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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曾棗莊

一 蘇東坡的生平與歷史地位

二 蘇東坡的詩歌成就及其藝術風格

三 東坡詞的革新

四 蘇東坡的散文成就及其藝術風格

五 蘇東坡的學術成就及思想特色

六 蘇東坡著述的流傳與編纂

一 蘇東坡的生平與歷史地位

蘇東坡(1037—1101),名軾,字子瞻,四川眉山人,因“烏臺詩案”貶居黃州(今湖北黃岡)時自號東坡居士,故世稱“蘇東坡”。

在其父蘇洵的精心培養下,嘉祐二年(1057),蘇東坡與弟弟蘇轍一舉進士及第,當時蘇東坡才二十二歲,蘇轍才十九歲。蘇東坡一生仕途多艱,在神宗朝,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離開朝廷,出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元豐二年(1079)蘇東坡以謗訕新政的罪名被捕,陷入“烏臺詩案”,后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元祐年間,十歲繼位的哲宗年幼,由反對新法的高太后聽政,蘇東坡被召還朝。但因黨爭激烈,蘇東坡不安于朝,不斷請求外任,先后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而朝廷又需要他,不斷召他還朝,結果“筋力疲于往來,日月逝于道路”(《定州謝到任表》)。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起用新黨,蘇東坡以謗訕先朝的罪名貶謫惠州,再謫儋州。直至哲宗崩,徽宗立,蘇東坡才遇赦北歸。可惜的是,蘇東坡回到常州就病逝了,享年六十六歲。

蘇東坡是北宋時代孕育的文化巨人,在中華文化史上地位崇高,影響深遠。他不僅僅是重要的文藝家,也是北宋時代重要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文藝方面,蘇東坡是北宋繼歐陽修之后的一代文宗。詩歌方面,他是宋詩藝術巔峰的代表,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作方面,他是宋代豪放詞派的開創者,與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并稱“蘇辛”;散文方面,他與歐陽修并稱“歐蘇”,又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并列“唐宋八大家”;書法方面,與黃庭堅、米芾等人并稱“宋四家”;繪畫方面,他是以文同為首的“湖州派”的重要成員,提出“士人畫”(即后世“文人畫”)的理論,影響深遠。學術思想方面,以蘇東坡和蘇轍兄弟為代表的蜀學是北宋思想學術界的重要流派,與以二程為代表的洛學、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學,共同推動了宋型文化的發展,對宋明理學產生了深刻影響。政治方面,蘇東坡二十二歲進士及第,此后幾經宦海沉浮,曾在杭州、徐州、湖州等地擔任地方官,關心民瘼,積極組織救災活動,主持修建西湖“蘇堤”等;他也曾在“元祐更化”時期擔任中樞要員,參與朝廷大政,是當時有重要影響的政治家。蘇東坡以天下為己任、忠義許國的立朝大節備受世人敬仰,宋高宗賜謚“文忠”,宋孝宗也稱他“忠言讜論,立朝大節,一時廷臣,無出其右”(《蘇軾文集序》)!

二 蘇東坡的詩歌成就及其藝術風格

蘇東坡存詩二千七百多首,大體以貶官黃州為界,早年像杜甫一樣,多刺世之作,并具有李白那種豪放不羈、縱橫馳騁的特征;晚年有意追求“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的藝術境界,克服了早年詩過露過直的毛病。他的詩既具有杜甫詩的現實主義精神,又具有李白豪放不羈的浪漫主義風格,到了晚年,他又特別喜歡陶淵明的詩,寫了一百多首和陶詩,具有陶淵明詩的“質(質樸)而實綺(綺麗),癯(清瘦)而實腴(豐腴)”的風格特點,清新淡雅,托意高遠。

蘇詩與杜詩一樣,充滿對民間疾苦的關心和對窮奢極欲的統治者的不滿。他的《許州西湖》揭露了在“潁川七不登”即連年歉收的情況下,當地官吏竟大量動用民力,為其“春游”開浚許州西湖:“使君欲春游,浚沼役千掌。紛紜具畚鍤,鬧若蟻運壤。”《李氏園》揭露了官僚貴族兼并土地的罪行,他們為了建筑“美園圃”,不惜“奪民田”,“破千家”。特別是晚年遠謫惠州期間寫的《荔支嘆》,指名道姓地痛斥本朝大臣,譏刺當朝皇上,揭露了歷代官僚(包括本朝)為了贏得“宮中美人一破顏”,不惜造成“驚塵濺血流千載”的丑態和罪行。

