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罪與罰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797字
- 2021-06-21 17:45:27
他夜里睡得不穩,第二天很遲才醒來,可是睡眠并沒給他提神。他醒過來就肝火旺,生悶氣,憤憤不平,帶著憎恨瞧他的斗室。這是個很小的小屋,大約六步長,外表看來已經破爛不堪,布滿塵土的黃色壁紙到處脫落下來。房頂很低,身高稍稍高一點的人走進屋里就會提心吊膽,老是覺得他的頭隨時會撞在天花板上似的。家具倒跟這種住處相稱:有三把搖搖晃晃的舊椅子,墻角擺一張上過漆的桌子,桌上放幾本書和練習簿,單從那些書本上落滿的灰塵來看,就可以斷定已經很久沒有人碰過它們了。最后,屋里還有一張笨重的大沙發,差不多整整占一面墻那么長,而且有半個房間那么寬,以前蒙著印花布,可是現在全破了。這張沙發拉斯柯爾尼科夫拿來當床用,卻連床單也不鋪。他常常連衣服也不脫,就這樣躺在那上面,蓋上他那件陳舊的大學生大衣,頭底下放個小枕頭,再把他的所有內衣,干凈的和穿臟的,一齊塞在枕頭底下,好墊得高些。沙發前面放一張小桌。
這種環境很難再低劣,再雜亂了,然而拉斯柯爾尼科夫處在他目前的精神狀態下,甚至覺得在這里挺愉快。他斷然避開外人,好比烏龜縮在殼里,就連必須服侍他的女仆,偶爾探進頭來看一下他的房間,也會惹得他生氣,渾身痙攣。有些偏執狂,過于專心注意某一件事,往往就會這樣。他的女房東已經有兩個星期停止供應他伙食,雖然他一直沒有飯吃,卻至今還沒有考慮去跟她交涉。女房東的廚娘和唯一的女仆娜斯達霞,倒為房客的這種心境有點高興,索性不再到他房間里來收拾打掃,至多每星期一次,隨隨便便,偶爾拿著掃帚來一趟。現在她把他叫醒了。
“起來,怎么還睡覺!”她湊近他叫道,“現在九點多了。我已經把茶給你端來了,要喝茶嗎?多半餓瘦了吧?”
房客睜開眼睛,打個哆嗦,認出了娜斯達霞。
“是女房東叫你送茶來的還是怎么了?”他問道,帶著病容,慢吞吞地在沙發上坐起來。
“哪會是女房東叫我送的!”
她把她自己那有裂紋的茶壺放在他面前,里邊盛著泡淡了的茶,然后她又放下兩小塊黃色的糖。
“喏,娜斯達霞,請你把這錢拿去,”他說,摸了摸口袋(他就這么穿著衣服睡覺),取出一小撮銅錢,“你去一趟,給我買個小圓面包。再到香腸店去好歹買點香腸,要便宜點的。”
“小圓面包我馬上去給你買來,可是你先別吃香腸,就喝白菜湯吧,要不要?挺好的白菜湯,昨天的。昨天我就給你留了一盆白菜湯,可是你回來遲了。挺好的白菜湯呢。”
等到白菜湯端上來,他就開始喝湯。娜斯達霞在他身旁沙發上坐下,開口聊天。她原是個鄉下女人,很健談。
“普拉斯科維雅·巴甫洛芙娜想到警察局去告你。”她說。
他皺緊眉頭。
“到警察局去?她要怎么樣?”
“房錢你不付,你又不從這屋里搬出去。她要怎么樣,你還不明白?”
“哼!這簡直糟透了,”他咬牙切齒地嘟噥說,“不行,目前對我來說,這種事……不是時候……她是個蠢娘們兒,”他大聲補充一句,“我今天去找她一趟,跟她談談。”
“沒錯,她是個蠢娘們兒,跟我一樣,不過,你這個聰明人,為什么就躺在這兒像一麻袋東西似的,什么事也沒見你干出來?早先,你說你要去教孩子念書,可是現在你怎么什么也不干了?”
