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7、11、19、14加上05和06，多好的號碼，我翹著二郎腿不自覺地抖了起來。身旁突然坐下來一大爺，我偏頭看了看他，這不就是我家小區里的那個老頭嘛。老頭煞白的膚色像是失去了血肉之驅一樣，他眼神無力的盯著拽在手里的紙和筆，很難想象這個人到底堅持了多久，半輩子都過去了，還是沒有中一回大獎。

他嘆氣了，我聽見他長嘆了一口氣，他走到柜臺面前，張婆娘看到他的衰樣后捂住嘴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害羞的笑。他看著老頭問：“怎么了今天，看你無精打采的。”老頭說沒什么，昨晚沒睡好。張婆娘說：“是不是又和你老婆吵架了。”老頭說是啊，那老不死的，嫌棄我一輩子了，當初嫁給我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還說愛我一輩子，一生一世之類的話。

聽到這里彩票店里的人都笑了起來，老頭也打趣著對周圍的人說；年輕人，你們以后就知道了，別輕易結婚。我他媽當時就是上了鬼子的當，怎么會娶了這么一個婆娘，又愛花錢，又不去賺錢，我苦了半輩子，到頭來還嫌棄我是個窮小子。

張婆娘說：“老李！你也別氣了，萬一你哪天中了個頭彩，你想想到那時候.....”

“如果真是這樣，老子第一時間就拉著她去離婚。”老李說。

我笑而不語，看著張婆娘和老李頭兩人一唱一和的對話，讓我想起了電影里的暴發戶。老李頭看上去像是有七十歲的樣子，可是我感覺實際年齡應該才五十出頭。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去樓下扔垃圾，當時家里收出了八九袋不用的玩意，那天出門時還下著大雨，我看見老李頭撐著把傘，踮著腳從我身旁路過。我媽以前常說，走路腳后跟不著地的人，要么在生活里是個不靠譜的人，要么就是被鬼附身。我想想都后怕，自從看見老李頭墊腳走路后，我就不禁會想起我媽的話，我覺得她說的這兩點在老李頭身上都有。

老李頭的媳婦是個愛打扮的人，這和他口中所說的她愛花錢、又不賺錢的模樣像極了，我們家和他們家相隔一棟。退休后的老李頭夫婦，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和我在小區門口相遇，老婆穿著廉價的衣服，戴著沒有光澤的項鏈和耳環，留著廣場舞大媽的大波浪發型。而老李頭的藍色運動上衣好像從來沒見他換過一次似的，讓人感覺他只有這一件衣服。

我們從沒打過招呼，兩夫妻之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向左走，而我向右去上班。下班有時候偶爾會碰到老李頭，感覺他總是很準時，每天五點半都會出現在小區門口，當時我不知道他要出門去干嘛，后來我才明白他這是去買彩票。

無論刮風下雨，去彩票店他從不遲到。書中常說，任何困難都打敗不了一個自律的人。

我看著老李頭再也笑不出聲，我覺得他至少活成了一個自律的人，每天堅持買，即便他的堅持最后都以失敗的結果草草收場，但這份精神值得我學習。

老李頭買下一注后離開了彩票店，我突然想起這會兒才中午，他怎么來的那么早。張婆娘伸出頭對著老李頭說了一句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后天回來時記得帶點土特產給我啊.....”

彩票店里的人越來越多，又漸漸減少，我坐在那里從一開始的一個人，到最后還是一個人。張婆娘給我遞了只煙，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我.....我是.......

“都是窮人，大家都是窮人。”

“對啊....赫赫赫赫。都是窮人。”

“只有窮人才想一夜暴富。”她說著坐到了我的旁邊，一口接一口的抽起煙來。

回家了....這一天我感覺比上一天班還累，不過我覺得累的很充實，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數字，都是密密麻麻的號碼，即便是踏進家門我也忍不住去遐想未來中獎后的日子。我看見了父親，他依然在廚房忙碌，母親戴著口罩正拖著地，我脫下了鞋子，又脫去了襪子，踮著腳尖從客廳走過，被母親看到我赤裸的雙腳后，還被她抱怨了一番。我說我的腳又不臟，她卻說，你腳不臟的話為什么還天天洗腳。

我非常清楚，我和父親的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這才第二天，現在還處于一個冷戰的階段，我和他誰也不理誰，到了吃飯時間，他不叫我，我也不去吃，母親通常都會走到我房間門口用吼叫的方式讓我去吃飯，以前我會妥協，現在我三十多了，我是大人了，我才不妥協。

晚上七點多，我悄悄的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飯的父母都會各自躺到沙發上擺成條狀的姿勢開始玩手機，從屋里都能聽到他們刷視頻的聲音。每天近一個小時的快樂時光，他們把自己置身事外、與世隔絕。

面泡好了，八點的開獎時間也到了，我端著泡面邊吃邊看著平板里的一男一女，他們分別介紹著昨天各地的中獎信息。開始搖號了....我把手里的碗緩緩放在了床上，嘴里被攪爛的面被我暫時留在了嘴里.........