蘇東坡的部分詩篇確實像李白詩那樣,充滿著磅礴的氣勢,如“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游徑山》),“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八月十五日看潮》)。他的詩也充滿豐富的想象力,他看見天上的明月,就覺得似乎是誰用銀河之水為老天爺洗亮了眼睛:“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中秋見月和子由》);他看見金山寺下白天、黃昏、月夜和月落后的不同的瑰麗景色,覺得江神都似乎在責怪自己不歸隱山林:“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游金山寺》)蘇東坡詩中大量生動貼切的比喻,也大大增強了其詩歌的形象性。如《鳳翔八觀》接連以多種形象寫石鼓文字的模糊,《讀孟郊詩》以一連串比喻,形容“夜讀孟郊詩……佳處時一遭”,均以博喻見長。李白詩除以豪放為特征外,還具有清新明凈、華美自然的風格,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蘇東坡作詩也追求清新和自然:“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新詩如洗出,不受外垢蒙”(《僧惠勤初罷僧職》)。蘇東坡的寫景詠物詩尤其寫得清新自然。如《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桃花初放,江水漸暖,蔞蒿滿地,蘆芽破土,群鴨戲水,河豚(產于海)隨潮水涌入春江,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色。

蘇東坡晚年貶官嶺南期間特別喜好陶淵明詩。蘇東坡之所以大量寫作和陶詩,除了因為陶淵明詩確實寫得好以外,還與他在政治上的失意是分不開的。他有感于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里小兒”,深悔自己不該“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所以,“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蘇東坡說他的和陶詩“不甚愧淵明”,這是合乎實際的。蘇東坡的和陶詩也同陶詩一樣,具有表面質樸而實際綺麗,不用華麗的詞藻卻能形象地刻畫出客觀事物。在《和陶移居》中,蘇東坡說,他對惠州嘉祐寺很喜歡:“昔我初來時,水東有幽宅。晨與鴉鵲朝,暮與牛羊夕。”從早到晚都與鴉鵲牛羊共同居處,“幽宅”之幽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惜后來遷到了合江樓,即惠州東門樓:“誰令遷近市,日有造請役。歌呼雜閭巷,鼓角鳴枕席。”拜往迎來,喧囂嘈雜,厭煩之情躍然紙上。蘇東坡贊王維“詩中有畫”,他自己也當得起這樣的評價。和陶詩中那些描寫嶺南風光的詩句就有如山水畫一般的形象,如“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和陶歸田園居》),“登高望云海,醉覺三山傾”(《和陶九日閑居》),“海南無冬夏,安知歲將窮。時時小搖落,榮悴俯仰中”(《和陶五月旦日作和戴主簿》)等等。這些詩句都形象地描繪了海南的地理和氣候特征。

蘇東坡的和陶詩也像陶詩一樣表面清瘦而實際豐腴,在自然平淡的話語中有著豐富的內涵。《和陶歸田園居》寫無官一身輕,擺脫官場如釋重負之感溢于字里行間,讀起來確實是“極平淺而有深味,神似陶公”(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他在《和陶貧士》之三中說淵明并不貧,他既有素琴可彈,又有芳菊可賞,而當他無米釀酒,酒杯生塵時,顏延之又送來“二萬錢”,作他的沽酒之資。紀昀說這首詩是在“寄友朋莫助之慨”。若不細細體味,就容易當作一般敘事詩放過,而看不出其中的寄慨。他在《和陶九日閑居》中也曾發出“坎坷識天意,淹留見人情”的感嘆。讀蘇東坡的和陶詩要注意透過他那平淡的語言,體會他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蘇東坡說:“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書唐氏六家書后》)蘇東坡和陶詩也具有這種表面散實際不散,反復咀嚼,奇趣盎然的特點。

宋人魏慶之《詩人玉屑》說:“余觀東坡自南遷以后詩,全類子美(杜甫)夔州以后詩,正所謂‘老而嚴’者也。子由(蘇轍)云:‘東坡謫居儋耳,獨善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魯直(黃庭堅)亦云:‘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觀二公之言如此,則余非過論矣。”詩窮而后工,蘇東坡貶官黃州特別是貶官嶺南以后,他的詩確實寫得更好了。

三 東坡詞的革新

蘇東坡是北宋豪放派詞的開創者,也是北宋存詞最多的詞人,現存詞作三百多首。

宋初以晏殊、歐陽修、柳永為代表的婉約派詞人基本上承襲了晚唐五代“綺麗香澤”“綢繆婉轉”的詞風,特別是柳永,以詞抒寫個人的懷才不遇(如《鶴沖天》)、羈旅離情(如《雨霖鈴》)和城市繁華(如《望海潮》),無論在內容上和形式上,都把婉約詞發展到了相當的高度。而蘇東坡的某些詞卻寫得另辟蹊徑,自覺地要在婉約之外別樹一幟,他在《與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這封信寫于熙寧八年(1075)密州任上,信中所說“作得一闋”即指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這些詞或寫得慷慨激昂,或寫得清新明快,或寫得恢弘沉雄,使得詞的面目一新,打破了舊有婉約派的一統局面,形成與之對立的豪放派,在北宋詞壇形成豪放、婉約雙峰并峙、各擅其美的盛況。

蘇東坡曾問一位善歌的幕士:“我詞何如柳七(柳永)?”幕士回答說:“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俞文豹《吹劍錄》)蘇東坡聽后,笑得前翻后仰。這位“善歌”的幕士,用非常形象的語言,道出了以柳永為代表的婉約詞和以蘇東坡為代表的豪放詞的不同的特點,婉約詞香而軟,豪放詞闊而豪。

那么,蘇詞最主要的特色是什么?他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革新呢?歷代詞論家恐怕會異口同聲地回答為“以詩為詞”。那什么叫“以詩為詞”?

