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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程少堂傳
  • 梁青
  • 18701字
  • 2021-06-18 11:07:32

五、當程少堂講《荷花淀》時他在講什么

眼下,程少堂自己已經放出要講一堂全市公開課的話了。孫犁的《荷花淀》

就擺在他面前。對,他作為深圳市中學語文教研員的第一堂全市亮相課就是《荷花淀》(前一年在寶安區海灣中學講的《傷仲永》公開課,參與聽課的主要是寶安區、龍崗區的初中語文教師和關內部分中學語文教師)。孫犁的作品,孫犁的語言,程少堂一向都很喜歡,那白描的詩情,那純粹的韻味,令他著迷。這第一堂面向全市的公開課他選擇了孫犁的《荷花淀》,也是因為他確實喜歡吧。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然而今晚程少堂并沒有急著回家,也沒有出去吃飯,白天紛繁不斷的回憶讓他的心湖難以平靜。于是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靠在高背椅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又好像沒想什么。辦公室很安靜,走廊里也很安靜。整棟辦公樓只剩他一人,其他同事早就都下班了。深圳夜生活的燈紅酒綠和熙攘喧囂從他辦公室的窗口可以看得分明,聽得分明。可此時,窗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深圳這座城市也與他無關,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起身泡了一杯清茶,調亮了臺燈,拉起窗簾,坐下,目光落在了這篇他已讀過聽過無數遍的經典名篇《荷花淀》上,重新讀起。被稱為“詩化小說”的《荷花淀》里那動人的詩意果然無處不在:淀上溫柔皎潔的月色和月色里水生夫妻話別的溫情詩意自不必說,晌午時分幾個青年農村婦女的嘰嘰喳喳在淀上陽光、南風、稻秧、蘆葦、菱角、荷花的映襯下也蕩起了層層詩意,連撲楞楞飛起的野鴨、耳邊響起的一排槍聲、水面上殘留的硝煙火藥味里都彌漫著別樣的詩意。所有這些在他眼里,不僅美得令人陶醉,而且美得讓人深思——戰爭在中國作家孫犁的筆下,沒有一絲腥風血雨,卻是如詩如畫,革命樂觀主義取代了殘酷慘烈,熱愛生活、熱愛祖國的主題幾乎要膨脹到熱愛戰爭了,為什么?難道這僅僅是一種文學審美嗎?難道一切審美僅僅只有和諧式的優美嗎?孫犁作品中的清新氣息和優美意境是戰爭本身嗎?

戰爭的本質是什么?當文學遇到戰爭,作家的使命是什么?想著想著,程少堂不禁又想起了這許多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經歷。他呷了一口茶,問自己:生活的本質又是什么?真實的生活是不是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我們是怎樣對待這些不如意的?結果如何了呢?我們又該怎樣面對自己的內心?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他自己心潮澎湃。他覺得以前對《荷花淀》小說的種種傳統解讀,內容上都是從社會學或政治學、廣義文章學(包括語言學)等角度切入的,不僅如此,這些解讀在形式上全部由小說的環境、情節、人物這三個要素結構著,規范著。他想,經典名篇如果還是所有語文教師都按照這種思維定式,繼續用傳統的視角、傳統的結構來解讀,來教學,怎能翻出作品的新意,讓經典煥發新的活力?舊瓶為什么不能裝新酒?這樣想著,傳統的大路思維一個一個站到了程少堂的對面,他心里生出一條“陌路”來。其實這條路早就在他心里了,方向也很明確,就是“企圖讓學生通過《荷花淀》的欣賞,學會用一種新的即文化學的眼光讀孫犁的小說。環境、情節、人物性格當然是要分析的,但是在文化的視野下分析(當然必須是文學分析)。嘗試把文、史、哲真正打通。”這就意味著,小說三要素這些傳統概念將不會顯山露水地作為教學環節呈現出來,而將內涵在“文化”的氣息里,用另一種方式傳遞表達,這就是他的《荷花淀》一課設計的深層結構。因為這條路“陌生”,此前從未有人走過,他是開路者,暫時還沒想到一個很合適的名字,姑且稱之為“文化路徑”好了。應該說,文化路徑對絕大多數老師來說是陌生的,而于程少堂,非但不陌生,簡直是再熟悉、再自然不過的了。因為1980 年代那場文化熱給了他文化的眼光,今天他用文化的眼光來尋找語文未來的路。他確信,這條路是一條光明的路,是一條風景無限的路。

文藝理論告訴我們,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甫一誕生,創作的話語權就交給讀者了,是讀者賦予作品第二次生命。如今,孫犁的《荷花淀》遇到了程少堂,從前傳統的政治畫風和單一的中國風將搖曳成富有文化氣息的哲學詩意了,他將賦予《荷花淀》第二次生命,且這第二次生命可以大大豐富這部經典名篇本來的意義。

這一點,他大約的確可以肯定了。是文化為他開辟了蹊徑,同時給了《荷花淀》

第二次生命。他這堂課就是“用文化眼光讀孫犁”,也是“從《荷花淀》看中國文化”。于是,程少堂《荷花淀》的教學主題就這么定了:“用另一種眼光讀孫犁,從《荷花淀》看中國文化!”主題定了,這堂課的靈魂就有了。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仿佛向自己干杯慶祝一樣,然后站起身來,整理好隨身物品,鎖好門,快步走出了辦公大樓。

三月春寒,晚風料峭,加上剛剛的茶香,讓走在回家路上的他格外神清氣爽。

一路上,他滿腦子都是荷花淀。十點鐘的街道已漸漸冷清了下來,他抬頭望著天幕中銀盤似的明月,渾身沐浴著柔和的清輝,竟覺這景象和那淀上氤氳的月色一模一樣呢。

忽地,鄭板橋的《畫竹》詩跳進了他的腦海:

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

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

啊,這詩句莫不就是說他程少堂呢!過去幾十年來,小說教學的傳統結構、《荷花淀》的傳統解讀、語文課的傳統教法,不就是鄭板橋四十年來所畫竹枝的“冗繁”之態嗎?而今程少堂的此番思量正欲削繁就簡,想那留下的所謂陌生的“清瘦”當自成一種風韻:她極有可能不是以往的《荷花淀》,也不是以往看慣的語文課了,可她就是我們心中的《荷花淀》,她就是我們心中的語文啊。所謂“畫到生時是熟時”,正如程少堂自己所說:“這節課希望在名著重讀方面提供一種新的理念,一條全新的可資借鑒的‘陌生化’(此處借用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術語,指教學內容和方法都要不斷更新,要使熟悉的變得陌生,給人以新鮮的刺激)思路,并企圖借此機會給既有的小說教學模式來一個建設性的沖擊。不想把這節課講成一節‘規范’的課。”這才是他程少堂的追求,這才是他上這一課的目的,這才是程少堂的意義。

