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閩寧
- 山海情(黃軒主演)
- 王三毛等編著 庹政改編
- 16955字
- 2021-06-10 09:01:14
現在的閩寧鎮位于銀川市郊的永寧縣,剛開始時叫玉泉營。這里靠近銀川,是平原地區,卻又荒蕪而傍黃河,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即有不少西海固地區的人來到這里開荒種地,1990年開始政府有組織地將西海固1000多戶百姓搬遷到這里,建立玉泉營、玉海經濟開發區,分別安置西吉和海原的移民。
1996年以來,11批180余名福建掛職干部接力攀登,2000余名支教支醫支農工作隊員、專家院士、西部計劃志愿者,將單向扶貧拓展到兩省(區)經濟社會建設全方位多層次、全領域廣覆蓋的深度協作。
截至2020年7月,福建寧夏兩省區20多個省級部門、80多個縣級部門互學互助,101對鄉鎮、110對村建立了結對幫扶關系,建設了160個閩寧示范村,新(擴)建學校236所,資助貧困學生9萬多名,援建婦幼保健院、醫護培訓中心等衛生項目323個,幫助寧夏培養了近萬名教師。
一
金灘村的通電,就像是整個吊莊移民生活不斷變好,不斷提升的縮影,更多的土墻房、磚包房立了起來,村莊不斷擴大,更多的笑容出現在這些吊莊戶的臉上,生活更加有奔頭。
好消息接踵而至,福建方面的扶貧款一批批地過來,幫助移民戶購買化肥、種子和其他生產資料,連白校長的西戈壁小學也添置了不少的教具、圖書,更多的扶貧措施即將出臺,帶給移民們更多的機會。金灘村幾天后將正式改名為“閩寧村”,象征福建和寧夏協作扶貧,東西共建。馬得福曾經打過交道的陳金山,也被任命為海吉縣的副縣長,專門負責玉泉營閩寧村的扶貧工作。
這天玉泉營開發區會議室內,正在舉行閩寧協作扶貧的工作會議。會議由海吉縣麻副縣長主持,包括得福在內的玉泉營經濟開發區的各級干部也來到了現場,得福因為職位低,坐在角落里。
第一個講話的是福建省閩寧辦主任吳月娟。這是位和藹可親、端莊秀雅的女干部。帶著微笑看著臺下的干部們,她放緩了語速:“其實今天在座很多人我都認識,年初過來考察的時候也都見過,所以大家不要那么拘束啊,放松一點兒。我這次來其實也就是想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個閩寧協作的一些具體的工作安排。大家也都知道了,明天是我們這個移民示范村,啊……閩寧村的奠基儀式。明天對我們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好日子。”
她轉頭問王區長:“王區長,明天天氣怎么樣?”
王區長怔了一下說:“天氣預報上說是明天多云。”
吳月娟又問:“有風嗎?”
王區長笑:“我們這地方的風,隨時刮。”
吳月娟也笑了,轉頭看著臺下的干部們繼續說:“那我們就希望天公作美了。啊……講實話,兩地政府啊,同意興建閩寧村,能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覺得你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跟省領導匯報的時候,我都講,你們每一個人都非常了不起,我很佩服你們的。”
干部們都看向吳月娟。
吳月娟的目光從臺下的干部們臉上一一掃過:“你們在這么貧瘠的戈壁灘上,建起了移民吊莊區,這是十分艱巨的任務,但你們不僅完成了,還完成得很漂亮。從1992年到現在,7個村,4000人,從吊莊區發展成經濟開發區,已經形成規模了。這也證明,這種移民方式是可行的。那未來呢,我們還要繼續做下去,我們要把這種模式發揚光大。講白了,你說當一方水土養不了一方人的時候,我們就是要把那些在非常惡劣的環境里生存的老百姓,移到有生存條件的地方去。一方面,我們可以讓原住地的這個生態系統得到恢復和重建;另一方面,我們可以搞異地開發建設,我們要發展產業,我們要從根源上幫助老百姓來解決貧困問題。要不然人你留不住啊,這個道理你們比我懂。對不對?”
干部們得到肯定,臉上都露出笑容來,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吳月娟再次發問:“咱們今天在座的,有多少是從海吉過來的?”
王區長答道:“基本上都是從海吉過來的。”
吳月娟轉頭看他:“我記得好像你也是吧,王區長?”
王區長笑著點頭,吳月娟轉頭問臺下:“但是我了解到,好像你們很多親屬都還在西海固地區,對不對?”
王區長答道:“對對,大部分家里都在海吉。”
吳月娟做了鋪墊,微笑著轉入正題:“所以我今天有個好消息要帶給你們,我們這次的對口幫扶計劃里頭,除了這次要從西海固,再移8000人到閩寧村,我們還要開展一系列的幫扶計劃,那一共有四個方面,大家可以記一下。第一,就是坡改梯。我們要把那些不能保水、保土、保肥的山坡,全部改成梯田。一定要讓老百姓多種糧食,擴大耕地面積。第二,我們要發展馬鈴薯的生產,把它做成飼料,賣到東部沿海地區去,這樣才可以帶動我們西海固的人均GDP的增長。第三,還是老問題,我們還是要繼續抓井窖工程問題。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解決老百姓的生活用水問題。第四,我今天想重點跟大家討論的一個事情,就是勞務輸出問題。我看見咱們當地有很多年輕人,每天無所事事,這里走走,那里看看。我們要把他們組織起來,送到福建去,讓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最重要的是,可以賺到錢。這樣閩寧村才會有未來。對不對?”
