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王朝抗倭錄2:窮追
- 許葆云
- 10648字
- 2021-06-15 16:30:19
三、兩戰(zhàn)兩捷,陷入重圍
接了李如松的將令之后,寬甸副總兵查大受帶著五百騎兵離開坡州向漢陽進發(fā),另有五十名朝鮮騎兵做向?qū)А?/p>
坡州距離王京不足百里,然而朝鮮地方古怪,山高林密,繞來繞去。查大受部下兵少,也知道漢陽是倭寇老巢,開不得玩笑,所以行進速度并不快,天黑以后就地扎營,天光大亮才繼續(xù)進發(fā)。
正月二十五日上午,明軍進至一處高崗,面前一馬平川,是塊在朝鮮難得見到的開闊地,不遠處有一座荒廢的村落,因為靠近漢陽,這里屢次遭到倭奴的劫掠,墻倒屋塌,空無人跡。查大受叫過隨行的尹承赫問:“這是什么地方?”
此時的尹承赫因為在平壤追隨明軍作戰(zhàn),陣前斬得倭奴首級,已經(jīng)從務(wù)功郎升了朝鮮平安道左軍進勇校尉,是眼下這支朝鮮部隊的指揮官。聽查大受問他,忙答道:“這地方屬于昌陵地界,前頭的小村子叫迎曙驛,離王京還有五十多里。”
從坡州走到迎曙驛,直線距離才三十多里,其實山路行軍多繞了一倍的路!朝鮮的道路真讓人糊涂。查大受不得不細問尹承赫:“今天要是再走一天,能到漢陽嗎?”
尹承赫想了想:“前面都是大路,如果一直趕路,中午前就能到漢陽……”話音剛落,一個明軍忽然指著山坡下叫道:“倭子!”
果然,順著荒村后的大道開上來一隊倭奴,前頭是幾十個騎兵,后面跟著一長串步卒,打著怪模怪樣的旗子,扛著長矛和火繩槍向這邊一路小跑著過來,看樣子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山崗上的明軍,排的是個一字長蛇的行軍隊列。
見了這幫東西,寬甸副總兵查大受笑了。
“送上門兒來了!”查大受抽出刀來喊了聲,“殺!”率先縱馬向山下沖去,身后的明軍齊聲胡哨,揚刀縱馬直撲敵群。
明軍這一輪沖擊干脆利落。山下的倭奴正在行進,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山坡上的敵手,明軍騎兵忽然一沖,這些倭子們既沒列陣也沒執(zhí)槍,眼睜睜地看著敵軍殺到面前,已經(jīng)無法接戰(zhàn),一聲尖叫,四散奔逃。
可惜,這些兩條腿的畜生跑起來卻沒有四條腿的馬快。騎兵們轉(zhuǎn)眼就追到身后,一刀一個,把他們斬殺在地。
不到一個時辰,這支千把人的倭寇被查大受的五百騎兵殺得大敗,六百多倭奴身首異處,剩下的繞過村落往山野中逃散。
查大受縱馬馳上一道斜坡,從高處俯瞰著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尹承赫走過來笑著說:“恭喜將軍,天兵又打了一場勝仗。”看了一眼查大受的神氣,壓低聲音問,“怎么了?”
查大受久經(jīng)戰(zhàn)陣,對戰(zhàn)場的變化已經(jīng)有了一種下意識的直覺。此時的他面色凝重,心里滿是不祥的感覺。可要問擔(dān)心什么,查大受自己也說不清。半晌才說:“這一仗是打得很順,可在戰(zhàn)場上有時候還就怕這個‘順’字,”猶豫片刻又說,“離漢陽已經(jīng)不遠了,咱們也別沖得太急,在這里歇歇,養(yǎng)養(yǎng)馬力。”回身叫過一個親兵,“回坡州告訴大帥,我軍已到高陽迎曙驛,與小隊倭奴遭遇,斬殺數(shù)百,尚未發(fā)現(xiàn)倭寇大隊的蹤跡。”親兵急忙縱馬而去。
查大受把手一擺:“都下馬,就地扎營。”明軍和朝鮮人都下了馬,當夜就在迎曙驛附近的山坡上住了一夜。
第二天,派去送信的親兵回來,告訴查大受:“大帥有令:先鋒軍在迎曙驛暫駐,等候兵馬接應(yīng)。”
查大受一直盼著援兵,趕緊問:“大帥又派誰來了?”