“我干……”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樂意而又嚴厲地說。
“你干什么了?”
“干活。”
“干什么活?”
“我在考慮。”他沉默片刻,認真回答說。
娜斯達霞笑得前俯后仰。她是個愛笑的人,一聽到逗笑的事,就不出聲地笑,搖搖晃晃,周身顫動,直到自己都覺得不好受了才肯罷休。
“你想出弄很多錢的辦法來了,還是怎么的?”她最后總算說話了。
“我沒有皮靴穿,沒法去教孩子。再者我也瞧不起這種工作。”
“你可不能往水井里吐唾沫[15]。”
“教孩子念書,能掙幾個銅錢?拿那幾個戈比能干什么呢?”他不樂意地接著說,仿佛在回答自己的想法。
“那么你想一下子就得到一大筆錢?”
他奇怪地瞧了瞧她。
“對,得到一大筆錢。”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堅定地回答說。
“哎,你得慢慢來,要不然你可就要把人嚇壞了。你這話嚇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那么,要我去買小圓面包嗎?”
“隨你的便吧。”
“哦!我忘了!要知道,昨天來了一封信,是寄給你的,當時你不在家。”
“信!寄給我的!是誰寄來的?”
“我可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我自己拿出三個戈比付給郵差了。你會還給我吧?”
“那你把信拿來,看在上帝面上,快去拿來!”拉斯柯爾尼科夫滿腔興奮,嚷道,“主啊!”
過一分鐘,信拿來了。果然不錯:那是他母親寄來的。他接過那封信,甚至臉色煞白。他很久沒收到信了。不過,這時另外還有一件事忽然捏緊了他的心。
“娜斯達霞,看在上帝面上,你走吧。喏,這三個戈比還給你,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點走吧!”
那封信在他手里發抖,他不愿意當她的面拆信:他想獨自一人看這封信。等到娜斯達霞走出去,他就趕快把信送到唇邊,吻了吻,然后久久地看信封上的筆跡,看他熟悉而又覺得親切的斜體小字,那就是當初教他讀書寫字的母親的筆跡。他遲遲不拆信,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拆開信封:那信又大又厚,有兩洛特[16]重,兩張大信紙上寫滿小而又小的字。
他母親寫道:
我親愛的羅佳[17],我已經快有兩個多月沒給你寫信敘談了,因此我很痛苦,甚至有時夜里睡不著,想心事。不過,你大概不會責怪我這種無可奈何的沉默吧。你知道我多么愛你,你是我們,我和杜尼雅的唯一親人,你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我們的命根子。先前,我聽說你離開大學已經有好幾個月,因為無法維持生活,又聽說你的家教和其他工作都停了,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我一年只領到一百二十盧布的撫恤金,怎么能幫助你呢?上個月前我匯給你十五盧布,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我用撫恤金做擔保,從我們本地商人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瓦赫魯興那兒借來的。他是個好人,以前還是你父親的朋友。既然我給他權利,由他領我的撫恤金,那我就得等到債務還清才能領,這筆債直到現在才算剛剛還清,因此這段時期我一個錢也沒法匯給你。不過現在,謝天謝地,我似乎又能給你匯錢了,再者大體說來,我們現在甚至可以夸耀我們交了好運,這一點我要趕緊告訴你。第一,你可猜得到,親愛的羅佳,你妹妹已經跟我一起住了一個半月,我們今后再也不分開了。謝天謝地,她的苦難總算結束了,不過我要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講給你聽,好讓你明白都發生了些什么事,這以前有些事我們瞞著你沒講。兩個月前你來信說,你從某人口中聽說杜尼雅在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家里似乎受到很多粗魯的對待,要求我回信確切地說明一下,然而當時我能回信給你說些什么呢?