首先,是指蘇東坡大大擴大了詞的題材。詩的內容幾乎是無所不包的,東坡詞的內容也幾乎是無所不包的。他以詞的形式記游詠物,懷古傷今,歌頌祖國的山川景物,描繪樸實的農村風光,抒發個人的豪情與苦悶,刻畫各階層的人物。在他的筆下,有“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豪杰(《念奴嬌·赤壁懷古》);有“帕首腰刀”的“投筆將軍”(《南鄉子·贈行》);有“垂白杖藜抬醉眼”的老叟(《浣溪沙》“麻葉層層苘葉光”),確實做到了“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劉熙載《藝概·詞曲概》)。

其次,蘇東坡打破了“詩言志,詞言情”的傳統藩籬,到了他的手里,詞也可以言志了。他經常用詞抒寫他那激昂排宕的氣概和壯志難酬、仕途多艱的煩惱,充滿了理想同現實的矛盾。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抒發了渴望馳騁疆場、為國立功的豪情;《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抒發了“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既希望回到朝廷,又怕朝廷難處的矛盾心情;《念奴嬌·赤壁懷古》更充滿了美妙的理想同可悲的現實的矛盾。

再其次,還指他使詞擺脫了附屬于音樂的地位,發展成為獨立的抒情詩。蘇東坡作詞雖然也遵守詞律,但他又敢于打破詞律束縛。貶抑蘇詞的人常說它“不入腔”,“不協律”,是“句讀不葺之詩”。蘇東坡自己也說:“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所謂“間有不入腔處”,說明他的詞一般還是入腔的,只是偶爾不入腔。偶爾不入腔,并非因為不懂音律所造成。據載,太常博士沈遵作《醉翁操》,節奏疏宕,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但有其聲而無其詞。歐陽修曾為之作詞,可惜“與琴聲不合”。后來蘇東坡為《醉翁操》重新填詞,音韻諧婉,可見他精通音律。

蘇東坡既通音律,為什么他的詞又“間有不入腔處”呢?這是因為蘇東坡歷來主張文貴自然,不愿以聲律害意。正如陸游所說:“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歷代詩余》卷一一五)蘇東坡的“不喜剪裁以就聲律”,在當時雖然遭到很多非議,但是,從詞的發展史看,卻使詞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獨立的新的抒情詩體。特別是在詞譜失傳之后,更只能走蘇東坡之路,一直到現在仍為詞家所用。

蘇東坡在詞的發展史上的主要貢獻是創立了豪放詞,但他并不排斥婉約詞,對婉約詞的發展也有重要影響。在現存三百多首詞中,真正堪稱豪放詞的并不多,絕大多數仍屬婉約詞。就藝術水平看,蘇東坡不僅豪放詞寫得好,他的婉約詞寫得也不亞于任何婉約派詞人。王士禛評蘇東坡《蝶戀花·春景》說:“恐屯田(柳永)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大江東去’耶?”(《花草蒙拾》)張炎認為蘇東坡《哨遍》(“為米折腰”)等詞,“周(邦彥)秦(觀)諸人所不能到。”(張炎《詞源》)陳廷焯也說:“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周邦彥)、白石(姜夔)亦不能到。”(《白雨齋詞話》)柳永、秦觀、周邦彥、姜夔均是兩宋婉約詞的名家,蘇東坡某些以婉約見長的詞,不但不遜于他們,而且時有過之。在蘇東坡以前,詠物詞不多,蘇東坡成功地創作了一些詠物詞,其后姜夔等人大量創作詠物詞,這與蘇東坡的影響顯然是分不開的。因此,無論就蘇東坡婉約詞的數量、質量,還是就它對后世的影響看,蘇東坡對婉約詞的發展都不容忽視。

四 蘇東坡的散文成就及其藝術風格

蘇東坡存世的散文很多,文體也很豐富,政論、史論、雜說、游記、書啟、隨筆,幾乎應有盡有。其文多為信筆抒意,千變萬化,姿態橫生:或氣勢磅礴,思路開闊,大有一瀉千里之勢;或狀景模物,細膩縝密,似能牢籠萬物之態。

蘇東坡一生寫了很多政論和奏議,其中以二十五篇進策和《思治論》《上神宗皇帝書》等最有名。他的這類文章確實“有孟軻之風”,說理透辟,氣勢雄渾,洋洋灑灑,滔滔不絕,縱橫恣肆,雄辯服人。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蘇東坡所作的《思治論》,劈頭就提出“方今天下何病哉”這一尖銳的問題,認為當時的“病”就在于“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就是開始沒有一定的奮斗目標,最后自然不可能取得成功,正因為不成功,就更不敢提出宏偉目標,所以就事事因循茍且。通篇或分析形勢,或征引史實,或作比喻,淋漓盡致地揭露了當時朝政的混亂狀態,從多方面闡述了治理國家要“先定其規摹(計劃)而后從事”的主張。全文既平易流暢,又氣勢磅礴,頗能代表蘇東坡政論文的風格。