親兵答道:“大帥怕先鋒有失,命祖承訓(xùn)、李寧提兵接應(yīng)我軍。小人離開坡州時,祖總兵的部隊剛到坡州,大帥讓他們在城里休整半天再走,估計明早就能跟咱們會合。”
聽說大帥派一哨人馬前來接應(yīng),查大受放心了不少,命令部下又在迎曙驛住了一晚,等著祖承訓(xùn)上來。
二十七號,天剛蒙蒙亮,副總兵祖承訓(xùn)、參將李寧帶著兩千五百遼陽騎兵趕到了。
早前查大受孤軍深入敵陣,一直提心吊膽,現(xiàn)在祖承訓(xùn)帶著人上來了,查大受這才放心,帶了幾個人親來迎接,兩位副總兵就在前天與倭子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旁相見。祖承訓(xùn)指著滿地已經(jīng)凍硬了的倭奴尸首笑道:“你這個先鋒當?shù)煤茫簧详嚲蛽靷€天大的便宜!大帥還怕你有失,叫我快來,結(jié)果緊趕慢趕,還是趕不上這個勝仗。”
查大受也笑著打趣說:“別急,仗還有得打呢!從這兒往南,所有功勞全讓給你。”祖承訓(xùn)忙在馬上拱手:“多謝多謝。”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查大受又問,“是接著往南走,還是回坡州?”
祖承訓(xùn)想了想:“大帥命咱們出來哨探,可這朝鮮到處是山,根本探不出路來,我看離漢陽也不遠了,過了山嘴找個高地,把漢陽附近道路看清楚再回去復(fù)命吧。”兩支騎兵合在一處,繼續(xù)向漢陽方向進發(fā)。
可查大受沒想到,兩天前他在迎曙驛消滅了一隊倭奴,已驚動了駐守漢陽的倭寇大軍。就在查大受所部駐扎迎曙驛的兩天里,漢陽方面的倭寇已經(jīng)作好了圍殲明軍先鋒騎兵的準備。
此時的朝鮮王京倭寇大軍云集,各路精兵勇將齊聚漢陽,八萬大軍如同兵山將海。海島倭奴見識淺,這些人打一輩子仗也沒見過八萬大軍。看著擁塞城池的龐大軍隊,宇喜多秀家、小早川隆景等幾個倭酋志驕意滿,早就忘了他們在平壤遭到的打擊,重新找回了“天下無敵”的感覺。底下的倭奴們奪了朝鮮人的財產(chǎn),占了朝鮮人的房屋,倉里有糧,屋里有火,身上有衣,鍋里有肉,過上了他們在島國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一個個得意忘形,氣焰空前高漲。
就在倭寇賴在漢陽城里過好日子,一個個樂不思蜀的時候,出城哨探的小早川隆景部將加藤光泰忽然灰頭土臉敗回漢陽,報告給宇喜多秀家一個驚人的消息:上萬明軍騎兵已經(jīng)到達漢陽北面的迎曙驛。
加藤光泰,就是二十五號這天查大受在迎曙驛碰到的那支倭奴的頭目。
加藤光泰這支部隊的任務(wù)和查大受一樣,也是被派出去哨探敵情的,想不到兩軍在迎曙驛意外遭遇,加藤光泰手下的倭子讓寬甸騎兵洗了個干凈!倒是這個倭將逃回王京,為了掩蓋敗績,一張嘴就說明軍有“上萬人馬”!
倭寇,是一幫最會扯謊的家伙,他們嘴里連一句實話都沒有。尤其打了敗仗之后,這幫人的舌頭更是無往不利,無堅不摧。當年女媧娘娘補天的時候世上大概還沒有倭奴,不然根本用不著費力氣煉石補天,隨便抓幾個倭子拔下他們的舌頭,就能把天上的大窟窿補起來了。
身為倭寇大軍統(tǒng)帥,備前守宇喜多秀家雖然年輕,人卻不傻,知道底下人嘴里沒實話,把加藤光泰叫到面前細細詢問,問來問去,加藤光泰終于隱瞞不住,只得承認:襲擊他的明軍只有“大約三千騎兵”。
到這時加藤光泰仍然說了瞎話,因為他的部下約有千人之多,被敵人打得大敗,若說對方只有幾百,這個臉就丟大了,若說有“三千騎兵”,那么“敵眾我寡”,加藤光泰打這個敗仗就顯得情有可原。
可加藤光泰沒想到,他這個“瞎話”竟然蒙對了,因為倭寇退走之后明軍恰巧增兵,如今向漢陽逼近的明軍騎兵正好是三千人。
聽說有三千明軍騎兵逼近漢陽,宇喜多秀家對著地圖動起了腦筋。
人的頭腦不可能超越他生活的環(huán)境。倭寇生活的環(huán)境就是那個貧窮島國,所以倭將思考問題時也以島國的思路為主。
在宇喜多秀家生活的那個荒涼海島上,戰(zhàn)馬是很稀罕的東西,一支上萬人的軍隊中一般能配置五百到一千名騎兵,就算是極其精銳的部隊了。宇喜多秀家由此展開推理:明軍部隊雖然騎兵較多,估計也不會超過這個比例。按最高配額來算,一萬部隊中有一千名騎兵,那么三千明軍騎兵逼近漢陽,就說明有至少三萬明軍步卒隨后跟進。
無意之中,宇喜多秀家居然猜透了明軍的確切兵力!雖然這個猜測基于一個錯誤的信息,但得出的結(jié)論是基本準確的。有了這一系列推測,宇喜多秀家連夜制訂出一套精密的作戰(zhàn)計劃,急忙把“西國第一智將”小早川隆景和當年的太傅小西行長找來商量:“明軍前鋒三千騎已經(jīng)逼近漢陽,我想調(diào)動城中兵馬尋找有利位置設(shè)伏,徹底殲滅明軍先鋒,如果有機會,就把明國大軍全部合圍在漢陽城外予以殲滅,兩位以為如何?”