臺下眾人再次紛紛點頭,臉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都是贊同。
吳月娟轉頭指著坐在身邊的陳金山:“現在我跟大家介紹一下陳金山同志,金山同志是從我們福建地方過來的幫扶的干部,他現在也是我們海吉縣的這個掛職的副縣長,那未來也會負責閩寧村的建設與發展。”
坐在角落里的得福臉上露出笑容,想到那天晚上的遭遇,兩人聊了半夜,那時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在玉泉營火車站丟包的陳金山竟然會是來海吉掛職的副縣長。
吳月娟臉上露出歉意,繼續說:“因為我還要趕到銀川去見一下我們閩商協會的那些企業家,我們要求人家幫忙,就要先看看人家的廠子里能接納我們多少年輕人,是吧。那后面關于這個勞務輸出的事情,就金山來具體跟大家介紹一下。”
吳月娟起身離席,與麻副縣長等人握手告別,跟著等待的工作人員離開。
陳金山向前挪了挪椅子開始說話:“好,那么我繼續講一下,大家都清楚,我們這里呀,市政建設、引黃灌溉是由我們福建,還有自治區負責投資建設。其余呢,移民改造耕地、建造房子,就需要自己掏腰包。我們這里土地呢,改造一畝需要十元到幾十元,建造房子,就算是土坯房,也要幾百元,上千元,叫你們拿出這些錢真的很難。所以吳主任講,讓你們先掙到錢是我們的首要任務。”
陳金山接下來講了自己關于勞務輸出的想法,他說福建經濟活躍,市場需求量大,產業升級快,所以有很大的勞動力缺口,每年都會去云南、貴州、四川等地招工。陳金山表示自己認識的企業家很多,正好可以搭建一座橋梁,把閩寧村的剩余勞動力輸出到福建去掙錢。
陳金山本以為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提議,會得到大家的積極響應,但沒想到全場既沒有掌聲,也沒有人叫好。他不解地用有濃厚福建口音的普通話問道:“這里人開會都很安靜嗎?呃……我說話,大家可不可以聽懂啊?”
他不問還好,一問臺下干部紛紛搖頭苦笑,連坐在他旁邊的王區長也問他建橋梁是什么意思,玉泉營這邊又沒河又沒水,建橋有啥用。結果陳金山解說半天也弄不清楚,他很快反應過來,是自己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出了問題,這一通發言可能是自說自話,在場的當地干部看來沒有聽懂。于是他急中生智,想起上次在火車站的遭遇,急忙叫得福幫他“翻譯”。
得福笑著站起來,說陳縣長說的是比喻,是要幫忙牽線搭橋,就是尋找路子,讓這邊的年輕人去福建打工、掙錢,掙到錢以后就可以種地、蓋房子了。
眾人恍然大悟,都笑。
陳金山繼續說這些年輕人到了那邊,收入不會很低,至少可以保證他們日常的開銷……
大家還是聽不太明白,麻副縣長趕緊叫得福上臺繼續“翻譯”。
這一次福建干部吳月娟和陳金山在玉泉營開發區介紹閩寧協作的工作安排的重要會議,尤其是后半段,在馬得福的幫助下,總算圓滿結束了。
二
幾天后,玉泉營開發區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閩寧村成立大會。
會場搭在戈壁灘上,會場前豎著一道簡易門,門楣上插著無數彩旗,正中央用電絲串起來的“閩寧村”三個字赫然醒目。
一旁繃著一條紅色的大橫幅,上有“閩寧村建設開工奠基儀式”的字樣。
各級政府的領導站成一排,胸前佩戴紅花,莊嚴等待。
得福、張樹成和娟子佩戴工作證,忙前忙后張羅。
水花和女兒,秀兒和兒子,以及白校長、李大有、水旺、五蹲、楊三、拴悶和金灘村的人,玉泉營各村的代表都來了,擠在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堆里,興高采烈地觀望著會場。
一個領導干部面對話筒宣布:“閩寧村建設開工儀式現在開始!”
霎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們的歡呼聲和鑼鼓聲交織響起……
麥苗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不知道怎么,心里突然非常不踏實。她和得寶約好了今天閩寧村奠基儀式結束后一起前往新疆尋找尕娃,可是她幾乎找遍了會場各個角落,都沒有看見得寶,莫非他沒來?或者被什么事纏住了?
突然間,她看到人群外圍,拴悶騎著一輛熟悉的自行車來了——是得寶的自行車!
麥苗沖過去攔在車前,拴悶緊急閘住車,驚問道:“這要咋?”
麥苗慌張地問:“叔,得寶的車子你咋騎著呢?”
拴悶不解地說:“得寶賣給我了啊,三十五塊錢。”
麥苗心里打起鼓來,緊張追問:“啥時候賣給你的?”
