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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人狂四郎

美保代默默地坐在寬敞看臺的一隅。

在她的正前方,莊嚴地懸垂著一幅繪有巨大龍膽紋[1]的淡青色帷幕。不久,帷幕緩緩拉開,昏暗的舞臺上隨之浮現(xiàn)出一名武士。他身倚扶手,單手按著額頭,滿臉痛苦。

——??!是《土蜘蛛》。

美保代想到。

那名武士叫做源賴光。

片刻沉默之后,賴光放下了額頭上的那只手。

這一瞬間,美保代驚呆了。因為扮演源賴光的那個人,正是眠狂四郎。血氣盡失的蒼白臉色,空洞的眼神,肩膀周圍孤獨的陰郁……

美保代的胸口突然急促起伏。

一名女子手持典藥房[2]長官給的藥,慢慢登上舞臺。

“云兒歡快飄動,追尋風(fēng)的感覺?!?

“奴家喚作蝴蝶,乃賴光夫人之侍女也?!?

她雖如此自報姓名,但朝向這邊的臉分明就是美保代自己。

蝴蝶朝著賴光恭敬問道:“大人感覺如何?”

“心境不如昨日,身體亦很痛苦,現(xiàn)如今只能苦等大限之日的到來——”

蝴蝶柔聲安慰著痛苦的賴光,站起身來。

片刻之后,傳來一陣歌聲:

“月光皎潔,夜半無云靄,一番憂愁上心頭?!?

伴隨著歌聲,一名頭巾壓低到眼眉上的怪異僧形[3]——就是土蜘蛛現(xiàn)身了。

“賴光大人,您現(xiàn)在感覺如何?”

“真是不可思議?。o人知曉的僧形居然會在深夜探望我。這個理由無論如何也令人放心不下?!?

“愚蠢地信仰且煩惱著。我的阿哥,你正是今宵蜘蛛的——”

僧形像講謎語一般吟誦著衣通姬[4]的詩句。

賴光盯著僧形,目光銳利。

“土蜘蛛的形貌,以前未曾見過,然而湊近一看,卻發(fā)現(xiàn)同蜘蛛無異呢!”

“像這樣掛著千縷絲線?!?

“全身蜷縮?!?

“身體痛苦?!?

“哪怕是看到妖怪也不必害怕,拔出放在枕邊的膝丸[5],將它剁成肉醬!”

看著這一幕的美保代突然心中驚叫道:

“?。∈菬o想正宗!”

“身形連續(xù)不斷的轉(zhuǎn)換中,腳不沾地砍倒一片!”

鋒利的刀刃,泛著凜冽寒芒,越過招式,劍氣在舞臺上如閃電般急速飛舞。

突然,現(xiàn)出原形的土蜘蛛“呼啦”一聲飛向空中,賴光身體踉蹌,眼看要倒在地上。

“狂四郎大人!”

美保代不覺驚叫出聲……猛地睜開雙眼。

她渾身濕淋淋的,竟驚出了一身冷汗。

美保代掀開被子,靜靜坐起身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知何時,房間里已灑滿了月光。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視房間,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扇木板套窗有所偏離,于是,她敏銳地感知到隱藏于那扇窗下的森森殺氣。

美保代已經(jīng)有所覺悟,她遲早有一天會被幕府密探襲擊。

她躡手躡腳地離開床鋪,從黑色架子上的一個信匣里,取出雛偶店杜園精心制作的男偶女偶頭藏入懷中,然后迅速躲到壁龕柱子后面。

仿佛是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似的,她看到那扇仿若盈滿月光的透明紙窗上映出一個朦朧的黑影。

美保代手按刀柄,屏息凝神盯著那個黑影。在她嬌柔美麗的外表之下,隱藏著尋常女子所無法企及的武功,對付那些武藝不精的對手綽綽有余。

紙窗被輕輕拉開。

一個頭巾蒙面,身著夜行衣的身影閃進屋內(nèi)。他背對月光而立,周身散發(fā)著森寒凜冽的劍氣。

“來者何人?”