自從平壤戰(zhàn)敗之后,小西行長對明軍談虎色變,宇喜多秀家又沒把話說透,計劃詳情也未透露,所以小西行長縮著頭一言不發(fā)。倒是小早川隆景豪氣沖天,高聲道:“備前守決意圍殲明國大軍,我看這個主意可行。就請備前守說說你的計劃吧。”
見小早川隆景支持自己的意見,宇喜多秀家這才展開一幅地圖,手指漢陽城外的一個點:“兩位請看,漢陽城外三十里處有一個小村落名叫碧蹄館,此處是一座狹長的山谷,谷前有一處險要的山嘴名叫礪石峴,明軍近迫漢陽必然經(jīng)過碧蹄館,我軍事先在礪石峴埋伏重兵,等明軍進入山谷,就從礪石峴向下方出擊,將明軍先鋒部隊圍殲在山谷里。”看了看眼前兩員倭將,小早川隆景滿面笑容,聽得津津有味,小西行長卻坐在一旁不置可否,宇喜多秀家覺得小西行長未免過于冷淡,心里有些不快,就對小早川隆景接著說:“從平壤等處戰(zhàn)斗情況來看,明軍的戰(zhàn)斗力很強,而且我估計咱們圍住明軍先鋒以后,明軍主力也會趕來增援,我軍不可調(diào)以輕心,務(wù)必在前沿配置精兵強將。我想讓第六軍擔(dān)任主攻,殲滅明軍前鋒,黑田長政第三軍和我的第八軍為第二陣,如果明軍大隊來援,就由第六軍、第三軍、第八軍合力與明軍會戰(zhàn)。”
到這時,精明無比的小西行長第一次開口了:“這么說參加這次圍殲的部隊共有四萬人?”
宇喜多秀家點點頭:“大約是四萬兵力。如果明軍大舉來犯,漢陽城中的兵馬也可以盡數(shù)殺出,與明軍展開決戰(zhàn)!”
到這時為止,倭寇軍中一直瘋傳“明軍有數(shù)十萬人”,但小西行長在平壤和明軍打了一場惡仗,親眼看見對手的實力,知道明軍的兵力不過兩三萬人。早前他在開城提議“大踏步后撤至漢陽”就是吸引明軍主力到漢陽方向,意圖集中兵力與之決戰(zhàn)。所以宇喜多秀家說出“決戰(zhàn)”二字,小西行長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反而正中下懷,又問:“備前守是想以第六軍為攻擊的主力嗎?”
