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接待她的是一個年輕,最好英俊的男大夫。老的也行。她只要使個媚眼兒人家就會幫她的。可是她想錯了。
“我想咨詢一下有關抑郁癥的問題。”她閃著大眼睛對一個男醫生說。
“先去掛號,然后找心理科。”醫生頭也沒抬說。
他一定是沒有看到自己的美貌,看到就不會這樣對她了,她蹲下去把臉對著醫生的臉。
“你的家屬呢?”醫生問。
“家屬?”她說,站起來,“我一個人來的啊。”
“先去掛號。”
“我沒有病,我只是想咨詢一下有關問題。”
“沒有病來這兒干嗎?”
還沒有哪個男人無動于衷于她的美貌,這超出了她的經驗,她不甘心。她說:“醫生,你看我長得漂亮嗎?”
“你不會以為自己美麗得像朱麗亞·羅伯茨吧?”醫生說,“我看你不像抑郁癥,倒有妄想的癥狀。”
“你沒發燒吧?”她把手放在醫生的額頭上。
醫生把她的手拿下去,對旁邊一個朋友說:“看見了吧?這兒什么樣的病人都有。”
余小卉綻放了一個特別過的笑容,然后說:“有病”就出去了。
有了今天這小小的挫折,她更堅定了自己尋訪抑郁病人的決心。她突然想起來昨天在長遠公司的會上認識的那個女大夫。叫什么來著?她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也難怪,她以前從來不和女人打交道。就這么走了?她覺得不甘心。她突然想起來了,這女孩早上還呼過她呢。她查呼機,咧開了嘴。她去門衛那兒打電話。她是個直來直去直奔目的的人,喬紅楚接過電話她就把自己的目的說了。
“我昨天夜班兒,今天又替了別人一個班兒,現在想回去休息了。你改天再來好嗎?”那邊的聲音柔柔的,喏喏的。
托詞吧,余小卉想,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每天給你打電話,反正單位的電話也不要錢。
“我已經到你們醫院門口了。”余小卉說。
“哦,”喬紅楚說,“那我出去接你好了。”
“我覺得你穿上白大衣真像天使耶。”見了面余小卉說。
喬紅楚笑了笑。她的笑容很輕,也沒什么溫度,像是冬日夜空的星星眨了眨眼。
他們經過小花園到了一棟環型建筑的東側。喬紅楚往后看了一眼,然后撩開白大衣拿出鑰匙開了門。
“怎么還鎖著門呢?”余小卉問。
喬紅楚的笑容又展了展說:“怕病人跑出來唄。這是病房區。”
兩人進去,走了一段路,上了一層樓,喬紅楚又掏出鑰匙開門。
“唉呦,還大門二門的呢。”余小卉說。
喬紅楚說“對,這是二門。”
進了二門,兩人又往前走了幾米,喬紅楚又用手里的鑰匙打開了一扇門。“進來坐吧,”她說,“這是我的辦公室。”
余小卉進門揀了個椅子坐下。喬紅楚反手把門帶上了。
“你這活兒我還真干不了。”余小卉說,“不說別的,光這開門鎖門就把我煩死了。”
“給你倒杯水吧?”喬紅楚說。
“不用。”她第一次客氣起來。
“精神病院這點好,”喬紅楚說,“干凈。”
“那就要一杯吧。”余小卉說,“我今天來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喬紅楚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余小卉沒有意識到。她甚至忘掉了自己剛才在門診病房的挫折。她的眼光向來是向前的。“我想寫篇有關抑郁癥的文章,我不是學醫的,有些問題想問問你。你說這抑郁病人都有什么特征啊?”
喬紅楚眼中的那絲驚慌逃走了,她的眼光又變得柔和起來,也因為一下子放松了所以有些散漫起來。她說:“凡事從消極的方面想,做什么都覺得沒有興趣。嚴重的甚至覺得活著沒有意思。”
“跟我想的一樣。”余小卉說,“你能帶我去抑郁癥病房看看嗎?”
“我們的病房按性別、年齡分。”喬紅楚說,“你想象就可以想象出來,沒什么可看的。”
“倒也是。”余小卉說,“你們這兒的抑郁病人服過一種叫‘解憂’的新藥嗎?就是長遠公司昨天發布會上新推出的那種。”
驚慌像百足蟲一樣重新連接在一起,在喬紅楚的眼中爬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將澀起來。她喝了口水,把聲音和眼神都掩飾了一下說:“沒有。現在全球最流行的治療抑郁癥的藥是百憂解,療效很好。”
“光吃這種就行嗎?可不可以再加別的?”