要是我把真相統統寫給你,你也許就會丟開一切,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們這兒來,因為我知道你的性格和你的感情,你不會容忍你的妹妹受人欺負。當時我自己也絕望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而且事情全部的真相,我自己當時也不知道。不過,主要的困難在于杜涅奇卡[18]一年前到他們家當女家庭教師的時候,預支過一百盧布整,條件是按月扣除她的薪金抵債,因此,沒還清債務就不能辭職不干。至于那筆錢(現在可以全對你說開了,珍貴的羅佳),她借來大半是為了匯給你六十盧布,當時你急需這筆錢用,而且去年你已從我們這兒收到這筆錢了。那時候騙了你,在信上只說這是杜涅奇卡以前攢下的錢,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所以把這些真相統統告訴你,是因為按照上帝的旨意,現在我們的情況驟然在往好里轉變,而且這也是為了要你知道杜尼雅多么愛你,她有一顆多么寶貴的心。的確,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起初待她粗魯,在飯桌上對她說出種種不禮貌的話,冷嘲熱諷……不過那些使人難堪的細節,我不想多說,免得惹你空激動一場,反正現在事情已經結束了。簡而言之,盡管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的妻子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和他們家里其余的人都用和善而高尚的態度對待她,可是杜涅奇卡還是很難受,特別是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按軍隊中的老習慣,處于巴考士[19]影響下的時候。可是后來真相大白,你猜這是怎么回事?你再也想不到,原來這個狂徒早就對杜尼雅產生了愛慕之情,卻把這掩藏在對她粗魯和輕蔑的外衣底下。也許他看見自己這么大年紀,又是一家之長,卻抱著那么輕浮的希望,連自己也感到羞愧,驚慌起來,所以才不由自主地對杜尼雅發脾氣。也許他態度粗魯,冷嘲熱諷,無非是想藉此把真情瞞過別人罷了。可是,最后他忍不下去,竟然大起膽子公然對杜尼雅提出卑鄙的求婚,答應送給她種種禮物,而且答應丟開一切,跟她一起搬到另一個村子里去住,或者索性到國外去。你可以想象杜尼雅多么痛苦!馬上辭職卻不行,因為不但債沒還清,還得顧全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她會忽然起疑心,結果會惹出一場家庭糾紛。再者,那樣做也會弄得杜涅奇卡大大地出丑,因為事情不會那么輕易過去的。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許多原因,所以杜尼雅在六個星期以前,就根本不能指望脫離那個可怕的人家。當然,你了解杜尼雅,你知道她多么聰明,有多么堅強的性格。杜涅奇卡經得起很大的考驗,甚至在極其不利的情況下,也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恢宏的氣度,藉以避免喪失自己的堅定。有許多事她甚至沒寫信告訴我,怕惹得我傷心,但我們卻常常寫信,互通消息的。可是結局卻來得出人意料。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無意中在花園里偷聽到她丈夫對杜涅奇卡不斷央求,卻會錯了意,責怪杜尼雅興風作浪,以為她才是罪魁禍首。于是在花園里大鬧一場: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竟然動手打杜尼雅,什么解釋也不肯聽,她自己整整嚷了一個鐘頭,最后她吩咐人叫來一輛普通的農民板車,要立即把杜尼雅送進城,送回我家里,接著就把她所有的行李、內衣、連衣裙以及凡是該帶走的東西,沒有包好,也沒疊好,一起亂扔在板車上。偏偏這當兒下起傾盆大雨,于是杜尼雅受盡欺負,丟盡臉面,不得不跟了個莊稼漢一起坐著沒篷的板車走完整整十七俄里。你現在想一想吧:兩個月前我收到你的信后,我在回信上能給你寫些什么呢?