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郁的天空黑得很快，到了黃昏的時候就有些看不清路了。

“決明子還不到開花的季節，其他我都采來了。”

兩人本來就是一路跑到小湯村的，采完藥已經消耗完最后一點體力。

“去洗洗手吃飯吧，我來處理草藥。”木下從桌底拉出一個木方盤，上面擺了幾個小碟，有涼拌的海草，水煮的切片肉，兩碗味增湯，還有兩碗米飯。

木下又指了指桌上的茶壺，說道：“如果喜歡茶泡飯的話，就用那邊的熱茶。”

食物還冒著熱氣，散發著勾人的香味，兩人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碗筷。

味增湯入口的那一剎那，千葉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百川，太好吃了，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

他的眼淚和著湯汁一起被吸入嘴里，那是他十一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吃到醬汁的味道。大豆的香味在唇齒之間遨游，搭配豆腐柔軟的口感，和味增獨有的味道，三重的美味一起在口腔里爆發出來。

海草爽脆鮮甜，肉片也肥美多汁，一頓飯下來好像讓兩人從林間的野獸又重新變回了人。

“很美味吧，用鰹魚吊出來的高湯，沒有人可以拒絕得了。”木下一邊分揀藥草一邊說道。

“你們也是帶著野心和夢想來的吧，那種眼神，我見過太多了。”

“有人告訴我們來小湯村就有成為忍者的機會。”千葉擦了擦嘴說道。

“忍者啊，那可是一不小心就會送命的職業。多少年輕人前赴后繼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進去，最后也只是飛蛾撲火。要我說，與其去拼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還不如安安心心地待在村子里，做做普通的工作。”他的語氣帶有勸誡的意味。

百川輕聲回答他：“我和千葉都失去了很多東西，故鄉、親人，還有曾經的夢想。我也想過繼續去學習，成為一個出色的釀酒師。但是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我閉上雙眼，四周的血液就向我涌過來，耳邊都是‘殺’、‘殺’的嘶嚎。無論我怎么逃，都逃不脫這幻象。因為我沒有力量，無論遭遇多少次同樣的厄運，弱小的我都不會有其他的選擇。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釀酒師并不能保護自己和我在乎的人，但如果是忍者的話，應該就有那樣的力量了吧。”

木下有些沉默，他分揀完最后一片藥草，盤腿坐到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經有些冷了，但他的心里卻有些火熱。木下會對每一個來小湯村的年輕人勸誡，戰爭、忍者，都不是能給人帶來美好回憶的事情。如果只是為了出人頭地，就沒有必要來這里了。

小湯村需要的從來都只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既然這樣，你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換身好行動的衣服，然后明天去酒館、食宿之類的地方打聽打聽消息吧，或者木下先生就知道相關的情報？”百川眼里帶著期盼。

木下笑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盤，我住在小湯這么多年，確實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也好，相關的花費就從你們的工錢里扣掉好了。”他指了指在存藥柜角落的箱子，說道：“去那里找幾件衣服吧，雖然破了點，但應該有合身的。”

木箱里層包了油布，防止衣服發霉。里面是各式各樣的衣物，有男有女，大多偏小，或多或少有些破損。他們翻撿了一陣，才勉強挑出兩件完好的長袖長褲。

木下又倒了一杯茶，說道：“都是之前戰死的年輕人留下來的，你們應該不會介意吧？”

千葉已經換好了衣服，說道：“如果他不介意的話，我就不介意。”

木下哈哈大笑道：“死人怎么會介意，這幫年輕人，為了夢想，為了野心，什么都做的出來，興許他死的時候是笑著走的呢。”

“嘿嘿，笑著死去嗎？那也不錯。”千葉笑道，露出一口明亮的白牙。

木下瞇了瞇眼，這種笑容他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但還是覺得心臟不自覺地跳動了幾下，那種充滿希望不顧一切的笑容，總是能令人振奮。

那么，你們又能走到多遠呢？

他開口說道：“明天去村里最大最丑的那個屋子找蜘蛛，他成天就在門口晃悠，帶著個全黑的蜘蛛面具，他會告訴你們怎么做。還有，這里是你們的工錢，夠你們用個兩三天的，如果這段時間成為不了忍者，那就老老實實生活吧，說明你們沒有那個資質。”

木下把一床薄被遞給兩人，說道：“今天晚上就住這里吧，我倒是希望以后不要再見到你們了。”

百川接過被子笑了一下，說道：“成為忍者的話，以后應該有很多見面的機會吧，到時候還是要麻煩您。”他拉著千葉給木下行了一個禮。

所謂的采藥多半是木下釋放善意的借口，這種簡單的工作也不會有這么多的工錢。老人明明沒有必要留著那些殘破的衣物的，想必每一件衣服上面都留下了難以割舍的回憶吧。

木下裹著被子翻了個身背過去，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小鬼倒是挺自信，到時候可不要哭鼻子。”

燭光漸漸微小暗淡，變成一縷彎彎曲曲的小煙。黑暗里突然響起千葉的聲音：“所以，晚上的小湯村會有什么危險呢？”

木下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激得大笑，以至于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他說道：“那當然是用來騙你們這些小鬼的小伎倆，沒想到小鬼就是小鬼，這么容易就上當了，真是太蠢了。忍者聚集的村落，又不是戰爭期間，哪會有什么危險？哈哈哈哈。”他的聲音透著得意和惡作劇成功的喜悅。

千葉稍稍有點不高興地撇了撇嘴，翻了個身強迫自己睡過去，以免再聽到這惡劣的笑聲。

百川小聲對他說道：“喂，千葉，還是轉回來吧，你把我身上的被子卷走了。”

小聲的低語在黑夜里反而聽得更加清楚，又引來木下先生一陣暢快的大笑。

與那些嘲笑和辱罵的笑聲不同，千葉心里很清楚，他那玩世不恭的笑聲里，藏了一顆柔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