拴悶說:“昨天。”
麥苗的心一下子像落進深溝里一樣,眼神呆滯,幾乎可以肯定,她被得寶騙了。
呆了半晌,慢慢回過神來,卻還是不死心,重新擠入人群中找到水旺,哭喪著臉告訴水旺,得寶可能一個人去新疆了。
水旺愕然,不太相信她的話,麥苗說她都找遍了,剛才還去了得寶家里,都不見人,今天開大會,他不可能不來,他不見,肯定是走了。
麥苗表情呆滯,喃喃自語:“答應了帶我去的,今天開完大會,明天走,他把我騙了,一個人走了,他覺得帶上我是個累贅……”
水旺也驚呆了,神情嚴肅起來,安慰麥苗道:“這樣,我想辦法,啊,沒事。”
轉身沖回人群,去找得福了。
此刻,喇叭里傳出主持人的聲音:“下面請福建省扶貧領導,吳月娟主任宣讀賀信。”
然后是一片熱烈掌聲。
得福夾著會議議程站在邊上鼓掌,看著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很是高興激動。
吳主任在臺上高聲朗讀:“賀信,象征閩寧兩省區友誼的閩寧村今天在這里隆重奠基了,我謹代表福建省閩寧辦對閩寧村建設開工奠基,表示熱烈的祝賀……”
娟子悄然走近得福,沖得福耳語。
得福臉色驟變,轉身悄悄從會場出來,見到了等候在外面的水旺和麥苗,焦急地詢問怎么回事。
麥苗說了她的推斷,得福心里又驚又氣,看著水旺和麥苗也不好責怪他們,相對無語,一時呆滯。
水旺忍不住沖麥苗低聲抱怨道:“你為啥不攔住他?為啥不給我和得福哥通個氣?還打算跟著他一起走……”
麥苗緊抿嘴唇,無法解釋,她心里也充滿惱怒,委屈得快哭了。
得福正要說話,娟子匆匆跑來叫他:“組長,馬上到奠基環節了,快!”
得福無奈地看了麥苗一眼,安慰她和水旺不要著急,先再找找,等會開完了再說。然后跟著娟子匆匆回到會場,與各級政府工作人員一起參與到奠基儀式中。
好不容易等到會散人空,得福又要歡送各級領導,又要安排人員清理打掃會場,等到一切都結束,才能夠喘口氣,品味得寶去了新疆這個事實帶給他的憋屈和刺痛。
他孤零零地站在臺前,環視會場,神情沉重。剛才的熱鬧與現在的冷清形成鮮明的對比,似乎就是他剛才的心情與現在的心情的寫照。
麥苗和水旺一直在會場外等著,現在看他忙完了,剛想過來,得福身后一人遠遠跑來,招呼他:“馬同志!”
得福轉身一看,是陳金山,陳縣長。忙迎上一步問還有什么安排。
陳金山笑著走過來:“今天看你忙前忙后的,辛苦啦。我跟你說,我已經向領導申請,把辦公室就設立在我們閩寧村啦。今后會常見面的。”
得福一怔說:“陳縣長,這里的環境還很差,生活上會有諸多不方便。”
陳金山豪氣地說:“不怕差。我的分管工作就是閩寧村嘛,那我在海吉縣政府住著有什么意義呀,離這四百多公里呢,我可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路途上。”
麥苗和水旺站在得福身后,看著得福和陳金山在說話,不太敢上前。陳金山注意到了兩個孩子臉上焦急的表情,示意得福。
得福轉身望著二人,水旺和麥苗上前,水旺說:“能去的地方我都找了。”
麥苗已經心灰意冷得說不出話了。
得福皺眉無語。
陳金山關心地問:“怎么了?”
得福苦澀一笑道:“我弟弟得寶跑了。”
陳金山不解地問:“跑了?跑哪了?”
得福說:“去新疆找我表弟尕娃去了。”
陳金山又問什么時候,得福說今天,剛才,想了一下看著陳金山,遲疑著說:“陳縣長,我想請幾天假,我得去追我弟。”
陳金山問:“怎么追?”
得福苦笑道:“只能去新疆……”
陳金山打斷道:“你知道新疆多大?”
得福搖頭。
麥苗突然插話說:“166.49萬平方公里。”
三人一愣,看向麥苗。
麥苗繼續說:“有68個縣,875個鄉,還不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得寶說的。”
說著眼眶又紅了。
陳金山點點頭沖得福說:“我們寧夏是6.64萬平方公里,你算算,新疆是多少個寧夏?所以你去找,你去哪里找?”
得福吃驚地瞪大了眼,還是不想放棄,爭辯說:“我大回海吉的時候把得寶托付給我,我得找啊。”
陳金山想了想:“先不要亂,我想他安頓好了一定會寫信回來的……”
麥苗一驚,被這句話提醒了,又燃起了一絲希望,說道:“對,得寶他說他會給我寫信。”
陳金山點頭道:“就是嘛,到時候找起來就會方便,也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哪。先安心工作吧,放心,不會有事。”
得福怔了怔,只能無奈地接受,卻也微微舒了口氣。
可是他哪里放得下?
回到屋里,拉亮電燈,嶄新的燈管明晃晃的,可被燈光照亮的家里卻空蕩蕩的,沒有父親和弟弟。
簡陋的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土炕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那是得寶臨行前認真拾掇的,像是對某種生活的告別,又像是在表達什么。
得福環視著屋子,神情復雜。
他想起父親臨回涌泉村前對自己的囑托,除了尕娃,就是要教著得寶,引導得寶走正路,不做壞事,可是自己,尕娃一點兒消息沒有不說,連得寶也給看丟了。
再想想得寶那天跟他的爭執,得寶說的那些話,他心里更加痛苦和歉疚,忍不住長長地嘆口氣。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
得福轉身望去——不是得寶,是水花。
水花走進門道:“看房里燈亮了,就知道是你。”
得福怔了下,無奈地說:“得寶跑咧。”
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可是這也瞞不住,再說水花是他信任的人。
水花一點兒吃驚的表情都沒有,淡淡地說她知道,弄得得福倒是一愣。水花說得寶走之前跟她說了,得福震驚地問:“給你說了?你咋不攔?!”