小西行長這一問大有深意,宇喜多秀家年輕,沒聽出話里的意思,可“西國第一智將”小早川隆景早看透了小西行長的心思。
小西行長早年曾是宇喜多家的家臣,后來轉(zhuǎn)到豐臣秀吉手下,雖然另投新主,但小西彌九郎對宇喜多家仍有很深的感情。如今宇喜多家的老主子宇喜多直家去世,年輕的宇喜多秀家接掌家業(yè),雖然極得豐臣秀吉寵信,其實沒立過什么功勞,所以小西行長很希望身為大軍統(tǒng)帥的宇喜多秀家能在碧蹄館組織一場成功的包圍戰(zhàn),獲得大勝,由此在島國各路諸侯中樹立威信。
但小西行長是個冷靜深沉的角色,憑著他與明軍交戰(zhàn)的經(jīng)驗,知道戰(zhàn)端一開,明軍主力部隊極有可能趕來增援,倭寇兵多,明軍力強,各有優(yōu)勢,雙方展開決戰(zhàn),后果實在難料。所以小西行長覺得“決戰(zhàn)”一說過于冒險,最好還是速戰(zhàn)速決,在明軍大隊來援之前就把明軍先鋒消滅在碧蹄館,立個不大不小的功勞就夠了。
要是組織一場決戰(zhàn),需要各路諸侯一起拼命;若只打算消滅明軍先鋒,就不需要更多的軍閥出力,只看打頭陣的小早川隆景肯不肯賣力氣了……
現(xiàn)在小西行長說這些話,表面是在詢問宇喜多秀家,其實暗中在往小早川隆景身上使勁兒,要看這位六十一歲的“西國第一智將”肯不肯替豐臣秀吉最器重的備前守賣命。
在與豐臣幕府結(jié)盟的各路諸侯中,宇喜多家和毛利家都是最受幕府器重的一等諸侯,可宇喜多直家、秀家父子兩代實心實意追隨幕府,是最為得寵的諸侯;“毛利兩川”雖然兵多將廣實力雄厚,卻因為心眼兒太鬼、花樣兒太多而得不到豐臣秀吉的完全信任。要論實力,“毛利兩川”的實力在宇喜多之上,要論在太閣心目中的地位,毛利、小早川、吉川三大家族全加起來也比不得宇喜多秀家這個年輕人……
現(xiàn)在宇喜多秀家親自策劃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要用小早川隆景去打頭陣,又有小西行長這樣的機靈鬼兒在敲邊鼓,小早川隆景知道這時候若不投重注,下大本兒,不但會得罪宇喜多秀家,同時也可能失去豐臣秀吉的信任。加之小早川隆景老謀深算,也和小西行長一樣認為這場戰(zhàn)斗最好不要擴大為“決戰(zhàn)”,要想速戰(zhàn)速決,就必須盡一切力量迅速殲滅明軍先鋒,而明軍先鋒只有三千余騎,小早川第六軍原本就有一萬八千多人,撤至漢陽以后,他帳下的名將立花宗茂又帶著三千名精銳騎兵趕來加入,第六軍兵力已增至兩萬余人,是眼下漢陽城里實力最強的一支兵馬,人數(shù)約為明軍先鋒部隊的七倍之多!又是預(yù)先設(shè)伏,攻敵于不備,這一仗似乎并不難打。
也就是說,在這個戰(zhàn)場上,小早川家值得下個重注。
于是小早川隆景站起身來煞有介事地在屋里走了幾個圈子,沉吟良久才對宇喜多秀家說道:“既然備前守有這樣的雄心,第六軍也該盡力追隨。我決定把本部兵馬分為四陣,以立花宗茂所部三千騎兵為第一陣;我親率八千人為第二陣;毛利元康、小早川秀包、筑紫廣門領(lǐng)五千人為第三陣;吉川廣家領(lǐng)四千人為第四陣,務(wù)必一鼓作氣殲滅明軍于碧蹄館內(nèi)!”
眼下這一戰(zhàn)小早川隆景全軍上陣,精銳盡出。尤其打頭陣的立花宗茂是“毛利兩川”駕下第一勇將,被豐臣秀吉封為左近衛(wèi)將監(jiān)、柳川侍從,號稱“剛勇西國第一”,部下三千騎兵是倭寇各軍中出名的精銳勁旅,小早川隆景把這樣的猛將精兵排在最前頭,說明他真的投入了血本。再加上小早川隆景的兩個弟弟各有一支精兵,戰(zhàn)斗力很強,侄子吉川廣家是小早川隆景二哥吉川元春的兒子,坐領(lǐng)吉川家的家業(yè),是“毛利兩川”中的另一“川”,論地位,與毛利家長子長孫、身為“當主”的毛利輝元和毛利家最有實權(quán)的元老智囊小早川隆景平起平坐。這些精兵勇將和毛利家的各路“子弟兵”都上了戰(zhàn)場,可見小早川隆景為給宇喜多秀家捧場,真是下足了本錢。
見小早川隆景這么給面子,宇喜多秀家又驚又喜,忙起身說:“第六軍忠勇為西國第一,必能奏捷而還!我親率第三軍和本部軍馬共兩萬二千人為老將軍助陣!”又回頭對小西行長說,“請攝津守率兵駐守漢陽,督辦軍糧,以策萬全。”
在平壤小西行長的第一軍被明軍給打殘了,戰(zhàn)場上基本用不上他們。可宇喜多秀家仍然把“漢陽城防”的重任交給小西行長,足見對這位當年“太傅”的尊重。小西行長忙起身行禮:“多謝備前守。”
商定了作戰(zhàn)計劃,宇喜多秀家情緒激昂,意氣風(fēng)發(fā),一把扯住小早川隆景的手:“老將軍今天就率眾出發(fā),建功立業(yè)去吧。”
當天下午,倭寇第六軍分成四隊全軍離開漢陽,直奔碧蹄館而來。
倭寇大軍傾巢而出,祖承訓(xùn)和查大受卻毫不知情。此時的明軍仍然不緊不慢地漢陽方向搜索前進,一路上靜悄悄的,除了兩天前被打垮的那隊倭奴,再沒碰到一個倭子。
轉(zhuǎn)眼功夫,三千明軍前行二十里,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明軍進入了一處低緩的谷地,左右地勢平坦,一條小河從路邊穿過,河水滋養(yǎng)了一大片稻田,田邊大小村莊星羅棋布,都被倭寇毀得沒了人煙。由此向南,道路忽然收窄,地勢由低轉(zhuǎn)高,似乎又要進山了。查大受把尹承赫叫來問:“這是什么地方?”
