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體小說》

獻詞

致費爾南德伯爵夫人

本小說由她謙卑的仆人撰寫。

友誼受欺騙，愛情遭背叛。

信1

伊莎貝爾致勞拉

多少次了，我反反復復地央求你跟我女兒講講自己生活中的奇遇和不幸，你總是說：“不行，親愛的朋友，我不能答應你的請求，除非等到我不可能再有這種可怕經歷的時候。”

無疑，這樣的時刻已經到來了。你現在五十五歲了，要說一個女人何時才能避開不為人喜的情人糾纏，免受倔強父親的殘酷迫害，無疑就是這個時候了。

伊莎貝爾

信2

勞拉致伊莎貝爾

你覺得我不會再面臨曾經有過的不幸，對此我雖然不敢茍同，但為了不讓你覺得我太過頑固或心地不良，我愿意滿足你女兒的好奇心，只望我過去遭受痛苦折磨時所表現出來的堅毅勇敢能讓她從中受益，為她以后的人生之路提供幫助。

勞拉

信3

勞拉致瑪麗安娜

作為我密友的女兒，我那些不愉快的經歷，估計你已經心里有數了，不過你媽媽總央求我跟你講講細節。

我父親出生于愛爾蘭，是威爾士的常住居民。我母親為一位意大利歌劇演員所生，是蘇格蘭一位貴族的私生女。我出生在西班牙，在法國的女修道院接受教育。

我十八歲那年，父母把我叫回了威爾士的家中。我們的房子坐落在尤思科河谷一個最浪漫迷人的地方。因為經歷過諸多不幸，現在的我風韻不再，但我以前可是個大美人。不過，優雅漂亮算不上什么，我精通女性獨有的各種才藝，這才是我的完美之處。在修道院時，我總能走在所授的課程前頭，學識驚人，很快就超越了自己的老師。

世間各種美德都集中到了我的腦海里，那里是各種高貴品質和情感的匯集地。如果說我有什么缺點的話，那就是對朋友、熟人，還有對自己遭受的痛苦太過于敏感了。哎！現在可不這樣了！雖然曾有的不幸依舊記憶猶新，但我不再有以前的感覺了。我的才藝也開始退化，歌喉不如以前那么美了，舞姿也不再優雅，而且，德拉庫爾小舞步我都已經忘干凈了。

再見。

勞拉

信4

勞拉致瑪麗安娜

我們的鄰居很少，就你媽媽一人。她很可能已經告訴過你，她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離開了父母，退隱到威爾士，以節約用錢。我們的友誼就是從這里開始的。那個時候，你媽媽伊莎貝爾二十一歲，人品和舉止都很宜人（只在我們之間說說），但美貌和才藝不及我的百分之一。不過她見多識廣，在倫敦最好的寄宿學校待了兩年，在巴斯待過兩周，在南安普敦住過一晚。

“勞拉你要提防著點，”她經常說，“提防英格蘭大都市的乏味浮華和慵懶放蕩，巴斯毫無意義的奢侈沉迷和南安普敦的臭魚。”

“哎呀！”我叫道，“我怎么才能避開這些從來沒接觸過的邪惡呢？我又怎么可能親歷倫敦的放蕩、巴斯的奢侈和南安普敦的臭魚？我注定要把青春年華和美貌浪費在尤思科河谷一座簡陋的小屋里。”

哎，那時候我沒想到，我會那么快就離開那間簡陋的小屋，奔向外面看似迷人的花花世界。

再見。

勞拉

信5

勞拉致瑪麗安娜

12月的一個晚上，我正跟父母圍坐在爐邊說話，突然聽到外面狠敲了一下門，敲的正是我們的鄉間小屋，讓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我父親開口道：“什么聲音？”

“像是有人重重敲了一下門。”母親答道。

“肯定是的。”我叫道。

“說得沒錯。”父親說，“像是有人狠狠敲了一下我們的門，這門沒招誰惹誰，真是怪了。”

“是啊！”我叫道，“我想，肯定是有人想進來。”

“我不這么想。”他說，“對于別人敲門的動機，我們可不能這樣妄自揣測。不過，確實有人猛敲了一下門，這個應該沒錯。”

這時，可怕的敲擊聲再次響起，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和母親多少有點害怕。

“我們還是別去看吧？仆人都不在。”母親說。

“我覺得應該去看看。”我答道。

“是啊，一定要去看看。”父親附和道。

“現在就去嗎？”母親說。

“越快越好。”父親說。

“哦！趕緊吧。”我叫道。

第三次敲門聲響起，比之前更加劇烈，震動了我們的耳膜。“我敢肯定，是有人在敲門。”母親說。

“肯定不會錯了。”父親說。

“我想仆人已經回來了，我聽到瑪麗已經去應門了。”我說。

“那就太好了！”父親叫道，“那就等著看看來人是誰吧。”

我的推斷沒錯，瑪麗應了門后很快進了屋，告訴我們，門外來了一位年輕的紳士，帶著一個仆人，他們迷路了，外面很冷，希望能借爐火暖暖身。

“你沒讓他們進來嗎？”我說。

“你不反對吧，親愛的？”父親說。

“一點也不反對。”母親答道。

瑪麗沒等吩咐，趕緊出了屋子，速速引進來一位年輕人，向我們做了介紹，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英俊友善的男子。至于那位仆人，瑪麗沒做介紹。

天生感情豐富的我，已經被那個陌生人的遭遇深深打動了，因此，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我的未來是幸福還是悲慘，一切都取決于他了。

再見。

勞拉

信6

勞拉致瑪麗安娜

那位高貴的年輕人告訴我們，他叫林賽——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我且用塔爾伯特代替他的名字。他告訴我們，他是英國一位準男爵的兒子，母親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有個妹妹，中等身材。“我父親是一個卑鄙、唯利是圖的壞蛋——我也只有跟你們這種可親的摯友在一起時，才會揭一揭他的短。”他對我父親說，“尊敬的波利多爾先生，你和你親愛的克勞迪爾、美麗的勞拉，你們的品行讓我很放心。”我們點點頭。“我父親受虛假的財富光環和空有的盛名頭銜引誘，堅持讓我娶多蘿西婭小姐。我說我絕對不會娶她。多蘿西婭小姐美麗迷人，我也沒有更喜歡的女人。但是，先生，你要知道，我不屑按別人的意愿去做事！那可不行！父親永遠強迫不了我。”

