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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鐵城廠

小滿成長于鐵城市的西郊小鎮,小鎮主體是一座龐大的萬人工廠。由于工廠是保密單位,當年的城鄉地圖上都沒有關于廠址廠名的標注,通信地址也僅僅是一個信箱,叫作“鐵城二號信箱”。工廠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從中蘇邊境緊急搬遷到鐵城西郊,在荒涼的山谷里匆匆建成的。當時幾乎沒人了解工廠的底細,本地人就干脆叫它“西鐵城廠”。

那時西郊還是貧瘠山區,山谷里全是稀稀拉拉的玉米地,廠房就在這片玉米地里動工。建廠工人們夏天住席棚子,冬天住干打壘土坯房,他們偶爾拿三接頭的勞保鞋和附近村民換雞蛋,換完雞蛋也不多說話,說是三線工廠有保密紀律。附近村民搞不懂什么是三線工廠,只見山腳的廠房一天天長高,比拔節的玉米還快上百倍,轉年就完工投料生產,冒出第一股化工黑煙。“先生產,后生活”的建廠突擊隊馬上又動工家屬區,蘿卜快了不洗泥,一排排二三層樓房很快封頂,冒出了第一縷白色炊煙。

等到秋天,新落成的家屬區里開進來二百輛解放大卡車,車上裝滿了衣柜木床和鍋碗瓢盆。隨車抵達的男人身穿勞動服,頭戴前進帽,裝束和“大生產”煙盒上的畫像一模一樣。工人下了車,給前來圍觀的當地村民敬上一根香煙,問:“你們這疙瘩冬天腦和(暖和)不?刮大煙炮(風雪暴)不?”

當地村民聽不懂什么叫“大煙炮”,隨手把香煙夾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煙袋鍋點上火,吐出一口煙氣,反問道:“你們這個廠子能有二百戶?”

“你也太小瞧我們廠子了!”前進帽工人也吐出一口煙氣,“我們是頭一批!這二百輛大卡車要跑二十個來回,老爺們兒押車先來,老婆孩子坐火車,隨后就到!”

村民們掐指一算,好家伙,四千戶!少說也得兩萬人。

就這樣,兩萬人的軍工廠自北境南下,在溫暖的鐵城西郊建立了嶄新的領地,并很快得到了“西鐵城人”的綽號。“西鐵城人”陸續建成了幼兒園小學中學,職工醫院職工俱樂部,圖書館體育館燈光籃球場。他們把黑龍江老廠區的毛主席塑像也搬到了新廠機關樓前,全廠職工輪流在塑像下拍照合影。他們把照片寄給遙遠北方的親戚,信中寫道:“不論工廠搬到海角天涯,有毛主席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

特殊年代里的西鐵城廠,一直對外托稱是農用化工廠。直到后來發生了一場特大生產事故,大爆炸“轟隆”一聲巨響,把遠在五十里外的半個鐵城市的門窗玻璃都震碎了。本地人就問西鐵城人,你們廠不是生產化肥農藥的嗎?咋整出這么大動靜?西鐵城人含糊回答,說高級化肥都容易爆炸。本地人問,那化肥不就成了炸藥?西鐵城人民說,對,化肥跟炸藥本來就是一家。本地人民將信將疑了好幾年,后來才慢慢搞明白,神秘的西鐵城廠根本不生產化肥,而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火藥生產基地!而這些在山谷里上班的工人,都是政審篩出來的“好人好馬”,受過最嚴格的保密培訓。

直到八十年代,西鐵城廠才日漸褪去從前的神秘面紗。更多的本地人有機會走進廠區,他們發現這里簡直就是世外獨立王國,運行著完整的社會體系。什么供電供水供熱,醫院學校郵局銀行,報紙閉路電視臺,廠區內一應俱全。不夸張地說,從職工醫院里呱呱墜地,到太平間里長眠不起,活人可以一輩子不用走出十里廠區。