水花表情無奈地說:“你自己兄弟你不清楚?想攔就能攔得住?再說,他心里清楚,尕娃媽的病,在喊水叔心里綁了死疙瘩。只有把尕娃找回來,尕娃媽的病才有可能好,喊水叔心里的疙瘩才有可能解。禍是他闖的,他得自己解決。他還說,說不定找尕娃,連尕娃大也找著了,那就是雙喜。”
水花忙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遞向得福道:“得寶留的,讓我轉給你。你快看下,他這信里面有沒有去向和地址。”
得福連忙接過信,拆開看著。
哥,知道你會生氣,但是沒辦法,我必須這么干……
看到開頭這一句,得福的眼淚無法控制地開始掉落。
這天晚上,麥苗也輾轉難眠。
她看著靜靜靠在墻角的自己收拾好的背包,神情呆滯。想起那天得寶對她笑,對她說:“我帶你去。”
她以為那是一個幸福的承諾,結果卻是一個逃避的謊言。
她不明白,就算帶上她,又有什么?她不會拖著他,不會成為他的累贅,會打工,會吃苦,會跟他一起找尕娃,他為什么就要丟下她一個人走了呢?
她跳下床,狠狠地把包里的東西都拿出來摔在床上,一邊摔一邊流淚。
她也想像得福那樣,沖動地去新疆找得寶,可是新疆像得寶說的那樣大,她又去哪里找?陳縣長說得對,得寶說過會給她寫信,她可以先等等,等得寶給她寫信再說,可是,如果得寶不給她寫信呢?尕娃不就是一走就杳無音信了嗎?
麥苗的心亂了。
年輕女孩第一次體味到了離別與相思的痛苦。
三
但是相比閩寧村成立,相比緊接著而來的各項扶貧政策帶給這些吊莊移民們的影響,得寶去新疆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是吊莊移民巨大變化生活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一個小小的插曲。現在閩寧村所有的吊莊移民們,每天都要受到很多新事物、新思想的沖擊,要做出很多以前根本沒有想過的決定。
首先是陳縣長一力推出的勞務輸出。
勞務輸出,實際上就是打工掙錢。
這沒有什么,幾乎所有吊莊移民們初到這里,都要依靠給旁邊的國有農場打工掙錢,養家蓋屋,現在還有很多村民在做這個工作,只是這一次打工的地方換了,相當遠,超出了絕大部分村民的想象和認知,他們這一生,幾乎都沒有離家那么遠過。
所以得福意識到了這個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輕松,他和陳金山商量過,首先要跟村民充分溝通,改變他們的某些思想,引導他們接受這種方式,實現收入增加、授之以漁地扶貧。
得福先來小學找白校長,商量借用一下教室。
白校長聽說是動員勞務輸出,連說這是個好事,又說陳縣長不錯,前兩天還專門來學校,詳細問了好多情況,聽到學校缺少老師時,還說他會聯系福建的有關方面,派人來這里支教。
得福又問麥苗在干啥,白校長臉色微變,沖辦公室的門努努嘴,得福會意地說過去看看。掀簾走進辦公室,心情低落的麥苗正在發呆,看見得福,忙起身問:“得福哥?得寶有消息了?”
——得福為難地苦笑,說:“我還想來問,得寶給你來信了嗎?”
麥苗的希望落空,傷心地搖了搖頭。
得福也目露失望,只好無奈地安慰說:“再等等吧。有消息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
回到吊莊辦,得福強制自己不再去想得寶,把心思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來,這可是關系著整個閩寧村吊莊戶增加收入的重要工作,就像當年楊副縣長要求張樹成一樣,第一炮必須打響。
他和娟子統計晚上的參會人員名單,娟子擔心地說,她負責的兩個村,能通知的都通知到了,就看實際參會的到底能去多少人。得福想到他負責的金灘村等,想到麥苗、水花、秀兒等很多年輕吊莊女子,想到她們能夠吃苦耐勞,以前卻找不到一條可以掙錢的路子,決心好好配合陳縣長開好這個會。得福說這是好事,大家肯定都會來,而且肯定都會報名去福建掙錢,又說會場他已經布置好了,就等陳縣長從縣里開會回來,動員大會就可以開了。
兩人正說著話,門忽然被推開,兩人驀然回首,正是他們說的陳縣長。
陳金山走進來,報喜似的笑嘻嘻地說:“我回來啦!”