聽了他這段話，我們都很欣賞他的男子氣概。他繼續說：“愛德華爵士很吃驚，沒想到自己的想法會遭到這么強烈的反對，他說：‘好了，你怎么會說這種毫無意義的胡話？我猜你是小說看多了。’我不屑地答道：‘這有損我的尊嚴。’我騎上自己的馬，讓忠實的威廉跟上，打算去找我姑媽。”

“我父親的宅邸在貝德福德郡，姑媽在米都塞克斯，雖然我覺得自己對地理還算精通，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發現自己闖入了這個美麗的河谷，身在南威爾士，這個時候，我本來應該到姑媽家了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走了，在尤思科河岸上彷徨了一段時間，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悲嘆痛苦，自怨自艾。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天上沒有一顆星星給我指引方向，如果不是從四周的幽暗中覺察出一絲遙遠的火光，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情況。我朝火光走去，發現那是你們的爐火，令人振奮的光焰。因為身遭不幸，再加上恐懼、寒冷和饑餓，我毫不猶豫地敲了門，希望能進來，最后，總算如愿以償了。好了，迷人的勞拉（他抓起我的手繼續說），我何時才能得到你的回報呢，對你的愛慕讓我痛苦難安，我渴求得到你的回報。哦，你什么時候才能回報給我呢？”

“就現在，親愛的迷人的愛德華。”我答道。隨后，我們就在父親的見證下結為夫妻，雖然父親從未在教堂受過教育當過牧師。

再見。

勞拉

信7

勞拉致瑪麗安娜

結婚后，我們只在尤思科河谷待了很少的幾天。深情地跟父親、母親和伊莎貝爾告別后，我隨著愛德華去了米都塞克斯他姑媽家。姑媽菲利帕無比親切地接待了我們。我的到來讓她驚訝不已，因為她不但對侄子與我結婚的事情一無所知，而且完全沒想過世界上有我這么一個人。

我們到那邊時，愛德華的妹妹奧古斯塔也在姑媽家。我發現她哥哥的描述很貼切——中等身材，她也像菲利帕那么驚訝，但不像她那么熱情。她對待我的態度有那么一種令人不悅的冷漠和令人生畏的矜持，讓我意想不到，并為此痛苦。初次見面時，她的態度中既沒有親切，也沒有和善跟憐憫，話語中也顯出了我們的不同。她的言辭既不暖心也沒有感情，她的問候毫無生氣，絲毫沒有興奮之意；她也沒有張開手臂來擁抱我，雖然我緊緊擁抱了她。

無意中聽到奧古斯塔與她哥哥的幾句對話后，我更加不喜歡她了，而且確信她的心不是為人與人之間的愛而生的，也不是為親密的友誼而生。

“這么草率的婚姻，你覺得父親能容忍？”奧古斯塔說。

“奧古斯塔，”高貴的年輕人答道，“我覺得你最好跟我站在同一邊，至于我的事，不管其后果和影響如何，都別想著我會屈尊來考慮父親能否同意。奧古斯塔，你老實告訴我，自打我十五歲以后，你可曾見我考慮過他的喜好，按他的意思辦過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愛德華，你太謙虛了點。什么十五歲以后！親愛的哥哥，自打你五歲起，我就沒見你甘心讓父親滿意過。不過，只恐怕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被迫放下姿態，為你的妻子尋求愛德華爵士的慷慨資助的。”

“絕不會，奧古斯塔，我絕不會放低自己的姿態。資助！勞拉需要什么資助！能從他那里得到什么資助？”愛德華說。

“只為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吃的喝的。”她答道。

“吃的喝的！你覺得一個高貴的人（比如我的勞拉），除了低俗無趣的吃喝，再不需要別的？”我丈夫無比輕蔑地答道。

“據我所知，這才是最好的資助。”奧古斯塔回道。

“你從來沒嘗到過戀愛的痛苦和喜悅吧，奧古斯塔？”我的愛德華說，“像你這樣趣味低俗又墮落的人，怎么可能為愛而活？為了你摯愛的親人，你能不能別這樣想，覺得我們幸福的生活會陷入貧困和悲慘？”

“你真好笑，我不跟你吵。不過，到時候你就知道……”

這時，來了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奧古斯塔后面的話我沒再聽到。那位女子經人引著進了我偷聽的那間屋子，一聽說她是“多蘿西婭小姐”我趕緊離開原位，跟著她進到客廳里，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她就是那位小姐——殘酷而無情的準男爵建議愛德華娶為妻子的那一位。

多蘿西婭小姐來訪，對菲利帕和奧古斯塔來說再尋常不過了，但我有理由猜測（她聽說了這樁婚事，也聽說愛德華到這邊來了），她主要的動機是來看我。

我很快發現這位小姐雖然形體優雅迷人，言辭閑適有教養，但跟奧古斯塔一樣，沒有細膩而溫柔的情感，感知力不足。

她只待了半小時，這期間沒有向我吐露任何私密想法，也沒讓我跟她說點什么。親愛的瑪麗安娜，你可以想象，我從多蘿西婭小姐那里感覺不到任何真摯的關心和喜愛之意。

再見。

勞拉

信8

勞拉致瑪麗安娜

多蘿西婭小姐離開后沒多久，另一位不速之客就到了。來人是愛德華爵士，奧古斯塔向他稟報了哥哥的婚姻，毫無疑問，他是來責備兒子的，竟然不知會一聲就擅自結婚。不過，愛德華已經預先知道了他的計劃，因此，他一進屋，愛德華就果敢地走上前去，對他說道：“愛德華爵士，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是來責罰我的，因為我沒得到你的允許，就跟我的勞拉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婚姻。但是，先生，我為這事自豪。惹得自己的父親很不悅，這是我最值得吹噓的事！”

面對他的英勇行徑，愛德華男爵、菲利帕和奧古斯塔陷入了沉思，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他就抓起我的手，拉著我跑出客廳，上了他父親停在門口的馬車快速離開了，讓愛德華男爵無從去追。

