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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一:
我很早就知道天很高,世界很大,我在哪里

巴一

教授、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天津醫科大學腫瘤醫院(天津市腫瘤醫院)副院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國家百千萬人才”“教育部新世紀人才”等稱號。現為中國抗癌協會腫瘤支持治療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醫師協會腫瘤醫師分會副會長、中國抗癌協會腫瘤藥物臨床研究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藥學會抗腫瘤藥物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大腸癌診治規范》(中國版)編寫專家組成員等。

是的,我有一位很有成就的父親,免疫學家、院士、醫學院校長等等,他擁有很多的光環。

每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出身于這樣的家庭,我從小吃的苦可能比普通人要少,從小就能接觸這個行業里最優秀的一群人,聽過很多關于他們的故事。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天很高,世界很大,我很渺小、很平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腫瘤內科醫生。

出身于這樣的家庭,我們得到的認可也會比別人少,哪怕付出同樣的努力,靠自己的能力吃飯,也容易被別人打上“不就是因為你有這樣的父親”的標貼,而否定你本人所有的努力。

年輕氣盛,對這種成見各種不服,敏感得一碰就炸。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到中年越來越找到自我,也就越來越不在意別人怎么想了。拼爹就拼爹吧,有這樣的父親并沒什么不好,這也不是我自己選的,是上天給予我的。

我們不是活在別人的評價里,別人認為你是什么樣的人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1

1993年我從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畢業,也結束了在瑞金醫院的兩年實習,憑我的學習成績和實習表現,我本可以留在瑞金醫院。但我這個北方人實在不適應上海冬天的寒冷,父母很心疼,就讓我回了北京,去了中日友好醫院。

當時我父親已經擔任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北京協和醫學院校長。正如前面說的,對我們這種家庭的子女,社會上有一些人是戴著有色眼鏡看的,認為我就是一個“拼爹”而沒有什么實際能力的人。所以,我到中日友好醫院后,醫院并沒有給我安排什么實際的工作。

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工作上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一個人少。我在上海學習,實習期間,并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所以在瑞金醫院實習的兩年里,我能擔任實習組組長,完全是憑自己的能力獲得的認可。但是到了北京就不一樣了,我們家的姓氏又這么獨特,幾乎誰都能一下子就猜到我是誰的女兒。

我當時非常不服氣。要知道,那時候的中日友好醫院還不是一所對外開放的醫院,醫院硬件環境很好,但病人很少,和上海瑞金醫院這種老牌名院相比,還是有較大差距的。我放棄了瑞金醫院來到這里,這讓我的心理不平衡感更加強烈。

父親一直希望我出國去看看,但我特別不想出國。上學時,北京、上海的“出國潮”正值非常高漲的時期,我的同學們幾乎都在考GRE(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托福。

工作上不順心,我一賭氣決定出國。當時中日兩國關系很友好,日本政府每年發放獎學金幫助中國培養年輕醫生和科研人員,由中國的教育部組織考試,選送人員。我拿到了日本文部省全額獎學金,相當于日本教育部獎學金,每月18.5萬日元(約合當時的人民幣2萬元),可以在日本待6年,足夠支撐我在日本讀完博士。

1994年我去了日本。沒想到這一走,就在國外待了8年,直到2002年才正式回國工作。國外求學的這8年,對我個人的成長非常重要。

日本文部省獎學金規定的6年時間很寬松,可以讀1到2年語言學校,考入醫學院后讀4年博士,如果畢不了業,還允許延長1年。大部分的中國留學生到日本后都是先學語言,而我10月底到日本沒上語言學校,直接報名了來年1月的日本北海道大學醫學部癌研所的博士研究生考試,想著先熟悉一下題型,考不上明年再考。這種考試大部分是用英語命題,我的英語水平可以應付,少量看不懂的日語題就連猜帶蒙,沒想到竟然通過了考試。由于我沒有讀語言學校,后來畢業也沒耽誤時間,所以我實際只用了4年多就離開了日本。在這4年多的時間里,我過得很愉快,如今工作的很多基礎都受益于此。

眾所周知,日本人很講究團隊精神,很嚴謹,注重細節。我親歷后體會到,思維要達到一定高度,必須贏在細節上,做一件事,哪怕90%都是對的,最后很可能就失敗在剩下的10%。細節決定成敗,日本人對細節的信仰深入骨髓。