兩人看著他們的陳縣長,不禁有些發愣,只見陳金山飄逸的長發被剪短了,筆挺的西裝換成了深顏色的休閑運動服,锃亮的皮鞋也換成了一雙深色旅游鞋,恍若換了個人。
陳金山看二人的表情,又低頭看了自己的著裝,得意地笑道:“怎么?幾日不見,認不出我了?坐坐……坐。”
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馬得福說:“你衣服好看得很。”
陳金山笑著說:“這好看嗎?運動,方便的。哈哈。”
表情一轉,嚴肅起來,問會議的準備情況,得福和娟子把早就準備好的人員名單遞給縣長。
當天晚上,西戈壁小學教室里燈火通明。
黑板上寫著“勞務輸出動員大會”八個字,黑板前擺了兩張課桌充當主席臺,陳金山坐在正中,得福和娟子坐在一側,桌上攤著記錄本。
秀兒抱著兒子與眾人坐在第一排,水旺、李大有、五蹲、楊三、拴悶等人坐在人堆里,五蹲的身邊坐著他的閨女,更多的年輕男女擠坐在兩側,把整個教室裝得滿滿的。
大家還沉浸在剛剛通電的歡喜中,傻呵呵盯著燈管看,看累了就眨眨眼,繼續看。
只有麥苗倚靠在校長辦公室門框上,沒什么精神,淡漠地望著講臺上的陳金山。
得福看人到得差不多了,舉手招呼大家說:“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啊。”
等到慢慢安靜下去,轉頭看陳金山,陳金山對大家參與的積極性非常滿意,很高興地望著大家首先自我介紹:“我呢,姓陳,叫陳金山。耳東陳,金呢,是金子的金,山呢,是大山的山。”
人群中五蹲沒聽清,問:“啥?釘,釘子的釘。”
大部分人都沒有聽清。得福趕緊“翻譯”說是陳金山,想起當初他也聽錯了,聽成“丁雙”,不禁莞爾。
跟著陳金山又說:“現任我們海吉縣政府副縣長,負責咱們玉泉營閩寧村的工作。”眾人被這一長串福建話弄懵了,有人問:“剛……剛作……剛作?”
坐在人群中的白校長趕忙道:“工作。負責閩寧的工作。”
陳金山如釋重負說:“是是是,工作。”
得福見狀趕緊招呼白校長上前來幫陳金山“翻譯”,白校長還要推托,得福哪容他,拉著他坐到主席臺陳金山身邊,搬來板凳讓白校長落座。
陳金山現在有了左臂右膀,精神大振,沖著眾人高聲講道:“那我就開始了,大家晚上好啊!”
眾人望向白校長。
“陳縣長問大家好呢,這又不是外國話,咋聽不懂了,鼓掌,鼓掌,鼓掌。”白校長帶頭鼓掌。
眾人也跟著鼓掌。
陳金山放心地笑了,繼續講道:“好,我講一下啊,晚上把大家叫來呢,就是要跟大家講,我們閩寧村這個勞務輸出的事情。”
白校長遲疑一下,“翻譯”說:“這個……勞務輸出就是,讓咱們出門打工掙錢。”
眾人恍然,七嘴八舌地說:“哦……掙錢,那這就明白,這就明白,叫咱打工掙錢。”
李大有叫道:“得福,得福,得福,你跟陳縣長說一聲嘛,讓他在俺村娶個媳婦,成個家,咱一塊把這日子過舒坦,我保證他……他那舌頭就好了,他說啥咱肯定都能聽懂。”
陳金山聽不明白,問:“說什么?”
得福不滿地瞪李大有一眼,急中生智,學著白校長簡單明了地翻譯說:“他,他說,我們村的女娃娃很多都喜歡你。”
眾人哄笑。
就在這么幾句玩笑中,這個說話洋涇腔的細瘦中年男子,這個任職副縣長的“官”,跟這些吊莊移民們立刻融為一體,沒有什么隔閡了。
陳金山也笑著連聲道謝,說這次勞務輸出的地方是他的老家福建莆田市。
白校長“翻譯”說:“哦……福建莆田。那個地方我知道,古代叫興化,出過好多狀元呀。”
陳金山驚喜道:“白校長好厲害呀。在古代的時候呢,那里出過很多狀元。到現在呢,就出了很多優秀的企業家。”
白校長繼續“翻譯”:“就是老板。”
眾人在下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覺得不是來聽宣講大道理,更不是聽報告,而是來看一出好玩的表演。
陳金山繼續說:“他們有好多好多的工廠,需要很多很多的員工,找人呢,就沒有那么容易。他們不知道,我們這里有很多年輕的、能夠吃苦耐勞的、優秀的年輕人,在家里邊沒有事情可以做。所以呢,我這次呢,就是要把我們村子里邊優秀的、能夠吃苦耐勞的年輕人,輸送到福建莆田去。”
白校長繼續“翻譯”:“福建,有老板開好多工廠,需要工人啊,咱們這兒有好多娃娃勤快,但是沒活干,就是要把咱的娃娃送到那兒去打工掙錢。”
陳金山邊講,白校長邊翻譯。
眾人聽得明明白白,目不轉睛望著陳金山,漸漸地,他們不再開玩笑,開始聽得專注起來,尤其是那些年輕人,眼里都露出期待。
陳金山繼續說:“今天呢,我在咱們村子里講,講完以后,明天我還要去其他的村動員其他人,所以大家要抓緊時間,把握機會,請注意,這一次只有100個名額,主要以女生為主。”
眾人皆是一愣,五蹲忍不住問:“啥?”
白校長“翻譯”說:“這次打工,要女娃娃。講完就要報名。”
眾人不禁疑惑:“女娃?”
五蹲看了一眼身邊女兒興奮的表情,霍地站起身喊道:“哎……這事有麻達,這有問題呢這事。”
陳金山問:“麻達是什么?”
得福尷尬地說:“有……有問題……有問題……”
陳金山沒太明白,轉頭看白校長,白校長看著五蹲說:“你這話說得太難聽,我不能翻譯。”
五蹲說:“白校長,你問一下,就是咱到他那叫個啥田?”
拴悶一旁接話說:“莆田。”
五蹲說:“對對對,有多遠?”