借《荷花淀》一課對已有的小說教學模式來一個建設性的沖擊,說白了,就是要建設一個與既有的傳統模式全然不同的新的教學模式。這種模式如何概括,一時還說不清,但大體輪廓框架是有了。“從《荷花淀》看中國文化”這一副標題即表明了他的想法和用意:這個模式與文化密切相關,文化應該是構建這個模式的起點和結點。

然而《荷花淀》里的中國文化是怎樣的?文化眼光里的《荷花淀》又是怎樣一種哲學的詩意呢?說到文化,說到哲學,說到詩意,在一般人看來,這里的每個詞都是大而又深、玄而又妙的命題,單獨拿出來都可以寫好幾十本書。可仔細想想,文化、哲學、詩意,又都在我們的生活里,在我們的生命里。因此,不妨從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自己的生命出發,也就是從“我”(人)本身出發,來探尋《荷花淀》里的另一片天地。這片天地與我們的生活和生命相連。這片天地將因為我們的生活和生命而別有洞天。程少堂敏銳感覺到,《荷花淀》的第二次生命一定是用他自己的生命來點燃的,也就是說,他要將自己的生命融入《荷花淀》,創造一個全新的藝術天地。

主題定了,模式有了,接下來就是具體實施了。程少堂進一步思考:環境、情節、人物這些傳統的小說要素肯定是要講的,只不過是隱性地講,是換一種角度講,是用文化講讀三要素。那么這三要素在文化眼光的觀照下將是什么樣的風貌呢?簡單說,就是以(人)為中心,在“我”眼里,環境、情節、人物各有什么特點。

零點過了,夜深了,萬籟俱寂。程少堂端坐在書房繼續思考,備課。初春的寒氣還是入骨的涼。當他讀到孫犁筆下的這片自然風光時,這些文字竟很自然地排成了帶著暖意的詩行:

月亮

升起來

院子里

涼爽得很

干凈得很

白天

破好的

葦眉子

潮潤潤的

正好編席

女人

坐在

小院當中

手指上

纏絞著

柔滑修長的

葦眉子

葦眉子

又薄又細

在她懷里

跳躍著

這里并沒有多么華麗的辭藻,只是純粹的幾筆白描,然而清水出芙蓉,那月亮,那院子,那蘆葦和那女人,有種天然的融合之美,那清爽恬靜、明朗柔和的畫面,真令人沉醉。那“柔滑修長的葦眉子”,不就是《詩經》里的蒹葭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淺吟著。“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他低唱著。想想吧,抗日戰爭期間,畫面中這個編席的女人水生嫂,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里等著丈夫的歸來,白色恐怖被暈染成夢幻般的藍,這是中國作家如孫犁才寫得出來的。要是到了高爾基的筆下,早就成了勇敢高傲的海燕那勝利的吶喊了:“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是的,如果是高爾基來寫,畫風可能就變成了:“烏云翻滾,電閃雷鳴,忽然一聲炸雷,女人慌慌張張跑到屋子里。”或者:“一聲炸雷,幾個雨點敲打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仍然在屋檐下編著她的席子,席子在閃電的照耀下就像刺向日本鬼子胸膛的刺刀。”想到這里,程少堂被自己的改寫想法逗樂了。

又繼續往下看:

……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六月里,淀水漲滿,有無數的船只,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有時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但是大門還沒關,丈夫還沒回來。

在這里,孫犁不寫紛飛的戰火卻寫飄飛的蘆花,不寫鮮紅的熱血卻寫雪白的葦席,不寫濃濃的火藥味卻寫脈脈的荷清香,不寫抗日前線英勇殺敵的男人卻寫抗戰后方思念堅守的女人。不錯,作家的取舍就是作家的審美取向,留在筆下的固然是作家心之所往,但被舍棄的未必就沒有意義。你舍棄的有人會擷取,你看重的別人也可能未必看好。同樣面對革命戰爭題材,以孫犁為代表的中國作家,和以高爾基為代表的西方作家,他們眼中的自然環境特點就截然不同甚至相反:

高爾基看到的是黑色的風暴,轟響的雷聲,翻騰的波濤,怒吼的大海,燃燒的火焰,而孫犁看到的依舊是飄飛的蘆花,黃色的葦葉,潔白的葦席,薄薄的透明的霧,一個輕盈銀白的世界。為什么會有如此差異呢?這是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觀造成的。中國文化強調的是人與自然的滲透融合,也就是“天人合一”;西方文化強調的則是人與自然的對立對抗。

程少堂用文化眼光打量著這篇經典小說,越發覺得和以往那些解讀大不一樣。沿著這條路,他相信還會有更多發現。其實,傳統教學中的小說環境要素放在文化視野里就是一種人與自然的關系。而情節要素不妨理解為人們之間展開的一段段故事。當然人與人之間形成的人際關系也可看作是一種社會環境。不管是情節還是社會環境,這一層面在文化視野下反映的就是人與(他)人的關系。《荷花淀》中寫了很多人物關系,如水生夫婦之間,水生父子之間,幾個婦女之間,男人和男人即戰士和戰士之間,戰士和他們妻子之間,等等。這些人物關系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關系的展開主要通過對話來完成。程少堂重新看了看水生夫婦的幾處經典對話。

水生笑了。女人看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孫犁安排水生嫂的這句問話用了倒裝句,即先把一種狀態問出來,然后再問“你”,這是為了突出她覺察到丈夫的不平常,那種比較焦急憂慮的心理,而又不失妻子的溫柔體貼。

當水生告訴妻子自己第一個報名上前線時,孫犁筆下的水生嫂是贊賞中帶著嗔怪,既怨又愛地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這是典型的中國式賢妻,既不同于不明大義的撒嬌式的小女人,更有別于發狠耍潑似的悍婦形象。聽到丈夫最后的囑咐“不要讓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們拼命”“女人流著眼淚答應了他”。這幾段對白用筆簡潔,情感的層層推進里流淌的是夫妻之間的綿綿情意,兩人在處理國與家的關系問題上,盡管心理上多少有些不一,但在言語行動上存異求同,始終沒有構成激烈的沖突。

還有那幾個婦女之間的對話。一處是寫全莊的男女老少送水生們上船走之后:

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過了兩天,四個青年婦女集在水生家里來,大家商量:

“聽說他們還在這里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水生的女人說: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們快去快回來。”

“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頭啊!”