蘇東坡一生寫了大量史論,其中以應制科試所作的二十五篇進論和以后寫的《東坡志林》中的史論為最有名。蘇東坡善于讀書得間,從浩如煙海的史書中,提出一些他人不易體會出的新穎見解。人們讀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往往覺得圯上老人授書張良一段,“其事甚怪”,甚至“以為鬼物”。而蘇東坡卻從中看出是秦世的“隱君子”,見張良“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留侯論》)。這樣,蘇東坡就把人們“以為鬼物”的事,解釋得合情合理,全文緊扣一個“忍”字,征引史實若即若離,忽放忽收,舒卷自如,議論風生,確實是一篇雄辯有力的文章。

蘇東坡很善于用一些淺顯、生動、貼切的比喻,闡明一些深刻的道理。他的《日喻》就屬這類文章。他在文中說,通過“眇者”(盲人)識日和南人北人對水性的了解兩個比喻,闡明了“道可致而不可求”的道理,說明真理只可能在實際接觸事物的過程中逐步獲得,而不可能通過“達者告知”而求得。他說:“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意思是僅僅根據自己的一得之見來解釋事物,或者根本沒有耳聞目見而對事物進行主觀臆測,對尋求真理來說都是錯誤的。這種以淺近的比喻來說明深刻的哲理的方法,是很值得借鑒的。

蘇東坡說他“平生不為行狀墓碑”(《陳公弼傳》),但就在他的寥寥數篇人物傳中,也有一些膾炙人口的篇章。在他貶官黃州時寫的《方山子傳》,開頭概述了方山子(陳季常)少、壯、晚時的為人:少慕豪俠,壯欲“馳騁當世”,晚乃隱居岐亭,點出了謂之方山子的原因。接著寫他們在岐亭的相遇。陳季常得知蘇東坡貶官黃州“之故”,先是“俯而不答”,繼是“仰而笑”,生動形象地刻畫了這位“隱人”超然于宦海浮沉的神情。陳季常之家“環堵蕭然”,而全家卻有“自得之意”,表現了“隱人”安于淡泊生活的精神。然后文章轉入對陳的回憶:陳季常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西山游獵,他“怒馬獨出”,“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今雖隱居窮山僻壤,但“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寥寥數語就為我們烘托出這位“一世豪士”的形象。他雖“世有勛閥,當得官”,有“壯麗與公侯等”的園宅,有“歲得帛千匹”的良田,但“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這就進一步刻畫了這位“隱人”視富貴如浮云的精神境界。這篇傳記才四百來字,并沒有詳細記敘陳季常的生平事跡,僅僅散記了他早年游俠生活和晚年隱居生活中的二三事,這個“異人”的形象已躍然紙上。

蘇東坡一生,南北東西,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寫了大量游記。蘇東坡好議論,他的游記往往以描寫、記敘、議論、抒情的錯綜并用為特點。有先議論而后進入記敘的,如《超然臺記》;有先記敘而后議論的,如《凌虛臺記》;有記敘在中間,前后為議論的,如《石鐘山記》;有議論在中間,前后為記敘的,如《放鶴亭記》;甚至有除用寥寥數語交代本事外,幾乎通篇都是議論的,如《清風閣記》《思堂記》。《石鐘山記》是一篇帶有考辨性質的游記,也是一篇具有某些論說文(特別是駁論文)特點的游記。通篇圍繞著石鐘山山名的由來,先寫酈道元和李渤對山名由來的看法,擺出要證明的觀點和要反駁的靶子;接著用親訪石鐘山的所見所聞,證實并補充了酈道元的觀點,推翻了李渤的觀點,使形象的景物描寫為證明和反駁服務。最后,在此基礎上得出了“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是不行的這一中心論點,交代了寫作意圖。全文思路清晰,結構嚴謹,說理透辟,文筆流暢。特別是其中夜游石鐘山一段,寫得非常生動形象。《石鐘山記》確如后人所評,是“坡公第一首記文”,是“子瞻諸記中特出”者。