好吧！

沒中！

很正常！

我這才剛開始嘛！不要灰心，我還年輕還輸的起。

我開始用各種雞湯性的話語安慰著自己，我的七個號碼居然都和它們擦肩而過，這是一種特別的緣分。我再次端起面吃了起來，母親這時候出現在我的身后，她問我為什么要吃面啊，這怎么吃的飽呢……我幫你熱點菜。我說不用了，我今天就想隨便吃一點。她卻說吃飯是為了你的身體，不是為了你自己。

母親轉頭去了廚房，我聽到她拉開冰箱門的聲音，接著微波爐的‘翁翁’聲響了起來。我愣在原地繼續思考著她剛剛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還是不太理解，身體難道不也是屬于我的嗎？

吃完泡面，我轉移到餐桌面前又吃了母親給熱的飯，父親這時候從我身旁走過，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我卻聽到了他的內心正偷偷罵著我的聲音，每一個字鉆進我的耳朵里都那么的清晰明了。

今天沒中！明天怎么辦，我現在丟了工作，我什么都沒有了，三十多歲的自己到頭來一無所有，一事無成。吃飽喝足后我陷入了焦慮，我開始想著自己這不堪一擊的一生，我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居然連自己父親一半都沒達到。

不知過了多久，也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時候，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在深夜里掐著被子哭了起來，一邊難過的時候，我在內心里也在不停地告誡自己。“張星！你可千萬別哭出聲來。”

第二天我第一個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顯得是那么的疲憊，厚厚的眼袋快垂到了下巴，整個人走起路來就跟李老頭一樣魂不守舍。我準備出門前，我父親起來了，他開口問我怎么今天這么早，我按照往常一樣回了一句：“今天公司有活動。”等出了門我才發現，我和我父親居然說話了。

很正常，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家庭，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家庭該有的樣子，即便吵吵鬧鬧，隔幾天又會重新和好。人們常說破碎的杯子即便你用世界上最好的膠水，或者請最好的手藝人修復，它始終會有裂痕。我們家的這個杯子對我來說已經不能裝水了，可即便它碎成片，每一塊上也都看得到這個家的記憶，你能聞到父親的血液、母親身上的香味，好像也能聽到我小時候說話的聲音。

有時候我在想這個杯子恐怕早就碎成片了....但又能怎么樣呢！他們再怎么討厭我，我再怎么嫌棄他們，這輩子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存在的，也就意味著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也不可能忘掉或者扔掉這份情感。

我回歸到原點，走在城市里的人群中，對我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我以前根本不會放慢腳步好好看看這些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可是最近我突然慢了下來，我覺得不是因為丟了工作的原因，而是我正在進入另一個世界。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不曾懷疑自己。即便那時候我窮的只能抽一包七塊錢的1956，可我走在大街上還是會像個大爺一樣的把它當中華抽。那個時候我身邊的人都跟我一樣，我們享受著自以為是的開心和喜悅，不顧一切的自私；可十多年過后，我們的生活悄然發生了改變。

如果說十歲到十七歲是一個過程，那二十歲到三十歲就如同一生。生活中積攢的酸甜苦辣會在這些年中突然顯現，有能力的人會通過自己的雙手成功跨越這層魔障，有資本的人....或許他們的煩惱我們想不到，那我屬于什么樣的人，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根本就沒變，除了臉上多了些皺紋，至于我的財富卻始終是負增長模式，我甚至連人生的方向都沒選好。

現在的我還是背著雙肩包走在大街上，陽光把我的臉照的通紅，可我還是一如既往的走，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找工作的時候，在我應聘了三十多家公司后才得以被錄用。第一個月的工資我請朋友們吃了頓飯，我已經記不清那時候他們的模樣，可是他們那會兒每個人都對我說過同樣一句話。

”阿星！以后發達了帶帶我啊。”

這句話最終變成了令人苦笑的說辭，曾經的海誓山盟如今再看卻成了年少有為。

我的包里以前裝著滿滿的書，一有空我就去看書，我不知道這些書給我帶來了什么，我發現我從來沒有停下來思考過，我總在看著書中的角色過著他們的日子，這一看就是二十多年。現在我的黑色雙肩包里只裝著一個夢想，一個薄如紙片的號碼貼，書包里塞滿了空氣顯得鼓鼓的，等打開一看卻是一無所有，就好像我白活的這三十多年的人生，到頭來一無所有，只留下一個尚未實現的夢想而已。