美保代厲聲質(zhì)問。黑衣人并不理會,而是徑直走進屋內(nèi),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

“特來取小直衣偶人頭!”

聲音透著絲絲陰寒,令人毛骨悚然。

美保代嘴唇緊抿,瞪著對方。黑衣人悠閑地向前邁進一步。

“偶人頭現(xiàn)在就在你懷里。”

聽聞此言,美保代后背一緊,不寒而栗。

這黑衣人特意在窗外待了很久,就是為了窺探她在屋內(nèi)的一舉一動。

可是應(yīng)該沒有可以讓他偷窺的縫隙,那么這就證明了此人聽覺必定異于常人,有著野獸般的靈聰。

即使有縫隙讓他偷窺,他也不可能看見。因為,當(dāng)美保代從壁龕柱子移到墻邊的時候,那張臉也隨之不停地轉(zhuǎn)動。月色下,這副面孔變得清晰。

——他竟是個盲人!

美保代驚得目瞪口呆。

黑衣人的眼皮上有一道既深又直的刀疤,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怕,應(yīng)該是永遠無法消除了。

此人便是左馬右近。但美保代卻不知其為何人。

但是,她憑直覺斷定此人不是幕府密探。

“我想知道你要這個偶人頭的理由?!?

“因為這是我的東西。”

“你胡說!”

“我不知道眠狂四郎是如何糊弄你的。但是,這個偶人頭并非水野越前之物,而是雛偶師雛偶店杜園復(fù)制的。我殺了杜園后得到了偶人頭。然而眠狂四郎卻從我這里將它們奪去。所以,我只是取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有何不妥?”

極力爭辯時,他那猙獰丑陋的雙眼仿佛要裂開一般,劇烈地痙攣著。

美保代無法相信左馬右近所言。

——既然他眼睛看不見,我就有逃脫之機!

美保代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打算趁他轉(zhuǎn)身時從背后偷襲。

然而,美保代本能地察覺到他武藝高強,并非泛泛之輩。但他目不能視,這就是他致命的劣勢。想到這里,美保代心中又有了些許從容。只是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她的那點從容完全就是一個虛幻的錯誤。

美保代不動聲色地靠近拉門。她的手剛要碰到門,右近就冷聲說道:

“你休想跑掉……與失明前相比,我現(xiàn)在更能夠清楚地感知到對手的一舉一動?!?

美保代并不理會,迅速拉開門要往外跑——伴隨著門發(fā)出的“吱啦”一聲,右近“唰”地從腰間拔出利劍。

只聽“啪”的一聲,美保代結(jié)在纖腰上的腰帶瞬間散落在地。

出于女人的本能,美保代一只手迅速捂在胸前,跪倒在地,旋即,被左馬右近從背后勾腕扼住咽喉,并將那持短劍的手也反擰過去。

美保代就這樣被他死死地扼住喉嚨拽回屋內(nèi)……在窒息的痛苦中,她不顧一切地去抓那只緊緊勒住她的手。

寢衣從兩肩滑落,男女偶人頭咕嚕咕嚕掉在地上。

“唔……唔……”

美保代一邊痛苦地呻吟,一邊掙扎著要掩蓋自己屈辱的裸體。然而,她的掙扎只會愈發(fā)刺激右近的殘忍。

左馬右近猛地向美保代背部的要害揮出一記重拳,然后將她扔了出去。他支起一條腿,用那雙失明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那副柔軟的身軀。

二月清涼的夜風(fēng)仿佛受月色之邀,緩緩流入屋內(nèi),吹弄著左馬右近蓬亂的發(fā)絲。

“眠小子!”