醫療和戰術有類似之處,也就是說即便結果未知也必須做決定往下走,而且團隊要堅定執行,醫療流程才能順暢。這一點,日本人體現得很好;教授有絕對權威,下面的醫生可以在平時和他交流看法和意見,但教授一旦做出決定,就必須堅決執行。

日本的學院里等級觀念很重,每天實驗室里,如果教授沒下班,副教授、講師、助手都不可以走,學生就更不用提了,只有一級一級走了,最后才輪到學生走。但我運氣很好,我的導師是從歐美留學回來的,沒有這么嚴格的等級規矩,也不要求我們用那么多敬語,甚至認為“這是我們日本的糟粕,有什么話快點說,說完了就出去干活兒”。對于工作到凌晨三四點的人,他反而會批評說:“腦子跟糨糊似的有什么用?”他只注重結果,能拿出成果就行,其他不干涉。

在日本讀博士和在中國很不一樣,中國的博士研究生還是很強調SCI(科學引文索引)文章的發表,而我們那時候更多地強調做實驗的動手能力和思維能力。我們每周都要有實驗結果呈現給教授,如果周會上拿不出東西,是非常丟臉的事,所以我們在實驗室里從早做到晚,很勤奮。

在日本留學期間,導師還給了我一項重要的訓練,讓我受益終身。

我所在的北海道大學是日本七大帝國大學之一,是非常有名的大學,對博士生的質量把關很嚴格,要通過聯合審評才能畢業,所以畢業論文答辯這一關非常隆重而艱難。

在我進入第四年時,博士畢業論文已經基本到位,于是這一年,導師安排我每個月都參加日本各種各樣的全國性學術會議,站在臺上講我的畢業課題和研究,而且不能重復,每次都要有新東西。所以,在我博士畢業答辯之前,我的論文已經接受了至少12輪的實戰,不僅要把自己的研究用日語清晰地表達出來,還要能經受得住全國所有同行的質疑和挑戰。每次導師都會坐在臺下,也經常會提問,當別人提出的問題我答不上來時,他會站起來說“我是她的同事,我幫她解釋一下這個問題”,如此替我解圍。

剛開始站在臺上時,緊張、陌生以及不自信接踵而至,我經常會“卡殼”,需要導師來解圍。但無論這一次怎么受挫,下一次還必須站在臺上,逃不掉的,所以我只能一次次糾正錯誤,總結經驗,讓自己下一次再站到臺上時進步一點點。但語言障礙的問題讓我一直很苦惱,畢竟日語不是我的母語,有時候臺下的人提問,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問什么。直到有一次,我發現我的師兄也會如此,而他可是地道的日本人,我就明白了,我的問題并不是語言障礙,而是和師兄一樣的自信度不夠所致的緊張,結果越想聽明白就越聽不明白。

經過這樣的訓練,當我對講臺一次比一次熟悉、對自己的研究的每一個細節都了然于胸、對別人的質疑和提問方式都能從容應對時,我的自信心也越來越強。第12次站在臺上,我已經把我的博士課題、研究、論文,從各種角度都講得滾瓜爛熟,能輕松自如地應對聽眾的所有提問了。

博士畢業答辯安排在1999年1月,全日語的。那時正是北海道最冷的季節,持續低溫下,4年都沒有發過燒的我,卻在答辯那天燒到39度,咳嗽得很厲害,更要命的是,我還抽到了第一個上場。導師都為我捏了一把汗,問我要不要申請一下往后排,我心一橫,說,算了。

臺下坐著醫學部的53位正教授,經過1年的實戰訓練,我很順利地講完,只是每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咳兩聲,讓我覺得很抱歉。由于是第一個,所有教授都精神抖擻,對我也沒有“客氣”,一共提了14個問題。我雖然發著燒,狀態并不好,但由于已經被輪番“轟炸”了1年,這14個問題也基本都被問到過,所以我應對自如。到最后,主審教授說:“可以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當時就明白我過關了。

接到博士學位將在3月頒發的通知的那一天,我馬上預訂了回國的機票,在拿到學位的第二天就離開了日本,一天也不愿意多待。之所以這樣做,還是因為某種自尊心在作祟。因為,當年的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的生活和學習費用都是日方資助的,有些人在畢業后會想辦法留在日本。所以,有些日本教授對此不太有好感,認為“我們本來是幫著你們中國培養人才,沒想到你們來了就不走了”。我是一個很“虛榮”的人,不愿意被人說成這樣,所以就立刻離開了?,F在想來,當時還是太年輕,人不是為了這點虛榮活著,不過珍惜羽毛能讓我們更約束自己的行為。