尹承赫忙說:“此地名叫碧蹄館,是王京向北去的交通要道,以前從漢陽出發(fā)的商人早晨出來,黃昏時正好走到這里……”
查大受與尹承赫一問一答,一直在祖承訓(xùn)身邊做通譯的李正泰一句句地翻譯,遼陽副總兵祖承訓(xùn)似聽非聽,雙眼直盯著前面路口那道高高的石頭坎兒。這時候忽然打斷尹承赫:“前頭那個山嘴子有名兒嗎?”
尹承赫忙說:“那地方叫礪石峴。”又指著身后北邊幾里外另一處地勢稍低些的山嘴,“那里名叫望客峴,以前是進出王京的商人們過夜住宿的地方,原本有兩座很大的客棧,大概都被倭子燒了。”
祖承訓(xùn)一擺手打斷尹承赫的話頭兒,皺著眉頭對查大受說:“這地方三面環(huán)山,進退無路,不大對頭!你看前頭那個山嘴子像什么?”
查大受抬頭看了一會兒,喃喃道:“娘的,這幾塊大石頭看著像個張著嘴的鬼頭!真不吉利……”
查大受話音剛落,礪石峴后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螺號,接著蹄聲隆隆煙塵四起,一隊數(shù)百人的倭寇騎兵從山后沖出,直向明軍殺了過來。
從礪石峴殺出的正是倭寇名將立花宗茂手下的精銳騎兵。
立花宗茂也是戰(zhàn)國亂世中的一員名將,此人的生父是九州島豐后藩主大友氏的家臣高橋紹運,所以立花宗茂原名叫高橋統(tǒng)虎,因為同是大友氏家臣的立花道雪生不出兒子,就把他抱過來繼承香火,這才改名立花宗茂,繼承了立花家的一份產(chǎn)業(yè)和一支部隊。
九州島是當時日本國一個特殊地區(qū)。這里與本州分隔兩地,當?shù)匕傩毡绕渌胤降娜烁F,民性剽悍,所以九州諸侯自成一系,特別能戰(zhàn),向來不肯服從幕府統(tǒng)治。早前大友氏、島津氏兩大霸主和一幫小諸侯在九州爭雄,戰(zhàn)亂不斷,立花宗茂的生父高橋統(tǒng)增、養(yǎng)父立花道雪都是大友家的名將。可惜立花宗茂長大成人的時候生父和養(yǎng)父已經(jīng)先后死去,薩摩藩島津家在爭霸戰(zhàn)中占了上風(fēng),大友家的勢力逐漸瓦解,立花宗茂眼看沒了靠山,就背叛了祖輩效忠好幾代的舊主子,一頭扎進豐臣秀吉的懷里。
豐臣秀吉是個野心勃勃的梟雄,一心要統(tǒng)一全日本。正打算發(fā)兵征服九州島,立花宗茂的投靠正是時候,立刻被豐臣秀吉封為左近衛(wèi)將監(jiān),成了豐臣秀吉的“譜代家臣”,吃上了筑后柳川十三萬兩千石的俸祿。立花宗茂感豐臣秀吉知遇之恩,之后跟著豐臣秀吉連年東征西討,立了不少戰(zhàn)功,被豐臣秀吉捧成了“剛勇鎮(zhèn)西第一,忠義鎮(zhèn)西第一”的名將。
雖然靠著豐臣秀吉的提攜功成名就,得了高官厚祿,可立花宗茂知道豐臣幕府兵多將廣,像他這樣出身“偏門兒”的部將無論怎么給豐臣秀吉賣命也成不了幕府的親信寵臣,于是立花宗茂四處鉆營,終于找了個機會拜小早川隆景做干爹,從此巴結(jié)上了日本西部最強大的諸侯“毛利兩川”,左手扯著“豐臣”,右手拉著“毛利”,這才總算把自己的根基給做扎實了。這次侵入朝鮮,立花宗茂帶著麾下三千名騎兵追隨小早川隆景第六軍作戰(zhàn),他手里這支精銳騎兵是整個第六軍中戰(zhàn)斗力最強的一支部隊。
在島國的戰(zhàn)場上,立花宗茂這支騎兵部隊不管在大友家還是在小早川家都經(jīng)常被當成“刀鋒”使用,戰(zhàn)斗中,這支在島國十分罕見的騎兵部隊也如刀鋒般所向披靡,所以立花宗茂非常自信,也頗為傲慢。這次圍殲明軍的戰(zhàn)斗中小早川隆景把立花宗茂的部隊排在全軍的第一位,立花宗茂更是狂傲不可一世,立刻把手下三千兩百名騎兵分為三隊,以大將小野鎮(zhèn)幸、小野成幸兩兄弟部下七百人為第一隊,十時連久部下五百人為第二隊,立花宗茂和親弟弟高橋統(tǒng)增率兩千人為第三隊。然而立花宗茂手下盡是驕兵悍將,部將十時連久仗著年紀比小野鎮(zhèn)幸大,不肯屈居人下,大吵大鬧,立花宗茂只好改命這員老將擔(dān)任先鋒。