“我們一般提倡單一用藥。”
“噢。”余小卉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為了為下次埋下伏筆,她說,“文章寫好后你幫我看看,看看有沒有外行的話。”一邊說一邊在心里想,如果別人讓我看稿子,我就收審稿費,誰有時間憑什么給他們看呀。可是她看到喬紅楚好像得到了恩賜似地說“好啊,好啊。”
星期三尉少安打開報紙臉色就變了。他的“‘解憂’火爆京城”的稿子被刪得不成樣子了。原來的雙行題變成了單行題,文章只剩下二三百字了。他去找總編,結果得知是因為余小卉沒有把文章送審。
“操!”尉少安罵,他怎么會想到余小卉沒把這篇稿子送審?!他怎么會想到自己的稿子就被改成這樣?怎么辦呢?他想,他本打算今天把報紙送到長遠公司的。正想著,長遠公司負責宣傳的小姐的電話就過來了:“我聽林總說報紙今天該出來了。什么時候給我們送來?要么我過去取?”
尉少安說:“出來是出來了,可這期報紙是送展會的,現在找不到了。”
“哎喲,”小姐說,“我們這個活動請了一百五十多家新聞單位,我得把報紙一一給收集齊。拉下哪家也不好啊,要不還以為是我們把有些記者的交通費私吞了呢。”
“我沒拿交通費。”尉少安說,“新聞發布會我沒有參加。”
富理想就支著耳朵聽著,一點不知道回避,把尉少安氣死了,可那邊卻說“電話怎么突然不清楚了,你能大點兒聲兒說嗎?我沒有聽清。”
尉少安只能提高點聲音又重新說了一遍。
“那林總也不會讓你白寫的。”小姐說,“你還是給我再找找吧。”
放下電話,尉少安準備找余小卉問問怎么回事,沒有把他的文章送審是不是故意的。卻找不到余小卉。
他也懶得問富理想,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收拾了東西出了門。
晚上11點時富理想又去找尉少安。他以為這么晚了尉少安就會收留他的。可是沒有,尉少安甚至沒有好聲氣地對他。
富理想出來,在樓前看到余小卉正踏著月光回來。
“今晚的月亮好美啊。”富理想說,與余小卉擦肩而過。
“神經病。”余小卉說,心中還想著怎么折騰尉少安,讓他再不敢和她爭長遠公司這塊肥肉。她想到了剛才路上的遭遇——警察突然把她攔住,查她的身份證,說是嚴打。她心生一計,眉頭挑了挑。上得樓來,她沒有像往日那樣沒有顧忌地讓單元的大門在接近夜里的時候嘎嘎亂響。她悄悄開了門,把她的蠶豆鞋拎在手中,又覺得洗腳比洗襪子簡單,就把襪子也脫了。她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了,然后輕著腳走到尉少安房門前,怯怯地敲了兩下,用變了調的聲喊:“尉先生。尉先生。”
“誰呀?”尉少安在里面應。
她不答,魚一樣溜進自己的房間中。
“聽說尉少安昨晚留‘雞’過了夜?”星期四一上班不知怎么大家都這么紛紛傳言。留女人過夜已經不是什么新聞了,留‘雞’過夜卻不同,大家一個對一個地傳著,仿佛傳遞著“火種”一樣。“火種”傳遞到富理想這里卻沒有接著燒起來。“不可能。”富理想說,“我昨晚11點了還在他的宿舍。”
大家覺得富理想仿佛把“火種”扔到地上踩幾腳似的,心痛極了,就趕緊把“火種”從富理想的腳底下給救出來,傳給下一個人。
報社人都知道尉少安昨晚留‘雞’過了夜,報社人心里都還知道那極可能不是事實。
都知道不是事實的消息到了中午11點又有了細節,大家都很興奮,到了11點半領取盒飯時,彼此心領神會地一一同尉少安打招呼。
“我先跟大家說幾句話。”富理想擋著送盒飯的人。
大家不知發生了什么,都吃驚地望著報社這個新來的年輕人。
“我聽大家在議論尉少安的事,”富理想從背后拿過一塊白色的木板,“也許根本就沒有這事,”他又把木板翻過來,木板上只有一個小藍點,“也許這事就這么大。”他把木板放下又拿出另一塊木板,在上面畫了一個小藍點,給眾人看,然后又拿出各色顏料在木板上點、潑。
“他在干什么?”大家紛紛問。
富理想把涂得亂七八糟的木板舉在眾人面前,把剛才有一個小藍點的木板同時舉起來。