右近狠狠吐出這個蔑稱,聲音里充滿著憎惡和怨恨。

拜眠狂四郎所賜,右近陷入了永無止境的黑暗世界。自那以后,他做夢也在思考著打敗眠狂四郎的招術(shù)。若他修習(xí)的是世間有名的流派,那么雙目失明就意味著如行尸走肉一般。但右近并非如此,他自創(chuàng)了的名曰“無眼唯心流”的招術(shù),架勢與視力正常之人全不相似,正如衣冠束帶者手持笏板一般,刀劍不離臉前兩寸,刀尖指向天空,就仿佛他預(yù)測到自己遲早會變成瞎子,所以特地提前自創(chuàng)了如此招式一樣。

事實上,眠狂四郎弄瞎右近的雙眼,也許是覺得“無眼唯心流”不需要視力這一諷刺性的做法吧。

右近想報復(fù)眠狂四郎想得發(fā)瘋,難以想象這一年來,他是多么地撕心裂肺。

而——失明后的右近終于掌握了更勝視力正常之人的秘劍之術(shù)。

——奪走小直衣偶人的話,眠狂四郎定會找上門來,屆時便可讓他好好領(lǐng)教一番自己的秘術(shù)!

左馬右近今夜正是懷著這一不可告人之念來到此地。

可自從踏進這房間的第一步后,右近的復(fù)仇心之上,更增添了狂暴的獸欲。

——我要玩弄這個女人!

想象著被奪走偶人頭,至愛又遭奸污的眠狂四郎會是怎樣一副悲痛欲絕、怒不可遏的心境時,右近的身體像是被一股憎惡之火炙烤一般沸騰起來。若要激怒一向冷靜如冰的眠狂四郎,只有玩弄他的女人——右近心中猛地騰起一股骯臟的狂喜。

他顫抖的雙手伸向早已陷入昏迷的美保代。

那是一雙手掌滿是厚紋老繭,仿佛爬滿蟲子一般的手。他的一只手探進美保代白綾的領(lǐng)口內(nèi),撫摸著她那光滑溫?zé)岬娜彳浖∧w,尋找著豐滿如白桃的胸部。另一只手透過裹著纖腰的縐綢緩緩撫弄,享受著那渾圓瑩潤的觸感,然后漸漸向下扯拉美保代的裙子。纖細柔滑的大腿、膝蓋,凸紋縐綢的寢衣滑落在榻榻米上,被月光妖艷地潤澤。美保代已是全身裸露。

然而——

那雙爬蟲般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因為,窗戶不遠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面對這一變故,右近繃緊神經(jīng),擺出隨時能夠拔劍對敵的姿勢。

那黑影靜靜地朝屋內(nèi)移動了兩步,右近迅速在腦海中思索來者會是何人。

“你這家伙,一直跟在我后面?”

黑影停在右近的身后,并不答話,卻伸手拾起落在地上的兩個偶人頭。

“偶人頭由我來保管。……你回去吧?!?

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情感。右近聽聞,猙獰的面相在黑夜里顯得更加扭曲。

“喂!靜香!你這家伙,別多管閑事!我要占有這個女人!”

“你給我住手?!?

靜香仿佛心不在焉,木然規(guī)勸道。

“難道你不恨這個女人嗎?”

“不。一切的憎與怨,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可我就是要激怒眠狂四郎!”

“奪回偶人頭,不是已經(jīng)達到誘出狂四郎的目的了嗎!”

“這不夠!我期待著那家伙如瘋狂的猛獸般襲擊過來。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罷手的……你要是覺得在這里會污了你的眼,就到院子里去吧!”

說完,右近俯身壓向美保代。

就在這時——右近感到背后的靜香撿起了美保代掉落在地的短劍。

“你打算殺了我嗎?”

“你不是我能殺得了的人?!?

右近狠狠地咂嘴。

如今對右近來說,靜香是他不可缺少的伴侶。若靜香哪天拋棄了他,他也只能去乞討過活了。

靜香看到右近面露畏懼,聲音愈發(fā)寒冷:

“我從眠狂四郎大人那里救了你。這件事請你仔細掂量一下!殺了我之后,你將會有怎樣的罪孽,請自便!”

“給我閉嘴!”