當年像西鐵城一樣的三線大廠散布全國東中西部,這些重工業飛地各自號稱“十里車城”“十里炮城”“十里紡城”,西鐵城也曾自號“十里化工城”。廠就是城,城就是廠,這里城廠一體的生活場景宏大有序:每天朝陽升起,廠區二十個大喇叭一起響起《歌唱祖國》的歌聲,千萬輛自行車匯成潮水,從生活區涌向生產區的預制車間、硝化車間、混成車間、機械分廠、膠帽分廠。每個車把上都掛著一樣顏色的塑膠提兜,兜子里裝的是大同小異的鋁質飯盒。等到下班時間,千萬輛自行車再次匯聚成河,流回到炊煙升起的生活區。生活區里也是高度的集體化和同質化。樓上樓下全是同事,樓前樓后全是工友,子弟們互相認識彼此的父母。單職工的家庭叫“單基藥”,雙職工叫“雙基藥”。全廠職工張口閉口都說“我們廠”,把進城叫作“去鐵城”,把生孩子叫“出成品”。每個家屬區都有好幾個大喇叭,時不時廣播生活通知:

“停水通知:明天供水管線維修,一三五家屬區停水,消防車五點鐘送水!”

“接種通知:本周之內,全體一九八二年出生的小學生由家長陪同,到職工醫院打預防針,吃塔糖,打蛔蟲!”

“游園通知:明晚工廠舉辦元宵燈會,請大人務必看住小孩,避免踩踏走失!”

“關閉通知:由于近期紅眼病爆發,廠游泳池近期關閉,開放時間待定!”

西鐵城廠像是天外飛來的巨型隕石,自帶一套磁場體系,與駐地城鄉幾十年來格格不入。在講話口音上,工廠職工學不來鐵城本地的鼻音方言,廠內只通行黑龍江口音的廠話。在飲食上,西鐵城的鍋包肉是酸甜口,而鐵城本地則是咸口。哪怕是玩蟲子,工廠子弟也和當地小孩玩不到一塊去,工廠子弟不知道啥叫“知了猴”,村民小孩也聽不懂啥叫“扁擔鉤”。

在西鐵城廠搬來之前,鐵城市內也有零散規模的輕工廠,像搪瓷廠、熱水器廠、縫紉機廠、毛巾廠、膠鞋廠。這些廠連職工帶家屬也達不到千人規模。而后搬來的西鐵城廠屬于正地師級單位,廠黨委書記和市委書記在級別上平起平坐,在待遇上更勝一籌,市委書記坐的是國產212吉普,廠書記坐的是蘇聯伏爾加小轎車。由此,又紅又專的西鐵城人民不太把作坊小廠和市民看在眼里,他們看上眼的,只有哈爾濱的“三大動力,十大軍工”、齊齊哈爾的“一重”、沈陽的“黎明東機五三”、鞍山的“三鋼一鐵”。

市區人民也看不慣牛哄哄的西鐵城,譏誚說,我們城里有文廟魁星樓,有千年遼塔百年古剎,你們廠子除了山溝就是煙囪,有啥可牛的?西鐵城人反駁說,什么破塔邪廟,都是封建底子孔家店,還拿出來顯擺?你們城里也不過“三條街五個樓,一個交警一個猴”,什么時候才能實現工業現代化?

作為光榮的三線工業飛地,西鐵城人民覺得自己是五月花帆船運來的特選子民,而本地人卻認為他們是南下掠地的金兀術。武斗年代里,西鐵城廠的造反派曾把大炮拉出廠區,要炮打城里的階級敵人。從那時起,鐵城本地人民只用一個字評價西鐵城人:虎!這既有對于赳赳武夫的鄙視,也有對于強悍武力的懼怕。

小滿和夏雷的童年友誼起始于家屬區的旱廁,這聽上去像是屎殼郎兄弟的江湖相逢。

那時西鐵城廠已搬遷到鐵城西郊二十多年,夏雷和小滿是軍工廠的第三代子弟。他們都出生于廠職工醫院。小滿出生的那天正是小滿節氣,干脆直接起名叫小滿了。夏雷則出生于一場雷陣雨中,接生大夫匆忙間把他的臍帶剪短了,扣結打得有點勉強。