一處是寫荷花淀上幾個女人探夫未遇的對話:

“你看說走就走了。”

“可慌哩,比什么也慌,比過新年,娶新——也沒見他這么慌過!”

“拴馬樁也不頂事了。”

“不行了,脫了韁了!”

“一到軍隊里,他一準得忘了家里的人。”

看著這些對話,幾個女人七嘴八舌一人一句,一句一個性格。然而她們并沒因為性格的不同而翻臉吵架。相反,這多樣的性格彼此之間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她們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甚歡,竟成了萬里無云、南風送爽的晌午時分,在一望無垠、微波粼粼的荷花淀上的一道絕妙風景呢。如果把不同的他人當作自己以外的世界,那么人與(他)人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一樣,就是和諧,這正是中國傳統文化崇尚的人際關系。

程少堂還注意到,孫犁在寫這些人物時,不僅寫了以上人物之間的外在關系,同時還細膩刻畫了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動,這從文化視角看說的就是人與自我的關系。比如寫幾個青年婦女的心理:“幾個女人有點失望,也有些傷心,各人在心里罵著自己的狠心賊。可是青年人,永遠朝著愉快的事情想,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痛快。不久,她們就又說笑起來了。”比如寫水生嫂的心理:她聽到丈夫說明天就到大部隊上去時,先是“手指震動了一下”,內心掀起的波瀾隨即被“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的微妙舉動節制了;“女人鼻子有些酸,但是她并沒有哭”,說她即使心里再痛再苦,還是努力克制著,中和著難過的情緒。水生嫂們種種矛盾糾結的心理,總是不斷地為她們理性的愛所平衡著,緩和著,消解著,同時也含蓄地表達著,讀者感覺不到她們的內心實際是有多么痛苦,多么壓抑。程少堂想起在中國民歌里是這樣表達男女之間美好深摯的愛的:“世上獅子愛麒麟,阿哥阿妹結同心。哪個先上黃泉路,望鄉臺上喊三聲。”多么委婉蘊藉啊。西方人表達愛、表達感情絕對不是這樣的。在大街上,一位西方男士看見一位小姐很漂亮,他會走上前直接贊美,小姐呢,欣然接受并表示感謝;久別重逢時,西方人首先會親吻擁抱,以此來表達強烈的愛與思念,然后再相互寒暄傾談;發表獲獎感言時,西方人會毫不謙虛地高調直言自己是最棒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這時,程少堂不禁想起和女兒的一次閑聊來,蠻有趣的。當時女兒讀高二。

那天吃飯時,他和女兒討論起《西游記》。他問:“唐僧帶領幾個徒弟到西天取經,假設唐僧在路途上得了重病,病治不好,因為沒有什么藥,你說他會選誰當接班人,去完成西天取經的重任?”女兒脫口而出說“孫悟空”。程少堂說不會是孫悟空。女兒又猜是豬八戒,他說也不是。女兒大驚:“是沙僧啊?!”程少堂說很可能是沙僧。女兒問為什么,程少堂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解釋說:中國文化是講究共性和諧的文化,個性太強、鋒芒太露、性格太直的人,哪怕你能力再強,也不大受歡迎,甚至會遭人嫉妒,打壓,排擠。

想到這里,程少堂不禁想起德國19 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的那首著名的詩,和后經海德格爾對此詩作出的哲學闡發而寫成的《人,詩意地棲居》,便從書柜里抽出這本哲學名著翻看起來。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他們都用詩意的筆調鮮明地表達了幾乎所有人的共同強烈愿望,即要像詩人一樣生活。海德格爾還在他的《遠景》中具體描述過這種詩意:

當人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在那里,在那遙遠的地方,葡萄閃閃發光。那也是夏日空曠的田野,森林顯現,帶著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滿著時光的形象,自然棲留,而時光飛速滑行。這一切都來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類,如同樹旁花朵錦繡。

作為棲居者的海德格爾,通過描繪大自然生動、靈活的時間和空間圖景,唯美展現了一位哲學家的詩意靈魂,即對詩意生活葆有的那份憧憬與追求,讓人產生了無限的遐想。于是,程少堂用筆寫了幾行字來記錄他此刻的讀后所感:

中和(適中和諧)精神與中和之美,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和基本審美觀念,它的基本思想是教人處理好人與自然,人和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使之處于協調狀態,即教人學會詩意地生活,詩意地棲居。

程少堂明白到,孫犁的《荷花淀》之所以深受中國廣大讀者的喜愛,也許正是因為他中國式的審美和中國式的表達。其間你看到,即使在革命戰爭年代,人依然可以詩意地生活,這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而中國自古以來的這種充滿詩意的“天人合一”的文化范式,甚至影響到了海德格爾這樣著名的西方哲學家。

由此可見中國文化對世界的貢獻。那是不是可以說,中國文化就優于西方文化了呢?這個問題讓程少堂不由得再次憶起自己四十年多來的人生經歷。

當年,程少堂為了跳出農門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冒著巨大風險、頂住周圍巨大壓力,硬是連續考了三年大學最后終于考上。他做民辦教師和高中語文教師,教學成績是全校第一,期間還在國內頂尖刊物發表了多篇教育教學論文。這對于普通一線教師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讀研究生時,科研能力大大超過周圍同學,專業成果特別突出,作為唯一一名碩士研究生和另外兩名博士研究生在學校圖書館櫥窗里被宣傳表揚。他寫出的論文之艱深一度連導師都直呼難懂。他在珠海七年多,做高校培訓部主任時不安于現狀,不管那些老頑固的老一套,硬是把難搞的中小學教師繼續教育工作做得轟轟烈烈。他來深圳做教研員這兩年,誓要扭轉全市中學語文教師隊伍中的教研不正之風,放重言,出重手,狠抓歷史遺留問題,下大力度整頓教研氛圍。凡此種種,都讓他收獲了不少引人注目也讓他自己引以為豪的成績,但他倔強到一意孤行的性格,果決到不留情面的作風,卓越到鶴立雞群的成績,也招來了一些異樣的眼光和聲音。說到底,是他這樣的性格與中國文化不相容。我們的傳統文化在“和”的理念之下,倡導的不是做事,而是順從,是忘我,是個體融化、消亡在集體之中,喜歡的是溫和聽話的寶姐姐,培養的是文質彬彬的君子。身處這樣的環境,可以想象,你鋒芒太露,自然就會被人說三道四,甩些酸溜溜的風涼話。這樣的世相,程少堂是見的多了。