剛開始，車夫聽了命令，朝通往倫敦的路駛去，充分考慮之后，我們讓他到M去，愛德華最好的朋友就在那里，只有幾英里的路程。

幾小時后，我們到了M，報上名字后，愛德華的朋友之妻索菲亞立刻把我們迎了進去。三周來沒有碰到一個真正的朋友（我也是這么跟你媽媽說的），這時候終于見到了一個真摯的友人，我的激動之情可想而知。索菲亞中等偏高，體形優美。美麗中散發出一種倦怠的氣息，但也使她更有風韻，這正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她感情豐富細膩，我們熱情相擁，發誓要做一輩子的朋友，然后就敞開心扉相互傾訴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我們愉快地交談著，直到奧古斯都（愛德華的朋友）進來才被打斷。他獨自散步去了，剛回來。

愛德華和奧古斯都相見，那種感人的情景我真是見所未見。

“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愛德華叫道。

“我迷人的天使！”后者說道。

兩人飛奔到彼此的懷里，那種感情令索菲亞和我深受觸動，先后暈倒在沙發上。

再見。

勞拉

信9

同上

當天很晚的時候，我們收到了菲利帕的來信：

你們的魯莽離開，讓愛德華爵士大為光火，他已經帶著奧古斯塔回了貝德福德郡。我希望能再享受與你們相伴的時光，但又不能把你們從如此親密、值得深交的朋友身邊奪走，所以，等你們離開朋友那里時，就回到姑媽菲利帕這里來吧。

我們恰如其分地回復了這封充滿愛意的來信，對她的善意邀請表示感謝，向她保證說，等我們無處可去的時候，一定去她那里。對所有通情達理的人來說，這樣的答復充滿感激之意，應該再讓人滿意不過了，但結果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很不高興我們的做法，反正她是個反復無常的人。幾周后，她跟一個年輕但沒什么財富的獵人結婚了，也許是為了報復我們，也許是為了排解寂寞。這草率的一步（盡管我們知道她許給我們的那筆財富落空了）不會讓我們的靈魂為此嘆息一聲，我們只是有些擔心，這位輕信的新娘將迎來無盡的苦惱。得知這件事時，我們敏感的神經都受了很大觸動。

奧古斯都和索菲亞懇請我們把他們的住所當成自己家，勸說之下，我們決定以后都跟他們住在一起，再不分離。有愛德華和這對友好夫婦相伴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坦言對彼此的忠貞友誼，發誓我們之間的愛永遠不改變。這段時間我們不受打擾，沒有不速之客闖入，因為奧古斯都和索菲亞剛到這里時，就委婉地對周圍的鄰人說，他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就很幸福，不希望跟其他家庭有太多交往。但是，哎，親愛的瑪麗安娜，這樣的幸福太完美，也太短暫了。沒過多久，一場意料之外的打擊就把所有的歡樂抹殺掉了。有關奧古斯都和索菲亞，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都讓你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婦了，我想我無須讓你知道，他們的結合其實是有違殘忍而唯利是圖的父母的意愿的。父母曾極力讓他們與自己憎惡的人成婚，不過都是徒勞，他們不屈不撓，其勇氣令人欽佩，非常值得提一提。總之，他們二人都拒絕向專橫的勢力屈服。

他們秘密結婚，無畏地沖開父母的束縛，決定永不放棄自己的主張，不接受雙方父親的任何和解建議，愿意自己努力，尊貴而獨立地活著，雖然他們從不曾獨立過。我們前去拜訪時，他們剛結婚幾個月，這期間他們資金充足，因為奧古斯都從那位不足為道的父親的寫字桌上偷了一大筆錢，就在跟索菲亞結婚前幾天。

我們到來后，花費大增，盡管他們想方設法來補救，但還是快掏空了。然而，他們是那么高貴的人兒啊！不屑表露自己在金錢上的困窘，想到還債就會臉紅。哎！這么無私的行為，他們得到了什么樣的回報呢！英俊的奧古斯都被抓起來了，我們都破滅了。最最親愛的瑪麗安娜，施害者的殘忍和背信棄義會讓天性柔善的你震撼不已，就如同當初的愛德華、索菲亞、奧古斯都和我一樣，我們嬌弱的情感都受到了巨大打擊。這空前絕后的暴行還不止于此，我們接到通知，說很快要來家里執法。天哪！我們能怎樣呢！只能唉聲嘆氣地暈倒在沙發上。

再見。

勞拉

信10

勞拉續

這場災難讓我們一蹶不振，稍稍緩和了一些后，愛德華準備去探望監獄里的朋友，對他的厄運表達哀嘆之意，他讓我們在這期間考慮一下，該怎么邁出第一步，擺脫不幸的狀態。我們答應會考慮的，他就動身去了倫敦。他不在的時候，我們按他的意思做了，深思熟慮之后，我們一致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離開這所房子。因為在這里，我們無時無刻不想著執行官員可能會來接手房子。我們焦慮不安地等著愛德華回來，想告訴他我們商議的結果。但是，愛德華沒有回來。我們在沉悶中數著時間度日，悲嘆哭泣，但一切都是徒勞，愛德華沒有回來。對我們敏感的神經來說，這樣的打擊太殘酷了，太出乎意料了，我們承受不了，只能暈倒過去。思來想去之后，我終于做了決定，站起身來，為索菲亞和自己收拾了必要的行裝，拽著她上了一輛雇來的馬車，朝倫敦而去。奧古斯都的住處離城區不到十二英里，因此，沒多久我們就到了倫敦。一進入霍爾本區，我們就拉下前面的一扇玻璃，詢問每一個看似體面的路人，問他們是否看到了我的愛德華。

