待一個故事,重疊的心事不經意間,月色凄迷。

黃少華說他去帶他的未婚妻過來,她又會是一個怎樣的面孔,不知道怎么的,一提到少女他就會想起她,她早已住在他的空城里。他的目光細微成幔布的縫隙,隨即又黯淡。

鑼鼓聲響起,洞簫在戲臺上揚長而過。是誰?用畫布,更迭世間的繁華……

桃花唱:“你耳朵塞土聽不著。”

渡伯唱:“原來要問洛陽橋。”

桃花唱:“心急偏遇到耳聾翁。”

渡伯唱:“是要去洛陽找你公。”

遇到這樣的渡伯,桃花差點氣死在那,臺下的戲迷笑成一片。戴秋生呆呆地望著戲臺,不是他看不懂高甲戲的幽默,只是夜很冷,風隨手掀起夕陽下的心事。

“阿生、阿生……”

聽到黃少華的叫喚,戴秋生轉過頭。那一彎淺淺的微笑仿佛漣漪一般輕盈。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是她,戴秋生沒想到那么快就能在這里碰到她。內心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喜悅,要不是旁邊有那么多人他真的想跑過去緊緊抱住她。

可怎么會是她,她是黃少華的未婚妻?這怎么可能。想到這戴秋生的心都快碎了,這個突來的結局叫他如何接受。

琵琶聲中,他們對視的目光穿過層層的人群、優雅的南曲,像是一株枯萎的香草,竟是這般刻骨銘心。

“這是我的好兄弟,戴秋生。也是我們學校的,是一個詩人。”少華笑著說。

她輕輕點點頭,雙眼依舊如此明亮,可內心卻有無限的歉意,但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向他說明。只要能再次見到戴秋生她便心滿意足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她是戲曲社的,叫林子涵。將來……將來一定是孟麗君級人物。”黃少華似乎想說她將來就是他的老婆,但是似乎還未經過她的同意不大妥,便用“孟麗君”來補充他的句子,何況孟麗君作為《再生緣》里的女青蓮,也是贊賞子涵的才華,同時隱藏著少華和麗君是夫妻的暗喻,黃少華發覺用這個在貼切不過了,他沒想到這那么有才華,可是他并不知道子涵并不以為然,好比剛補上的金牙,雖是光亮但也顯得很扎眼。

這些戴秋生能明白,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而林子涵仿佛覺得自己是一只迷失在叢林里的蝴蝶,為了尋找出口她早已飛得筋疲力盡,她只想好好地愛他一回,縱使海枯石爛。

……

戲臺上,桃花唱:“六月暑天時,五娘樓上摘荔枝。陳三騎馬樓前過,五娘荔枝投與伊。”

戲臺下,彼此無言,無心去領略今夜的燈火。

他們三個坐在一條長椅上,黃少華夾在他們中間,像是越不過去的海峽,他們想看看彼此都不得。

秋生一直想問子涵這一切又是為什么?可是他終究無法開口。

而子涵想向他解釋一切,她是有苦衷的,她心中真正的愛是秋生,而他能聽下去嗎?

