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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多斯的城堡
  • (加)蒙哥馬利
  • 4818字
  • 2014-07-11 18:20:00

“樹林很有靈性,”約翰·福斯特寫道,“要想懂得它們就要與之相伴。在它們之間偶然逛逛,走一條既定的路,是難以與它們達到親密無間的。如果想和樹木交朋友,我們必須時常去發現它們,虔敬地拜訪它們,以贏得它們的青睞,清晨、中午、夜晚,任何季節,無論春夏秋冬。否則我們永遠不能了解它們,任何矯情的取悅都不會感染它們。對于那些單純的觀光者,它們總是以特有的有效方式與之保持距離,關閉心扉。了解樹木的唯一方式就是愛它們;任何其他動機都會被它們立即發現,它們隨即掩藏起所有的美好和神秘。然而一旦它們知道我們是出于愛而來,它們會很和善,給予我們美麗與喜悅的寶藏,這是在任何市場上都購買不到的。對于樹木來說,當其愿意給予,那么它們會對真正的膜拜者們毫無保留。我們走進它們時一定要帶著愛意、樸實、耐心和關懷,那樣我們才會了解到在這原始的空間和靜謐的時間里孕育著多么打動人心的美好。就在星光和晚霞下,天籟般的樂聲從松間傳來,杉樹林里還傳來非凡的歌聲。苔蘚從陽光的角落或是潮濕的溪邊散發著迷人的清香,帶來過往的迷夢與傳奇。樹林不朽的心與我們的心一起跳躍,它微妙的生命注入了我們的血液,將我們永遠融為一體。于是無論走向何方,走得多遠,只要回到林間我們就能找到最綿長的親情。”

“多斯,你自己在屋子里干什么呢?”媽媽從樓下的客廳里大喊道。像丟一塊熱煤一樣華蘭茜丟下《薊之收獲》跑下樓去干活,但她發現每讀一點約翰·福斯特的書她就會奇怪地精神振奮起來。華蘭茜不是很了解樹林,除了環繞著她那藍色城堡的橡樹林和松樹林。但是她一直默默地向往著它們,僅次于它們的便是一本福斯特關于樹林的書。

中午時分雨停了,到了下午三點天才放晴。華蘭茜怯怯地說她打算去鎮里一下。

“去鎮里干什么?”媽媽問。

“我想到圖書館借本書。”

“你上周才借了一本。”

“不,都一個月了。”

“一個月?胡說!”

“真的,媽媽。”

“你搞錯了,連半個月都不到。我不喜歡被頂撞,我也不明白你借書有什么用,你浪費太多時間在讀書上了。”

“我的時間又有什么價值呢?”華蘭茜酸楚地問。

“多斯!不要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

“我們沒有茶葉了,”斯迪克斯堂姐說,“如果她想出去走走,能順便買點回來——盡管這潮濕的天氣容易感冒。”她們為此辯論了十分鐘,最后弗雷德里克夫人勉強同意華蘭茜去了。

“穿膠鞋了嗎?”斯迪克斯堂姐在華蘭茜出發時說。

堂姐在華蘭茜雨天出門時總不忘這么問。

“穿了。”

“穿你的法蘭絨襯裙了嗎?”弗雷德里克夫人問。

“沒有。”

“多斯,我真搞不懂你。你想得感冒而死嗎?”她的話讓華蘭茜感覺好像自己已經因感冒死了好幾次了,“馬上上樓去穿上。”

“媽媽,我不需要穿法蘭絨襯裙,身上這件棉的很暖和。”

“多斯,還記得兩年前你得了支氣管炎嗎?趕緊給我去穿。”

盡管氣得想把膠鞋扔到街道上去,華蘭茜還是忍著上樓去了。她最不喜歡那件灰色的法蘭絨襯裙,奧利弗從來不穿法蘭絨襯裙,她穿的是帶花邊的絲綢裙,還有輕薄帶有蕾絲邊的荷葉裙。但是奧利弗的父親很有錢而且奧利弗沒有得過支氣管炎,有什么辦法呢?

“你確定不是你把香皂放在水里的嗎?”弗雷德里克夫人問。但華蘭茜已經出發了。她拐了個彎,向身后看了一眼自己居住的這條丑陋呆板的街道。斯特靈家的房子是街上最丑的,完全像是一個紅磚盒子,又高又窄,上面還有個球狀的玻璃圓屋頂,顯得房子更高了。房子四周是一片荒涼寂靜。

那里有一座漂亮的房子,窗子很大,兩邊是尖角墻,就在不遠處。那是座新房子,人見人愛的那種,是克萊頓·馬克里為他的新娘建造的,他六月份就要和珍妮·勞埃德結婚了。這座小房子據說是從頭到尾被裝修了一下,等待迎接它的女主人駕到。

“我不羨慕珍妮嫁人,”華蘭茜誠實地想著,克萊頓·馬克里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但是我羨慕她得到這么好的房子,它太美了。哦,要是我也有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該多好,就算破點兒小點兒也無所謂,至少是自己的房子啊!但是連蠟燭都沒有就更別想月亮了。”她難過地想。