那一年廠職工醫院接生了二百多個孩子,這些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他們出生沒多久,大人就被廠計生干事動員做了節育措施。在他們咿呀學語那一年,父母懷抱著他們去廠職工俱樂部看《少林寺》。也是那一年,很多家庭都買了黑白電視機,機殼上的“松下”的商標還不是“Panasonic”,而是“National”。再后來,市面上出現了一塊錢一張的電視彩膜,貼在電視屏幕上看動畫片,黑白米老鼠能變成彩虹米老鼠。

等到了上學年紀,孩子們都被送去了子弟小學。西鐵城有四個子弟小學和一個子弟中學。第一家屬區對應子弟一小,第二家屬區對應子弟二小,依此類推。所有小學的畢業生像是一批批升井的原煤,先是直升到子弟初中,然后經過中考的洗煤篩選,剩下的合格品再升入子弟高中。三年后,優質的精煤會考上大學,普通的煤塊會去職工技校。技校再把他們培訓成化工、電工、鉗工、車工,分配到各個車間上崗。整個西鐵城廠就像一座超級龐大的火電機組,每年都有作為新煤的青工輸入,維系燃燒幾十年不熄的產業火焰。

小滿和夏雷家住第一家屬區。第一家屬區是工人村,小區里沒有一個科長,也沒有一個醫生和工程師。工人子弟們的玩具除了彈弓、玻璃球,還有螺絲、螺母、子彈殼。男孩們都會背的順口溜是“車鉗銑,沒法比,鉚電焊,吃飽飯”和“車工緊,鉗工松,吊兒郎當作電工,破破爛爛機修工,不要臉的電焊工”。每逢四個小學聯合開運動會,別的學校的學生都坐板凳馬扎,而工人村孩子們屁股下面坐的,全是清一色的木質電纜軸。

夏雷和小滿記憶中的第一家屬區,中軸是一條普通柏油馬路,路兩側是五十棟老磚樓,樓房之間則是胡搭亂建的地震棚和倉房。每家倉房里都有一堆廢舊手冊和棕色玻璃瓶,廢舊手冊是《軍工企業保密手冊》《化學戰民兵手冊》《防核打擊手冊》,棕色塑料瓶里則是丙酮、甲醇和信那水這些化工溶劑。

這五十棟老磚樓被馬路分隔為路北和路南兩大塊。兩邊住戶的頑童也就自然而然分成兩派,各自號稱北少林和南少林。南北少林都有所謂的“大雄寶殿”。北少林的寶殿是一座破敗廢棄的土坯倉房,鐵皮門上扭扭歪歪寫著一行粉筆字“少林正宗”,旁邊是一行小字“我愛王小濱”;南少林的“大雄寶殿”是一個常年鎖門的失修泵房,泵房墻根下是一片泛白的尿漬,屋頂上的防水油氈紙早被小孩們撕得一絲不剩。

第一個去撕油氈紙的頑童是小滿。當時還沒有水洗公廁,幾棟樓房共用一個旱廁。旱廁鏤空透風,尤其是在冬夜,朔風四起凍屁股。小滿每次去廁所大解的路上,都先從泵房屋檐撕下一片油氈紙,點燃后扔進結冰的茅坑深處,然后再解開褲子,將屁股對著火光和上升的熱氣。油氈紙的火苗抗風不易滅,缺點是冒黑煙。小滿倒不在乎屁股熏黑,冬夜里什么體面都不如溫暖。只是有時火苗太盛,會烤得屁股生疼,如坐針氈。小滿慢慢摸索出了規律,只用手掌大小的油氈紙正合適。

這一年的三九寒冬,小滿察覺到老泵房的油氈紙越來越少,想必是有其他人也在撕。有一晚他鬧肚子,拎了張油氈紙跑進廁所,卻見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在提褲子系腰帶,蹲坑里一大塊油氈紙正在熊熊燃燒。

那男孩看到小滿手上的油氈紙,也是一怔。

深夜廁所狹路相逢,小滿先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

“你是誰?我為啥要認識你?”男孩反問道。

“我可是南少林的住持,”小滿驕傲地說,“你從哪兒來的?怎么跑到我們這兒上廁所?”