右近猛然起身,揮臂重重朝靜香的臉上打了一拳。

靜香踉踉蹌蹌地摔在壁龕柱子上,前胸撞上柱子。她一時無法呼吸,只能蹲在柱子旁邊喘氣。聽到右近離開的聲音后,她才勉強站起身來。

靜香把依舊昏迷的美保代抱到床中間,垂頭向屋外走去。

庭院中的春雪已漸漸消融,右近站在那里等候,拖著一個長長的凄愴的孤影。

這對因孽緣而結(jié)合在一起的悲慘夫婦,一言不發(fā)地消失在了朦朧的夜色里。

西丸老中水野忠邦的側(cè)頭役武部仙十郎轉(zhuǎn)悠到這座古寺偏院的時候,已是次日午后了。

仙十郎推開門,看到兩手低垂的美保代,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雖然金八說你已經(jīng)好多了,但我看你的臉色依然很差,還是一副尚未痊愈的樣子啊?!?

“……”

美保代只是低頭沉默不語。仙十郎看著她那血色全無的慘白面容,只以為是生病的緣故。他俯下身來,如往常一般滿臉慈祥地問道:

“直說吧,狂四郎如今在哪里游蕩呢?——有什么消息嗎?我只知道去年春天時他還在京都,之后再也沒有半點音訊了。他也沒有找我要盤纏……到底要做什么呢?”

美保代起身從信匣里拿出一張詩箋,遞到仙十郎面前。

“唔——”

仙十郎默讀起來: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歡

猛氣依何散

劍鳴孤影寒

“這是十天前,八幡船[6]的船工送來的?!?

“八幡船?”

“是的。”

美保代說了水手政吉的事情。

聽美保代說完,仙十郎陷入沉思。

良久,只說了一句話:

“那個男人還沒死。不,死了的話就麻煩了。”

看似冷淡的語氣里包含著濃濃的情感。

而后,仙十郎那滿含悲憫的目光再次望向美保代。他發(fā)現(xiàn)美保代那張蒼白的臉上竟是一副異常苦惱的樣子。她的臉上寫滿了不安,自然而然地顯露出難以言說的心痛。這全都是因為一心掛念著狂四郎的安危。

“你,怎么了?”

聽到這話,美保代的雙手無力地從膝蓋垂到榻榻米上。

“說說吧,說了心里會好受點。老夫也不是外人,老夫可是以狂四郎的監(jiān)護人自居呢?!?

被追問至此,美保代強忍著哽咽,停頓了一下說道:

“昨夜有歹人闖進來,把小直衣偶人頭搶走了?!?

“是密探?”

“不是——”

一聽歹人是個眼上有刀疤的瞎子,仙十郎就喃聲道:

“是左馬右近?!?

聽聞此名,美保代吃了一驚。昨夜那人蒙著面,揭開面巾,半邊臉上有一顆瘆人的痣。

那人以前就曾在寺廟里出現(xiàn)過,狂四郎額頭上的淺傷正是那人所為。是一個可怕的強敵。

“沒關(guān)系,等狂四郎回來,必定能重新奪回來??袼睦扇舨辉琰c回來,就麻煩了……這一個多月時間內(nèi),江戶城內(nèi)就已經(jīng)有三個功夫一流的武館館主在夜間外出時被無名刺客襲殺。刺客正大光明地正面挑釁,館主們均是在拔刀時被一刀劈中面門——死者的胸前均有一個用血寫的‘狂’字……顯然兇手想要巧妙地讓人以為下手之人是眠狂四郎。因此,街頭巷尾紛紛傳言道狂四郎又回到江戶、妖劍重現(xiàn)于世。沒錯,左馬右近肯定也相信了這一傳言。為了誘出眠狂四郎,于是來你這里奪走了偶人頭。然而老夫認為,這一行兇行為應(yīng)是對狂四郎的挑戰(zhàn)。那三個被殺害的館主不論武藝還是膽識,均是個中高手。而能把這樣的館主干脆利落地一刀斃命,必定擁有令人驚嘆的神技??袼睦苫蛟S可以。除了狂四郎外,江戶還有何人能有這般神技?——因此,老夫突然想起一些往事來?!?