東坡文集中還有大量書信,其中也不乏佳作,《答李端叔書》就“信筆抒意”,寫得非常曲折動人。信末說:“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信筆書意”四字可說是這封信最突出的特點。首先,通篇“信筆”抒發了一種自怨自艾、后悔莫及的感情。他怨自己“貪得不已”,得隴望蜀,中了進士,又舉制科;又怨自己缺乏“自知”之明(“人苦不自知”),因為自己考取的是直言極諫科,于是就“誦說古今,考論是非”,“妄論利害,攙說得失”,“至今,坐此得罪”。作者笑自己具有制科人好發議論的習氣,有如“候蟲時鳥,自鳴自已”;笑秦觀、黃庭堅對自己“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菖蒲,楚文王所嗜)羊棗(曾晳所嗜),未易詰其所以然”;又笑李端叔稱說自己的都是自己過去的毛病,如“木有癭(贅瘤)、石有暈(色彩模糊的部分),犀有通(犀角有紋),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這三個詼諧幽默的比喻,充滿了自怨自艾的感情。蘇東坡還“信筆”抒發了對封建社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感慨。有的人對他落井下石,乘機“推罵”;有的人生怕牽連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就在這樣冷酷的社會里,李端叔卻一再致書蘇東坡,“稱說”和“推與”蘇東坡,蘇東坡的感激之情是可想而知的。盡管蘇東坡說,李端叔對他的“稱說”是“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所“稱說”的“皆故我,非今我”,但這都不過是含蓄的牢騷而已。蘇東坡在信中還“信筆”抒發了憂讒畏譏的心情。他說他“得罪以來,深自閉塞”。為什么要“深自閉塞”?又說此信“不須示人,必喻此意”。為什么“必喻”不以示人之意?無非是害怕大禍再次臨頭,害怕那些“好事君子”抓住信中的片言只語,捕風捉影,栽贓陷害。蘇東坡說他經常“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表面看筆調輕松,實際上包含著難言的辛酸,特別是像他這樣一位“奮厲有當世志”的人,“放浪山水”完全是不得已的。

蘇東坡一生作賦也較多,現存二十多篇。賦是一種兼有韻文、駢文特點的文體,經先秦的騷體賦、兩漢的辭賦、六朝的駢賦,限制越來越嚴,內容越來越貧乏。特別是唐宋用以取士的試體賦(又叫律賦),不但講駢偶,還要講平仄,限押韻,限字數,束縛很緊,把賦推進了死胡同。晚唐杜牧的《阿房宮賦》,開始沖破這種牢籠,蘇東坡更不受這種限制,形成了一種以散代駢、句式參差、用典較少、押韻不嚴的文賦。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就是這種文賦的代表作。他當時貶官黃州,于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月兩次游黃州附近的赤壁,寫下了這兩篇千古名作。他力圖用老莊的聽任自然、隨緣自適、超然達觀的處世哲學來解脫自己的痛苦。《赤壁賦》從泛舟大江有羽化登仙之樂,轉入“侶魚蝦而友麋鹿”的現實苦悶,最后又以“清風”“明月”之樂作自我安慰,寫得波瀾起伏,曲折多姿。對江上秋夜美景、小舟自由蕩漾和簫聲如泣如訴的描寫,形象生動,文筆精煉。文章以主客對話的形式,說理談玄,議論風生。最后以主客狂飲,酣睡達旦作結,戛然而止,余味無窮。“舉杯澆愁愁更愁”,結尾處的“喜而笑”,實際上掩藏著難以排遣的苦悶。《后赤壁賦》則記敘了同年十月第二次夜游赤壁的經過,給人一種清冷的感覺,表現了作者貶官黃州期間孤寂悲涼的心情。于此可見蘇東坡對賦體文學的發展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袁中道說:“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其高文大冊,人固不深愛也,使盡去之,而獨存高文大冊,豈復有坡公哉?”(《珂雪齋集·前集》卷二十三《答蔡觀察元履》)的確如此,蘇東坡在散文方面的成就,不僅在于高文大冊,還在于“小文小說”。蘇東坡《東坡志林》和《仇池筆記》中的許多隨筆,就是這種“小文小說”的代表作。如《記承天夜游》:“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短短八十余字,先寫兩人夜不能寐,相與步于中庭;次寫庭中月光如水,竹影縱橫,給人以清涼孤寂的感覺;最后發出明月竹柏處處有,但少閑人欣賞的感慨。寥寥數語,不僅再現了深秋月夜的景色,而且寄慨萬端,表現了他貶官黃州時那種強作輕松愉快的苦悶心境。

從上述可以看出,蘇東坡無論政論、史論、雜說,還是游記、碑傳、書信、隨筆,都寫來如“行云流水”,平易自然,明晰輕快,揮灑自如。他在《自評文》中總結自己的寫作經驗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所謂“如萬斛泉源”,是說他的文章都是在“不能不為”的時候寫的,心中有很多話不吐不快,所以一下筆就文如泉涌;所謂“不擇地皆可出”,是說他的文章都是“信筆抒意”,千變萬化,姿態橫生,沒有固定格式;所謂“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是說他有些文章氣勢磅礴,思路開闊,縱橫恣肆,大有一瀉千里之勢;所謂“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是說他的另一些文章觀察縝密,文筆細膩,狀景摩物,無不畢肖;所謂“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是說他的文章自然流暢,有意而言,意盡言止,毫無斧鑿痕跡。要論蘇東坡散文的特點,恐怕沒有比他自己的這一歸納更準確的了。

五 蘇東坡的學術成就及思想特色

蘇東坡不僅在文藝方面成就極高,在學術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他所撰寫的《蘇氏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等學術著作及部分散論文章,體現了他的學術成就,也彰顯了與眾不同的思想特色。