子涵最后還是忍不住從少華背后伸手碰了碰秋生,可是碰了多次他依舊無動于衷,子涵真的傷心死了。

其實秋生雖是假裝鎮定當不知道,他內心也很是糾結,甚是油然一股淡淡的怨恨。可最后他又怎么能控制得住這份殘忍,他清楚子涵也是深愛的自己的,也伸出左手和她緊緊握著。

雖然是在背后,雖然中間擱著一個人,但他們彼此能感覺到對方就夠了,知道對方心里有對方便夠了,僅此而已。

像是一條淺淺的海峽,千年的文化連接起兩岸……

子涵真的明白了,她清楚感覺到心中的溫暖,也只有跟秋生在一起才有這份感覺,她要的是愛,而不是強加的婚姻。

大紅幔布落下后,一種殘缺不全的心傷留在心頭,曲終人散,他們的真情難道就要隨著戲的結束而離散嗎……

他們佇立著,遲遲未離開。黃少華似乎也覺得他們今晚很異常,但是他又不好問什么,只是等著他們自己去揭開謎底。

此時,經過內心痛苦地掙扎后子涵已經知道自己該怎么選擇了。

“少華,對不起,我喜歡的人是秋生。”戲子在華麗脂粉下掩蓋內心所有苦楚,把最美麗的時候留在觀眾的生命里,而自己剩下的是那么多幽怨。

黃少華呆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雖然他知道他們今晚很異常,但是他怎么能接受眼前的現實呢,一個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一個是即將嫁給自己的女人……

戴秋生滿臉愧疚,他多么看重情誼,可是一邊也是與他相惜的人,他又怎么忍心割舍呢,難道非得要他在兩邊選擇一個嗎?

子涵流下了眼淚,或許她是一個戲子,在戲臺上演繹一場屬于自己的歡樂悲喜,她敢愛敢恨……

黃少華和戴秋生兩人對視著,是仇視,是愧疚,是矛盾?

“秋生,這是怎么一回事。”黃少華問,如今他多么希望這位兄弟能否定子涵,哪怕是欺騙也好。

“少華,我喜歡子涵。”

“可她是我未婚妻啊,戴秋生。”

“對不起,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可我們是相愛的。”

“相愛?太可怕的,你們還知道禮義廉恥嗎?”

“少華,希望你成全我們。”

“阿生,難道我們真的做不成兄弟了嗎?”

阿生是對戴秋生最親切的稱呼,黃少華是他一生最初也是最好的朋友,而子涵是他一見鐘情的女子,他甚至不知該如何去決斷,命運的安排怎么那么殘酷,難道他必須得在他們之間選擇一個嗎?他看了看淚流滿面的子涵,也看了一眼表情嚴肅的少華……

“阿華,我希望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但是我也不會放棄子涵的。”

子涵淚水中微微一笑,像是雨中搖曳的海棠。

“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喜歡看的戲嗎?《皇甫少華與孟麗君》,少華是永遠不會放棄孟麗君的,哪怕是最后的決斗。”

秋生從未想過他會和少華決裂到這般地步,難道戲臺上的故事真的要在他們身上上演嗎!難道自己成了一個穿上戲服的戲子。

“阿華,這是現實,不是戲。即便你是皇甫少華子涵也不可能是孟麗君。”

“人生就是一場戲,我就是皇甫少華,她就是孟麗君,你就是劉奎璧,我們決斗吧。”說完少華就一拳揮過去,子涵尖叫了一聲。

秋生沒想到少華真的會揮拳,也來不及躲避,左臉上被擊中,突然感到一份熱辣辣的疼痛。然而他并沒有就此放棄,也回了一拳過去。他知道打贏了不代表擁有子涵,但是如果退縮了就表示放棄。

少華也中了一拳,正要再揮來一拳時秋生一手接住了他的手,另一手又是一拳過去。少華便直接被擊倒在地上。

然后他也沒有就此躺下,而是起身繼續跟秋生廝打起來。

在一旁的子涵也連忙過來勸拉著,可她還沒拉開他們卻被少華推倒。

此時秋生連忙收起拳頭轉身過去扶子涵,然而少華卻抓住這個空隙往他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秋生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可是少華并沒有就此罷休,抬起腳又要往他身上踢下去。