其實,在日本的這4年里,我身邊的日本導師、師兄們都對我非常友善,不存在所謂“出資方”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而且前輩欺負后輩的傳統,他們也沒有用在我身上。要知道,日本學術界等級森嚴,前輩可以使喚后輩干各種雜事,還不給好臉色,等到后輩熬成前輩時也可以欺負他的后輩。我的前輩不僅沒有欺負我,而且當我被個別秘書為難時,比如給我臉色看、和我搶實驗臺等,還會維護我。

這期間,我對日本人有不好的感受或與之發生矛盾,基本也是因為聽說其他中國人被“欺負”而出頭去打抱不平。那時候民族自尊心特別強,現在想來也是我們過于敏感,而且不太善于自省自己的行為。其實被人家看不起的時候,往往并不是因為窮或者地域、國籍的問題,而是有些人的行為的確不太妥當,比如貪小便宜或者耍小聰明、鉆空子等。

回顧這一段經歷,我很感恩,在日本受到的科學、嚴謹、細致的實驗思維和操作訓練對我有著深遠的影響,在我后來作為研究員受聘于美國的安泰康公司(Anticancer),之后又在美國著名的斯克里普斯研究所(The Scripps Research Institute)開展博士后研究工作時,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科學的標準都是一樣的,雖然美國人性格上比日本人開放一點,但兩者對細節的極致追求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在日本養成的好習慣到了美國之后幾乎不需要什么適應磨合,很快就可以無縫對接地進入狀態。

讓我更受益的是自信心的建立,尤其是最后這一年的訓練。一個人只有敢公開站在講臺上表達自己,真正把自己所講的東西與自己的榮辱捆綁在一起,才會明白這是為自己的榮譽而戰,并會全力以赴。在一件事上保持緊張和專注,才能找到自己的差距和需要補充的東西,然后一點點地進步。

自信心的建立是一種綜合能力的提升,這也是每一個人成長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東西。我的導師給予了我很多機會,把我推到前臺,這樣的訓練方式讓我成長得非???。所以,在我成為別人的老師后,我也很愿意用這種方式對我的學生、下級醫生進行培養。

2

從日本博士畢業回國后的那年年底,我前往美國的加州,受聘為安泰康公司的研究員,參與腫瘤相關藥物的研發。不到1年,我又進入美國斯克里普斯研究所進行了為期2年的博士后研究工作。

這么多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念書,但我實在不是一個勤奮讀書的人,可能父母遺傳的學習基因比較強大,學醫對我來說并不是太費勁,比如磚頭厚的《內科學》,我只需要花不到20個小時看一遍,考試就可以考八九十分。這種高效率的學習能力,可能來源于我父親,他的邏輯思維很好,很擅于找到知識點之間的邏輯關系,提煉出共性就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我上學期間,雖然也很忙,但并不是那么苦哈哈的,還是有精力去做點其他事,沒事就出去旅游,在日本那幾年,幾乎把全日本跑了個遍。

到了美國也是如此。

我所在的斯克里普斯研究所,是美國非常著名的一家私立非營利性的生物醫學研究機構,成立于1924年,也是美國同類機構中最大的一個研究所,擁有十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我們隔壁則是著名學術期刊《自然》的主編單位——美國生命科學領域著名的、成果最多、質量最高的研究機構之一索爾克生物研究所(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也是一家獨立的非營利性科學研究機構,同樣擁有十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身處這樣的氛圍不可能不被觸動,除了可以與世界頂級的研究者一起工作外,這里的自然環境也令我印象深刻——研究所建在美國加州“最美的海岸與懸崖”邊。每天,我做實驗到傍晚6點多的時候,會端一杯咖啡,站在研究所的露臺上或者坐在大玻璃窗前,看著太陽慢慢落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笨戳藘赡甓鄳已逻叺穆淙?,以至于其他地方的落日都對我失去了吸引力。

除了懸崖上的落日,還有腳下的這片海域。每年10月到來年1月,鯨從阿拉斯加游到墨西哥灣,成群結隊地途經于此。不過,吸引我的不是鯨,而是海豚。那些野生海豚是天生的表演家,七八十頭海豚圍著我們的船跳躍、翻騰,這種場景不是文藝片里被塑造出來的唯美,而是真實而鮮活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無法不被觸動。