在夢境里,只有蔚藍的城堡使華蘭茜傾心,但現實中只要有一幢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她就心滿意足了。她從未如此羨慕過珍妮·勞埃德。珍妮長得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也不是很年輕,可她就能有自己漂亮的房子,還有小巧精美的韋奇伍德茶杯,華蘭茜往里望去,敞開的壁爐,繡著名字縮寫的床單,抽絲花邊的桌布,還有放置瓷器的柜子。為何有的女孩應有盡有而另一些一無所有呢?太不公平了。

華蘭茜越想越激動,她繼續走著,單薄的身體撐起身上寒酸的雨衣,頭上是戴了三年的帽子,不時有汽車從身旁開過去發出刺耳的聲音,同時濺她一身泥點兒。汽車在迪爾伍德地區還是很少見的,盡管在勞倫斯港已經很普遍了。在穆斯科卡夏天很多居民都開車,可迪爾伍德只有那種時尚人家才開車,因為甚至是在迪爾伍德也是有社會分層的。有時尚人家,有知識分子,還有古老家族,斯特靈家族就屬于古老家族,還有一般家庭和草根階層。斯特靈家中還沒人想要買汽車,盡管奧利弗成天催著她爸爸買一輛。華蘭茜從來沒坐過汽車,不過她倒是也不渴望。事實上,她很害怕汽車,尤其是晚上,它們看起來像咆哮著的大塊頭野獸,很有可能朝你軋過去,或是突然狂野地跳躍起來。

在環繞她那藍色城堡的陡峭山坡上優雅的駿馬驕傲地前行,現實中華蘭茜寧愿乘坐漂亮的馬拉著的馬車,不過她只在某個叔叔或是表姐妹順道想起她來時能乘一會兒馬車,簡直跟拿骨頭喂狗沒什么區別。

她當然得在本杰明叔叔的雜貨店里買茶葉,在別的地方買是連想都不能想的。可華蘭茜不愿意在二十九歲生日這天去本杰明叔叔的店,他一定會記得今天是她生日。

“為什么女人像貓?”一邊幫她把茶葉打包,本杰明叔叔一邊不問懷好意地問道。

華蘭茜明知怎么回事兒,還得順從地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呢?”

“因為兩個都會思春。”

其他兩個員工,喬·哈蒙德和克勞德·伯特倫也笑了,華蘭茜恨死他們了。克勞德第一次見到她時小聲問過喬:“她是誰?”喬說:“華蘭茜·

斯特靈,迪爾伍德的老姑娘。”“治得好嗎?”克勞德壞笑著問,還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聰明似的。華蘭茜再次回憶起這個,又刺痛了自己的心。

“二十九歲,媽呀,多斯,你都快三十了還不考慮結婚。二十九,簡直不可思議。”本杰明叔叔說。

接著他又說了一句古老的諺語,他說:“時光飛逝啊!”

“我倒是覺得時間在爬呢。”華蘭茜有點激動。本杰明叔叔從沒見過華蘭茜激動,一時啞然。為了遮掩自己的困惑,他一邊包著豆子一邊又問了一個問題,這豆子是堂姐在她即將出門時想到的,因為豆子便宜還管飽。

“結婚和頭昏有什么一樣?”本杰明叔叔問,還不等華蘭茜回話,他就說,“都會出現幻覺。”

“好像不是那樣的吧。”華蘭茜簡短地說,然后拿起茶葉和豆子。那一刻她不在乎本杰明叔叔是否會把她從遺囑中抹去,她走出商店的時候本杰明叔叔張大嘴巴望著她,隨即又搖了搖頭。

“可憐的多斯心事越來越多了。”他說。

華蘭茜走到下一個路口時就開始后悔了。為何自己會那么沒有耐心呢?本杰明叔叔會生氣,還有可能告訴媽媽她頂撞他了,然后媽媽會教育她一個禮拜的。

“我二十年來都一聲不吭,為什么不能接著忍下去呢?”華蘭茜想。

是的,都二十年了,華蘭茜想,自從她第一次被孤立和嘲弄。她回想起那次痛苦的經歷。那時她剛剛九歲,一個人在學校操場上站著而班里的其他女生們在玩游戲。游戲中要由一個男孩來選你做他的搭檔,但是沒人選擇華蘭茜這個瘦小、蒼白、黑頭發的女孩子,她還穿著土氣的長袖圍裙,眼睛有點斜。

“哦,我真為你遺憾,你沒有追求者。”一個漂亮女孩對她說。

華蘭茜倔犟地說:“我不想要追求者。”后來的二十年她一直都這樣說。但是今天下午華蘭茜再也不愿這么說了。

“我要對自己誠實一點,”她憤憤地想,“本杰明叔叔的謎語傷害了我,因為他說的是實情。我也想結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丈夫,還有可愛健康的孩子。”華蘭茜一下子停下來為自己的魯莽而驚訝。她感到從她身邊走過的斯達林牧師看出了她的想法而且徹底表示反對。自從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周日,他第一次來到圣·奧爾本斯教堂,華蘭茜就開始害怕斯達林牧師了。華蘭茜因為參加主日學校遲到了,所以膽怯地進了教堂,坐在條凳上。教堂里沒有人,除了新的教區長斯達林牧師。他站在唱詩班門前,嚴厲地招呼她說:“小男孩,過來。”

華蘭茜四下望去,除了自己偌大的教堂沒有其他人了。這個戴著藍色眼鏡的奇怪男人不會是說她吧,可她不是男孩啊。

“小男孩,”斯達林牧師再次喊道,這次更嚴厲了,還一邊指著她,“快點過來!”