子涵見此情景連忙撲過去緊緊地抱著秋生的身體,而少華那重重的一腳正好踢在她身上。她也忍受不住疼痛直接趴在秋生身上……

男人這一生只爭兩樣東西,一樣是爭口氣;另一個是女人。前者他們兄弟的情分可以蓋過去;后者,自古英雄都難以逃過,何況是他們……

最后幾個村民把他們拉開,而他們也早已鼻青臉腫了。

村民當然是偏袒本村的富家子,他們硬是把秋生架走,子涵本來也想跟他一起走的,可是少華卻死死地拽住她。

“秋生,秋生……”子涵淚流滿面地喊著。

秋生也掙扎著要去拉住她的手,然而他又怎么能掙脫那么多人的包圍呢,被架開時他不斷地回頭看著痛哭的子涵,內心有說不出的酸痛。

“子涵,你等我,你等我。”秋生不斷喊著。

……

掙扎的時候他們還是握到彼此的手,雖然那只是一剎那、一瞬間的事,卻換得他們一生至死不渝的愛。

曲終人散,戲臺默然,戲子卸下的是一句千年等待的諾言,等所有情感遺失殆盡后是不是也會有人去留戀、去惋惜。

夜很美,只是寒冷中多了些蒼茫。

(6)

戰事一天比一天緊張,戰火也燒到了福建南部,泉州的所有學校被迫停學。

戴秋生原以為可以在學校里重逢,可學校停學后連見林子涵的機會都沒有了,茫茫人海,又怎么能夠相遇呢?想到這里秋生沮喪萬分,他每時每刻懷念著跟子涵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每一份感動,然而這一切只是浮華歲月剝落的墻皮一樣蒼白無力。只是內心靜靜守著一份孤獨的思念,寂寞而美好。

炎熱的午后不時傳來知了的叫聲和打橄欖的笑聲,而夏風吹起的思念竟是擦肩而過又難以奢求的夢……

林子涵的父親是泉州金融界的要員,也是日軍首要招降的對象,而林父憑借著自己的關系和才智抵擋了他們的威逼和誘因,雖是花了大半個家產,但也暫時保住了林父一家人的性命。

關于林子涵的“婚外戀”,林父學堅決不同意。其實誰都明白時局是不允許她和一個有那么強烈的抗日愛國知識分子交流,其次林家早跟黃家訂好親事,何況這次黃家也花了很大的財力、關系要把他們接過去避難……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時期,早已不允許人間真情的存在。

六都經過日軍的掃蕩后早已成為一個空殼子的村莊。往日趕集時熱鬧的場面,馬路上熙攘的人群,還有樓房下嘈雜的吆喝聲,那些舊時的繁華只存在袖珍本的日記中,在短短的幾天里。滿目蕭條只剩一群衣裳襤褸的老少半臥在硝煙彌漫的路邊,四周是煙火未滅的斷壁殘垣,那曾經茶水飄香的樓宇……

林家坐落在清源山旁,那是一幢中西結合的建筑。

“爹,我不想走。”林子涵在樓上喊道。

“叫你嫁你不嫁,叫你走你也不走,你想氣死我啊,日本人都壓到我們頭上了,再不走你想全家都死在這嗎?”林父憤怒說。

林子涵眼淚刷刷落下,她是舍不得戴秋生,但是她總不能害了一家人吧。“走可以,我想見見秋生。”

林父本想痛罵她一頓,但是看到女兒傷心落淚的樣子也心軟了。

“好吧,你先回屋整理下,剩下的我來安排吧。”

……

殘照如血,可泉州卻是灰蒙蒙一片。

御史橋,搭在一片狼藉的十字路口。一輪空襲后,凄冷的街道上慢慢出現生計的人群,然而他們的心情依然是緊張兮兮的,因為侵略者的槍聲像是公狗偷情時的叫聲一樣,不看季節,隨時隨地響起。

戴秋生立于橋頭,孤獨成為一種習慣……

一輛黑色的老式轎車里。林子涵的母親陪著她來見戴秋生,一路上的硝煙如她此刻心事。

林子涵一直矛盾,她希望秋生會說要帶她走,她會不顧一切地跟他私奔,她相信母親會成全他們的,因為母親也曾珍藏著屬于她的思念。然而她不知道秋生會不會同意跟她一起私奔,并不是她不相信他的愛,而是現實的不可估測和戰事一樣,隨時改變。

龜裂的大地,重疊著悲傷……

戴秋生同樣矛盾著。離開她后他告訴自己下一次一定要緊緊抱住她不輕易別離,但是那么多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他們在一起會好嗎?