我能寫些什么呢?當時我自己也心亂如麻。我不敢把真相寫出來告訴你,因為你會感到很不幸,會傷心,會憤慨,況且你又有什么辦法呢?說不定你還會毀了自己,而且杜尼雅也不許我寫。當時我心里那么愁苦,要我在信上盡寫些無聊的瑣事,我也辦不到。整整有一個月之久,我們全城流傳著關于這件事的謠言,鬧得滿城風雨,人們投來輕蔑的目光,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公然當著我們的面大發議論,害得我跟杜尼雅連教堂也不能去。我們所有的熟人都避開我們,大家甚至不再點頭打招呼,而且我確切地知道,商人手下的店員和一些衙門辦事員打算對我們橫加侮辱,在我們家門上涂煤焦油,嚇得女房東開口要求我們搬家。這種局面都是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釀成的,她竟然走遍各處人家,說杜尼雅的壞話,往她臉上抹黑。她跟我們這兒的人都認識,這個月接連不斷地到城里來。她有點多嘴多舌,喜歡講自己家里的事,特別是見著一個人都要抱怨她丈夫的事一次,這是很不好的,結果在很短的時期,這件事不僅傳遍全城,而且傳到縣里。我生病了,可是杜涅奇卡比我堅強,但愿你看見她怎樣頂住這種打擊,怎樣安慰我,鼓勵我!她真稱得上是個天使!不過,多虧上帝慈悲,我們的苦難不久就止住了。原來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醒悟過來,后悔了,大概覺得對不起杜尼雅,就拿出證據給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看,充分而又明顯地證明杜尼雅完全清白。那是一封信,杜尼雅遠在瑪爾法·彼得羅芙娜走進花園,撞見他們以前就被迫寫了這封信,交給他,為的是拒絕他一再要求跟她談情說愛和幽會。這封信,在杜涅奇卡走后,一直保存在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手里。她在那封信里用極其激烈和十分憤慨的詞語,責備他不該采取這種對瑪爾法·彼得羅芙娜來說很不高尚的舉動。她指出他已經做了父親,是個有家眷的人,最后還指出他的行動多么卑劣,因為他折磨一個孤苦伶仃的姑娘,本來她就已經身世不幸,如今害得她更加不幸了。一言以蔽之,親愛的羅佳,那封信寫得那么高尚動人,我一邊讀一邊哭,至今讀起來還禁不住流淚。此外,最后,連他們家的仆人們也出頭作證為杜尼雅辯護,他們所看見和知道的,遠比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本人料想的要多,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深受震動,像她自己承認的那樣,“又一次嚇壞了”。不過,另一方面,她已經充分相信杜尼雅無辜受累,于是第二天,星期日,直奔教堂,在那兒跪下,含著眼淚祈禱造物主賜給她力量,以便經受這種新的考驗,履行她的責任。隨后,她出了教堂,誰家也沒去,直接來到我們家,對我們原原本本講一遍經過,并且傷心地哭了,十分懊悔,擁抱杜尼雅,求她原諒她。當天早晨她離開我們家后,一刻也不拖延,立刻走遍全城和全縣,拜訪各處人家,說了許多稱贊杜涅奇卡的話,流了不少眼淚,推翻前案,指出她的感情和行動多么純潔高尚。不僅這樣,她還把杜尼雅寫給斯維德利蓋洛夫先生的親筆信拿給大家看,親自高聲朗誦一遍,甚至讓別人各自抄下一份(依我看來,這未免多此一舉)。這樣,她一連幾天坐著馬車走遍全城各家,因為有些人看到她先到別人家去解釋,不由得憤憤不平,結果各家排好次序,事先就等著她去。大家都知道某天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會到哪戶人家去朗誦那封信,于是每次朗誦,總有許多人跑去聽,就連那些按次序在自己家里和別人家里已經聽過好幾次的人也還是要去。照我的看法,這種做法有許多地方是多余的,然而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就是這樣的性格。至少她總算完全恢復了杜涅奇卡的名譽,那件不名譽之事的責任統統落在她丈夫身上,成為不可磨滅的恥辱,因為他才是罪魁禍首,這就弄得我簡直有點可憐他。這樣對待那個狂徒,未免太嚴酷了。