華蘭茜這時神情恍惚地站起來從過道走過去,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什么都不敢說。會有什么可怕的事發生呢?她到底做什么了?難道她真的變成男孩了?走到斯達林牧師面前她停下來,斯達林牧師沖她搖搖長長的食指,說:“小男孩,把帽子摘下來。”

華蘭茜摘下帽子。明明她腦后扎了一條細細的辮子,可斯達林牧師是近視,根本沒有看見。

“小男孩,回到位子上去,記住來教堂永遠要摘帽子,記住了?”

華蘭茜僵硬地拿著帽子回到座位,就在此刻媽媽來了。

“多斯,”斯特靈夫人說,“你摘帽子想干什么?趕緊戴上!”

華蘭茜又趕緊戴上了,她嚇得渾身發冷,害怕斯達林牧師又把她叫到前面去。當然要是那樣她還得過去,因為她從不敢違抗牧師的命令,而且現在教堂里已經坐滿了人。哦,要是那根可怕的食指在這么多人面前再次指向她該怎么辦啊?整個禮拜過程中華蘭茜都在恐懼中糾結,后來整整病了一個星期。沒人知道原因,弗雷德里克夫人又開始抱怨自己有這樣體弱多病的孩子。

斯達林牧師后來發現自己錯了,就對著華蘭茜大笑起來,可華蘭茜一點沒笑。她一直很害怕斯達林牧師,而此刻在街上被他逮到思考這些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華蘭茜借了一本約翰·福斯特的《翼之神奇》。克拉克森小姐說這是一本新作,關于鳥類的。華蘭茜幾乎是決定回家不去看特倫特醫生了,看來她的勇氣還是被打敗了。她很害怕冒犯詹姆斯叔叔,害怕惹怒媽媽,害怕面對粗魯并長著一對粗眉毛的老特倫特醫生。他有可能會告訴她,像告訴格拉迪斯表姐那樣,說她的病完全是臆想的而且自己還很愿意有這病。不,她不去了,還是買一瓶雷德芬紫藥片吧。這種藥是斯特靈家族的常用藥,在五個醫生都放棄的時候,它不是還治好了二表姐杰拉爾丁的病嗎?華蘭茜一直很懷疑紫藥片的功效,但是沒準兒真有用,而且吃藥比面對特倫特醫生要容易得多。她打算再看兩眼閱覽室的雜志然后就回家。

華蘭茜努力想讀一個故事,但是這讓她很憤怒,因為每一頁都有一張女主角被愛慕者包圍的圖片,而她華蘭茜·斯特靈連一個仰慕者都沒有。華蘭茜把雜志合上了。她打開《翼之神奇》,看到了一段改變她一生的文字。

“恐懼是一種原罪,”約翰·福斯特寫道,“世界上所有的罪惡都源自人們恐懼一些事情。恐懼是一種冰冷黏滑如毒蛇般的東西束縛著你,生活中與恐懼相伴實為可怕,這是最有辱人格的。”

華蘭茜合上《翼之神奇》,然后站起身來,她決定去找特倫特醫生。

這次經歷并不是很可怕。特倫特醫生還如往常般冷淡唐突,但是他沒有說自己的病是臆想的。他聽過華蘭茜的癥狀后又問了些問題,然后很快地檢查了一下,接著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會兒。華蘭茜認為他的眼神有些遺憾,她屏息了一會兒。問題很嚴重嗎?

哦,當然不可能,根本就不是很嚴重,只是最近才有點加重而已。

特倫特醫生張開嘴,剛想說話肘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他拿起聽筒,華蘭茜在一邊看著,他聽著電話,臉色突然變了:“是的,是的,什么?是的,是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叫道,“天哪!”

特倫特醫生放下聽筒,沖出屋子向樓上跑去,根本沒看一眼華蘭茜。她聽到他在樓上風風火火地跑來跑去,又對某人喊了些話,可能是他的管家。然后他手拿一個小包就下樓了,從衣架上摘下帽子和大衣,猛拉開大門,朝著車站跑去了。

華蘭茜獨自坐在小小的辦公室里,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愚蠢。愚蠢又羞恥。這就是按照約翰·福斯特的教導拋開恐懼的后果嗎?在親人眼中她是個失敗者,又沒有愛人和朋友的陪伴,就算做病人也這么被忽視。特倫特醫生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完全專注于電話里的那件事了。背叛了本杰明叔叔,違抗了家族的傳統又有什么收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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