戰火下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他在想自己真的能給他幸福嗎?也許只有少華才能保護她,起碼她得好好活下去……

可是他又該怎么告訴她呢,他又怎么忍心傷害她呢,何況他又是那么愛著她。

轎車停在御史橋旁時秋生狂奔過去,他的腦子突然空白得只剩下她。

“阿生。”林子涵哭著撲入他的懷抱,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林母也被感動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

“阿生,這是我母親。”子涵拉著他見她的母親,她繼續說:“我母親會成全我們的,秋生,我們一起離開吧。”

戴秋生看了看滿眼通紅的子涵,也看了看正在擦拭淚水的林母,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讓她傷透心了……

可,戴秋生搖了搖頭。

并不是他不愿跟她在一起,他做夢也想著跟子涵廝守在一起,可是前幾天那段血淋淋的記憶又叫他如何說出口呢?眼前,御史橋的影子隨灰色的溪流追尋過去清澈的記憶。

“不,你還是回家吧。”秋生突然松開雙手,轉身說。

“為什么,為什么。”聽到他的回答,林子涵搖頭痛哭著。

秋生默然。而此刻子涵早已哭得一塌糊涂,她使勁卻無力地捶打著他的臂膀。“為什么、為什么……”她無助地呢喃著,她不知道秋生會忍心拋棄她,難道愛情在戰火面前也是如此不堪一擊嗎……

“我連家人都保護不了,眼睜睜看他們離去,我又有什么能力去保護你……”秋生轉身吼著。他終究是流下眼淚了,父親慘死在炮火中,他眼睜睜看著父親被炸得粉碎卻無能為力,這是怎樣的撕心裂肺,這份無聲的慟哭該向誰述說。

子涵一片訝然,原來秋生……她沒有說什么,只是緊緊抱著他哭泣。

遠方,混著硝煙的味道的土墻是最后的墓碑……

“孩子,我知道你們是相愛的,不管結果如何,如果愛著彼此那么就勇敢走在一起吧,哪怕只剩最后一秒,別遺憾終生。”林母擦干淚水后說。或許這話是她說給年輕的自己,這一切竟來得如此晚,一晃就是二十年。

聽到這話戴秋生愣了下,林母的話在他腦子里反復地回蕩著,放手后真的會開心嗎?離開她的一切彼此會幸福嗎?真的嗎?或許錯過了真的永遠不再回來,哪怕是用一生去等待……

許久,戴秋生決定要帶著她去私奔,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然后把哭得一塌糊涂的子涵深深摟在懷里。

而子涵也靜靜埋在他的懷中,“阿生,我們……”

子涵的話還沒說完時,防空警報驟然響起,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像是不辭而別的微笑。

“快趴下,快趴下……”

戴秋生連忙護著她們臥倒。可,還是遲了,一聲爆炸聲后他直接昏了過去……

(7)

策馬奔車走八荒,

遠征功業邁秦皇。

澄清宇宙安黎庶,

先挽長弓射夕陽。

這是中國赴緬遠征軍師長戴安瀾在行軍途中寫下的《七絕·遠征》之一。然而這位年僅三十八歲、戰功卓越而壯志未酬的抗日英雄卻在煙火里化為一道沉重的嘆息!古來征戰幾人回,如果把這場戰爭比作弦斷前的曠古絕響,那么又是誰用生命與尊嚴彈奏這首遠征曲……

戴秋生讀完戴安瀾的詩句后抬頭望了望軍營上的落日,他不知道能否活著回來見到母親、見到子涵,淚水竟刷刷落下,不過回頭想想自己棄學投軍為的是保家衛國、殺敵報仇,即使是戰死沙場也絕無怨言,心里便逐漸平靜下來且越發壯志雄心。身邊一個同鄉的士兵輕唱著一段七字調的歌仔,歌聲悠遠,像是逝去的故鄉,而林母中彈片身亡、戴秋生參軍、林子涵被迫隨父逃難……這些都是歌聲前的事了。