美保代只是垂首默默地聽著仙十郎說話,一動不動。

“在老夫的記憶里,只有一人有這般武藝。那人就是幕府密探白鳥主膳——老夫敢斷定一定是那個家伙。聽說數(shù)年前,他受密令潛入九州……似乎在回來的時候路過京都,肯定是聽聞了狂四郎的事跡?!憧赡懿恢?,狂四郎在京都時,曾和一個叫做親不知的幫派決斗過一次。這個幫派里皆是一等一的殺手,比幕府密探還要技高一籌。然而,狂四郎一人就打倒了半數(shù)幫眾。白鳥主膳聽聞此事,一定主動接下了殺掉狂四郎的任務(wù)。但那時狂四郎已不在京都,所以眼下白鳥主膳就費盡心機制造出狂四郎返回京都的假象。白鳥主膳從本丸老中的手下那里打聽到老夫肯定知道狂四郎的行蹤,于是接二連三地殺死那些有名的館主,制造假象,讓人們誤以為是狂四郎干的。老夫不能再這么沉默下去了,須盡快找回狂四郎,讓他跟主膳一決高下。為了不使主膳的奸計得逞,老夫才來你這里打聽狂四郎的下落。”

仙十郎語氣平淡,繼續(xù)說道:

“狂四郎那家伙總喜歡獨自一人乘船在海上漂——這的確是那家伙的做派……只是狂四郎這次又自顧消失,令老夫也有些生氣。如果沒有下落的話,也沒辦法。老夫自會采取老夫的方法找他。豺狼須得虎豹治,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哈哈哈!”

就在仙十郎徑自發(fā)笑的同時,美保代抬起頭來,滿臉傷悲。

“武部大人——”

“怎么了?”

“像我這樣的女人,默默無聞地活在世上,您能知道我最終的歸宿在哪里嗎?”

“嗯——?”

仙十郎茫然地緊緊盯著美保代。

——原來如此!

仙十郎直覺美保代的苦惱并不僅是因為被奪去了偶人頭。

——難道是被左馬右近糟蹋了不成!

這位哪怕是將軍被殺死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老人,忽然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一股熱流。

美保代醒來時已是黎明時分。她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猛然起身的同時,如箭一般射入頭腦中的,是一種被凌辱的絕望。

自己就這么滿身凌亂地躺在床上,門窗都關(guān)得嚴嚴實實。

美保代像是身患瘧疾似的渾身惡寒,顫抖不已,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茫然若失,虛脫無力。她腦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記憶的片段和自己之前的所有希望一下子涌上心頭,令她分外悲傷。每當(dāng)想起昨天的事,她就痛苦得不能自已。她只想茫然地發(fā)呆,仿佛這才是她唯一的救贖。

美保代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到屋后的井臺邊。她汲水洗澡凈身,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換了個遍,然后就垂頭站在掛在墻上的那件黑色紡綢和服前,就那樣一直待到天亮。

偶人頭被奪走的同時,自己的終身幸福也永遠地離去了——那種心傷難耐令美保代幾欲拿起掉在地上的短劍自刎。但是,若有朝一日,偶人頭能夠被奪回來,到那時可能還會發(fā)生一些令她重燃希望的事情吧——或者還有機會證明自己的貞操并沒有被歹人玷污吧。

陷入絕望深淵的美保代從失去理智到勉力守住自己的生命,沒有自殺,不得不說她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抉擇。

仙十郎明白她的堅強,朝她微微點了點頭,道:

“鐮倉有一個尼姑庵。那里的偏院不錯?!?

“謝謝您……那么,我還有一事相求。等狂四郎大人回來的時候,請您只跟他說偶人頭被人搶去一事?!?

“是要讓老夫保密你的去處嗎?”