白校長說:“這我知道,咱這兒到莆田兩千公里。”
眾人議論紛紛:“啊?兩千?兩千?兩千公里?路上就四千里路,太遠了。”
陳金山看著有些混亂的村民,問:“說什么?”
得福和白校長同時說:“他們覺得太遠了。”
白校長停一下加上一句:“咋……咋去?”
陳金山點頭:“啊……我來解釋這個問題啊,縣里邊會派人呢,來這里把我們的女孩子接走,由專人護送一直到莆田。”
眾人的目光從陳金山轉到白校長,白校長說:“哦……專門的人,我們的人送女娃娃去。”
五蹲忍不住直接問道:“娃去那兒了安全咋辦呢?”
這是聽了只要女娃,眾人心里自然產生的一個疑問,五蹲一問,眾人紛紛附和:“就是嘛,就是。”
五蹲又說:“娃去那兒學壞了咋弄呢嘛?”
拴悶附和:“被人哄了咋辦呢?”
五蹲又說:“心野了不回來又咋弄?”
眾人也在七嘴八舌。
陳金山疑惑地看著情緒有些激動的村民們,問:“他們擔……擔心什么?”
白校長遲疑一下,這次直言相告:“擔心……擔心我們的人去了是不是安全。”
陳金山點頭:“哦,安全問題。”
李大有起哄說:“哎……得福,得福,你姑父去新疆,十幾年了吧,到現在都沒有信,那還是個大男人呢,你說。”
得福為難地解釋:“哎呀……這不一樣嘛,那去福建打工,又不是去亂闖嘛,那是有組織的嘛,有……有安排的嘛,到了還要培訓呢,還有單位接收嘛。”
陳金山趕緊附和并解釋道:“是呀,安全問題我再來和大家解釋啊,我們的女工啊,到了莆田那邊呢,就有莆田那邊的人,接她們到工廠。而且在那邊我們還設立了海吉莆田勞務處,我們海吉的干部,也一直都在那里。有任何安全問題,他們都可以解決,請大家放心。”
白校長“翻譯”:“有專門的人,陪著我們的女娃去到福建那邊,然后呢,在福建還建立了一個寧夏駐福建的勞務站。她們有什么問題,幫她們解決。”
聽了得福、陳金山、白校長三個人的話,村民們互相看看,關于安全的疑惑暫時消失了,但還有其他的問題。
一個村民問:“南方人都吃大米嘛,咱的娃過去吃不慣咋辦呢?”
有人附和道:“對!肯定吃不慣嘛。”
立倉問:“這女娃子都出去了,家里的男娃子找不到對象咋辦?”
五蹲的女兒突然舉手說:“縣長,我問一下。”
五蹲急忙阻止:“你說啥?”
五蹲姑娘不理他大,大聲說:“我問一下,我去那么大老遠的,那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她才不像那些村民一樣想七想八的,她只關心這個問題,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白校長剛要“翻譯”,陳金山搶先說:“這不用翻譯,我聽懂了,要掙錢對不對?”
五蹲女兒說:“對……對。”
陳金山坐直了些,揮著手說:“好,我在那邊調研過,在我們莆田一線的工作人員哪,一個月的工資,是七八百元左右。”
得福搶先“翻譯”:“七八百。”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七八百?”
陳金山加重語氣半開玩笑地說:“請注意啊,這個價錢呢,已經快趕上我一個縣長的工資了。”
白校長“翻譯”說:“都快趕上縣長了。”
陳金山繼續加碼說:“如果你更加努力,還可以掙更多的錢。”
眾人再也控制不住,紛紛點頭說:“七八百可以,七八百可以。”
整個教室一片沸騰。
李大有大聲叫道:“得福,得福,得福,得福,你問問陳縣長,誰定的這政策?為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
人群中立刻有不少應和。
陳金山再次搶在得福“翻譯”之前說:“我聽懂了,聽懂了。我來解釋,不要激動,我來解釋。這一次呢對接的工廠是電子工廠,所以呢,女工心靈手巧有耐心。第二批、第三批去的就需要男工了,因為針對的是鞋廠啊,家具廠啊,就需要力氣大的男孩子。啊……不要擔心,大家都有機會。”
白校長“翻譯”:“第一批,是去那個電子廠,做半導體啥的,要心靈手巧的,所以要女娃嘛。第二批、第三批,家具廠、鞋廠就要男娃。”
李大有稍微滿意地點點頭:“這還差不多。那第二批啥時候去?”
陳金山現在慢慢能夠聽懂村民的話了,直接回答:“第一批送過去,馬上第二批、第三批就會跟上啊。未來呀,這個勞務輸出,就是我們閩寧村的一個產業。”
白校長解釋說:“產業,咱就干這個掙錢了。”
陳金山說:“我們不停地往那邊送人,不停地掙他們的錢。”
李大有臉上現在完全露出滿意的神情,得意地說:“我說嘛,縣長是咱自己人,他不能棒槌一邊敲嘛。對不對?”
拴悶附和說:“對……對嘛。”
一個女村民問:“那縣長我想問一下,像我這帶娃的能要不?”