但是，我們的馬車駛得太快，我反復詢問，卻沒時間等他們回答，我一點也沒得到有關愛德華的消息。“要上哪兒去？”車夫問。“去紐蓋特青年監獄。”我答道，“去看奧古斯都。”“哦，不，不。”索菲亞叫道，“我不能去紐蓋特，看到奧古斯都被殘忍地關起來，我會受不了的——光看他那些悲苦描述，我就已經夠震撼了。”我表示贊同，她的情緒確實不宜去監獄探望奧古斯都，于是指揮車夫回到了鄉下。最最親愛的瑪麗安娜，你可能多少有些奇怪，在當時那種困境之下，孤苦貧窮，沒有住處，我怎么會不想著回到父母身邊，回到尤思科河谷的小屋。其實不是我不想，而是，哎，我有必要告訴你一些之前沒提到的情況，我要說的是，我離開后沒幾周，父母就去世了。他們去世后，我成了房子和財富的合法繼承人。但是，哎呀！那房子本來就不是他們的，至于財富，他們每年的收入只夠自己生活。世界就是這么殘酷！至于你母親，我本來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到她身邊，把美麗的索菲亞介紹給她，在尤思科河谷宜人的生活圈里度過下半生，但這喜人的計劃也落空了，因為你母親結婚了，去了遙遠的愛爾蘭。

再見。

勞拉

信11

勞拉續

我們離開倫敦時，索菲亞對我說：“我在蘇格蘭有個親戚，相信他會接納我們的，絲毫都不會猶豫。”“那我讓車夫往那邊走嗎？”我說，突然又反應過來，驚叫道，“天哪，恐怕路太遠，馬到不了。”因為自己對馬的力氣和本領了解不足，我向車夫咨詢了一下，他完全贊同我的觀點。因此，我們決定到下一座城時，換一輛馬車，乘驛馬車完成后面的旅途。我們到達最后一個停歇的客棧時，距離索菲亞的親戚家只有幾英里了，因為不想做不速之客魯莽闖入，我們給他寫了一張措辭簡潔漂亮的便條，說明了我們的貧困和悲苦境地，希望在蘇格蘭跟他住上幾個月。

信剛寄出去，我們就打算馬上跟著前去。正上馬車時，一輛加冕四輪馬車進了客棧院子，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馬車上下來一位年紀較大的紳士，一看到他，我就覺得心里一震，細看之后，心中頓時涌起一股暖流——他是我的外祖父。確認自己沒猜錯后，我趕緊下了馬車，那位可敬的陌生人已經進了屋子，我跟了進去，雙膝跪倒在他跟前，懇請他好好看看我，我是他的外孫女。他吃了一驚，仔細看了我的相貌后，把我從地上扶起，慈愛地擁著我的脖子，大聲說道：“我認出來了！沒錯，跟我的勞里納長得很像，跟我們的女兒克勞迪爾也很像，外形甜美，跟你媽媽和外祖母一樣。沒錯，你是勞里納的外孫女，克勞迪爾的女兒。”他正深情地擁抱我時，索菲亞發現我突然離開了，驚訝不已，趕緊進屋來找我。這位尊貴的老人剛看到她，就驚訝地叫了起來：“又來了一個外孫女！沒錯沒錯，你是勞里納大女兒的孩子，跟美麗的瑪蒂爾達長得很像，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哎呀！”索菲亞答道，“我第一眼看到您，就在心里說我們應該是親戚——但究竟是哪邊的親戚，我也不敢確定。”他張開雙臂擁抱了她，這時屋門開了，進來一個無比英俊的年輕男子。一見到他，圣克萊爾勛爵就吃了一驚，往后退了幾步，高舉著手說道：“又一個外孫！這也太出乎人意料了！三分鐘之內發現了這么多后人！我相信這是費蘭德，勞里納第三個女兒——美麗的貝莎的兒子。如果古斯塔夫斯也出現，那勞里納的孫男孫女就全到場了。”

“我在這兒呢，”一個優雅的年輕人說道，他剛剛進屋子，“我就是你要見的古斯塔夫斯，是勞里納第四個，也是最小一個女兒阿加莎的兒子。”“一點也沒錯。”圣克萊爾勛爵答道，“但是，快說說（緊緊地盯著門），說說這屋里還有誰是我的外孫。”“沒有了，大人。”“我給你們點費用，馬上——這里有些紙幣，一人五十英鎊，拿去吧，記著，我已經盡了做外祖父的責任了。”隨后，他迅速離開屋子，消失在房屋后頭。

再見。

勞拉

信12

勞拉續

圣克萊爾勛爵突然離開，你可以想見我們有多驚訝。“外祖父真不體面！”索菲亞叫道。“有失身份！”我說。這時，我們倆暈倒在彼此的懷里。暈倒了多久我們也不知道，醒過來時，發現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倆了，沒有古斯塔夫斯和費蘭德的蹤影，紙幣也不見了。我們正悲嘆命運不濟時，門開了，有人喊道：“麥克唐納來了。”來者正是索菲亞的表兄。他收到便條后就立即趕來了，真令人欣慰，因此，我十分喜歡他，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定他是一位溫和、悲憫的朋友。哎！其實他根本不是——因為，雖然他嘴里說為我們的不幸擔憂，但照他的說法，這些事不會讓他哀嘆一聲，也不會為此而詛咒帶給我們不幸的掃帚星。他告訴索菲亞，女兒正在麥克唐納宅邸等著我們回去，又說他很高興見到我——自己表妹的朋友。

到了麥克唐納宅邸，他女兒珍妮塔和房子的女主人非常友善地接待了我們。珍妮塔當時才十五歲，天性聰穎，有一顆敏感驛動的心，充滿憐憫之情。她那些高貴的品質本應得到鼓勵的，那是人性的美麗光華，可不幸的是，她父親沒有那么高貴的靈魂來欣賞她這些美好的品質，多年來一直想盡辦法抑制其增長。事實上，他已經抹殺了她天生高貴的情感，勸她接受了自己推薦的一個年輕男子的求婚，過不了幾個月他們就要結婚了。我們到家時，那個年輕人格雷姆也在場。他人品如何，我們很快就看出來了，麥克唐納挑選的，能是什么好人呢？他們說他睿智、見多識廣、令人愉快，我們不想自以為是地對這些瑣事進行評判，但我們相信他沒有內涵，他從來沒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頭發沒有一點赤褐色。可以肯定的是，珍妮塔對他沒有任何愛意，至少對他沒有感覺。他是她父親挑選的人，這一點讓他變得特別令人討厭，即便其他各方面都配得上她，但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珍妮塔的眼里寫滿了對他的抗拒之意。