以人情說解釋“六經”,以人情說判斷是非,是蘇東坡學術思想的一個重要特色。蘇東坡在《中庸論》中說:“圣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于人情。”即體現了他的這一思想特點。他“素疾程頤之奸”,也是因為程頤處處搬出古禮,“不近人情”(《杭州召還乞郡狀》)。

關于《蘇氏易傳》,《四庫全書總目》言其“推闡理勢,言簡意明,往往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蓋大體近于王弼,而弼之說惟暢玄風,軾之說多切人事。其文辭博辨,足資啟發。”這就是說,《蘇氏易傳》在易學流派上接近王弼,偏重義理分析。但王弼“惟暢玄風”,而蘇東坡之說“多切人事”。他以文豪解《易經》,自然是“文辭博辨”,“言簡意明”,“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

“多切人事”四字,確實是《蘇氏易傳》的特點和優點,他對《周易》的很多分析,都是直接為論證其政治主張服務的。例如,乾卦《象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蘇東坡闡釋道:“夫天豈以剛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流水不腐,用器不蠱。故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強則日長,偷則日消。”(《蘇氏易傳》卷一。下引此書,只注卷數)這就是說,天之健并不是靠剛,而是靠“不息”,靠不停地運動變化。《周易》說:“蠱者,事也。”蘇東坡解釋道:“夫蠱,非事也,以天下為無事而不事事,則后將不勝事矣,此蠱之所以為事也。”意思是說,蠱本來不算回事,但因天下無事就無所作為,以后就將出現層出不窮的問題,危害就大了。他又說:“君子見蠱之漸,則涉川以救之。”(卷二)也就是要居安思危,以艱苦奮斗防止茍且偷安。蘇東坡政治上的革新主張正是建立在這一“不息故健”的基礎上的。但蘇東坡主張的變是漸變,他反對驟變。他說:“窮而后變,則有變之形;及其未窮而變,則無變之名。”他認為,只有“未窮而變”,才是無形的漸變:“陽至于午,未窮也,而陰已生;陰至于子,未窮也,而陽已萌,故寒暑之際人安之。如待其窮而后變,則生物無類矣。”(卷四)白天變成黑夜,黑夜變成白天,寒變暑,暑變寒,都是逐漸發生的,故“人安之”;如果突變,人們就無法生活。蘇東坡的《論養生》也闡述了同一思想。而這種漸變論正是他反對王安石的激進變法的理論基礎。

《蘇氏易傳》的“多切人事”還表現在它的矛盾觀,特別是中庸論上。蘇東坡在闡釋《周易·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時說:“陰陽果何物哉?雖有婁、曠之聰明,未有得其仿佛者也。陰陽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陰陽隱矣。凡可見者皆物也,非陰陽也。然謂陰陽為無有可乎?雖至愚知其不然也。物何自生哉?是故指生物而謂之陰陽,與不見陰陽之仿佛而謂之無有者,皆惑也。圣人知道之難言也,故借陰陽以言之,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卷七)這就是說,陰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對立統一規律作為事物發展變化的客觀規律與事物本身是有區別的,可見的是事物而不是規律。但不能因此就認為“陰陽為無有”,陰陽雖然不可見,但它仍然客觀存在著。把事物與陰陽等同,或借口陰陽不可見而“謂陰陽為無有”,都是錯誤的。。蘇東坡這一觀點基本上是正確的。

關于陰陽即矛盾雙方的關系,蘇東坡一方面看到矛盾是事物發展的動力,認為“陰陽相缊而物生,《乾》《坤》者,生生之祖也”,認為“剛柔相推而變化生”;同時又強調統一是變化的條件,他說:“變者兩之,通者一之。不能一,則往者窮于伸,來者窮于屈也。”強調“剛柔變化本出于一”。在蘇東坡看來,進與退、明與晦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相互貫通,即進與退、明與晦是矛盾的,但雙方又是統一的。所以他說:“見其今之進也,而以為非向之退者,可乎?見其今之明也,而以為非向之晦者,可乎?圣人以進退觀變化,以晝夜觀剛柔。二觀立,無往而不一者也。”(卷七)強調矛盾雙方的統一調和,尤其表現在他的中庸觀上。“中庸”一詞始見《論語·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中是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意思,庸即用,中庸就是用中,就是“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禮記·中庸》),即掌握著過與不及兩個極端而采用中道。這種尚中思想在《周易》中表現得很充分。謙卦《象辭》說:“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蘇東坡闡釋道:“裒,取也。謙之為名,生于過也。物過然后知有謙。使物不過,則謙者乃其中爾。過與中相形,而謙之名生焉。圣人即世之所名而名之,而其實則反中而已矣。地過乎卑,山過乎高,故‘地中有山,謙’。君子之居是也。多者取之,謙也;寡者益之,亦謙也。”(卷二)謙是《周易》中六十四卦之一。本來是山高地卑,“地中有山”就是卑下含有崇高,取其中叫謙;取多的以增益少的,使物之多寡得其平而均其施,也叫做謙;謙就是使物不過,就是“反中”,就是“不敢為過正之行”。(卷三)蘇東坡還研究了不能“守中”的原因:“知之未極,見之不全,是以有過。”(卷七)也就是說,認識的片面性,不能全面地把握矛盾雙方,是產生“過正之行”的重要原因。蘇東坡還指出:“夫無守于中者,不有所畏則有所忽也。忽者常失于太早,畏者常失于太后。既失之,又懲而矯之,則終身未嘗及事之會矣。”(卷八)這就是說,那些輕率的人(“忽者”)常常失于太早,超越了客觀事物的發展;而那些畏首畏尾的人(“畏者”),又常常“失于太后”,落后于客觀事物的發展;出現這種過與不及的情況后,他們又來矯正,由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結果是“終身”不能“守中”。