“你在說明什么?”下面有人問。
“唉呦,我的顏料。”美術編輯喊。
富理想看了一眼大家:“你們能相信這個亂糟糟的木板和這個有一個小藍點,”他把小藍點木板又翻過去,“甚至什么也沒有的木板是一個嗎?這個是事實,”他把白木板舉高又放下。“這個是什么?”他舉起亂糟糟的木板說,“是謊言,變形得讓我們自己都無從相信。”
“尉少安,你就看著他這么糟踐你?”余小卉在尉少安耳邊說,氣極的尉少安就擠過人群。
“我這么做想說明的就是,”富理想說,“尉少安的清白!”話音剛落,尉少安的一記長拳就沖到了他眼前。
“你不用這么取悅我,”尉少安說,“這宿舍我是不能讓你進了。”
“你這人怎么好歹不分?”富理想疑惑地問。
尉少安馬上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意氣用事。他怎么能意氣用事?他可是等待提拔的。他覺得自己住一個房間太招人妒忌,就決定讓富理想進來。他有些不知怎么開口,畢竟剛打了人家一拳。他猶豫著回到專題部。想好了幾個開場白,不知道哪個好,甚至不說話就用行動?他多慮了,他比平日稍微溫和的目光一轉向富理想,富理想就說:“沒關系,我原諒你。”
他趕緊把話題轉開,卻不能轉得太遠,他說:“我不讓你進宿舍不是針對你個人。我只是對報社的體制不滿。憑什么有人就三居四居地住著?”
富理想顯然對這樣的議論不在行,所以他沉默著。
“明天搬過來吧。”尉少安說。他痛恨自己這猶豫的性格,做什么都不能徹底。
星期五,富理想終于搬到了單身宿舍。
蔚少安把門后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搬到自己桌子上,又把衣服從曬繩上拿下堆在床上。繩上的衣服占據了那個空床,所以得重新將繩調整。
“衣服還得掛呀,”蔚少安對富理想說,“把繩往里拉。”
富理想踩上床,把繩子從窗框上解下,往里拉了約一尺半,拴在墻壁的釘子上。
蔚少安用剪刀咔嚓一下把靠門這邊的繩子剪斷,然后站到凳子上,把門上面的小窗打開,把繩拉到窗外。
“這樣還不掉下來?”富理想問。
“那怎么辦?掉下來再說。”
蔚少安把繩子打幾個結,然后關窗。“不行,不行,”他對富理想說,“你那邊再放一點兒。”
富理想解下繩,又放了一段兒。
蔚少安把小窗關上。“太高了。”他下來望了望繩說。
富理想又放了一段兒。
“太低了。”
富理想又收了一點兒。
“就這樣吧。”蔚少安說。
蔚少安的床上堆著衣服、一本《入黨教材》以及幾頁沒有寫完的思想匯報。他一向整潔的桌子上堆著一個裝雞蛋的搪瓷鍋(多年前演講得的),一疊塑料盆,大小不一的醬油瓶、醋瓶、料酒瓶,幾個裝著面包、咸菜、香腸的食品袋。桌子右邊靠墻立著他黑色的公文包,左邊是一個有著飛馬的筆筒。筆筒旁原本立著一塊刻有“夢”字的石頭,石頭有一天被他扔了。書桌下臥著兩個箱子,所以插在他書桌下的凳子也就大半兒在外面。另一個凳子靠著他的床,上面放著從各處匯集到他這兒的材料。
“怎么放這些柜子呢?”尉少安望著平時放柴米油鹽醬油瓶的小柜子說。
“一起靠墻擺。”富理想說。
“那衣服掛在上面不油了么?”
“衣服都靠這邊兒。”
一個柜子緊靠富理想床的左邊,另一個靠門。
試驗了一下,門一開,小柜上的東西都掉在地上。再往里,往里,往里,一直到門不再撞小柜子,柜子也就回到原位。
“把碗柜都擺在中間吧,開食品博覽會。”富理想說。
“那屋子就更不能看了。”蔚少安說,“衣服都掛在各自的墻上吧。”
“醬油瓶都放在地上,每天彎腰幾次,就當鍛煉身體了。”富理想說。
尉少安沒說話。
“奶粉放在哪呢?”蔚少安自語,把它塞進書桌的抽屜里“噢,洗頭水也在里面。”他說。
“真想把這些東西都扔了。又舍不得。”蔚少安說,把奶粉硬塞進去。
“五糧液(那是一個企業給的)呢?”蔚少安問,自答,“放在桌子上吧。”
他想把另一袋洗衣粉放進抽屜而使勁拉時,酒香便溢滿了屋子。
不知道誰在走廊洗衣服,洗衣機用異樣的響聲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