出征儀式上,首長的演說氣振山河……

卡車上,青天白日旗飄揚,一群炙熱的歌聲震撼天地。那從未變過的旋律,千千萬萬中國人一起唱響,亙古如初,那是還我河山而引弓射日的氣概……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云!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

卡車開向了必死無疑的前線,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他們流血、他們惆悵、他們犧牲,但他們從未后悔過……

1945年8月15日,日軍的丁字內褲都快被扒了,天皇無奈下只好宣布無條件投降。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最后勝利,中國八年抗日取得最終的勝利,這離不開那些從未后悔卻埋葬在硝煙里的靈魂;離不開那群視死如歸卻勇往直前的旗幟;離不開所有熱愛和平珍惜幸福的心靈。離不開……

中華大地上一片歡暢,舉國歡騰。

泉州,死而復生的文化古城、海絲起點,土門街上東西文化并融的建筑群昭示著古城歷經滄桑的底蘊和古城人們對騰飛和幸福的祈禱……

關帝廟破天荒地搭起戲臺,演的是《五虎平西》這出戲……

溫陵路上,開元寺里的“小開元班”上演《母連救母》中五色鬼這節打城戲;過山刀、拍胸舞等沉寂已久的民間雜技、舞蹈也像是參加選秀的女選手,都紛紛半裸亮相……一輛輛卡車駛過鑼鼓震天的響聲;駛過遮天蔽日的旗幟;駛過萬眾的歡呼聲……戴秋生終于回到家鄉了,他佇立在車上,眼睛朝鄭成功雕像的方向望去,竟是如此感慨萬千,然而這些豪邁的氣魄下藏著他對子涵無限的思量,來匆匆,去無影……

此時,林子涵也擠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她來回穿梭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駛過的卡車。

那是多少夜晚殘燈下的等待,那是終日以淚洗面的思念,即便內心多么痛苦她仍舊固執地煎熬著,因為她一直相信秋生會平安回來的,她要等他。

十字路口。又是一輛卡車駛來。

是他!子涵終于看到心儀的秋生在卡車上,她不會認錯的,那清俊的輪廓和那深邃的目光,她不斷地喊著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目光依舊是朝北方望去,像是一口百年古井。

子涵拼命地追趕著、拼命地喊著,然而秋生依然沒有反應。

她突然踩到一塊石子,奔跑的身體直接撲倒在地,一陣疼痛,子涵發現自己的雙手都磨出了血。她覺得自己仿佛被遺棄的女子,孤獨地倒在冰冷的馬路上任人踩踏。

多年痛苦的等待、母親在爆炸中離世、家庭的變故還有父親的威逼和懇求,這些心酸卻難以啟齒的淚水一幕幕鋪陳開來卻換得如今人流中擦肩而過,子涵心碎不已。

……

她靠在刺桐樹下,怎么也控制不住淚水,她想能見到秋生便可以了,起碼知道他活著回來,但是心里那些等待的苦楚卻在一瞬間涌現,可是他們近在咫尺卻依舊遠在天涯,心里仿佛裝滿了未成熟的芒果,一片酸澀……

也許,世上還能有什么比等待的光陰更加薄涼的。

黃昏禁不住夜寒冷慢慢跌落下來。

一只手搭在子涵肩上,她回過頭,刺桐花如同記憶般清晰……

子涵不顧一切地撲入他懷中,想放聲大哭卻怎么也流不出淚水,其實她多么想把這些日子里埋藏已久的凄切告訴他,可是她卻發現她早已開不了口,終究是相逢時的感動融化了千言萬語……

“別哭了,我回來了……”秋生說,其實他自己也落下了眼淚……

許久,秋生擦干她的淚水,“我們去看《五虎平西》吧,太久沒看戲了。”

“我們去看歌仔戲吧,最新的《陳三五娘》,是邵江海新創的‘雜碎調’。”

秋生看了看子涵黯淡卻又清澈如鏡的眼神,他點了點頭,因為他明白陳伯卿和黃碧琚經歷了太多、太多的悲歡離合,而他們最后會不會像戲曲一樣結成連理呢?