我在這里工作學習了兩年半,后來我還特意把住處搬到更遠的地方,就是為了能每天享受到上下班時沿著大海奔馳的感覺。

我不是一個一心一意只顧學習的人,我覺得人這一輩子不學習肯定是不行的,但不能把人生的全部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活,能有讓自己覺得美好的東西。所以我去美國、歐洲開會的時候,從來不喜歡坐在賓館的沙發上消磨時光,在別人去購物時,我會坐在街邊的咖啡廳,點一杯咖啡或別的飲料慢慢喝。經常有導游覺得“你好奇怪”,其實我是不知道我要買什么,好像物質方面的需求越來越少了。以前還偶爾買買包,但自從去了意大利的小鎮看過了那些世界名牌的包之后,我就明白追求這樣的名牌除了虛榮以外毫無意義。從那以后,我就覺得沒什么需要買的東西了。

在這里,除了落日和海豚,更得天獨厚的資源是這里的研究者。如果你愿意,每天都能聽高質量的講座,除了研究所本身的專家,外請的專家也非常多。

我的老板也每一兩周就會請一位專家來做講座,而且要求我們所有人必須提問題。我雖然英語不錯,但畢竟達不到母語的程度,要完全聽懂講座并提出有質量的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所以必須提前做功課,在某個專家來之前,我會提前把對方的研究、文章都查一遍,對他要講的東西有一個基本的了解,并提前準備好要提的問題。這樣的訓練,極大地擴充了我的知識量,我也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進步。比如剛開始我要花很多時間預習,并且盡量最先舉手提問,因為萬一我準備的問題被別人問了,我就沒“存貨”了。慢慢地,我需要花在預習上的時間越來越少,聽講座的語言障礙也越來越小,后來不再怕別人搶我的問題,因為我能在完全理解和思考之后,真正提出有價值的問題了。正如愛因斯坦所說:“提出一個問題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p>

在斯克里普斯研究所完成博士后研究后,我想做臨床醫生。2002年時,我已經年過三十,如果留在美國考臨床醫師,重新從住院醫師一點點走出來,得熬到四十歲以后了。我從來都是一個不愿意太難為自己的人,于是我決定還是回國。

做出這個決定并不容易,我不知道自己在國外漂了8年后,還能不能適應國內的環境,因為現實中會有很多我不愿意低頭做的事情。后來我想明白了,會不會做和想不想做不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做是自己的選擇,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所以,我回國的時候,只有一個要求,能當個醫生就行,甚至哪怕只是看看門診沒有病床也不要緊。

2002年,我回國后,先是在南京醫科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腫瘤科工作,被聘為副教授、副主任醫師和碩士研究生導師。2005年9月被天津市腫瘤醫院作為人才引進,2006年我在醫院創建了消化腫瘤內科并擔任主任。

3

回國十幾年,如今我所擁有的已經大大超出了自己當初設定的目標。

然而,人們對醫學的期待值太高了,很多人不愿意接受一些原本很現實的東西,比如有些患者認為花了錢醫生就必須給自己把病治好。這怎么可能呢?他患的就是現階段不可能治好的病啊。相比之下,國外的生命教育能夠讓病人接受這個現實,所以他們對待生命會更加豁達,而我們國家,還缺少這種生命教育。

媒體的報道有兩種極端,要么就是醫生在飛機上、在火車上、在大街上怎樣力挽狂瀾,凸顯個人英雄主義,要么對醫療行業各種負面地夸大和妖魔化。我一直覺得,這個社會應該有一種更為適合的方式來幫助年輕醫生成長。

我們這些已經成熟的醫生,平時遇到一兩個不講理的患者可能無所謂,但年輕醫生不一樣,他可能真的是滿腔熱情地選擇了這個職業,遇上幾件事之后,可能連學習的熱情都沒有了。慢慢地,他們只是把這個工作當成養家糊口的一種工具,工作的每一天都是對自己的摧殘,自然只有掙錢才能讓他覺得這種工作還有點價值,否則人生太悲苦了。

中國醫生存在很多的問題,其中最受詬病的是對病人的關愛不夠。

我以前也常對年輕人說,對待病人要像對待你自己的父母一樣。但我后來不說了,因為我發現他們對病人比對父母好。現在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孩子大多數都是獨生子女,他們平時對父母都是連喊帶叫的,相比之下對待病人算是柔和很多了。