陳金山聽懂了問題,笑道:“娃娃啊。如果這邊有人照顧你的娃娃呢,你也可以過去呀。”
女村民低頭看懷里的娃,嗔怪道:“讓你爺你奶看你,都不過來,哎……耽誤了我掙錢了,這下可損失大了。”
陳金山安慰說:“不要擔心哪,去不了莆田也沒有關系,我們在玉泉營有很多項目,可以讓家家戶戶都掙到錢。我在這里向大家保證,只要大家不怕苦,我保證每個人都可以掙到錢。”
眾人激動起來。
陳金山滿意地看著村民們,說:“好,大家回去啊,都好好考慮考慮,考慮好了以后,明天去玉泉營經濟開發區辦公室報名。”
得福高聲“翻譯”:“大家要是想好了,就去我們開發區辦公室報名。”
眾人紛紛響應。
靠在窗邊的麥苗若有所思,看著有些不舍離去的村民們,露出異樣的表情。
四
人去室空。
白校長收拾著散會后凌亂的教室。
麥苗幫忙擦黑板,她的手突然停在“勞務輸出動員大會”那一行字前不擦了,眼睛緊緊盯著那里,臉上又出現異樣的表情。
一直悄悄注意著女兒的白校長敏銳地察覺到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開口道:“今天這會開得還挺成功。估計明天報名的不少。”
麥苗沒搭話,突然用力,三兩下把字擦掉了。
白校長又遲疑了一下,索性直接說:“麥苗,你要是想去……爸支持你報名。”
麥苗猛然回頭,看著父親高聲道:“煩我了是不是?”
白校長沒料到麥苗會如此激動,一愣道:“看你說的……當爸的咋會煩女兒……”
麥苗打斷嚷道:“你就是煩我,想把我撇開!看你今天開會的殷勤樣,上躥下跳,又是鼓動,又是翻譯,就差沒逼我第一個報名,好把我打發得遠遠的。”
白校長一臉委屈爭辯道:“這是哪來的氣話?你咋能這么說爸……”
麥苗繼續發泄:“你就是想打發我,你寧愿一個人過,一個人多輕松,沒累贅。”
白校長被女兒傷了心,聲音澀澀地說:“爸怎么可能愿意一個人,你媽走了這些年,咱爺倆……”
話沒說完,麥苗更加激動,聲音也更加高了:“你還好意思提我媽?你明知道我媽不會生炭爐子,還非要買個炭爐子回來讓她用!”
得福送走了陳金山和村民們,正好走進來,聽到此話一愣。
父女二人都沒有發現得福的到來,白校長黯然神傷地解釋說:“麥苗……爸給你解釋過,那年冬天我要去縣里進修三個月,我怕我走了,你和你媽受凍,才咬牙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了爐子……”
這話他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可是每次只會激起女兒更加激烈的反應。這一次也不例外,麥苗再次厲聲打斷:“你咬牙花了一個月工資的爐子,把我媽害死咧!”
白校長一個愣怔,無言以對。
得福忍不住脫口喊道:“麥苗!”
父女二人一怔,吃驚地扭頭望向得福。
得福沖過來沖麥苗道:“你咋能說出這么不懂事的話?”
麥苗根本不服氣,說:“我不懂事,我走,過幾天就去福建,走得遠遠的,不拖累你們任何人!”
麥苗眼含淚水,猛轉身跑進屋,得福氣得追上去。
麥苗沖進自己房間,得福緊跟而來,麥苗猛地把門關上鎖住,眼淚立即噴涌而出。
得福隔著門說:“你咋能這么說你爸?你是給他心上捅刀子咧。這事我比你清楚,是我第一個發現你和你媽暈倒在房門口的,后來搶救你們的醫生也看過,是因為那天倒風,煤煙順著煙筒倒著往里吹才出事的……”
麥苗不理他,坐在桌前,看著桌上那張全家照,淚流滿面。
全家照里,年輕的麥苗媽媽安靜地望著女兒,眼里似乎也充滿愛憐和憂傷。
得福心情復雜地回到教室,白校長還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在想女兒這通毫無緣由的邪火,還是痛心女兒對他的抗拒和怨恨。
白校長看到得福回來,回過神來,開始沉默地擺課桌課椅,得福也沉默著幫忙。
白校長看到最前排桌上的工作日志,遞給得福道:“本子別落了。”
得福接過,裝進衣兜,遲疑一下,安慰說:“老師,麥苗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白校長瞥了一眼辦公室門悄聲道:“她說到最后一句我才算聽明白,她話里是怨我,其實也是夾帶著怨得寶,自打得寶走了,她就一直有情緒,覺得得寶把她撇開,一個人走了,現在她也覺得我是想把她撇開,她是心里委屈。”
得福說:“再委屈也不能提那些傷人的話呀。”
白校長苦澀笑笑:“委屈了,就會想媽。”
得福見白校長到底心疼女兒,也不再爭辯,嘆了口氣。
白校長沉吟著說:“今天陳縣長講的話,我估計她是動心了,但是又舍不下得寶這邊,心里為難,才朝我發邪火。唉,女子大了,心思多,我這個鄉下教師又沒本事給她好的生活,有愧于她呀。說實在的,我真有心想讓她去福建打工,不光是找份工作,關鍵是想讓她離開這個環境,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許能讓她改變一下這古怪脾氣。”
得福似有所悟道:“要不,我找她談談?”