此時,秋生心事重重。

子涵也注意到了秋生焦慮的眼神,但是她并沒有多想,現在她只知道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只是夢,從她的眼神逃出來,清晨……

他們看的是戲曲家邵江海改版的《陳三五娘》。兩人緊挨著坐在戲臺下的板凳上,他們并沒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密地摟在一起,然而能如此近的相依著他們便已知足,仿佛多年前龍眼樹枝上的情景一般。

子涵看得如此陶醉,可秋生卻反復地改變著坐姿,仿佛看得很不耐煩似的。其實能跟子涵再次重逢他內心已然知足,只是……

這時突然有個人拍了下秋生的后背。他轉頭,是他。

“阿生,快走吧,別出來太久。”秋生的戰友湊在他耳畔細聲說。

秋生轉頭略是生氣地回著:“你沒看到我們正在看戲嗎?”

“他是誰?”子涵問。

“沒,沒,沒事。”秋生吞吞吐吐地說。

“阿生我跟你說你再不回去我可要……”這次戰友直接說了出來。

“回去?”子涵一臉疑惑,她根本不知道秋生還得回去。

“子涵,對不起……”秋生說。

“怎么啦?阿生……”子涵依然是微微一笑,雖然她知道接下來會有事發生。

“我還得回部隊,國共有可能開戰,你等我。”秋生感傷地說。原來重慶談判遲遲未有結果,秋生還是一名光榮且未退伍的士兵,這次是他偷偷出來見子涵。

“不,日本投降了,我們好不容易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我不關心黨派爭斗,我只要我們永遠在一起。”林子涵哀求。

“我是國軍,忠誠黨國。”秋生奔赴前線時用這八個字掩埋了離別的所有痛苦,這是八個字,竟然可以割斷一個夢,如此殘酷。

“不,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走的。”子涵知道自己無法再忍受那么多漫長的夜晚,她早已嘗盡了等待的痛苦,這滋味太難受了。

“子涵,你放心,我答應你,我會回來的。何況,國共也不一定會開戰啊,現在不是正‘重慶談判’嗎?和平建國的希望也很大。”秋生安慰她說,其實能不能“和平建國”他自己心里也沒底。

秋生說完便跟著戰友走開了,子涵突然很想再次挽留他,但是她并沒有說什么,她知道任何一個熱血男子都有遠大的抱負,她只能選擇在等待中默默守候這份孤獨,然后等待他的歸來。

子涵只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仿佛盛夏時飄過的蟬鳴一般捉摸不定,她內心仿佛失去依靠似的,淚水悄然滋長……

而秋生這次跟戰友離開并不是簡單的回部隊,而是直接赴往前線……

“重慶談判上不是說和平建國嗎?”在世人眼里蔣介石瞬間從一個偉大的抗日最高統帥蛻變成令人憎恨的“戰爭狂”,蔣介石以他的頑固的反共態度,把曾經是中國第一大政黨的國民黨,帶上了窮途末路;把曾經在抗日戰爭中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數百萬大軍,引向毀滅的深淵。作為始作俑者,他有無愧疚呢?他又怎么得民心?他站得太高了,看得太遠了,他本是一個天才型的人物,流芳百世,或許在母親面前他也只是一個任性孩子,或許他就是這樣失去了天下……

(8)