不過,立刻就有幾個人家約請杜尼雅去給孩子教課,可是她謝絕了。大體說來,大家對杜尼雅忽然變得特別敬重。主要的是這種情形促成另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而且那件事,可以說,現在改變了我們的整個命運。你要知道,親愛的羅佳,有人來向杜尼雅求婚,她終于同意了,現在我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你。雖然這件事沒有跟你商量就辦完了,可是你大概不會對我、對你妹妹不高興吧,因為你自己也明白,我們不能為了等你的回信而拖延不決。再者你在外地也不可能判斷準確。事情是這樣的,他是七品文官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又是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的遠親,她為成全這件事而出了很多力。起初他托瑪爾法·彼得羅芙娜來說,他希望跟我們相識,于是他受到應有的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寫來一封信,十分客氣地提出求婚的事,要求我們趕快確切地回答。他是個精明強干的人,事務很忙,現在急于到彼得堡去,因此每分鐘在他都是寶貴的。不用說,我們起初很吃驚,因為這件事來得過于倉促和意外。我們兩人一起考慮了整整一天,想了又想。他是個老成持重、衣食飽暖的人,在兩個地方任職,已經積下一筆錢財。不錯,他已經四十五歲,不過他的相貌相當好看,還能惹女人喜歡,況且大體說來他是個異常穩重、文質彬彬的人,只是有點陰沉,仿佛高傲罷了。不過這也許只是初看起來似乎如此。再者,我要預先警告你,親愛的羅佳,他在很短期間就要到彼得堡去,如果你在那兒跟他見面,而你乍一看覺得他有什么不順眼的地方,那你不要照你的老脾氣,過于性急而激烈地下斷語。我說這話是以防萬一,不過我相信他會給你留下愉快的印象。況且,不管什么人,你若想深入了解,就得逐步接近,慎重地對待他,免得看錯了人,形成偏見,事后要想糾正,抹掉,那就非常困難了。至于彼得·彼得羅維奇,從許多跡象來看,至少也要算是個極其可敬的人。他頭一次來訪就對我們聲明說,他是個講究實際的人,不過他在許多方面,按他自己的話來說,卻接受了“我們最新一代人的信念”,成為一切偏見的敵人。另外他還說過許多話,因為他好像有點自命不凡,很喜歡別人聽他講話,不過要知道,這幾乎算不得壞習氣。當然,我懂的很少,不過杜尼雅對我解釋說,他雖然是個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卻很聰明,似乎心腸也好。你知道你妹妹的性格,羅佳。這個姑娘性格堅強,頭腦清醒,善于忍耐,寬宏大量,不過她又有一顆熱烈的心,這一點我了解得很清楚。不用說,講到訂婚,他們雙方都沒有什么特別深的愛情,不過杜尼雅除了是個聰明的姑娘以外,同時又是個高尚的人,跟天使一樣,認為自己有責任促使丈夫幸福。她丈夫也會關心她的幸福,雖然,我承認,事情辦得有點倉促,可是,關于幸福這一點,我們目前卻沒有很多的理由加以懷疑。再說,他又是個精明的人,當然,他會明白:杜涅奇卡跟他在一起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婚姻幸福也才越牢靠。講到他性格上某些不穩定之處,他的某些舊習氣,以及他們倆思想上的某些差異(這在最幸福的夫婦當中也是在所難免的),那么在這方面,杜涅奇卡自己對我說過,她希望她自己會處理得當,這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只要他們倆日后的關系是誠實相待,公平合理,那么她就經得起很多的磨難。例如,我一開始就覺得他的態度仿佛有點生硬,不過話說回來,這可能恰恰因為他是個直腸子的人,事情一定就是這樣。例如,他得到杜尼雅同意的信息后,第二次來訪,在談話中講起他遠在認識杜尼雅以前,早已決定娶個為人誠實而又沒有陪嫁的姑娘,她一定要經歷過貧苦的生活,因為,按他的解說,做丈夫的不應該受妻子的恩惠,倒是妻子把丈夫看作恩人好得多。我要補充一句,他說的比我寫的要略微溫和點,親切點,因為我已經忘記他的原話,只記得大意了。