“我也是工廠的,以前住老廠留守處的爺爺家。”男孩回答。

“難怪從來沒見過你,你叫啥名字?幾年級?”

“我叫夏雷,轉學過來三年級。”

“太巧了,我也是三年級。”小滿低頭看到蹲坑里燃燒的油氈紙,又問,“這是你從泵房頂上撕下來的?”

“嗯哪。”

“咋能撕這么大一塊?”小滿搖搖頭說,“火苗太大也不行,能把屁股烤熟!”

夏雷信服地點點頭,他剛才確實被烤得半蹲馬步。

“像我這塊大小正好。”小滿把手上的油氈紙晃了一下,點燃后扔進茅坑,“完事了你就快走吧,你在這兒,我拉不出來。”

夏雷走出廁所沒幾步,又返折回來:“我明天能找你玩嗎?”

小滿正在蹲著運氣,不耐煩地問:“有啥好玩的?”

“我有單腿驢冰車,爺爺用三角鐵給我做的。”

“三角鐵的?好吧,明天你來找我,我家在26棟5號。”

“記住了,謝謝!”夏雷摸了摸褲兜,“我有酸三色糖,你要不?”

“要!”小滿伸出手。

夏雷掏出兩粒酸三色放在小滿手心里,自己拎著手電筒走了,一邊走一邊唱著:“大沖擊那個大流行,信天游唱給便衣警察聽……”

剩下小滿一個人蹲坑,四下寂靜無聊,他想起一個順口溜,就自娛自樂地開始念叨:“一九九零年,我學會了開汽車……廁所沒有燈,掉進粑粑坑,坑里做斗爭,最后我犧牲。”等念叨完一遍,小滿想,萬一犧牲前還沒吃完糖可就虧了,于是他剝開糖紙,把酸三色放進嘴里。

寒夜里,廁所火光搖曳,小滿蹲坑含糖兩不耽誤,嘴里甜蜜,屁股溫暖。

西鐵城廠的布局是生產區依山,生活區傍水。流經生活區的河流名叫回流河。一到冬天,河水先從緩流開始上凍,近岸的水面最早結冰。

第二天上午,夏雷拎著冰車跟小滿翻過河壩,來到河面冰上。那里正有一群頑童胡鬧著比賽滑冰車。

小滿先把夏雷介紹給大家,這時湊過來一個叫王東東的男孩,遞了一根冰镩子給夏雷:“這根是甜的,來舔舔!”

“去你的,大騙子!”夏雷氣得臉通紅,“你當我是傻子嗎?”

“王東東你個大傻帽!”小滿給了他一個大脖溜子,“人家夏雷以前住在興凱湖,那邊撒尿都能凍成個冰棍,你能騙得了他?”

王東東失了算,尷尬地吐了吐舌頭。

“你真會滑單腿驢?”一個叫宋和尚的男孩問夏雷,“咱們南少林就數王東東滑得好。”

“當然會滑!”夏雷挺了挺胸脯說,“我可是興凱湖的冰上飛!”

大家都哄笑不信。

“不信?給你們露一手!”夏雷把腳踏在單腿驢上,身體慢慢蹲下保持重心,雙臂用力往后一撐冰镩子,“嗖”地滑了出去。

“來個小回,小回一個!”宋和尚和王東東抻著脖子大喊。

小回是東北土話,急拐彎的意思,是單腿驢冰車的最難動作。不過這也難不倒夏雷,他提起重心向前,猛一擺尾,腳下的冰刀“吱吱”作響,將冰面刨出一堆冰屑。

漂移成功!