如此看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和”,既可能是一種令人愉悅向往的詩意境界,也可能給人的心靈帶來傷害,因為一味求和,通常是以扼殺人的創造性,以壓抑自我、犧牲自我為代價的。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你要想人際關系好,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干事,尤其是不要干出成就來,以免打破平衡;你要干事,尤其是干出成就來,你自己舒服了,別人就不舒服。別人對你有了看法,各種陰暗心理就來了,一心想攻擊你詆毀你阻遏你打壓你。這種負面的氛圍又反過來敗壞著你的情緒,對你的進一步做事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那怎么辦呢?生而為人,我們該如何呢?是遷就妥協,還是搏斗抗爭?

此時,海德格爾的背影漸漸隱沒在濃黑的夜色里,海明威從燈火闌珊處向他昂揚走來。他仿佛依稀看見了波濤洶涌的大海、碩大兇猛的大馬林魚和成群兇惡的鯊魚,當然還有桑迪亞哥老人那衰弱而挺拔的身軀。桑迪亞哥老人連續84 天在海上打魚,經歷著數不清的饑餓與傷痛,忍受著厄運的重壓,可他既不唉聲嘆氣,也不怨天尤人。他與勇武健壯的獅子為友,并從中獲取力量、快樂和希望。他憑著頑強的毅力、過人的智慧和必勝的信心,與惡劣的氣候和多舛的命運搏斗。

雖然最終他全部的努力成了自然界的犧牲品,但正是他的失敗讓他成為真正的強者。他以永不言敗的精神捍衛著“人的靈魂的尊嚴”,他那從未停息的探索與追尋的腳步,成就了他不朽的英雄之名。桑迪亞哥!桑迪亞哥!程少堂的內心為這個硬漢老人的不屈精神所鼓舞著,激蕩著。他慨然提筆,寫下幾行大字:

人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就是打不敗他!

人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就是打不敗他!

人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就是打不敗他!

程少堂一口氣寫了三遍,覺得痛快淋漓,渾身充滿了力量。是的,他覺得他自己就是海明威筆下那個孤獨、剛毅、樂觀、自信的老人桑迪亞哥,一直在變化無常的大海上與各種勢力較量、抗爭,他認為這就是人的永恒的精神價值追求。

這種激烈的抗爭是人與外界的對抗,表現出的是人對自然的征服與戰勝,這是西方文化精神所崇尚的古希臘式的悲壯美、崇高美,它完全不同于中國文化精神推重的和諧美、融合美。此刻,程少堂內心里為桑迪亞哥的氣魄和靈魂而落淚,他為自己而落淚。對,他就是要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來結課,來為和諧詩意的《荷花淀》畫上一個鏗鏘有力的句點,抒其情,言其志。

這一夜,孫犁的《荷花淀》有了第二次生命。這第二次生命是程少堂跳出了小說本身的局限,跳出了傳統的政治學、社會學的窠臼,用文化學的眼光觀照出來的;是他先站在中國文化的角度來審視,再轉換到西方文化的角度來審視,進而比較感悟出來的。這個教學主題是滲透了程少堂生命體驗的新的生命主題,因此相比于課文主題,顯然更加豐富,更加飽滿,更加厚重,更加靈動,更加宏闊了。

六、發現語文新大陸

說2012 年4 月11 日程少堂主講的《荷花淀》課里氤氳著濃濃的語文味,說這一課開語文教學之新風,應該沒有異議。要沐浴語文教學新風,要一窺語文味之堂奧,就要一睹《荷花淀》之芳容。然而遺憾得很,我沒有機會現場去聽程少堂這節著名的語文味第一公開課,只能從教學實錄和發表在《深圳教學研究》2002年第2 期署名為“小舟”寫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程少堂老師〈荷花淀〉公開課紀實》(下文簡稱《紀實》)一文,以及現場專家、老師的點評中間接感受這堂課的巨大魅力。

據《紀實》一文報道,公開課現場場面火爆。當天下午,深圳市全體高中語文教師、部分初中語文教師以及深圳大學師范學院部分師生共500 多人,在深圳中學以極大的熱情參加了聽課,深圳市教育局唐海海副局長、深圳中學校領導也參加了聽課。在場的領導、老師無一不被這節課新穎的角度、高遠的立意、磅礴的氣勢、生動的幽默深深吸引,強烈震撼,并給予了高度評價。

深圳市中語會副會長、深圳中學語文科組長薛安康老師說:“這節課很精彩,可以打90 分。”深圳中學徐亞芬老師(山西大學文學碩士)說:“這節課亮點太多,高潮迭起,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教師的個性魅力,令人激動。執教者、學生與聽眾忘情投入,現場效果非常好,可謂盛況空前。一堂課氣氛這么好是很少見的。”

市直中學語文中心組組長、外語學校語文科組長林海平老師也盛贊這節課“令人耳目一新,很成功”。深圳市高級中學特級教師李鳳平指出這節課的優點:(1)在中國文化的大背景下來審視中國小說,高屋建瓴;(2)在培養學生文化素質,注重文化熏陶、感染上做得很好;(3)講析詩化小說含蓄性的特點,做到了旁征博引;(4)研究性課題設計得很好;(5)對學生評價——激勵語做得非常好。美中不足的是:(1)課堂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有的地方銜接過渡不足;(2)引申擴展的不應過多,與課堂無關的不說;(3)語言還應更精煉些,導語應再精煉些,短些;(4)應讓學生來提問題,挑起“事端”,再平息“事端”。市語文學科帶頭人深大附中葉培祥老師說,這節課是語文教學新視野的成功實踐,上出了沖擊力、震撼力,執教者旁征博引,縱橫捭闔,學生的思維空前活躍,學生的主體性得到充分發揮。一位老師聽課后仿古詩賦詩一首:“聽君新唱楊柳枝,如聞仙樂耳漸明。