四年內戰,如海峽上的一只海鷗,入夢的時候從鏡子里飛出來,遲遲不肯醒來。

1949年4月20日當泉州的農民開始栽插春苗的時候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突破了國民黨鎮守的長江防線。所謂的長江防線其實好比處女的防線,再矜持的女子也經不起海枯石爛的誓言加淡妝濃抹的贊美,所以往往女子的最后一道防線是自己解開的。一方面男子不懂怎么解這些復雜的機關,另一方面女子也是喜歡聽謊話且習慣發揚投降獻身精神,因此國民黨的長江防線往往先死于內部反叛。

長江防線被攻破后解放軍勢如破竹一路向南,剩下的國軍開始敗退入臺灣。

戴秋生沒有投降,因為他覺得都是中國人沒有投降的概念;他也沒戰死,因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同樣的,他決定隨軍退入臺灣,因為這是軍令。即將離開大陸的時候他知道已經沒機會再見到子涵了,他更不知道下次反攻大陸會是什么時候……

退入臺灣前夕。在林子涵的哀求下黃少華費了很大的勁帶著她找到了戴秋生。

“你進去吧,十分鐘的時間。快。”黃少華說。

“謝謝你。”子涵說完便如一朵茉莉花飄過凄迷的身影,黃少華靜靜地期待著這花香的飛揚,靜靜地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湖面,而自己像是過往的溪水……

陳舊的木房,瓦屋是南方不變的記憶。格子窗拼湊著過往的思緒。墻上的破碎的蜘蛛網是否成為破碎的思念,而地上的交錯的竹子像是曾經不經意的相逢與如今天各一方的別離。

“阿生,為什么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又要分別呢?”子涵撲入他的懷抱,捶打著他的肩膀責問,眼淚隨即像是出籠的鳥兒般。

是啊,為什么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戴秋生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沒法回答什么。“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反攻大陸的,到時候我們還在一起。”

“不,我不要你走……”

“你等我會回來的。”秋生打斷她的話,便把淡藍色的扇形貝殼放入子涵的手中。“這個東西你拿著,這是我小時候在海邊撿到的,一直帶著它,現在它由你來保管,等著我。”

其實他怎么可能沒想過留下來呢,他內心是多么愧疚,一直讓子涵自己一人孤獨的等著。他多么希望就此離開戰場,跟子涵在鄉下相伴一生。但是撤退到臺灣是軍令,軍令如山,身為軍人的他不得不服從,抗令只有……

如今,他不奢求什么,僅僅是希望離開前見見母親和子涵,其實他們能不能反攻回大陸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仿佛是一個圓月相守的承諾,誰都知道月滿則缺。

子涵突然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了,你戴上這個。”子涵拿出一條綁著掛著牌子的項鏈并隨機戴在他的脖子上,她的手顫抖著。“這是我在天后宮求的護身符,希望媽祖能保佑你一切平安。還有這個……”子涵又取出一瓶裝著水土的小瓶子,秋生看到這瓶水土,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控制不住淚水嘩啦地掉了下來。“這是伯母讓我帶來的,她希望你能把故鄉的水土帶到臺灣去,這樣你就不會水土不服,健健康康地生活。”

戴秋生點了點頭,她能明白母親最樸實的愛與最遙遠的祝福,他仿佛看見渾濁的淚水順著黃土高原般的皺紋流了下來,絲絲霜發引領在夕陽的村口,那是母親等待游子歸來的背影,那里有一排排芒果樹,然而此時此刻,他是如此憎恨自己,這幾年來自己都沒好好盡孝道,如今要離開了也沒法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這會怎樣的悲痛與無能為力的悲哀!

“子涵,你能幫我好好照顧我的母親!”

