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也不說話。釋放的喜悅散去，深思的痛苦重來。他想，那個審訊室的小軍官第一次進來時也沒敢動他趙宏偉，就是裝模作樣地嚇唬了他一下而已，可是他去請示完了渡邊之后，第二次進審訊室，二話不說就拿鞭子招呼起了他趙宏偉，這一定是渡邊的意思。那個軍官只是個小角色，怎么可能自作主張對堂堂的一鎮之長下狠手？北川是竹內的親信，見了他趙宏偉也是有禮貌有微笑，一個小小的負責審訊的又怎么會真敢打他趙宏偉？所以，真正想教訓他趙宏偉的，其實是渡邊。這頓鞭子和那頓訓斥，都是渡邊的要求，趙宏偉確定。

趙宏偉身上的鞭傷和被鐵柵欄弄傷的傷口，也都簡單處理了一下。扭傷的腳踝處也抹了些跌打酒。他跟曾林借了身衣服，把自己身上的破衣服給換了下來。然后他去洗臉洗手。他狠狠地洗著自己的手，恨不得能洗脫了一層皮才好。

水流的沖擊漸漸讓趙宏偉恢復到了冷靜之中。身上的痛還是在痛，沒解決的事情依舊沒有解決，但是他已不能再犯錯。不知是不是昨晚一夜沒睡的緣故，他覺得自己今天的腦子非常不好使。很多錯誤已犯下，再后悔也沒用。從現在起，他要步步為營。

洗完了臉和手，他去問曾林和福寶，趙駒在哪？兩人一齊搖頭，說，今天誰都沒看到他。福寶說，聽人說，趙駒今天一整天都在靶場。

曾林說，趙鎮長，你要想見渡邊，何不先給他辦公室里打個電話？

趙宏偉搖搖頭。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這個電話已經不太好打了。如果今天早上曾林就能給他提這么個醒，那么恐怕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但是哪能重新再來呢？圣人曰，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他怎么就是給忘了呢！沖動個屁呀！

趙宏偉買了十個熱包子，匆匆回家。因為腳疼得厲害，他只得雇了一輛黃包車。車夫跑得很賣力，車子很顛簸。一路上，他一直在幻想一幅很美的圖景：他還未進門，秀珍已和小菊在屋里等他。這幅圖景刺激著他內心許多復雜的情感，憂傷伴隨著追悔，留戀纏繞著沮喪。而有一個字，似乎正在他紛亂的內心中央急速膨脹，開疆拓土，這就是：愛。憐愛也罷，情愛也罷，他已來不及再去細細思量。此愛火熱，燙得人白發頓生。他驀然做了一個決定，見到了秀珍，他立馬就帶她和小菊走。不是讓她們自己走，是他和她們一起走。他不要騙秀珍，他不要騙她。他要實現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他要真的讓她知道，他愛她！他愛她愛得發狂！管他這個那個呢，天下這么大，總有日本人到不了的地方，總有軍統看不見的地方，他趙宏偉只要隱姓埋名，改個發型，換身打扮，總能在某個偏僻而安寧的地方和秀珍母女一起生活下去的。誰說不是呢？

到了家門口，趙宏偉蹦下了黃包車，他的腳脖子一陣劇痛。他給了車夫錢，趕緊去開自家的門。進了門，沒看見什么人，他一瘸一瘸地去各個房間找，什么人也沒有。他才想起來大喊：“秀珍！小菊！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

小菊從廚房里跑了出來，“宏偉伯伯，我在這兒?！?

“你娘呢？小菊，你娘呢？她在哪兒？她有沒有來找你？她有沒有來找你？她在哪兒？”

“沒有，我娘沒來找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對了，對了，她一定是在隔壁的家里。趙宏偉發了瘋似的自言自語說著，一瘸一瘸地又跑了出去。

他來到了隔壁秀珍家的門前，用力地拍著門，大喊：“秀珍，秀珍，快開門，是我，趙宏偉，小菊在我這里，小菊在我這里呀，你快開門哪！”

趙宏偉用力地拍著門，大喊著“秀珍”。

小菊跑了過來，舉起手，將一枚鑰匙晃了晃，說：“宏偉伯伯，你干嗎不用這個？”

對，對，忘了，小菊有門前大鎖上的鑰匙，抱她出來的時候，還是他讓她拿好的鑰匙。他猛拍了兩下自己的頭。順便，他也想起了，他的手里還拿著一紙袋的包子。

他蹲下來，將已經只剩微溫了的一紙袋包子交給了小菊，說：“小菊乖，今天一定餓壞了，快吃包子吧?！?

趙宏偉開了門，奔進各間屋子里尋找，一邊大喊著秀珍的名字。但是，半個人也沒有。他又找了一遍，真的沒有。他不喊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傻了一樣。

暮色深沉，屋里很安靜，街上只偶爾有些平常的人聲。直到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趙宏偉才驚醒。他一回頭，看見小菊就站在他的身后，懷里抱著一大袋的包子，在低低地哭泣。

宏偉伯伯，我娘是不是出事了？小菊哭著問。

不是，不是。趙宏偉趕緊起身，蹲著抱住了小菊，說，不是的，小菊，你娘沒事，沒事。

那我娘呢，她在哪兒？小菊問。

趙宏偉啞口無言。他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是直接向小菊暗示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他后悔不已，又無力圓謊。他想起自己最后答應秀珍的事情是要照顧好小菊，他的心里又愧疚不已。他的心底像被火燒穿了一個洞。

是這樣的，小菊，伯伯暫時不知道你娘去了哪兒，但是伯伯一直在找，一定能找到的。趙宏偉說。

小菊哭得更厲害了，哭聲里還起了一絲兒童的絕望，趙宏偉頓時手足無措。他從未真的帶過小菊，更不懂得如何哄孩子，他真后悔自己又說錯了話。小菊哭著說“我要娘回來，我要娘回來”，又哭又說的，都咳嗽了起來。趙宏偉趕緊給小菊拍背，他說，小菊，你不要哭，不要哭。

小菊哭著說，我一定再也不惹娘生氣了，我再也不調皮了，我要娘回來，我要娘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