再者,他絕不是預先想好才說這話的,顯然是正談得起勁,說走了嘴,所以事后他極力彌補,沖淡,不過這話我仍然覺得似乎略微生硬,后來我就對杜尼雅實說了。然而杜尼雅甚至煩惱地回答我說,“說話畢竟不是行動”,這當然是對的。杜涅奇卡在做出決定以前,通宵沒睡。她以為我已經睡熟了,就從床上起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一夜,最后在圣像面前跪下,熱烈禱告,時間很久,到了凌晨,她對我宣布說,她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上文已經提到,現在彼得·彼得羅維奇要動身到彼得堡去。他在那兒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想在彼得堡開辦一家公共律師事務所。他很久以來一直承辦各種訴訟,前幾天剛剛打贏一場大官司。他之所以非到彼得堡去不可,是因為他要到樞密院去為一個重大的案子進行辯護。這樣看來,親愛的羅佳,他對你也可能大有幫助,甚至各方面都會幫你的忙呢。我和杜尼雅已經斷定,你簡直可以從今天起就放心開創你未來的事業,認定你的命運明明白白地確定了。啊!只求這會實現才好!這真是很大的好處,我們不能認為這是別的,簡直只能把它看成上帝的恩賜呢。杜尼雅一心巴望這一點。我們已經冒昧向彼得·彼得羅維奇在這方面露了點口風。他講得很慎重,只說:當然,既然他不能不用秘書,那么不用說,與其把薪金支給外人,還不如支給自己親戚的好,只要這個親戚有能力擔當這個職務就成(你哪會沒有能力擔當呢!)。可是他講到這兒,表示懷疑說,你的大學課程也許使得你沒有時間到他的事務所去工作。這一次,事情談到這兒就結束了,可是現在杜尼雅腦子里,除了想這件事以外,再也沒法想別的了。現在,她已經有好幾天簡直像發了熱病,訂出一整套計劃,認為你將來可能在訴訟業務上成為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副手,甚至跟他合作主持事務所,特別是因為你自己就是法律系大學生。羅佳,我十分同意她的看法,對她那些計劃和希望也抱有同感,認為完全可能實現。盡管彼得·彼得羅維奇抱著,在那時候來說是很可以理解的躲閃態度(因為他還不認識你),然而杜尼雅相信,憑她對未來丈夫的良好影響,她能達到目的。當然,關于我們這種遙遠的渴望,我們小心翼翼,根本不提,主要的是我們絕口不談你會跟他合伙主持事務所這碼事。他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也許會對這種渴望看得很淡漠,因為他會覺得這些不過是幻想而已。同樣,關于我們殷切希望他幫助我們接濟你繼續讀大學的事,我也罷,杜尼雅也罷,都對他只字不提。我們之所以不說,第一,是因為這種事日后會自然而然地實現,他一定不會多說廢話,自己就要求這樣做(他怎能在這件事上駁杜涅奇卡的面子呢),況且你日后可能在事務所里成為他的臂膀,不是以接受施舍的形式,而是以取得你該掙得的薪水的形式得到這種接濟。杜涅奇卡打算就這樣辦,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第二,還因為我希望我們最近見面的時候,你能跟他處在平等地位。杜尼雅對他熱情地講過你,他回答說,不管什么人他都得先考察一下,而且得考察仔細點,才能下斷語,他自己想先跟你認識一下,再形成他對你的看法。你猜怎么樣,我寶貴的羅佳,我覺得,根據某些考慮(然而這些考慮跟彼得·彼得羅維奇毫無關系,而只是某些我自己的、個人的,婆婆媽媽的,甚至可能是老年女人的想法),總之,我覺得,在他們婚后,我也許還是照我現在這樣分居而過,不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好。我充分相信,他會極其高尚而體貼,他自己就會請我去住,叫我不要再跟我的女兒分開,如果他到現在還沒講起這話,那么,當然,這也只是因為不必多說,事情本來就要照這樣辦,不過,我卻要拒絕。我在生活里不止一次發現,丈母娘和女婿之間往往不大投緣,我非但不肯拖累別人,哪怕一絲一毫也不愿意,況且我好歹有口飯吃,再加上有你和杜涅奇卡這樣的孩子,而我自己也打算享有充分的自由。如果可能的話,我只想在你倆的近旁住下,因為,羅佳,我把一個最愉快的消息留到這封信的結尾才來講。