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失魂落魄地問：那些女人呢？那些被征來的女人呢？

哨兵回答他：她們都被安置到了牢房里，北川大尉一來，就下了命令，不許大家再玩女人。現(xiàn)在就等明天，將她們裝車運到縣城里去了。

趙宏偉差點歡呼起來。他激動地大聲問：北川大尉現(xiàn)在在哪兒？在哪兒？

眾哨兵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

趙宏偉深吸了兩口氣。他敲了敲北川辦公室的門。“咚咚”的敲門聲里，仿佛按捺著一股狂躁。靜夜的靜，是那么讓人難以忍受。

“誰？”“太君，是我，趙宏偉。”

趙宏偉的聲音平和謙遜，彬彬有禮。

北川開了門。他很有禮貌地請進了趙宏偉。趙宏偉心中的狂跳安寧了許多，面對著北川，他莫名感到自己的一只腳還是踩在希望之船上的。只是他必須要小心、用力，波浪那么大，希望隨時會被卷進汪洋大海里。

“請坐。”

“謝謝太君。”

趙宏偉等北川坐下后，自己再坐下。他看著北川那只還纏著紗布的手，心中的忐忑莫名又激烈翻滾了起來。

“我聽回來的士兵說了，你不想要那么多的士兵圍著你的家，這個我可以理解。那么，如果你有需要，我再派人吧。”

“謝謝太君。”

“那么，你今晚特地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趙宏偉站了起來，心跳得厲害。他不明白，在這種重要的時刻，自己的身心怎么會如此不聽指揮，就好像他的身心在此刻并不屬于他，而是屬于一匹狂躁的馬。趙宏偉克制著自己的熱，用衣袖擦了一把額上的汗。他摸出了那兩根金條來。他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捧著那兩根金條。“太君，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請您笑納！”

“趙鎮(zhèn)長，這是怎么回事？你有事說事，不要用這種方式。”

趙宏偉咽了口唾沫。他看了看北川，北川十分嚴肅。他就先將金條放在了北川面前的茶幾上。北川站了起來。

“太君，我的未婚妻，被征來做了慰安婦。”趙宏偉心中原有百句話，到頭來，卻只說出了這么一句來。他想再多說一些，但無奈唇舌都像被掛上了秤砣，重得無力多動。他的胸中更像是被一座山塞著，連喘氣都很費勁。

北川沒有說話。他頓了一會兒，問：“就在這鎮(zhèn)政府里？”

“是的。”

“當初是她自己來應征做洗衣工的，還是皇軍的士兵拉她來的？”

“是士兵硬拉她來的。”

“那她當時有沒有告訴士兵，她是你趙鎮(zhèn)長的未婚妻？”

“……我……我一直還沒有告訴她，我想娶她。”

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趙宏偉心里突然劇烈地一痛，旋即，他心中的巨山就像是化為了千萬把鋒利的刀。他的心仿佛都被刀捅爛了。他哭了出來。

他面向著北川跪了下來，他流著淚說：“求太君放了她！求太君放了她！求您了！”

他給北川磕著頭。

北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空氣中像有很多凝固的東西，瞬間重得能把人壓垮。他說：“我都明白了，你快起來吧。”

趙宏偉沒有動。劇烈顫抖的緊張纏繞著難以言喻的痛苦，他趙宏偉就像是一根即將要被拉斷了的麻繩。他既不知自己此刻該怎樣做，也不知自己接下來會做什么。只有冰冷的淚，依舊在他臉上麻木地流。他的心中還有千萬句懇求，可是都像是堵在了喉嚨里，怎么沖也沖不出來。他忽然才發(fā)現(xiàn)，對于心而言，口舌是那樣地蒼白而無能。他無聲地顫抖著，只恨不得能將自己的心挖出來，直接用心來向北川乞求。

北川無言地沉默著。他去扶趙宏偉。他硬是將軟塌塌的趙宏偉給扶了起來。他背對了趙宏偉，說：“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是，我不能放人。”

趙宏偉的一半神經(jīng)被拉斷了，他的頭腦里像閃過了一個霹靂，他的意識一片空白。沒有太意外的驚愕，只有加倍痛苦的絕望和撕心一樣的熱哀。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像是沸騰了起來。他有一種清晰了起來的痛恨自己的悲愴。

“就在昨天，那些女人們的肩上都被文上了編號，有了編號，她們就是正式的慰安婦了。她們都被登記在冊，除非是死了，否則不會被注銷。”北川說。

“……求求您，幫我證明她死了。我可以保證，她在她的余生中，一定會像從這世上消失了一樣地活著，你們的人，絕對不會再看見她一眼。”

“難道，你要我向我的國家撒謊？難道，你要我背叛大佐的命令？就為了一個支那女人？真是太可笑了。”

“太君，支那女人也和日本女人一樣，有兄弟、丈夫和孩子。如果一個哥哥，知道自己的妹妹是做了慰安婦，他會有怎樣的痛苦？這種痛苦，是沒有國界的，也沒有種族之分。”

北川背對著趙宏偉，長久地不說話。夜之靜，像死亡一樣永恒又沉悶。趙宏偉看見，北川那只裹著紗布的手，在微微地發(fā)抖。

北川用手擦了擦眼睛。

“對于一個軍人來說，他首先是一個軍人，其次才是一個哥哥。沒有國家的勝利，也不會有個人的幸福。而我是一個軍人，服從命令，是我的天職。對不起，宏偉君。”

北川深吸了一口氣。他頓了頓，轉(zhuǎn)回了身來，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那兩根金條，將它們?nèi)氐搅粟w宏偉的手中。他說：“你拿著這個，去找竹內(nèi)大佐吧，不管是在政府里還是在軍隊里，真正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與去留的，都只是長官。而江慶縣現(xiàn)在的最高長官，就是竹內(nèi)大佐。只要他肯下令放人，我一定馬上放。你不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