考慮到這些，我們決定讓珍妮塔認清事實。像她這么天性聰穎的人，我們的勸說肯定能成功，只需讓她相信自己的觀點，適當摒棄父親的想法，她就會知道，在這件事上，自己全錯了。一切如愿以償，我們沒費什么勁就讓她相信，她不可能愛格雷姆，決不能遵從父親的意愿。只是，我們說她愛的肯定另有其人時，她顯得猶豫不決。有一段時間，她堅持說沒有哪個年輕人讓她覺得有一絲愛意。但我們認定這不可能后，她又說，跟其他人相比，她覺得自己更喜歡麥肯里上尉一些。她的坦白讓我們很滿意，等她列舉了麥肯里的好品質之后，我們確信，她非常愛他，只想知道，他是否以某種方式透露過對她的愛意。

“到目前為止，沒有透露過，我沒有理由覺得他對我有什么感覺。”珍妮塔說。“他愛慕你，這是肯定的。愛戀都是相互的。他是否曾深情地凝望過你——溫柔地握著你的手——無意間落下淚來——然后突然離開房間？”索菲亞說。“印象中沒有——他總是拜訪結束后才離開屋子，從來沒有突然離開，或是不鞠躬就離開。”珍妮塔說。“親愛的，你肯定搞錯了——因為，他離開你時，不可能沒有過迷茫、失望和倉皇。珍妮塔，好好想想，你確定他每次都鞠躬，言行與其他人沒什么不同，這是不太可能的。”我說。這一點也得到了滿意答復后，我們開始考慮，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告知麥肯里，珍妮塔對他的愛慕之情……最后，我們決定給他寫一封匿名信，索菲亞執筆，內容如下：

哦！珍妮塔的夢中人，你多幸福啊！你占據了她的心，注定要與她牽手白頭，為何遲遲不肯坦白對她的愛意？哎，想想吧，幾周后，你的希望都將破滅，她將不幸地成為父親殘酷行為的犧牲品，嫁給令人討厭的格雷姆。哎呀，你怎么這么殘忍，竟縱容這樣的悲劇發生在她身上，為何遲遲不肯執行那個在你心中醞釀已久的計劃？只有秘密結婚，才能挽救你們兩人的幸福。

那個迷人的麥肯里收到這張便條后，立即乘著愛的翅膀到了麥克唐納宅邸，熱切表達了對珍妮塔的愛慕之情。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因為太害羞，所以一直將自己的熾熱感情藏了起來。幾次私會之后，索菲亞和我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私奔去了“逃婚小鎮”[1]，選擇在那里舉辦婚禮。雖然離麥克唐納宅邸有些遠，但其他地方他們都不喜歡。

再見。

勞拉

信13

勞拉續

他們走了大約兩小時，麥克唐納和格雷姆才產生了懷疑。而且，如果不是出了點小事故，他們應該還意識不到。一天，索菲亞無意間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麥克唐納藏書室的一個私密抽屜，發現那是麥克唐納放文件的地方，其中還有幾張紙幣，價值不菲。她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我，我們一致認為，像麥克唐納這么卑鄙邪惡的人，讓他丟些錢財也不為過，或許他的錢并非正常渠道所得。所以，我們決定，下次如果從那里經過，就從那個抽屜里拿一兩張紙幣，我或者她來拿都行。這個周密的計劃成功執行了好幾次，但是，哎呀，就在珍妮塔私奔的那一天，索菲亞正從抽屜里移出第五張紙幣放入自己的錢包時，麥克唐納突然魯莽地闖了進來。索菲亞（雖然出于女性的尊貴，自然而然地表現出種種情況所需的迷人甜蜜）趕緊露出冷峻的面孔，朝這個膽大妄為的入侵者皺起眉頭，傲然問道：“怎么這么魯莽地進來，打擾我休息。”麥克唐納臉不紅心不跳，甚至沒有為自己的行為開脫，而是奮力指責索菲亞無恥地偷自己的錢。

這話損傷了索菲亞的尊嚴。“卑鄙小人！”她叫道，迅速把紙幣放回抽屜，“你竟敢這樣指責我，我做了什么需要臉紅？”那個壞蛋不信，繼續無禮地責罵義正詞嚴的索菲亞。終于，他嚴重激怒了索菲亞，讓她拋開了天性的溫柔甜蜜，為了報復他，告訴了他珍妮塔已經私奔了，而且我們積極參與了這件事。他們正爭吵時，我進了藏書室，聽到麥克唐納惡毒而毫無依據的指責，我自然和索菲亞一樣憤怒。“大惡棍！”我叫道，“你怎么可以這樣無休止地玷污這樣一個高貴之人的清白名聲？你為何不懷疑我呢？”“我的確懷疑你，心滿意足了吧，女士。”他說，“而且，我要你們趕緊離開這個家，半小時之內。”

“我們很高興走。”索菲亞回答說，“心里早就討厭你了，在你屋檐下待了這么久，全是因為跟你女兒的友誼。”

“你們真是我女兒的好朋友啊，好到把她送入了一個毫無原則、只求財富的人手里。”他答道。

“是啊！”我大聲說道，“在這種種不幸中，仔細想想，唯一可以讓我們感到安慰的就是，因為幫了珍妮塔，我們從他父親那里得到的恩惠也算還清了。”

“在你們這些得意的人看來，我確實應該感激涕零了。”他說。

我們收拾好衣物和貴重物品，立即離開了麥克唐納宅邸，走了大概一英里半，癱坐在一條清澈透明的溪流邊上，想歇一歇疲憊的雙腳。那個地方很適合沉思。東邊有一片茂盛的榆樹林擋住了我們，西邊還有一片很高的蕁麻，跟前有溪水汩汩流淌，身后有一條收費公路。我們陷入了沉思，很享受這樣的美景。有一段時間，我們倆都沉默著，終于，我大聲打破了沉寂：“多美的景色啊！為何愛德華和奧古斯都不能跟我們一起欣賞呢？”