此曲只應程師有,別處能得幾回聞。”羅湖區翠園中學鄒玲老師評價道:“這節課非常成功,從多方面洋溢著濃郁的‘語文味’,是‘語文味’的典范,值得專門研究。”不久之后鄒玲就寫文章《慢慢走,欣賞啊——程少堂老師執教課〈荷花淀〉觀后》作了專門研究,開篇寫道:“聽完程少堂老師的《荷花淀》,讓人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語文課還可以這樣上,上得如此從容不迫,上得如此興味盎然,上得如此詩情畫意。由這節課引出了我對語文課,對語文味兒的一些思考。這節課之所以這么讓我們覺得震感,覺得耳目一新,就因為它是一節體現了語文味兒精神實質的實踐課,它讓我們對語文味兒的理論有了更加直觀的感性的認識。”原南昌一中語文科組長、退休后在深圳執教的曹雄飛老師說:“這節課是老師的教學個性得到充分張揚的典范,厚積薄發,很成功。”東湖中學杜舟平老師(曾獲湖北省教學比賽一等獎第一名)課后給程少堂發了一個電子郵件:“今天在深中聽了一節《荷花淀》,感受頗深:無論是鉆研教材還是設計教法、課堂引導,程老師都達到了一種‘不勝寒’的高度,沒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和中西方美學的滋養,是攀不到這個高度的。如此看來,這堂課是給了聽課者‘一個高度’。”

深圳市教育局唐海海副局長在評點這堂課時更是高屋建瓴,獨抒新見,入木三分,他熱情洋溢地指出:這節語文課是對舊的語文教學模式的沖擊,它以獨特的視角激活了聽眾。課堂上老師靈活運用直接間接的比較,旁征博引,處處啟發學生,可整節課卻是形散而神不散。尤為難得的是,整節課表現出的水乳交融的新型的師生關系,老師啟發學生表現的是其個性、思想,而不僅僅是知識;老師不斷地把學生引向求知的不平衡,學生的思想十分活躍,老師在此不是知識的判官,倒成了智慧風趣的精彩點評人。本課注重的是非知識目標,小說不過是老師啟發學生思維的一個載體。這節課上出了文化品位,上出了啟發性,上出了沖擊力,上出了老師的個性魅力。它打通了文史哲的界限,從大文化的角度引起了我們的思考,長期受此熏陶,學生定將受益匪淺,并可影響其終身。唐海海副局長還說:“從在座的各位對這堂課的關注和思考,我們看到了深圳語文教學的希望。”

無數的贊美聲中也有質疑的聲音,這很正常。因何質疑呢?因其先鋒。先鋒嗎?確實先鋒,且先鋒至極,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先鋒。難怪連語文界的著名專家、大學教授(如王榮生)都說這堂《荷花淀》給語文界帶來的沖擊力“巨大”。然而真正的行家應該看得真切,先鋒其實是外在的,這堂課骨子里頭是傳統至極。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堂在傳統中浸泡得通透的老派語文課。無論怎樣,課一講完,就是公共作品,應該任人評說。評說越多,爭論越大,這堂課的價值也就越大。程少堂一直這么認為。

話說回來,這堂《荷花淀》之所以能夠俘獲萬千語文教師的心,獲得如此廣泛的高度評價,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正在于其“先鋒”,也就是“新”,是一種陌生的清新感,或者說是一種清新的陌生感。這“新”,絕不是程少堂故意標新立異來嘩眾取寵,實在是“畫到生時是熟時”的化境。鄭板橋畫了四十年的竹子,總是白天畫竹晚上思考畫竹的方法,終于明白應該去掉那些冗繁的枝枝葉葉留下清瘦的竹竿。畫竹從“冗繁”到“清瘦”,從熟練的描摹到竹子獨特的神韻躍然紙上,這是從技藝到風格的一個升騰。在摩畫四十年后,鄭板橋逐漸認識到畫竹的真正奧義,明白到“生”才是所謂真正的“熟”。現在所畫竹子與以往逼真的描摹顯然是不一樣了,表面感覺是“生”了,實際上“生”本身就是進入了一個有所突破的更高的藝術境界。只有不斷地感覺到“生”,才能不斷地進步,畫竹才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是這樣的,一樣東西,你對它朝思暮想,反復盯著它看,看一天,看一個月,看一年,看十年,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將它看穿,刪繁就簡洞穿它的本質。這和水滴石穿的道理有類似之處。程少堂之于語文也大抵如此。你想,他青年時期教了多年的語文課,讀本科和研究生時又整天和中文、教育學、心理學、文化學、美學、哲學之類的打交道,來深圳做語文教研員又聽過幾百堂語文課,這些實踐和理論不斷交織著、聯系著,促使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語文。他將文學、史學、美學、詩學、哲學、教育學、文化學、心理學諸學科全部融匯,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全部打通,他對語文的認識不斷從感性走向理性,由現象看到了本質,他的語文風貌自然就同傳統的語文風貌全然不同了。

他絕不會模仿重復以往的語文課。經過幾十年的實踐探索和理論滋養,他逐漸從復雜紛擾的語文亂象進入到了語文的本質。因此他的《荷花淀》課一公開,萬千語文老師便驚嘆“語文還可以這樣教”“語文竟可以如此之美”,言外之意就是程少堂的語文和過去我們所有人的語文都不一樣,他的語文是全新的語文,他上出了語文之美、語文之味。當然也有人質疑“這是語文嗎”,言外之意就是“這不太像語文了”。而“不太像”三個字,就被某些人稱為“泛語文”,和“非語文”“偽語文”“反語文”等概念放在一起,當作批判的對象。所謂“泛語文”,從語文教學目標的角度看,是讓語文教學幾乎承擔了所有學科教育的使命;從語文教學內容的角度看,語文教學更多的是把文本內容當成了語文教學內容,從而“耕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而所謂“偽語文”,是指語文教學中充斥著很多看似屬于語文其實和語文相關度很小或近乎無關的教學內容和環節。所謂“反語文”,是指高度工具化、技術化的訓練,使語文和語文教學走向了它的反面,因此稱為反語文和反語文教學。