“是的——”

——真是可憐!他咽下了即將說出口的這句話,同意了。

武部仙十郎當(dāng)日即以眠狂四郎的名義寫下兩張一模一樣的戰(zhàn)帖,分別送給住在若年寄[7]林肥后守的宅邸的白鳥主膳和住在茅草屋的左馬右近。

夜晚的雨聲漸漸停歇。天空滿是積雨云,下面朵朵浮云飄來蕩去。朦朧間,天空中有一處云彩閃著光,那是幻日[8]現(xiàn)象。慢慢擴散開來的光暈表明天氣快要放晴。遠處的地平線上煙雨朦朧,似乎還下著雨。

未時下刻[9]——青山百人町[10]寬廣的街道與教學(xué)院和梅窗院[11]相對,中間有一片數(shù)千坪的空地。頭戴宗十郎頭巾的左馬右近佇立在空地中央,瘦弱的身體仿佛不堪春風(fēng)細雨蹂躪。他的背后是青山大膳亮那雄偉壯觀的別院,院墻高而深。腳下,黃色的蒲公英朵朵怒放,黑土地里不時冒出一簇簇虎杖[12]的幼芽。

左馬右近就像一株只余枯枝敗葉的老樹,一動不動地站著。突然,他的頭稍稍動了一下。因為他察覺到身后一陣腳步緩緩朝他走來,聲音輕盈而清晰。

腳步聲在離他三間[13]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然而——片刻間:

“沒聽說眠狂四郎是個瞎子啊——”

身后響起一陣爽朗的聲音,右近聽后一愣。

“我是來找眠狂四郎決斗的!”

“嗬——”

來人對這場奇怪的決斗稍微有點疑惑。隨即,對方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們都被騙了。告辭——”

正當(dāng)對方要抬腳離去時,“慢著!”右近發(fā)出尖銳的聲音?!拔铱茨氵@家伙比眠狂四郎厲害。”

“……”

“雖然我不知道是何人耍的花招,但是讓如此難得的機會白白溜走豈不可惜?不打算和在下一決高低嗎?”

“不,跟你比試的話,豈不是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計!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個沒有出現(xiàn)的幕后之人才真是武林高手??!”

“少廢話!出招!”

右近左手拔劍,右腳迅速移開。

這架勢散發(fā)出來的騰騰殺氣令來人立即拔刀相對。

“來吧,看刀!”

來人同時拔出兩把刀來。

若當(dāng)時有人有幸看到這一決斗的話,定會被這場面震撼得無法動彈。天地間風(fēng)云變幻,渾然一體,雙方無聲地融入真空之中,四周殺氣凜然。

確然,勝負往往取決于剎那間。

“呀!”

“喝!”

雙方皆是氣勢洶洶,集全身斗志于一喝,仿佛要將天空撕裂一般。

右近在心中想象著對手滿身血污躺倒在地的情形,抿嘴一笑。然而下一刻,一聲無法形容的慘厲叫聲響徹天際,其中一人的身體臉部被劈成兩半,撲通一聲栽倒地面,此人正是右近。

右近確實在第一招時贏了。但不幸的是,被他劈成兩段的僅是對方手中的一把刀。那把刀在稍離劍柄大約一尺之處被利落地劈成兩段,但是刀刃卻像鹡鸰的尾巴一般彈了回來,直劈右近,把他從下巴至額頭劈成兩半??粗乖跐M地春花之上的右近,來人說了一句:

“就這么死了真是可惜吶?!?

來人看年紀不到三十,那宛若天神般俊美的容貌真令人不敢相信他是一個男人。光潔白皙的肌膚,斜長幽邃的鳳眼,淺粉誘人的嘴唇,好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俊俏武士。

就在此時——

來無影去無蹤的眠狂四郎回到了江戶,他正趕往美保代那里。眠狂四郎奔過業(yè)平橋,路過西尾[14]隱岐首的別院,走在押上村旁堀川沿岸的大道上。

道上車少人稀。只見一頂轎子自街那頭緩緩行來,眠狂四郎同轎子擦肩而過。然后不見蹤影,只余清晰筆直、一望無盡的大道。

眠狂四郎并非神人——他與靜靜坐在那頂轎子里前往尼姑庵的美保代兩人,就這樣毫不知情地漸漸靠近,擦肩交錯,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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