中庸思想對蘇東坡一生的政治活動有著深刻的影響。他在應制科試時,除獻了二十五篇進策外,還獻了二十五篇進論,其中前三篇就是《中庸論》。蘇轍說他的《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蘇東坡在《中庸論下》中說:“不知中庸,則其道必窮。”他正是從中庸思想出發,既反對守舊派的因循守舊,又反對王安石的激進變法,而提出了他自認為符合中庸之道的革新主張。在人治與法治的關系上,他主張“人與法并行而不相勝”(《應制舉上兩制書》);在擇吏問題上,他主張“兼用考試、察舉之法”(《謝制科啟》),既要防止失于倉促,又要防止請托之風;在豐財問題上,他既主張興修水利,發展生產,又強調“節用以廉取”(《策別厚貨財》);在強兵的問題上,既反對“歲出金繒數十百萬,以啖二虜”,又強調“深戒用兵”,反對“構隙四夷”;在對待人民的態度問題上,他一面主張“磨刀入谷追窮寇”,堅決鎮壓人民的反抗,一面又“灑涕循城拾棄孩”(《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非常關心民間疾苦。總之,蘇東坡政治主張的特點就是“執其兩端而用其中”。他力圖防止過或不及,力圖保持中庸之道。他是主張革新的,但強調改革要“求其分義,務適厥中”(《轉對條上三事狀》)。

儒家學派的“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是控制過與不及兩個極端而保持適中,并不是毫無原則地調和對立雙方。無原則地調和對立雙方,儒家認為并不符合中庸之道,而另外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鄉愿(亦作鄉原)。孔子說:“鄉愿,德之賊也。”(《論語·陽貨》)所謂鄉愿,按孟子的解釋就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孟子·盡心下》)可見鄉愿貌似中庸,而實際是膽小怕事,不分是非,毫無原則,同流合污。蘇東坡是反對這種鄉愿的,他說:“小人貪利而茍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為惡鄉原也。”(《中庸論下》)蘇東坡在《策略四》中還指出:“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后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眾人之所能為,斯以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謂鄉原也”。蘇東坡這里指出了中庸的特點是“盡萬物之理而不過”;鄉愿的特點是“貪利而茍免”,是“以中庸之名私自便”,是“循循焉為眾人之所能為”。蘇東坡一生都在同這種貌似中庸的鄉愿作斗爭。

蘇東坡的義利觀,是其以人情說解釋“六經”的又一突出表現。《周易》乾卦《文言》說:“利者,義之和也。”又說:“利物足以和義。”《蘇氏易傳》在解釋“利者,義之和也”時說:“義非利,則慘洌而不和。”(卷一)強調義利缺一不可。與蘇東坡對立的道學家程頤對這句的解釋卻是:“和于義乃能利物,豈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程頤《易傳》卷一)表面看似乎只是講的順序不同,實際上是兩種根本對立的觀點。蘇東坡是把利放在首位,比較符合《周易》原意。程頤則把義放在首位,雖與《周易》原意不合,卻符合歷代正統儒家的義利觀,他們都把義和利對立起來,或把義放在首位。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孟子說:“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朱熹推崇程頤而貶低《蘇氏易傳》,這是重要原因之一。正因為蘇東坡是結合利來講義的,因此他就與講“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程頤不同,他比較強調關心人民的物質利益。他在解釋“圣人之大寶曰位”時說:“位之存亡寄乎民,民之死生寄乎財。故奪民財者,害其生者也。害其生者,賊其位者也。甚矣,斯言之可畏也,以是亡國者多矣!夫理財者,疏理其出入之道,使不壅爾,非取之也。”(卷八)

道學家朱熹對《蘇氏易傳》很不滿意,“作《雜學辨》,以軾是書為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蘇氏易傳》)朱熹在《雜學辨》中指責蘇東坡的觀點:“乃釋老之說,圣人之言豈嘗有是哉!”其實,程顥、程頤、朱熹雖然以純儒自居,實際卻“出入于佛老”,只是他們口頭上否認這點罷了。蘇東坡則以儒家思想為主,而又主張儒釋道相通。