針對這種批評,程少堂撰文《“語文味”究竟是什么?——兼及對“泛語文批判”的批判》,打響了反擊“泛語文批判”思潮的第一槍。這篇論文原載于《語文月刊》2009 年第5 期,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高中語文教與學》2009 年第8 期全文復印轉載。從文章的正副標題來看,該文主要是談語文味的。第一部分用了6000 多字來談什么是語文味,對語文味概念作了進一步定義。第二部分則“順帶一槍”,用了3000 多字對當時語文界很主流因而似乎見不到有人公開質疑的“泛語文批判”,進行了提出問題式的初步批判。程少堂認為,語文界對語文的本質,以及“泛語文”“非語文”等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的認識,存在重大偏差。從這些偏差中,程少堂大致看出了問題之所在:用形式邏輯方法定義語文的本質,即認為語文的本質是基于同一性的自本質。但是按照辯證邏輯,“任何運動形式,其內部都包含著本身特殊的矛盾。這種特殊的矛盾,就構成一事物區別于他事物的特殊本質”[1]。也就是說,按照辯證邏輯,事物的本質包舉異質性的非本質。從自本質看,“白馬是馬”和“白馬非馬”都有其道理;從非本質看,有容乃大,異質兼包。程少堂指出,批評他的《荷花淀》是“泛語文”以及其他一些持相同或相近觀點的文章,宣揚的是同一個觀念:語文就是語文。但是實際上,語文還有其非語文的一半。以辯證邏輯的眼光看,“泛語文”既不是語文也是語文,“反語文”既不是語文也是語文(美學界就有著名學者寫有《反美學》的專著,仍然屬于美學范疇)。同樣,所謂“偽語文”既不是語文也是語文。程少堂認為,那些揮舞“泛語文”大棒的語文工作者,其實并沒有搞清楚什么是泛語文,更沒有搞清楚語文、純語文、次語文、非語文、反語文、超語文乃至潛語文、亞語文、壞語文等一系列概念的內涵和關系。最近十多年來,有一句話在語文教學界叫得很響,就是上述引文中出現過的“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似乎沒有人懷疑過這句“名言”的正確性。一些評課專家就是揮舞這個大棒“打”人的。語文報刊上發表的許多一線教師寫的文章,也是按這個腔調寫就的。這些文章的核心思想,就是企圖要給語文教學畫一個明確的框框。按這個腔調寫成的文章,都認為自己的語文教學理念很先進,目的是為了捍衛語文的純潔性和邊界,因而是真“懂”語文真“愛”語文。其實未必。程少堂當然是反對語文“異化”的,但是,現在他認為,窄化語文也許是更值得警惕的一種“異化”。他認為,那些真“懂”

語文真“愛”語文的人們,對語文本質的看法比2500 多年前的孔子還落后,還欠科學性。作為“語文味”理念的首倡者,程少堂認為應該對這句“名言”進行學術批判,這種批判是推進語文教學改革、保證語文教學健康發展的迫切需要。程少堂認為在這個問題上“舉國皆醉我獨醒”。《“語文味”究竟是什么?——兼及對[1] 毛澤東著作選讀( 上冊)[M].人民出版社,1986.148.

“泛語文批判”的批判》是一篇曾產生了廣泛影響的文章,是國內語文界公開發表的對“泛語文批判”浪潮進行反擊的第一篇孤膽雄文。說是“孤膽雄文”,是因為當時中國語文界批判“泛語文”的情勢可謂“萬夫當關”(當時對“泛語文”只有批判聲,沒有一個辯護的聲音),而程少堂竟要“一夫欲開”。

2008 年初,《語文教學通訊·初中刊》雜志編輯部,約程少堂做該刊2008 年第5 期“封面人物”。程少堂在配發的《“語文味”的成長史》一文中明確指出:語文味理念的提出,是對異化了的語文教育進行改造的必然。當今的語文教學,存在著大量不屬于語文的東西(需要說明的是,語文味教學流派并不是主張凡是不屬于語文的東西在語文課上都不能教),或把語文課教成其他學科知識的拼盤,或把語文課異化成其他學科的“保姆”,應試化、技術化,使語文教學失去了自由、自我與自尊,機械化與模式化又使它喪失了本真與個性。一個本應是最藝術化最富有情趣的教學領域,變成了枯燥、乏味甚至討厭的代名詞,缺乏甚至沒有語文味的語文課充斥著許多課堂。要改造當今的語文教育,就必須純化語文課本、語文教學過程和語文教學方式方法(需要說明的是,語文味教學流派所主張的“純化語文教學”不是有的專家所主張的狹隘的“純化”)。請注意括號中的兩句話,是程少堂特別強調的。可以更明確些說,根據程少堂的語文味理論觀點,語文教學不僅不拒絕而且提倡在保證知識準確性的前提下,適當教學其他學科的知識(這是加強各學科溝通的世界教育大趨勢的要求),只是這些知識的教學必須為語文教學的生命主題服務。

很快,北方一家頗有影響的語文雜志(中文核心期刊)主編約程少堂做2009年第10 期“封面人物”(實際上是“封二人物”,因為該刊的封面人物都是放在封二)。約稿人是程少堂非常敬重的、主持該雜志工作一二十年的老主編。老主編親自來電,贊揚鼓勵了一番語文味研究是對中國語文教育的重要貢獻,又特別說明這篇約稿是自己做主編約的最后一篇稿子。程少堂對老主編的盛情很是感動。程少堂做深圳市教研員十年了,還沒有在這家刊物發表過文章,(程少堂只在2003 年初給該刊投過一篇稿子,就是那篇“著名”的《語文味:中國語文教學美學的邏輯起點》。他當時在語文界剛剛出道,稿子給這家刊物投去三四十天后沒有消息,他以為不會用,于是投給《中華讀書報》。后者也沒有通知,兩個禮拜后卻見報了,而且用的版面很大。)因此對老主編退下來前約的最后一篇稿子,又是重頭的“封面人物”稿,程少堂很慎重。接下來,按雜志社要求,需要寫一篇4000 字以內的文章配發,幾張照片中間再穿插一點文字。4000 字文章的內容需在“闡述自己的理論觀點”與“自述本人的語文教學與研究經歷”中二選一。以程少堂的性格個性和學術背景,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于是程少堂寫了的確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封面人物”文章《“泛語文批判”之再批判》。當這篇文章寫完的時候,程少堂曾經想過:“這家雜志能接受我這篇文章中尖銳的、和中國語文界的‘主流’針鋒相對的觀點嗎?他們敢發嗎?”但是一想到該文既不反黨,又不反社會主義,“文責自負”,于是推測這家雜志也許能發。但是,9 月下旬,該雜志新任主編親自來電話,和程少堂商量文章內容能不能換成“經歷自述”之類,因為他們覺得《“泛語文批判”之再批判》這篇文章火藥味比較濃。程少堂毫不猶豫,堅決拒絕換成“經歷自述”,并明確表態,編輯部如果不發《“泛語文批判”