得令之后,十時連久立刻率領(lǐng)五百騎兵沖下礪石峴,居高臨下對明軍發(fā)起了沖鋒。
十時連久年已五旬,是立花家的家老重臣,也是立花宗茂駕下一員名將,號稱“生摩利支天”,算得上威名赫赫。見這員老將親自出馬向明軍沖殺,倭奴群里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可轉(zhuǎn)眼功夫歡呼就變成了驚叫。
面對呈楔型陣勢迎面沖來的倭寇騎兵,明軍并沒有正面迎擊,在隊伍前頭的參將李寧所部騎兵排成兩列橫陣向?qū)κ值膬梢硇辈暹^去。沖過來的明軍根本沒有拔刀舉矛,而是抽弓搭箭,一邊縱馬飛馳,一邊對準沖上來的倭奴連連放箭,頓時,沖鋒的倭奴像樹葉一樣紛紛摔落馬下。
答案六
騎射,這是一項了不得的硬功夫。騎士坐在飛馳的戰(zhàn)馬上,一邊放松身體,掌握節(jié)奏,讓自己與戰(zhàn)馬融為一體,同時挽弓搭箭在異常顛簸的馬背上瞄準對手,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向敵人放箭,一箭射出根本不看是否射中,立刻抽箭瞄準下一個對手,一輪奔馳要連發(fā)數(shù)箭,射倒幾個敵人,然后回馬沖向另一個方向,再次對敵人展開攻擊。在騎射過程中要求身子坐得穩(wěn),出手快而準,人馬合為一體,而且不管怎么沖殺,隊形絕對不能亂。所以騎射不但對射術(shù)的要求高,對騎術(shù)的要求更高。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騎兵來說,騎射功夫是第一位的,用刀槍殺敵的本領(lǐng)則是次要的。
——戰(zhàn)場是個冷酷之地,在這里“花拳繡腿”毫無意義,所有軍隊考慮的都是同一件事:怎么才能最好地保全自己,最多的殺傷敵人。而騎射,是在中近距離作戰(zhàn)中“不接觸即能殺死對手”的唯一戰(zhàn)術(shù),在“保全自己”和“殺傷敵人”兩方面效率都是最高的。
在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場上,沒有比“騎射”更厲害的殺人技能了。比如稱霸一時的蒙古鐵騎,靠著人數(shù)不多的部隊居然踏遍歐亞兩大洲,征服了半個世界!你說他們有什么“太極劍、八卦刀、詠春拳”嗎?沒有!蒙古騎兵征服半個世界,靠的就是“騎射”的硬功夫。
中國是個農(nóng)耕國家,我們的祖先原本并不精于騎射。可我們守著天下第一大糧倉,過著全世界最富裕的日子,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引得周圍很多第一流的“老師”們不請自來,爭著搶著要“教給”咱們本事: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回紇人、契丹人、黨項人、蒙古人、女真人,這些“老師”跟我們打了一千年交道,著實收了我們很多“學(xué)費”!同時也教給我們很多非常實用的東西,到今天,遼東騎兵的騎射功夫不敢說天下第一,起碼也是世界一流。
和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中原大國相比,這些海島倭奴拜過“老師”嗎?交過“學(xué)費”嗎?當然沒有。實際上困居海隅的倭寇連“拜師”的機會都沒有。這些海島倭奴從沒見識過大規(guī)模騎兵交戰(zhàn),在碧蹄館,倭寇騎兵破天荒第一次和明軍騎兵交手,所以遼東騎兵自然成了倭寇的老師,而“老師”要收取的“學(xué)費”就是倭子的性命。
參將李寧所部騎兵不過數(shù)百人,與十時連久的部下兵力相當,可明軍騎射功夫太強,每人每一輪沖擊射出五箭,加起來就是兩三千箭!對同樣只有幾百人的十時連久部隊來說,這還得了?