“好樣的!”小滿帶頭鼓掌。

“太斃了!”圍觀的孩子們都鼓噪叫好。宋和尚連忙把兜里的果丹皮掏出來,分給了夏雷一塊。

“臭和尚,你只給我吃一口,為啥給他一整塊?”王東東嚷道。

“誰讓夏雷滑得比你好!”宋和尚說,“我不跟你這個二把刀學了,我要跟夏雷學。”

一片笑鬧聲中,小滿心里最是高興,新朋友給他掙足了面子。他走上前接過夏雷的冰車:“來,我也試個小回!”說完,他撐起冰镩子,朝對岸方向劃去。

夏雷剛把果丹皮放進嘴里,一回頭看見小滿滑到了河中心,嚇得他一口吐出果丹皮,趕緊大喊:“你快回來!那里冰不結實!”

小滿這才意識到河心危險,他正要往回掉頭,河冰忽然發出“咔嚓”一聲悶響,冰面塌陷了一大片,他整個人掉進了冰窟窿里!

“救——”小滿剛一張嘴,冰水就涌進口鼻,咕嚕嚕咕嚕嚕,他感覺腦袋越來越空,眼前越來越模糊,時間越來越慢。

等小滿再一睜眼,天在下,地在上,自己吐出的水都流到了腦門上。“醒啦,醒啦!”身邊的夏雷和王東東見他睜開了眼睛,驚喜地大喊,“丁師傅你放下吧!”

“這小子命大……”被叫作丁師傅的大人長舒一口氣,把小滿平放在地上。等他穿上衣褲,又將小滿像褡褳一樣扛上肩,朝不遠處的職工醫院走去。

從冰窟窿里救出小滿的人,正是西鐵城大名鼎鼎的丁師傅。

要問八十年代西鐵城最牛的人是誰?西鐵城人民會告訴你,既不是廠長也不是書記,更不是保衛處處長,而是打了針的丁師傅。丁師傅每月兩次去職工醫院打針。打完回家的路上,不管是誰阻擋了他,他都立馬翻臉,天王老子也不行。

有次新任廠長的藍鳥轎車擋了丁師傅的路,丁師傅把老繭大手伸進車窗,直接給了新廠長一個大耳刮子。新廠長是五機部剛派下來的空降干部,當時就給打蒙了,這是個什么土匪廠子,有沒有王法?工人二話不說就敢扇廠長耳光?

秘書和司機趕緊下車追打老丁,丁師傅蹬上自行車邊騎邊罵:“媽的,好狗還不擋道哩!這道理都不懂,你們還當個雞毛干部?再耽誤我一分鐘,我明天就攮死你們仨。”

除了每月打針那兩天,平日里的丁師傅像是換了一個人,他騎車慢慢悠悠,說話哼哼唧唧,隨便大家怎么開玩笑都行。有路人逗問:“丁師傅,你今天不打針啊?”

丁師傅說:“那玩意兒哪能天天打?”

路人尋開心,還問:“打針好使嗎?”

丁師傅一翻白眼:“滾!好不好使,得問你媽!”

丁師傅早年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退伍后轉業到西鐵城廠上班。據說他在法卡山戰場上,被敵軍子彈打飛了一側睪丸,由此算是為國捐蛋。還有更玄乎的說法,說丁排長在押解越南女兵時,一不留意被女越匪抓住了下體,捏得睪丸破裂。這個說法顯然是扯淡,估計是造謠群眾剛看過電影《鷹爪鐵布衫》。

當年時常有各級領導來廠探望丁師傅,逢年過節噓寒問暖。西鐵城廠擁軍優屬的第一號任務,就是為丁師傅定期注射睪酮激素。職工醫院魯院長說,睪酮激素能代替睪丸維持男性的生理,不僅關乎體貌和氣質,還關乎夫妻生活。