你要知道,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分別了幾乎三年之久,也許不久就要重新相聚,我們三人又要互相擁抱了!現在已經確切地決定:我和杜尼雅就要動身到彼得堡去了,至于預定什么時候動身,我不知道,不過無論如何總是很快很快,甚至或許過一個星期就走也未可知。一切要看彼得·彼得羅維奇怎樣安排,他只要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環境以后,就會立刻通知我們。他自有他的某些打算,一心想盡快舉行婚禮,如果可能的話,甚至就在這次圣母升天節的齋期[20]舉行,要是時間太倉促,來不及辦,就在過節后立刻舉行。啊!我會多么幸福地把你摟在我的懷里!杜尼雅想到就要跟你見面,高興得不行,有一次她取笑說,單為這一點她就情愿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她真是天使!她現在不想給你寫信,只叮囑我在信上告訴你說,她有好多的話要跟你談,多極了,弄得她現在沒法伸出手去拿起筆來,因為短短的幾行字寫不盡她要說的話,反而攪得自己心神不寧。她叮囑我轉達說她緊緊地擁抱你,給你送上無數的吻。不過,盡管我們很快就要見面,可是我過幾天仍然會去給你匯錢,而且要盡量多匯些。現在人家都知道杜涅奇卡要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我的信用也就突然增長了,我確切地知道,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現在憑我所領的撫恤金做保,甚至肯借給我七十五盧布之多,因此我也許可以匯給你二十五盧布,或者三十盧布。我原想多匯些,卻又擔心我們路上的開支不小,雖然彼得·彼得羅維奇那么好心,愿意承擔我們到京城的一部分費用,也就是由他出錢把我們的衣物和一只大箱子運走(他設法托他的熟人辦理),可是我們仍然得估計我們到達彼得堡后的費用,在那兒總不能一個錢也沒有,至少起初幾天得用錢。不過我和杜涅奇卡已經仔仔細細算過一遍,發現我們的路費不會用很多。從我們家到火車站,一共只有九十俄里,我們怕臨時張皇,就預先跟我們所認識的一個鄉下趕大車的談妥,講好了價錢。到了火車站,我和杜涅奇卡就會十分舒服地搭乘三等車啟程。因此我能設法匯給你的,也許不是二十五盧布,而是三十盧布。不過,夠了,我已經寫滿足足兩大張信紙,現在再也沒有余下一點空處了。我們的事原原本本都說了,然而出過多少事啊!現在,我寶貴的羅佳,在我們即將會晤之前,我擁抱你,送上我做母親的祝福。羅佳,要愛你的妹妹杜尼雅。要像她愛你那樣愛她,要知道她無限地愛你,勝過愛她自己。她是天使,你呢,羅佳,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我們的命根子。只要你幸福,我們也就會幸福。羅佳,你還照以前那樣禱告上帝,還相信我們創世主和救世主的慈悲嗎?我心里擔驚害怕:你也許沾染了最近流行的不信神思想?如果是這樣,我就為你禱告。要記住,親愛的,當初你小的時候,你父親還在世,你怎樣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禱告詞,當時我們都是多么幸福!再會,或者最好說,不久就相見!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你,無數次地吻你。
到死都熱愛你的
普爾赫莉雅·拉斯柯爾尼科娃
拉斯柯爾尼科夫讀信的時間里,幾乎從一開始起,他的臉就一直布滿淚痕。可是等到他讀完,那張臉卻慘白,由于不斷痙攣而變了樣,唇邊露出沉痛而氣憤的冷笑。他把頭靠在很舊的小枕頭上,不斷思索,這樣過了很久。他的心怦怦地跳,他的思緒大起大落。最后,他覺得這個黃色的斗室又悶又窄,像是立柜或者箱子。他的目光和思想要求到廣大的空間去。他就拿起帽子,走出去,這一次卻不再擔心在樓梯上遇見外人,干脆忘記這件事了。他動身順著沃米大街往瓦西里島走去,仿佛急著要到那兒去辦事似的。不過,他仍然按照他的習慣,只顧往前走,不去看道路,嘴里喃喃自語,甚至跟自己大聲講話,惹得路人大為吃驚。有許多人把他看成醉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