“阿生你放心,我會替你盡孝道的,她也是我的阿母。”

秋生把她深深擁在懷里,在這樣的時局下,他們僅僅是堅信彼此堅貞不移的愛換得多年后的重逢,就像是之前的離別,在時間面前他們不曾變過,10年、20年……也許他們真的可以選擇不顧一切地長相廝守,然而在信念與愛情面前,年輕的生命總為了自己的理想拋棄一切,這是贊歌與悲劇的并存。

愛得赤誠,卻在熱烈中激流中后退,子涵的眼神滿是哀愁卻無法在黑暗中尋求自己的依靠,像是海峽里漂泊的漁船,僅僅是昏黃的漁火陪伴著無邊的寂寥。

……

(9)

已經看不到岸了,金門也早已淹沒在蒼茫的大海中,輪船靜靜駛向臺灣島。清晨的海面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細沙,像是剛出浴的處子身上騰起的熱氣一般,對于每一個大海上的漁民來說,這是大海最原始的誘惑。太陽在海平面上露出峰巔時,恰如桃園深處淡淡浮現的伊人的回首,或許在海峽的明眸深處,她擁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引人沉醉又無法自拔,那里不僅僅是沒有歸期的等待。

對于戴秋生來說,海峽的清晨多了份寒意,他緊緊地摟著自己,像是要抓住林子涵殘留的溫度,可是無論他如何抱緊自己,清晨的寒氣總充斥著他薄如蟬翼的軍衣,像是一把尖刀游刃著他瘦弱的軀體,這一刻他的牽掛如天邊不要的孤星般搖搖欲墜。

太陽從海平面升了起來,思念從茫茫的歲月中騰起。秋生那單薄的背景便像是紙張般浮貼在身后冷冷的墻壁上……

一聲笛鳴,秋生睜開雙眼,然而在他眼睛里,他似乎看到了深遠的寂寞,恍如海天交接邊飄渺的秋。

傍晚時分,海峽東岸。

臺灣給戴秋生的最初的感覺是即將離去的黃昏,宛如離人驚鴻一瞥的背影。

基隆港外,夜沉淀下來,遙望一串串明滅的漁火,襯著乳色般的光暈在水天交接處搖曳著,像是夜晚里的鋼琴曲引人駐留,又像是飄蕩的幽靈,自由卻失去了根,幻麗且神秘著。然而當他黎明破曉前入港卻發現基隆像是錯過季節的果實,豐碩的表皮只屬于過去的想象,陰沉的天、泥濘的地、狼狽的戰友,或許只有碼頭上悠遠的歌仔與靜如水的阿里山姑娘為這片灰色的天地點幾筆靈動的調子。戴秋生回頭看了看海峽,似乎在告別過去,也似乎在迎接一個新的生活,海面上搖晃著刺眼的光芒,還能回到大陸嗎,他沉默地回身,逐漸迷蒙的身影,猶如朝陽下的薄霧……

軍車路過海濱公園,又穿過了高砂大橋,駛過一川蕭條而又潦倒的景色,沒過多久便拐入一個新的營地,雖叫新營地,雖然營地傍著青山,其實只是散落著黑乎乎的木房,一片空曠,像是指尖落下的光陰般荒涼。戴秋生他們便在這安頓下來,開始了他們的異鄉生活。此時,他第一時間摸出了媽祖護身符和一瓶水土,隨即陷入黑夜般的沉思。

除了思念的痛苦,秋生在臺灣的一切還是美好的,蔣介石回臺灣后就開始反思為什么失敗,也不斷調整黨內、軍隊內腐朽的制度,只不過這些細微的顫動在龐大的山峰面前是如此渺小。

軍營后面有個漁村,那時的鮑魚、鱖魚、龍蝦、墨魚暴多且不怎么值錢,所以秋生有機會便和漁民一起享受這些獨特的海味,而且臺灣的水果一般都長得比較可愛,絲瓜像是懷孕的婦女般且易于削皮;豌豆像是少女穿旗袍時露出細長的玉腿,通常都是連皮吃;苦瓜、香蕉、番石榴更是碩大無朋,宛如帶著嬰兒肥的閨女,總喜歡在她臉上掐下方干休。

十月涵秋。

也許是臺灣島里這些美味佳肴帶有天然的少女氣息,秋生總喜歡在風端凝思那一片夕陽下的村莊。

那被風吹過的夏天,曾藏著一段短暫而又酸澀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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