街的斜對面有一家彩票店，我買了一張塞到了包里，我繼續走著.....前面的公廁旁有一家彩票店，我又買了一張塞到了包里，天橋下面又一家彩票店，這家是我見過店面最大的彩票店，這次我買了兩張，又塞到了包里。這一上午的時間，我往我的包里塞了十多個夢想。這些個夢想到底會不會實現今天晚上八點就能知道。

風云突變，開始下起了大雨；母親的電話把我從彩票店里拉了出來，我只好小聲的告訴她我在開會，一會再回給她電話。掛完電話我滿頭大汗，我以為母親發現自己已經丟了工作，心一下子涼了一大半。重回彩票店里，我玩起了即時開獎的新彩票，每三五分鐘開一次獎，我愛上了這樣的游戲。

這種游戲在我看來它遠比讓人等七八個小時的那種更能滿足我的需求。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我一天能在這個地方掙個一兩百，那一月下來我也能有不少錢。我看見一老頭，他氣定神閑的樣子端坐在顯示屏前，手里攥著一沓不同面值的鈔票，我抽了三四只煙的功夫，看著他先是輸了兩百多，又看到他從老板那拿了四五百，等雨停了，他拍拍屁股說要回家煮飯了，老板笑著夸他今天怎么不在狀態，他說今天滿腦子都在想要做什么菜給他孫子吃，他孫子一年也見不了幾次，不過也還好，今天沒虧。老板黑著臉說，你哪天空著手回去過啊。

我學著老頭的模樣買了一些，剛開始我收獲滿滿，可是我沒像老頭一樣，得到好處就那么容易收手。這錢對我來說相當于我一天的工資，可是我的夢想還很大啊....這才到哪！我的心開始慌亂了起來，選號碼的判斷力也在逐漸消失。從剛開始的果斷，到后來的猶豫不決。最終我把還沒捂熱乎的鈔票又還給了老板。我心疼不說，更想把它們重新占為己有，外面又開始下起了雨，溫度越來越低，大風刮到我身上時我居然連一絲涼意的感覺都沒有，甚至還覺得熱。

腦子里已經不再瞻前顧后了，我一心想著趕緊把錢贏回來，之后不管下多大的雨我都要走了。可是在接下來的半小時里，我又接連不斷的給老板送出了兩張百元鈔票。老板勸我說，行了！夠了！小伙子你冷靜點，別那么沖動。他說話的時候笑的合不攏嘴。

早上剛買的煙被我抽了只剩一根了，我的嗓子開始發癢，變得干燥，我的眼睛開始酸痛。長時間的坐立讓我的腰變得僵硬，好像只要稍微用點力就能把身子一分為二。

我是不是該走了，連彩票店的老板都說我今天很背，最后連掃地大媽也對我說，小伙子，玩這個要沉住氣，不要感情用事，我看你這個樣子，是不是沒談過戀愛。大媽居然通過我買彩票的樣子就能斷定出我是個單身漢。

“當然啦！太感性的人容易誤入歧途，你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吧，你看看你腦門都黑了。”

“對啊對啊！理性一點。”

周圍躲雨的人都在議論我，這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我居然連家底都輸了。我左邊和右邊，外加后面的兜兒都只剩下碎紙屑了。我可以正式宣布破產了，未來我還有機會嗎？

“我走了.....”

我低著頭，冒著大雨走出了彩票店；我不知道這是哪？彩票店里的人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想讓我留下來，我以為他們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在關心我，或許我真的是太感性了。

“我回來了。”

我拖著重重地身體回到了家。很慶幸，我居然在大雨中躲過一劫沒有死，母親看著全身濕漉漉的我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他跑去衛生間拿來了兩塊毛巾，一塊遞給了我，接著她拿另一塊幫我擦著從頭頂滑落的水珠。

“回來啦？嗯....淋成這樣.....回來就好，先去洗個澡吧。”

這是父親今天對我說的第二句話，感覺離早上的第一句才過了十多分鐘一樣。天黑了，我吃完飯后，身體感覺越發的重，頭開始暈了起來，緊接著不停地咳嗽，這種癥狀在以前發生過無數次。小時候父親一看到我這樣，就立馬送我去打針，等我成年后，偶爾也會這樣，他就總跟我母親說：“你看看...這才工作幾天，公主病就犯了。”

我強忍著痛苦回到房間倒在了床上，每當要咳嗽時我會提前躲到被子里，試圖讓聲音與外界隔絕。

不知什么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腦門開始熱得發燙，我感覺好像有兩個人圍在了我的旁邊在我腦門上吃火鍋一樣，我聞到了燒焦的味道；漸漸地我的嘴巴失去了知覺，我知道這不是在夢里，我想要睜開眼睛，但已經沒了力氣，我的雙手開始不聽使喚，就連腳趾都動不了，兩條腿好像被人鋸掉了一樣。

難道我這是要上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