“哎！我親愛的勞拉，”索菲亞哭道，“發發慈悲吧，別再讓我想那下了監獄的丈夫，別讓我想他的不幸了。天哪，我怎么沒去打聽打聽奧古斯都的命運呢，他是否還在紐蓋特，是否判了刑。只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沒辦法戰勝自己敏感的神經，沒辦法去打聽他的情況。哎呀，求你別讓我再聽到愛人的名字。太讓人難過了。聽到有人提他，我就覺得情感上受不了。”

“對不起，索菲亞，我不是故意讓你難過的。”我說著轉換了話題，讓她好好欣賞為我們擋住東風的榆樹，多么高貴華美啊。“哎呀！親愛的勞拉，”她回答說，“求你別談這種傷感的話題，別再讓我看這些美麗的榆樹，這會刺激到我的神經，讓我想起奧古斯都。他喜歡高大的榆樹——也像你剛才那樣贊美榆樹，說它們高貴又華美。”

我不再說話，擔心不管我說什么，都會讓她再度想起奧古斯都，不小心刺痛她。

“我的勞拉，你怎么不說話了？”短暫沉默了一會兒后，她問道，“我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沉默，這會讓我陷在自己的思緒里，滿腦子都是奧古斯都。”

“天空真美！蔚藍蔚藍的，太迷人了，還有美妙的白色條紋映襯。”我說。

“哦！我的勞拉，”她望了一眼天空后，趕緊收回了目光，“別再傷害我了，別讓我看這種東西，太殘忍了，會讓我想起奧古斯都那件白條紋的藍色綢緞馬甲！可憐可憐你這位不幸的朋友吧，別再說這種讓人痛苦的話題了。”

我還能做什么呢？此刻，索菲亞的感情是那么敏感脆弱，她對奧古斯都的柔情讓人如此心酸，我沒勇氣再挑起別的話題，只怕會以某種想象不到的方式刺激到她的神經，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但是，沉默也是那么殘忍，她懇請我快說話。

我正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場事故發生了，來得真夠巧的。那是一位紳士的敞篷馬車，正轱轆轆地從我們身后的小路上經過時，翻倒了。這場事故來得正是時候，因為這分散了索菲亞的注意力，讓她從先前憂郁的冥想中掙脫了出來。我們快速離開坐的地方，跑去營救車里的人，他們剛才還高高地坐在時髦的敞篷車上，瞬間就傾倒在地，躺在了灰塵中。“人世飄忽無常，就像這輛敞篷車，就像那個紅衣主教沃爾西[2]。”我們匆匆跑向事發現場時，我對索菲亞說。

索菲亞沒有時間跟我說話，腦子里全被眼前的可怕場景占據了。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兩位紳士，衣著優雅但被血染透了——我們走了過去——他們是愛德華和奧古斯都。親愛的瑪麗安娜，他們是我們的丈夫。索菲亞尖叫著暈倒在地，我大叫后發了狂。后來的幾分鐘，我們都沒了知覺，恢復后又再度喪失。大概有一小時一刻鐘的時間，我們都處在這種不幸的狀態中——索菲亞不停地暈倒，我反復發狂。終于，倒霉的愛德華呻吟了一聲（唯獨他還殘留著一線生機），讓我們清醒了過來。如果之前想到他們倆還有人活著，我們肯定不會這么悲傷——但是，剛看到他們，我們就覺得他們已經死了，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任由情緒失控。聽到愛德華的呻吟后，我們立即抑制住悲傷，快速跑到親愛的人兒身旁，一人跪在一邊，祈求他一定要活下來。“勞拉，”他盯著我，無精打采的，“恐怕我是從車上翻下來了。”

發現他還清醒著，我喜不自勝。“哎呀！愛德華，告訴我，求你一定要在死前告訴我，那個不幸的日子，奧古斯都被抓走，你我分別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說。

“我會的。”他說著深深地嘆了一聲，斷氣了。索菲亞隨即昏倒。我則悲痛地亂喊亂叫，聲音在顫抖，雙眼一片茫然，面如死灰，感覺麻木。

“不要跟我提敞篷車。”我語無倫次，發了瘋似的胡亂說道，“給我一把小提琴，我要為他演奏，撫慰他的憂傷——美麗的少女們，要當心丘比特的閃電，避開朱庇特的利箭——瞧那片杉樹林子——我看到了一只羊腿——他們說愛德華沒死，他們騙人——他們把他當成了胡瓜。”我就這樣不斷地大聲說著，哀悼我的愛德華。整整兩小時，我瘋狂地說著胡話，如果不是索菲亞從昏迷中醒來，讓我想想天就要黑了，濕氣越來越重，我不會離開那里的，因為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我們到哪兒去呢，哪里能有我們的避難所？”我說。“去那間白色小屋。”她指著一座整潔的房屋說道，那屋子隱隱從榆樹林間露出來，我先前沒有看到。

她這個主意我贊同，于是，兩人立即動身走了過去。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老婦人，我們央求她讓我們寄宿一晚。她說她的房子很小，只有兩個臥室，不過，可以讓我們住其中一間，歡迎我們進來。我們心滿意足地跟著這位好婦人進了屋，高興地看到了爐火，多么溫暖。她是個寡婦，只有一個女兒，剛剛十七歲，正處在最美的年華。但是，哎呀，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名字叫布麗姬特……對她不必有什么期待，她既沒有崇高的思想，也沒有細膩的情感或良好的感知力。她無非就是這樣一個年輕女孩，脾氣還算好，行事文明，樂于助人。我們算不上討厭這里，唯獨覺得瞧不上她。

再見。

勞拉

信14

勞拉續

我親愛的小朋友，用你所有的人生哲學把自己武裝起來，把你所有的堅毅都拿出來吧。因為，哎呀，閱讀下面的文字時，你的神經會繃得很緊。啊！之前經歷過的不幸，都告訴你了，可厄運遠不止這些呢。我父母和丈夫的死簡直讓天性敏感的我無法承受，但跟下面我要講的事情一比，那都微不足道了。我們住進小屋后的第二天早晨，索菲亞抱怨自己纖細的雙腿疼得太厲害，而且還伴有惱人的頭痛，她認為是感冒了，因為頭天晚上降露時她在戶外頻頻暈倒。我想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了，不然還能有什么解釋呢。我本來也可能出現同樣的不適，但因為我一陣陣發瘋，身體一直在活動，血是暖的，循環通暢，所以能抵擋住夜間的濕氣，而索菲亞完全躺在地上不動，所以病得很重。她的病讓我驚恐不安，對你來說，這樣的病可能微不足道，但我有種直覺，這會要了她的命。