蘇東坡一生政治上堅持辟佛老,而其他方面則在融合佛老。總之他在融其所認為可融,辟其所認為不可不辟。蘇東坡偏重于從政治上反對佛道,他的《子思論》《荀卿論》《韓非論》《韓愈論》,都對所謂異端思想持批判態度。他說:“圣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他認為正是老莊的“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造成了法家的“敢為殘忍而無疑”,結果“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韓非論》)。這都是從異端可亡國的角度講的。蘇東坡除從政治上反對佛道以外,而在其他方面卻深受佛道影響。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說:“(蘇東坡)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初”“既而”“后”等字眼充分說明蘇東坡研讀儒釋道典籍有一個過程。蘇東坡在《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中說:“君少與我師皇墳,旁資老聃釋迦文。”可見其少年時代就開始讀佛老的書。蘇東坡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可謂少年得志,但嘉祐五年(1060)所作的《入峽》詩就說:“盡解林泉好,多為富貴酣。試看飛鳥樂,高遁此心甘。”可見道家思想對他的影響。蘇東坡應進士試和制科試時,就與融合儒釋道的璉禪師交游,他后來在《宸奎閣碑》中說:“北方之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為蠻夷下俚之說。璉獨指其妙與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故一時士大夫喜從之游。”這表明蘇東坡及當時士大夫喜與游者并不是那些“留于名相,囿于因果”、被他們“詆為蠻夷下俚之說”的俗僧(蘇東坡《中和勝相院記》所嘲笑的正是這種俗僧),而是能指出佛說之妙“與孔老合”的儒僧。

從貶官黃州起,蘇東坡受佛老思想影響更深了。他在《黃州安國寺記》中說:“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何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貶官黃州以后,蘇東坡有關儒釋道可以相通的言論更多更鮮明了,元祐年間他說:“道家者流,本于黃帝、老子。其道以清靜無為為宗,以虛明應物為用,以慈儉不爭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慮’、《論語》‘仁者靜壽’之說”(《上清儲祥宮碑》);“舜禹之心,以奉先為孝本;釋老之道,以損己為福田”(《上清儲祥宮成賀德音表》);“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祭龍井辯才文》)貶官嶺南時,他也說:“宰官行世間法,沙門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相反而相為用,儒與釋皆然”;“儒釋不謀而同”(《南華長老題名記》)。這是否意味著蘇東坡對佛道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呢?沒有,理由如下:第一,他對佛教荒唐之說的態度未變。他在《答畢仲舉書》中說:“仆嘗語述古(陳襄):‘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于佛書者果何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與仆輩俯仰也?學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第二,他在政治上繼續辟佛老。元祐年間他所作的《六一居士集敘》就是明證:“自漢以來,道術不出于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第三,在治學上,蘇東坡后期的主要精力仍在研究儒家典籍,完成了《易傳》《書傳》《論語說》,而不是在研究佛道。

六、蘇東坡著述的流傳與編纂

蘇東坡是北宋最有魅力的文學家,他的詩文擁有廣泛的讀者,無論在他生前還是死后,都有很多人為他編輯、刊刻過各式各樣的集子,分合不一,真偽雜陳。歷代流傳最廣的還是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所提及的《易傳》《書傳》《論語說》及東坡六集(即《東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南宋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卷一九著錄時東坡六集變成了七集,比《墓志銘》所載多出《應詔集》十卷。明代成化年間的東坡七集,又以新編《東坡續集》取代了《和陶詩》(已并入《續集》)。明清兩代除流行成化本東坡七集外,又分別刊刻成文集、詩集、詞集傳播。

以上是比較可靠的蘇東坡著述。此外,有些蘇東坡著述,實從文集中抽出單行,如《東坡題跋》《東坡尺牘》《天篆記》《子姑神記》《廣成子解》《東坡酒經》《雜書琴事》之類。《東坡志林》《蘇沈良方》也是從蘇東坡文集中抽出,而又有所附益。

從南宋起,就有一些托名蘇東坡的著述,著作權至今有爭論,如《歷代地理指掌圖》《物類相感志》《調謔編》《格物粗談》《雜纂二續》《漁樵閑話》《問答錄》《東坡詩話》。

最近半個世紀,蘇東坡的詩、詞、文集均出版有校點、箋注本,蘇東坡的《東坡志林》也出版有整理本,匯編蘇東坡詩、詞、文的全集類著作也有不少,但真正全面收錄蘇東坡詩、詞、文及其學術著作、筆記等作品的全集則極為少見。

2001年,我和同事一起編纂的收錄三蘇全部著述的《三蘇全書》由語文出版社出版,對三蘇的著述做了較為全面的搜羅整理。此次承中華書局美意,囑將《三蘇全書》中蘇東坡的著述重加甄選校訂,匯編為《蘇東坡全集》,以饗讀者,以廣流傳。

本書編校工作,多承中華書局編輯部勞心費力,謹致謝忱。惟蘇集體量巨大,內容豐富,地負海涵,全書錯漏之處,恐亦難免,敬請讀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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