丁師傅每半個月去職工醫院打一次針。據說一針下去就能喚起激情勃發一小時,時間過了就失效。打完針的丁師傅爭分奪秒往家趕,一刻也不容耽擱。有次路上撞倒了中學侯校長,他也沒下車扶一把,一邊飛騎一邊回頭喊:“老侯你自己爬起來吧!明天我請你喝酒!”侯校長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膝蓋的灰土,感慨道:“這他媽的,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每次打針回到家,丁師傅連自行車都不鎖,進了屋就拉上窗簾,一邊看墻上的北極星掛鐘,一邊催促老婆:“別看電視啦,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咱得抓緊!”老婆來不及關電視,就“哎呀”一聲被丁師傅放倒,扔上了床。

有時趕上逆著自行車人潮,丁師傅就拎上一把搟面杖,邊騎邊揮舞,像極了上古的猛士刑天。這可是八十年代西鐵城的馬路一景。全廠的子弟小學生第一次騎車上路前,家長都要囑咐:“一要躲卡車,二要躲老丁,卡車有大轱轆,老丁有急事。”孩子們問究竟是啥急事?家長們想了想說,老丁著急回家送雞毛信。小孩子接著問,他家里有消息樹嗎?大人又想了想說,有的,老丁老婆就是那棵消息樹。

那年冬天,職工醫院的藥房暖氣片炸了,熱水淹了一大堆藥劑。丁師傅見自己的專用藥箱濕透了,就轉身去找魯院長換新藥。魯院長推脫說:“你的藥是新特藥公司按計劃調配的,鐵城獨一份,很難換的。”

“難不難我不管,你看看它的面子夠不夠?”丁師傅把搟面杖“咣”的一聲杵在魯院長辦公桌上,“反正下個禮拜我就得打上新的,老魯你不能拿過水的藥糊弄我!”

魯院長沒辦法,只得拍著胸脯勸走了丁師傅,回頭趕緊跟廠里打報告。廠長端著報告,先是想起了前一年自己挨的耳光,又想起了丁師傅新添的二尺長搟面杖,就趕緊派了小車司機帶上介紹信,去北京采購睪酮注射劑,拉回了西鐵城。

小滿掉進冰窟窿那天,正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丁師傅剛從醫院打完針,風馳電掣騎到橋頭,就聽到橋下孩子們在大喊“救命”。他趕緊撇了自行車,脫掉棉衣褲,“撲通”一聲跳進冰河。冰河水沒腰,丁師傅冷得炸了毛。他俯身摸到小滿,從身后緊緊揪住他的褲帶,雙臂一發力把他托上了冰面。

等丁師傅自己爬上岸時,身上已被冰鋒割出了十幾道血口子,北風一吹,疼得像是千刀萬剮。他把小滿拎起來大頭朝下控水,像是獵人拎著捆腳的山雞。夏雷和王東東像擂鼓一樣拍打小滿的后背,小滿一口一口吐出水,直到緩回一口氣,丁師傅才放下心。他穿上衣褲,扛著小滿返回醫院。

到了醫院,丁師傅把小滿交給急診大夫,自己趕緊尋了一爿暖氣摟著坐下。聞訊趕來的魯院長給他端了杯熱茶,邀請說:“老丁,走!我領你去手術室洗個熱水澡,你這歲數下冰河,可是拼了命了。”

丁師傅接過熱茶喝一口,抹抹嘴說:“沒大事,就當是冬泳了,只可惜這次的藥白打了,沒用上……”

三九寒天過去是四九,四九之后臨近農歷新春。每年此時,西鐵城廠都要召開年度先進表彰大會,各個車間分廠選出來的先進勞模披紅掛彩,輪流上臺和廠長書記握手合影。

這年大會上,新廠長給丁師傅親自頒發了“見義勇為”獎狀。丁師傅笑得面紋條條上揚,他握緊廠長的手說:“廠長大人,對不起啊,我可是冒犯過您,也給您添過麻煩。”

“快別說那些,你可是時代的楷模,西鐵城的羅盛教!”廠長摟緊丁師傅的肩膀,“我以后讓醫院備足睪酮,讓你這頭獨瓣蒜再辣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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