之再批判》,他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他不換成“經歷自述”也請編輯部理解。程少堂還說,這十年來,以他過往的學術訓練以及“身份”,語文教學的文章他發的是不算多的。文章發得不算多,不一定是偷懶(學術上他是從不懶的),他只是有他自己的特殊追求:不趨時,不唯上,不唯書,不想“著作等身”“不以創作豐富自娛”(魯迅教導艾蕪、沙汀語),不唯權威,況且,在他看來中國語文界也沒有什么真正的“學術權威”。這位五六年前他見過一面的新任主編只好遺憾地說:“那一點余地都沒有了。”程少堂說:“沒有。發不發是你們的權力,怎樣寫是我的權利。希望你們也理解我。我都這把年紀了,一篇文章發不發無所謂,我混到如今這樣,在中國語文界浪得一點虛名也不是靠一篇兩篇文章。要發就發自己的聲音,說自己的話,絕不人云亦云。”但程少堂心里還是要深深感謝這家雜志的看重。最后雜志主編寧肯向他道歉也不敢發表。不敢發表也有一定道理,因為從《“語文味”究竟是什么?——兼及對“泛語文批判”的批判》發表之后好幾年,也沒有再見到第二個人敢用“對‘泛語文批判’的批判”之類的意思作為文章標題或副標題。后來有一個機會,程少堂把這篇稿子給了武漢《語文教學與研究》雜志編輯部,程少堂沒有告訴編輯部這篇文章的“苦難”遭遇,只是讓有關編輯轉告主編:“看你們敢不敢發。能發就發,不能發不要勉強,我能理解。”責任編輯回信說,看完文章,“讓我感受到你對我國當前語文教學現狀的擔憂和責任感”,但最終還要請主編定奪。《語文教學與研究》主編看完后,高興地說:“寫得很好啊!

有什么不敢發的呢!”于是就發了。這篇文章由當時在語文界叫得很響、傳得很廣的“不要‘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這句比喻的三種解釋寫起,運用幽默調侃式的口吻,就語文的“范圍”問題談了程少堂自己的觀點。程少堂從語文教學的種種假設和現狀,談到某些批判“泛語文”的語文人潛在的“偉人心態”,講到了他心中的中國語文教育的偉大傳統,那不僅是文史哲打通的傳統,也是和自然科學打通的傳統(比如孔子當年教子弟讀《詩經》時,不僅要他們從中學到做人的道理,還要他們“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程少堂甚至認為,一部幾千年的光輝燦爛的中國語文教育史,實際上是一部“泛語文教育”的歷史。文章結尾,借現代表現主義創始人挪威畫家愛德華德·蒙克那幅著名繪畫作品《吶喊》中的人物“不是吶喊現實,而是在吶喊心中的恐懼”,有力叩問我國語文教學界那些掀起“泛語文批判”思潮的專家們、權威們在吶喊什么,“是在吶喊他們內心的某種意象而非現實吧”?全文一氣呵成,讀來令人拍案叫絕,讓人捧腹,引人深思。由此可見,在中國語文界,程少堂確可算是最有學術勇氣的一位學者了。盡管是孤膽雄文,但這兩篇文章發表后,曾經甚囂塵上歷經多年的對“泛語文”的批判思潮開始明顯降溫,到現在,已少見有人公開攻擊所謂“泛語文”了。這就是理論的力量,也是一個學者的力量。這篇文章曾引用批評他的語文味的人在文中稱他為“語文教學理論家”,他自己也覺得實際上起到了一個“語文教學理論家”的作用。

無論如何,對《荷花淀》和“語文味”的驚嘆和質疑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程少堂的語文不再是廣大老師所熟悉的語文了,他的語文帶來了陌生的清新感和清新的陌生感。恰如板橋畫竹,真正熟時是求風神風骨的,早已超越了外在形態的逼真。程少堂講《荷花淀》、講小說、講語文也是這樣,他不為語文之形所累,不為傳統教法所累,不循常規,在語文的王國里自由不羈,神工意匠,游刃有余,語文的原味本色反而成竹在胸,豁然明朗了。這正應了那句:“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面對如潮的好評,程少堂清醒得很,冷靜得很,從容得很,他說:“這節課不是一節‘規范課’,我的本意也不在上一節中規中矩的課。‘但開風氣不為師’,目的已經達到。”程少堂所謂“風氣”,用著名語文教育研究專家、上海師大王榮生教授的話說就是,這節課“對教學改革的突破不再是一般的教學方式的變革,而是‘教學內容的創生’”。什么是“教學內容的創生”呢?就是“執教者程少堂老師致力于打破對《荷花淀》解讀的常規范式,從文化的視角來解讀《荷花淀》,獨具慧眼,有所開掘,有所發現,并且,把它們化為課程內容在課堂上進行生動深入的演繹和妙趣橫生的展開”。王榮生教授既看到了廣大老師都看到的亮點,更看到了一般老師沒有發現但實際上卻是更為重要、更具啟發性質的東西。在重溫王榮生教授的評點時,以下這段文字是值得我們高度關注的:

這堂課,充分體現教師用教材教,而非教教材的教學理念。在這堂課中,課文《荷花淀》在程老師那里只是教學的一個“腳本”、一種“道具”、一個隱喻,教學內容主要是由教師開發出來的。正是由于教學內容來自于教師的開發,滲透著教師的獨特感悟、生命體驗,因而教學的過程稱為教師生命激活、情感蕩漾、心靈放飛的過程,也由于教師生命情感和心靈的投入與融入,激發并帶動了學生,教師與學生一起進入到一種心智活躍、激情勃發的亢奮狀態,于是,教學過程也就成為師生情感交融、智慧展開的過程。教師是課程資源,學生也是課程資源,這一點在這一堂課中得到生動展示。[1]

王榮生教授目光如炬,敏銳而深刻地指出了程少堂語文味教學的本質與精華:一是教師將生命體驗融入教學過程,激發并帶動學生,教師與學生一起進入到一種心智活躍、激情勃發的亢奮狀態,于是,教學過程也就成為師生情感交融、智慧展開的過程,教師是課程資源,學生也是課程資源。二是,在程少堂的語文味教學中,教學只是一個“腳本”,一種“道具”,一個“隱喻”,絕不僅僅是教學方式方法的問題,更是孕育著教學內容、教學思想的核心詞、關鍵詞。王榮生的這些分析可謂切中肯綮,一語破的地道出了《荷花淀》和語文味教學理念的本質。