哎呀！我的恐懼不無道理，她越來越虛弱，讓我一天比一天擔憂。終于，她臥床不起，只能躺在好心的房東分撥給我們的床上了。疾病很快拖垮了她，沒過幾天，她就去世了。沉痛哀悼她的同時（那種痛苦你盡可以去想象），我唯一覺得有點安慰的是，她生病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照顧她。我每天都為她流淚——淚水濕透了她甜美的臉蛋，總把她漂亮的雙手放我手心里。“我親愛的勞拉，”死前幾小時，她對我說，“我這樣的不幸結局，是個教訓，你要記住，不要像我這么魯莽，要不然也不會這樣……要謹防昏倒……雖然能恢復清醒，擺脫不適。但是，相信我，如果太頻繁，而且季節不適，終將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毀滅……看看我的命運，你就知道了。因為失去奧古斯都，我備受痛苦折磨，一場災難性的昏厥要了我的命。要謹防昏倒，親愛的勞拉……發狂的危害性不及昏厥的四分之一；如果不是太劇烈，那是身體的一種運動，我敢說，其結果對健康是有益的——如果能選擇，就盡可能發狂，不要暈倒……”這是她最后對我說的話，是她對備受折磨的勞拉的臨終勸告，而勞拉謹遵了她的遺言。

沉痛埋葬了過早歸西的朋友后，我隨即（盡管已經夜深了）離開了那個令人討厭的村子，索菲亞死在那里，我的丈夫和奧古斯都也命喪附近。沒走幾碼遠，一輛馬車超到了我的前頭，我趕緊上了馬車，決定去愛丁堡，希望那邊某個富有同情心的朋友能收留我，撫慰我的傷痛。

天太黑了，進了馬車后，我看不出上面有幾名乘客，只知道人很多。我對他們毫不關心，只沉浸在自己悲痛的思緒中。車里一片沉寂，打破這種沉寂的只有某人的呼嚕聲，聲響很大，反反復復。那男人肯定是個文盲惡棍！我在心里想著，太沒教養了，怎么能發出這種噪聲，弄得人心煩意亂，難以忍受！我相信，他肯定有各種惡行！對這樣的人來說，犯什么樣的罪都不足為奇！我心里這么琢磨著，覺得其他乘客肯定也有同樣的想法。

終于，天亮了，我看到了那個不斷驚擾我感情的無恥之徒。他竟然是愛德華男爵，我已故丈夫的父親。坐在他旁邊的是奧古斯塔，而我的旁邊，坐著你媽媽和多蘿西婭小姐。身在這么多熟人中間，我的驚訝之情可想而知。我目瞪口呆，可令人驚訝的還不止這些，我朝窗外一望，竟看到了菲利帕的丈夫，旁邊正是菲利帕，他們坐在馬車夫的位子上；再往身后望去，只見費蘭德和古斯塔夫斯坐在車后座上。“哎呀！天哪！”我大叫道，“這不可能，我周圍怎么會有這么多親戚朋友？太不可思議了！”這話驚動了所有人，他們都朝我坐的角落望了過來。“哎呀！我的伊莎貝爾（我隔著多蘿西婭小姐，投入她的懷抱），抱抱你可憐的勞拉吧。天哪！上次跟你在尤思科河谷分別時，我剛剛跟愛德華結婚，那時候多么幸福，父母也還健在，我還不知道什么叫不幸——可現在，我的朋友都沒了，只剩你一個了——”

“什么！”奧古斯塔打斷我說道，“這么說我哥哥死了？拜托，快告訴我們，他出了什么事？”

“是啊，冷酷無情的少女，”我回答說，“你那個不幸的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你現在恐怕很高興吧，你成為愛德華男爵的財富繼承人了。”

自從那天無意中聽到她與愛德華的對話后，我就一直看不起她，但我還是禮貌地答應了她和愛德華爵士的請求，同意把這件不幸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說一遍。聽完這件悲慘的事后，就連冷酷的愛德華爵士和麻木不仁的奧古斯塔都大為震撼，悲痛不已。應你媽媽的請求，我把分別之后的所有不幸都講了出來。奧古斯都被投入監獄，愛德華失蹤了——我們去了蘇格蘭，意外地遇見外祖父和表兄們，還有，我們去了麥克唐納宅邸，為珍妮塔做了一件好事——她父親恩將仇報，做法殘忍，妄自懷疑，還野蠻地對待我們，逼著我們離開了他家——我們失去了愛德華和奧古斯都，哀痛不已——后來，我最最親愛的朋友也去世了。

我講述的過程中，你媽媽的臉上寫滿了同情和驚訝，但不無遺憾的是，向來不夠感性的她，一直讓后一種表情占了上風。在經歷這些不幸的過程中，我的行為一點過失都沒有，她卻試圖挑出我在種種情況下的錯誤來。我自己是個明智的人，行為舉止都反映出我高貴的情感和優雅的氣質，她說什么，我基本沒理會，只請她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告訴我她怎么會在這里，別再用無理的指責來損傷我的清譽。她立即滿足了我的愿望，詳細講了分別之后的各種遭遇（你若不了解詳情，你媽媽會告訴你的）。我也要求奧古斯塔講了她自己、愛德華爵士和多蘿西婭小姐的情況。

她告訴我，因為酷愛大自然的壯美，熱切想去看看世界各地的美景，吉爾平高地之行深深吸引了她，她說服父親一同前往蘇格蘭旅游，并要求多蘿西婭小姐同行。幾天前他們到了愛丁堡，每天都坐著公共馬車到鄉間旅行，此時他們正遠足歸來。隨后，我問到了菲利帕和她丈夫的情況，得知她的財富已經讓丈夫全部耗完了，現在靠丈夫駕車為生，這是他最擅長的技能。他們把所有東西都賣掉了，只剩下那輛四輪馬車，將其改裝成公共馬車后，為了遠離以前的熟人，駕著車去了愛丁堡，隔天往斯特林跑一次。菲利帕仍然深愛這個沒良心的丈夫，跟著他去了蘇格蘭，總在去往斯特林的途中陪著他。“我們到蘇格蘭后，父親一直乘他們的馬車欣賞鄉村美景，只是為了往他們的口袋里塞點錢——不過，對我們來說，擠在令人不適的公共馬車里，隔天往返愛丁堡和斯特林一次，當然沒有乘坐驛馬車觀覽高地舒服了。”奧古斯塔說道。