醫療的問題只是社會問題的一個縮影,客觀上,現在的醫生,特別是年輕醫生面對的現實狀況并不那么友好。比如,他的實際能力只夠把2個人照顧好,但壓在他身上需要照顧的有30個人,這樣的情況下,他能盡到的最大努力是讓30個人都活下來,至于讓大家都得到精細的照顧,他是根本做不到的。如果病人或家屬不理解、不體諒這些醫生,醫患雙方就會處于一種對立狀態。其實,醫生能理解病人的不容易,因為誰也不愿意生病,沒事誰也不愿意跑醫院。我希望醫患雙方都能互相多一些理解,要知道患者對醫生尤其是對年輕醫生的態度,可能會決定醫生對這份工作是去還是留、是熱愛還是將就。

我父親多年來一直在努力推行分級診療,他很明白醫療中出現這樣的問題并不完全是醫生的問題,更大的責任在制度?,F在醫改也是希望把病人下沉,三級甲等醫院盡可能治療比較嚴重的、復雜的病,大部分常見的輕癥,能夠在基層解決。但現在問題的關鍵在于病人對基層醫生的信任度較低,造成大量的患者涌入三甲醫院。我們的門診中,病情真正嚴重到需要我們這級醫生來看的病人,10個中可能只有1~2個,其他80%~90%的患者其實都不需要找我們看,浪費了大量的醫療資源。

患者不信任的原因,主要還是基層醫生的診治水平存在問題,存在一定的過度醫療、誤診。其實,這些問題三甲醫院也同樣存在,不同的是,基層醫生主要是知識水平不夠,而三甲醫院的醫生主要是診療時間不夠。三甲醫院的醫生,在一上午需要接診80個病人的情況下,怎么可能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充分思考呢?這就人為造成了誤診率的提高。而誤診率的升高又會加劇患者對醫生的不信任,加劇醫患矛盾,也加劇年輕醫生對職業的不認同感,這是一種惡性循環。

有一次我們參加繼續教育,學習抗生素,現場還有一位七八十歲的教授,姓宋。一位北大的急診科教授說:“宋老師如果病了還有我們,而我們以后如果病了還能找誰呢?現在的年輕大夫已經不熱愛這個行業了,而這個行業,如果不熱愛的話,就不會有進取心,就只會按部就班而根本不思考?!?/p>

我們現在做醫學教育時,最希望的就是能讓年輕人熱愛這一行,這樣醫學才有希望。但現實情況是,很多年輕人剛走上崗位時,熱情很高漲,但被患者挖了幾個坑之后,他們就被打擊得失去了熱情。

當年,我的父母正是對醫生發自真心地認同,所以才會半強迫地讓我們這些子女從事這個行業。雖然到如今,我依然沒有覺得這個職業如他們所說的那么好,但還是愿意盡自己的努力去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我們腫瘤界的孫燕院士,90歲了,老爺子是一個很懂生活的人。他曾對我們這些晚輩說,他怕老師,怕老婆,聽老師的話,聽老婆的話,這是他身體健康的法寶之一,他甚至幽默地總結出“懼內有三點好處”:他可以多干點活兒、多運動運動、多聽取別人的意見,有利于提高自己的整體能力。

真正有能力、大氣的人是不會什么都爭的,而是懂得退讓,他們知道退讓并不會讓自己失去什么,或者就算失去什么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同行之間也如此,我覺得資源在誰手里都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力,只要能出成果,能走出去就好,誰做出的并不要緊。可能是因為我在國外待得比較久,總是希望中國的醫生能拿出自己的東西,但是出去開會時,我們做出的研究和外國人做的研究一比較,就能看出我們做得不系統,所以得出的結論就難以成為強有力的證據。所以我覺得中國醫生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合作,互相扶持、支持,我們的研究質量才能提高。

我們中國的醫生現在也很努力,整體的學術地位和以前比有很大的提高,國際權威雜志上中國醫生的文章也越來越多,但是世界依然缺少真實的中國數據。

我們總是強調我們病人多,可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做出的貢獻是什么呢?總不能自我標榜說自己的貢獻只是讓病人活著,我想作為醫生,我們不應該滿足于此。中國的醫生光靠病人數量是很難在國際上有聲音的,而且正因為我們擁有如此巨大的患者資源,我們更應該做出更多的貢獻,比如給世界多提供一些數據,多發現一些新方法、一些新治療手段,我們能有更多改善病人生活質量的措施,至少這些數據應該被用來指導我們對以后的患者實施更好的治療。