面對縱馬如飛、亂箭如雨的對手,十時連久和他的幾百騎兵被打了個暈頭轉(zhuǎn)向,很多倭奴連刀都沒抽出來,已經(jīng)被不知何處飛來的利箭射落馬下。混亂之中,“生摩利支天”十時連久大聲咆哮,拍馬舞馬直取對面的一個明軍將領(lǐng),還沒沖到跟前,身側(cè)一箭射來,正中面頰,前頭射進去,后腦穿出來,十時連久大叫一聲翻身落馬,利利索索“升天”去了。
沒多大功夫,立花宗茂部下先鋒大將十時連久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五百余人幾乎被明軍全殲!
到這時立花宗茂、小野鎮(zhèn)幸、高橋統(tǒng)增的后續(xù)部隊才趕到戰(zhàn)場,本以為先鋒正與敵人鏖戰(zhàn),哪知面對的竟是個劍折馬倒、全軍覆沒的恐怖景象,立花宗茂整個人都傻了眼。
正在此時,一個武士飛馬趕來:“將監(jiān)大人,小早川大人詢問前線戰(zhàn)果!”
立花宗茂也是個“舌頭無敵”的戰(zhàn)國豪杰,想都沒想立刻匯報:“我軍陣前討得敵軍兩千余名。”
明軍一共才三千騎兵,立花宗茂卻說“討得兩千余人”,那山谷里來往奔馳的大隊明軍難道都是鬼魂不成?
當然,信使聽不出立花宗茂的瞎話,急忙回去向小早川隆景報告戰(zhàn)況。立花宗茂也不愧是“剛勇西國第一”的名將,還有些勇氣,強打精神立刻下令:“小野鎮(zhèn)幸率七百人正面發(fā)起進攻,我率本部兩千人從側(cè)翼進攻,各軍盡力向前,一定要打亂明軍的陣勢!”
轟然一聲,大隊騎兵沖下礪石峴,呼嘯著向明軍沖殺過來。
迎接這些倭寇的,仍然是亂箭如雨。
明軍作戰(zhàn)自有章法,這些套路都是在遼東與強敵惡戰(zhàn)多年學(xué)回來的經(jīng)驗。
因為戰(zhàn)場是狹窄的山谷,倭寇又同時從兩個方向沖過來,明軍很難像剛才那樣專以騎射制敵,卻仍然是箭雨當頭一輪猛射,先對敵軍造成削弱,然后避強擊弱,集中兵馬向小野鎮(zhèn)幸所部迎面沖殺過去。兩軍頓時沖撞在一處,刀槍齊舉拼命廝殺,一時間倭寇騎兵慘叫連連,紛紛墜馬。
說起騎射功夫,倭子根本不懂;馬上格斗之術(shù),他們也遠不及明軍。
亂軍之中,遼東參將李寧握著一根長矛四處尋找對手,忽然看見對面一個頭戴桃形盔、身披金甲的倭奴也提一桿長矛正往這邊沖殺過來,兩人各自覷定對手面對面地沖刺過來,眼看到了近前,倭將一矛戳向李寧胸口,李寧側(cè)身避過矛尖,右臂一抬,槍桿橫掃而出,正打在倭將臉上,頓時翻身落馬,這一下大概摔斷了骨頭,半天才掙扎著坐起來,李寧已經(jīng)駁馬回來,手起一矛把這個倭將捅死在爛泥里。
被李寧刺死的倭將正是立花家名將小野鎮(zhèn)幸的弟弟小野成幸。此人一死,正面沖來的七百倭寇騎兵頓時大亂。查大受瞄準小野鎮(zhèn)幸手下大將小串成重,一箭射去,小串成重應(yīng)聲落馬,李寧在亂軍中也兜截住一員倭將,只一合,刺敵于馬下,正是小野鎮(zhèn)幸部將安東常久。
戰(zhàn)至此處,小野鎮(zhèn)信所部已被明軍徹底擊潰,還沒死的倭寇騎兵倉皇敗退。明軍騰出手來,立刻返身與立花宗茂的兩千騎展開激戰(zhàn),雙方在山谷稻田間反復(fù)沖突,不到半個時辰,倭寇騎兵主力已經(jīng)傷亡過半,“剛勇西國第一”的立花宗茂身中數(shù)箭,好在盔甲厚重,運氣也好,沒被射死,帶著殘部落荒而逃。
立花宗茂手下這支騎兵部隊不但是小早川第六軍的絕對精銳,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島國軍隊中的精銳勁旅,正因為擁有如此強銳的部隊,立花宗茂才在眾倭將之中得到“西國剛勇第一”的威名。
可惜立花宗茂所部完全無法與明軍騎兵交戰(zhàn),剛一交手,倭寇騎兵被明軍橫掃馬下,這支三千多人的騎兵部隊很快被明軍徹底粉碎,戰(zhàn)后清點兵員,僅剩一千一百三十二人,也就是說上陣的三千兩百名騎兵竟戰(zhàn)死兩千余名,占到全軍兵力的七成。從戰(zhàn)績來看,這支倭寇中最強悍的騎兵部隊表現(xiàn)得比普通步卒還要糟糕,原因何在?