要說這事，我完全贊同她的觀點，暗自責備愛德華爵士為了一個愚蠢可笑的老婦人犧牲了自己女兒的快樂，而這個老婦人愚蠢地嫁給了一個如此年輕的男人，理應受到懲罰。不過，想到他平日的性格，這次的行為什么都說明不了，因為像他這樣沒感情沒同情心，還大聲打呼嚕的人，你能從他那兒指望什么。

再見。

勞拉

信15

勞拉續

到了享用早餐的那座城時，我決定跟費蘭德和古斯塔夫斯談談，所以速速離開車廂，去了后座廂，溫和地詢問他們的健康狀況，表明我擔心他們的位子不太舒服。一開始，我的出現讓他們混亂不安，害怕我會讓他們說明外祖父留給我但被人奪走的錢到哪兒去了，發現我根本不提這回事后，他們讓我也上后座去，方便交談。于是，我坐了過去，其余的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喝綠茶，吃黃油面包，我們則開誠布公地說開了，談吐優雅，情感豐富。我跟他們講了生命中的種種遭遇，應我的要求，他們也講述了遇到的各種事情。

“你已經知道了，圣克萊爾勛爵跟一個意大利歌劇演員勞里納生過幾個女兒，我們是最小那兩個女兒的兒子。我們的父親是誰，兩個母親都搞不清楚，只是大致上認為，費蘭德是磚匠菲利普·瓊斯的兒子，我是愛丁堡一個叫格雷戈里·斯塔夫斯的束身衣作坊主的兒子。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倆的母親都不曾跟他們結過婚，因此對我們古老而清白的血統沒什么玷污。貝莎（費蘭德的母親）和阿加莎（我母親）一直住在一起，她們倆都不富裕，兩個人最初的財富加起來也只有九千英鎊。她倆一直靠這點財富為生，等到我們十五歲時，只剩下九百英鎊了。她們一直把這九百英鎊放在客廳一張桌子的抽屜里，方便隨時取用。或許是因為錢太方便拿走，或許是因為想要獨立，又或許是因為太聰明（我們一直都比別人聰明），我現在也不知道了，總之，十五歲那年，我們拿了那九百英鎊，離家出走了。”

“懷揣戰利品，我們決定節約開支，決不胡亂花錢，也不鋪張浪費。因此，我們將錢分放在九個小包里，第一包用來買吃的，第二包買喝的，第三包用于家務管理，第四包買馬車，第五包買馬，第六包雇用仆人，第七包用于娛樂，第八包買衣服，第九包買銀扣。就這樣，做好兩個月的花銷安排后（我們希望這九百英鎊盡可能用得久一些），我們迅速去了倫敦，用了七周零一天就到了，比預期早到了六天，很幸運。錢花光了，我們免去了帶著錢的煩惱，開始想著回到母親身旁，卻意外得知她們倆都餓死了。所以，我們放棄了回家的打算，決定到某個巡回演出劇團當演員，因為我們很有舞臺天賦。有一家劇團看過我們的表演后接納了我們，這個劇團很小，只有經理和他妻子，加上我們倆，再無別人。付錢看戲的人更少，沒人看是因為我們能演的戲太少，沒有那么多人來演各種角色。不過，我們不怕被嘲笑。我們演得最好的是《麥克白》，可謂演繹得盡善盡美。經理總是演班柯，他妻子演麥克白夫人。我演三個女巫，其余人都由費蘭德來演。老實說，這是我們演得最好，也是唯一演過的一出戲。”

“在整個英格蘭和威爾士巡演完之后，我們到了蘇格蘭，將這部戲劇帶到了大不列顛的各片土壤。遇見你們和外祖父的那天，我們也碰巧在那座城里。外祖父的馬車進來時，我們正在客棧的院子里，從他身上的紋章我們就知道，圣克萊爾勛爵是我們的外祖父，我們決定公開這段親緣關系，極力想從他那里撈點油水。結果很成功，你知道的。得了兩百英鎊后，我們就迅速離開了那座城，讓經理和他妻子自己演《麥克白》去。我們奔斯特林而去，在那里花天酒地，很快就揮霍掉了這筆財產。現在，我們正返回愛丁堡，打算靠演出升官發財。親愛的表姐，這就是我們的經歷。”

我謝過這位英俊的年輕人，他的講述令人愉快，祝愿他們幸福順利，然后就離開他們，回到了焦慮地等著我的朋友身邊。

親愛的瑪麗安娜，至此，我的傳奇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了，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了。

我們到愛丁堡后，愛德華爵士說，既然我是他兒子的遺孀，他愿意每年給我四百英鎊，問我是否接受。我莊重地表示我愿意接受，但忍不住覺得，那個毫無同情心的男爵之所以有此意，僅僅因為我是愛德華的遺孀，并非因為我是美麗優雅的勞拉。

我在蘇格蘭高地一個迷人的村莊安了家，直到今天都沒有離開，這里沒有莫名的訪客打擾，我任憑自己沉浸在憂郁和孤單里，為父母、丈夫和友人的死哀痛不已。

奧古斯塔嫁給了格雷姆，對她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一個男人了，她是在蘇格蘭時認識他的。

愛德華爵士希望有人來繼承自己的爵位和財產，因此娶了多蘿西婭小姐，愿望成真了。

費蘭德和古斯塔夫斯通過演出在愛丁堡的戲劇界贏得了名聲，后來去了科芬園，依舊以演出為生，化名盧維斯和快克。

菲利帕撒手歸西了，她丈夫仍舊駕著公共馬車在愛丁堡和斯特林之間往返。

再見，我最親愛的瑪麗安娜。

勞拉

1790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