多年之后,程少堂在談論語文味教學藝術時特別揭秘了《荷花淀》的設計初衷:

就這堂《荷花淀》課來說,文化解讀只是這堂課的表層立意,其深層意蘊,是由于我當時某種特殊的生命體驗而產生的對中國文化肯定中有某種強烈的否定傾向,其中的否定性的分量越到課的后面越重,但用的是很含蓄的方式來表達這種否定。例如最后的結課,在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作為西方文化精神的代表和中國傳統文化作了比較之后,我和學生一道反復朗誦《老人與海》中海明威鐵骨錚錚的名言:“人并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掉他,可就是打不敗他。”這里我實際上是借教學內容之杯,澆自己的塊壘,是典型的表現性、抒情性教學,但使用的是隱喻性、暗示性教學藝術手段。

這段解碼之語和王榮生教授當年的點評之語真是遙相呼應。從這個角度可以說,王榮生教授是程少堂的第一個語文味知音,王榮生第一個讀懂并說出了《荷花淀》先鋒意義的全部,即語文味教學由于教學主體的生命體驗的滲透而具有強烈的隱喻色彩。程少堂在他的一篇志林《隱喻》中,對語文味教學藝術做出了學術性闡發,他認為隱喻是象征之一種。程少堂贊同著名文藝理論家林興宅先生的說法:在漢語中,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方式的“象征”,就是用某種感性形象表現[1] 王榮生主編.走進課堂——高中語文(必修)新課程課例評析[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24.

(隱喻、暗示)某種人生意蘊或生命情調,從而使人的生命本質獲得對象化。中文的“象征”概念內涵側重于感性的體驗活動,“強調的是其隱喻性、暗示性,及表現性”,而“表現的內涵則是創造生成的,是多義不確定的”[1]。林興宅先生還指出:“我們從最一般的意義上理解‘象征’,把‘象征’看成是一種文化行為。

這種寬泛意義上的‘象征’包含兩種含義:一種是指符號方式,它導致符號認知活動,它的最大特點是類比性;另一種是指表現活動,它導致生命的對象化,它的最大特點是隱喻性和暗示性。”[2] 前一種含義的象征是比喻性象征,類似于中國詩學中的“比”,即用某種形象去喻示某種觀念內容;后一種含義的象征,類似于中國詩學中的“興”,即不是用形象直接去喻示某種觀念內容,而是用形象構成一種隱喻性、暗示性情景,激發人們的想象和體驗。[3] 顯然,程少堂的《荷花淀》

是后一種含義的象征。在程少堂的設計里,《荷花淀》課文、中國文化的“中和之美”、以海明威《老人與海》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精神等全部教學內容,都是“興”之“他物”,程少堂先言這些“他物”正是為了“引起所詠”之辭即自我生命體驗,或者說,他的“所詠之辭”即自我生命體驗已深刻滲透進所言“他物”之中了。他的所詠之辭即生命體驗直到結課時都沒有顯山露水地呈現出來,而是留下久久的回響,震蕩著聽者的心靈。這種含而不露的哲學的詩意表達,正是對中西文化的辯證揚棄。程少堂是通過以中國古典美學之中和、之含蓄的方式,對中西文化觀進行比較,比較之后再來否定、批判中國傳統文化之糟粕(宗法制度下君臣父子的忠孝等級觀念、三綱五常的倫理規范,最終導致了壓抑扼殺個性,泯滅人之獨立自由精神的性格命運悲劇)的途徑來完成這一詩意表達的。程少堂之所以否定批判中國傳統文化,是因為從他個人的種種經歷遭遇來看,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傳統文化的受害者,站在受害者的立場上,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可謂先揚后抑,在這一點上,他也許的確更褒揚西方的獨立剛性的文化,因此他用海明威的那句話作為結課之語,并帶領學生反復誦讀,這是他張揚《荷花淀》一課教學主題的有力吶喊,這也就是他所說的“借教學內容之杯,澆自己心中塊壘”。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否定和批判,是不允許教師借此肆意無度地進行情緒的宣泄的,因為語文承載著“立人”的重任,所以作為教師應該懂得有節制地、冷靜地、辯證地、藝術地對學生的價值觀予以積極引導。在語文味理論體系中,所謂“文化語文”教學,本質上是一種文明教學,亦即是推送文明價值觀的教學。《荷花淀》這一課,就既有正面價值推送(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和[1][2][3] 林興宅.文藝象征論——關于藝術本質的一種理解[M].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29,38,40.諧觀),也有價值批判(辯證審視中國柔性文化與西方剛性文化各自的優缺點)。

價值批判不是直接明確地把批判結果告知學生,不是簡單粗暴地把教師的價值觀硬塞給學生,而是把不同價值觀下產生的社會現象呈現給學生,從而培養學生的價值思辨性和價值判斷力。語文味教學所倡導的文明價值觀推送,或許正和費孝通先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著名的16 字箴言款曲相通。這樣的文化高度和哲學高度,是傳統語文教學無法企及的,這就是語文味教學為中國語文開辟的新大陸。

程少堂的語文味第一代表課《荷花淀》如此獨特,如此震撼,如此先鋒,完全可以作為中國當代語文教學案例的標本,相信30 年、50 年以后,也不會落后,值得后人不斷研究,永遠紀念。還記得2017 年4 月27 日的那個下午,在深圳市第二高級中學舉行的深圳市高中語文名師和青年教師“異課同構”研究課活動,那次“異課同構”活動是語文味教學法的一次高規格集中展示,更是向2002 年4月11 日程少堂主講的全市大型公開課《荷花淀》的一次深情回眸,向《荷花淀》

誕生15 周年的由衷致敬。

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重新觀照語文味的這一發軔之作《荷花淀》時,依然能強烈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清新之風和攝人心魄的震撼之魅。若想一窺語文味之堂奧,就要反復研究程少堂的這一代表課《荷花淀》。可以說,《荷花淀》一課幾乎蘊含著語文味全部重要思想與理念的萌芽;或者說,《荷花淀》是印證語文味教學思想理論的一次大膽而成功的實踐,她一舉掙脫了傳統語文教學思想的鎖鏈,是語文味的第一代表課,是語文新大陸的震撼發現,是中國語文教學美學新體系的奠基之作。我們有理由、有信心認為,程少堂的《荷花淀》將成為后人不斷追趕卻無法復制,甚至恐怕難以超越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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