當我們在說自己為中國做了什么貢獻時,總說我們治了多少個病人、發了多少篇文章、拿了多少個課題,但是我們真正為病人做了什么呢?我覺得我們的前輩于世英教授說得很好,她說:“我為了病人做學問,為了病人做科研。”

我現在把很多精力放在對腫瘤患者的支持治療上,因為我是做消化道腫瘤臨床的,消化系統是最需要做支持治療的,實際上也就是把以前僅關注于腫瘤本身的視角擴大了,對患者整體身心的關注更多一些,也做得更細致一些。

4

回頭看走過的路,似乎讓我特別吃力的事不太多,但人生哪有真正輕松的事呢?只是我的人生目標定得沒那么高而已。

人們總說,幸福感的多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對自己定位和要求的高低,人的自信程度也取決于你是否把自己放在了適合的位置上。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多優秀,所以也就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和不平衡。一個人的性格是天生的,與原生家庭有關。我從小吃的苦相對較少,雖不是家財萬貫,但的確是從來沒有吃不飽飯的時候,所以,內心的穩定感、安全感會比較多,對物質、金錢的欲望就沒有那么高。我從小就知道,我所擁有的不是爭搶來的;同樣,那些不屬于我的,也不是爭搶就能得到的,比較能順其自然。長大后獨自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聽到過也看到過一些人不遺余力、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爬到一定的程度回頭看,其實又回到了原點。

我自信的原因是我能夠擺對自己的位置,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達到某種巔峰。不要去和別人比,那些比你優秀的人,他的能力和精力,可能是你遠遠達不到的,我也不盼望成為那樣的人。就像有的時候朋友開玩笑問:“你想當院士嗎?”我說:“那我是想死?!蔽易约褐?,我再努力,99%也是當不上的,卻憑空給自己增加了好多的痛苦,何苦呢?更何況我是一個比較“虛榮”的人,半吊子水不懂裝懂地站在上面,一問三不知,太丟臉了,所以如果能力達不到就不要去裝。

我自認為我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裝。一個人要裝成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得費盡心思去編織一個又一個謊言,而當“人設”崩塌后,還得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借口,這對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

我想,對很多人來說,找準自己的位置是最難的。但是每個人把自己定位清楚,就會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就能成為一個不容易被別人影響的人。

好在父母對我也沒有過高的期待,他們體驗過人生巔峰的感覺,所以對子女的人生有更多的包容,只要我們自己覺得人生還算幸福、不那么凄苦就夠了。

從小到大,父親只強迫我做過兩件事,一是學醫,二是出國。我高中時擅長理科,邏輯思維不錯,理想是當個工程師;我妹妹擅長文科,外語、口才、文學都很突出。但父母都是醫生,他們真正以自己的職業為豪,認為當醫生受尊重,能幫助別人,能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且很快能看到效果,尤其適合女孩子,于是半強迫我們姐妹倆都學了醫。

如果說有這樣一位父親,究竟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實際好處,我想,他的確給了女兒一定的保護,讓我們在現實的社會中,可以盡可能避免受到一些無謂的傷害或遭遇不公平,也給了我們一個可以不那么功利的空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按自己的節奏來成長。

父親還常對我們說,幫助別人是因為自己有能力,而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感謝;做一件事情,也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可或某些實在的好處,而是真正想做這件事。

有一句俗語說,父母的格局是孩子的起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父母帶給我的東西的確是非常重要的,他們給我帶來了看問題、看世界的一個更高的起點和更寬廣的視野。

我覺得每個人是什么狀態無關緊要,關鍵問題是自己認為什么是幸福,有些看起來挺傻的女人反而更幸福,只要不是裝傻。

很多女人有強烈的物質欲望,雖然可能會比較累,但如果她得到了,至少體會過狂喜的感覺;有些女人怕失去、怕老去,而我認為不論怕不怕,青春都會逝去,這是自然規律。我沒有怕過什么,甚至在有病人鬧事時,我也是站在最前面;我沒有特別想要而又得不到的東西,也沒有什么放棄后覺得特別遺憾的,人生好像從來沒有大喜大悲過。

我的生活可能太寡淡了,就像講課一樣,太平淡對聽眾就沒有吸引力了,但我自己的確是很輕松的,畢竟人不是活在給別人觀看的舞臺上,最終還是自我的認同。

至于走到現在,我幸福嗎?我覺得還沒有什么結論。任何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都會有覺得還不錯的地方,不如意也十之八九,我想,只要自己的要求不那么高,不如意就會少一點,如意則能稍微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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