很簡單,倭寇的騎兵平時只和步卒交手,而明軍騎兵更精于騎兵與騎兵之間的對決。
遼東鐵騎的對手是蒙古人和女真人,這些人全都是能騎善射的彪悍戰(zhàn)士,人人配有戰(zhàn)馬——有些蒙古騎士出戰(zhàn)時甚至配有兩三匹馬,每天輪流換乘,以養(yǎng)馬力,至于在馬背上射箭,蒙古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騎在羊背上練習(xí)這一招兒了。面對這樣的對手,明軍在馬背上的刺殺和射術(shù)都必須比對手更強才行。
可倭寇軍中極度缺乏騎兵,他們的騎兵部隊平時找不到對等的敵手,每每上陣沖殺,都是以騎兵沖擊步卒,如此一來,倭寇騎兵只擅長居高臨下刺殺步卒,面對與他們一樣坐在馬背上高速沖鋒的騎士,這些人甚至連怎么出刀都不會,至于在馬上掌握平衡,快速向?qū)κ址偶|東兵人人精通此道,倭寇卻完全沒有這種技能,他們那一人多高的劣質(zhì)“長弓”也無法滿足這樣的射擊要求。
到今天為止,日本人仍然在使用傳統(tǒng)“長弓”,而且把這種看起來很可笑的射術(shù)稱為“弓道”。這就讓我們有機會認識了古代日本軍隊的裝備水平,而且單從“長弓”的外型結(jié)構(gòu)就可以斷定:古代日本騎兵基本不具備“騎射”之能。
騎術(shù)、射術(shù)、刺殺術(shù)三個方面倭寇皆遠非明軍敵手,面對遼東騎兵時,倭奴要末還沒交手就被對方在中近距離用箭射殺,或者迎面交手時因為雙方接近速度太快而手忙腳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對手刺落馬下。
在火器配置和使用方面,倭寇比明軍落后一百年;在步、騎野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方面,倭寇比明軍落后了一千年。
有位大人物說過:“落后,就要挨打。”這話放之四海皆準。
至于被豐臣秀吉稱贊為“剛勇西國第一”的名將立花宗茂,在碧蹄館他的精銳部隊被明軍徹底打殘,后來的戰(zhàn)斗中,這支“刀鋒”部隊再也沒有任何戰(zhàn)績。
侵朝戰(zhàn)爭失敗后,德川家康準備奪取豐臣幕府的政權(quán),石田三成、小西行長拼命保護豐臣秀吉的遺孤豐臣秀賴,于是爆發(fā)了“關(guān)原之戰(zhàn)”。在這場戰(zhàn)斗中立花宗茂加入了石田三成的西軍,想不到押錯了寶,最后獲勝的居然是德川家康。戰(zhàn)后德川家康先是削奪了立花家的領(lǐng)地和俸祿,接著又看中立花宗茂的精銳部隊,用一萬石俸祿收買了他,于是當?shù)麓铱颠M攻大阪城、準備徹底干掉豐臣秀賴時,立花宗茂毫不猶豫地投靠了德川,對昔日的舊主子痛下殺手,戰(zhàn)場上立了功,拿回了早先被德川家康奪去的領(lǐng)地和俸祿。
追隨大友氏又背叛大友氏;追隨豐臣家又背叛豐臣家,朝秦暮楚,背信棄義,這就是立花宗茂。
當然,咱們這么說并不是要“指責(zé)”立花宗茂。
作為一名“戰(zhàn)國英豪”,立花宗茂的無恥行徑在日本一點也不稀奇,翻開史書看一看,島國軍閥基本都是這副嘴臉,既不知忠義,又不識廉恥。要是跟黑田如水、加藤清正、島福正則、小早川秀秋這幫人比,立花宗茂的人品還算很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