白校長搖搖頭道:“你找她,還是說不通。”
得福說:“那……”
白校長一聲長嘆道:“我的學生里面,她只愿意和水花交心……”
白校長點醒了得福,得福第二天就來找水花。
實際上,自從水花來到金灘村,得福就一直控制著自己,除了工作之外,絕不跟水花碰面,不是他大馬喊水說的那樣,他要有個什么好前程,就不能讓她影響,而是他不敢面對水花,尤其是她那個殘疾的丈夫,他對她心懷愧疚。
水花一家三口還住在地窩子里,外面空地上,三塊石頭撐著一口鍋,得福騎車來的時候,水花正在煮飯,她的女兒曉燕在一旁用樹枝指著沙地上寫的字,大聲念著:“上,下,左,右……”
得福停車下來,看著曉燕夸贊道:“念得好得很嘛。”
曉燕膽怯地盯著得福看。
水花忙站起身道:“我隨便寫了幾個字,教她認下。”
得福撐好車子問:“昨晚咋沒去開會?”
水花回頭看了一眼地窩子,低聲道:“我帶娃去了,永富就一個人在家……你來有事?”
得福說:“想讓你勸勸麥苗。”
水花問:“勸啥?”
得福說:“白老師想讓她去福建打工。”
水花說:“這是好事,我聽說政策了,我都想去!”
安永富在地窩子里聽到了外面的談話,故意大聲喊:“曉燕。”
水花先把曉燕放回地窩子,有些尷尬地看著得福。
得福善意解圍,故意提高了點兒音量:“我覺得也沒有啥去頭,聽陳縣長說,福建潮濕得很,衣服都晾不干……”
水花也點點頭,說:“我一會兒就去找麥苗。”
得福謝過水花,看著水花向地窩子快步走去,表情黯淡地上車離開。
水花轉身安頓好家里,端著一盆曬好的洋芋干來找麥苗。
她把洋芋干放在桌上,說:“知道你愛吃我曬的洋芋干,專門給你送過來了。”
麥苗高興地抓起一片咬著道:“只有水花姐對我最好。”
水花問:“你爸呢?”
麥苗心虛地說:“沒在。”
水花一笑道:“咋?又跟你爸耍性子咧?”
麥苗眼圈一紅,忙背過身去揉眼睛,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委屈話就到嘴邊了……”
水花關切道:“啥委屈?給姐說說?”
麥苗抹著淚轉身道:“水花姐,你說,得福、得寶兄弟倆,都是絕情的人吧。”
水花一愣,不接這話,批她說:“胡說啥。”
麥苗不管不顧地大聲挑明道:“我沒胡說,涌泉村誰不知道,當年得福哥寧愿不上農校,也要跟你好,到最后為啥還是把你舍下了?”
水花無法再假裝了,辯說道:“這事怪我,不怪得福。”
麥苗瞪眼道:“別護著他,他要是鐵了心跟你好,誰能攔住?”
水花黯然神傷道:“你年紀還小沒經過事,這世上的事,哪有你想得那么簡單,你以為想和誰好,就能和誰好?”
麥苗固執道:“反正他倆就是絕情的人,得寶跟我說好的,一起去新疆,結果自己跑了,說給我寫信,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見。”
水花記起得福的囑托,不跟她糾纏感情的事,直接問她:“那你準備咋辦?”
麥苗一聲輕嘆道:“難就難在這,我昨晚聽縣長的宣傳,覺得應該去福建,但是又掛心得寶,萬一他寫信叫我去找他咋辦,我要當他不是絕情人,原地等他的信,等不來,又錯過了這個機會……水花姐,你說我該咋辦?”
水花思忖片刻道:“說實話,我都想報名。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在咱這,政府上班的都拿不了這么多。可惜我拖家帶口,走不了呀。”
麥苗同情地望著水花喃喃道:“水花姐,你也真可憐……”
水花一笑打斷道:“可憐不可憐的,都是自找的。要想不可憐,人就得活明白。要我說,想去就去,至于你和得寶的事,就跟我和得福一樣,有緣則成,無緣也是白等。可能姐大你幾歲,和你們年輕女子想法不一樣,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世上最重要的事,是想辦法掙錢。讓姐說,你先別管得寶,出門掙錢見世面最重要。”
這是她早就想好的話,也是她認為麥苗當下最好的處理方法,她看著麥苗,拉著她的手,殷切地希望著。
麥苗聽著,若有所思,一個決定不知不覺在她心中產生了。也許,她本來就是這樣決定的,水花的勸說,只是讓她更加清楚和堅定。
當天下午,麥苗就來到玉泉營辦公室報名。
得福和娟子正在整理報名登記冊,這天上午,已經報了不少人了。
娟子邊登記報名冊邊念道:“張一娟,20歲,初中畢業。馬冬梅,23歲,高中畢業。李曉晨,小學……”
麥苗悄悄走進去,叫了聲:“得福哥,你出來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得福起身跟著麥苗走到門外,問她:“咋咧?”
麥苗看著得福,滿臉堅決的表情,說:“我想去福建打工。”
得福還因前幾天麥苗對白校長的沖撞而生氣,故意板著臉道:“你想去就去?你爸同意?”
麥苗心虛惱羞,一瞪眼道:“我想干啥就干啥,不用他同意!”
得福故作嚴肅地說:“陳縣長定了新規定,凡是要去福建打工的,必須要有家長簽字。你有嗎?”
麥苗有些急了:“會上他可沒這么說!”
得福繼續偽裝說:“會后才定的,陳縣長說,路遠,時間長,每個去的人,都必須和家里溝通好。再說,報名人數多,名額又有限,這也是限制人數的一個硬指標。”
麥苗面呈難色,她還沒準備好跟爸爸溝通。
得福見狀,故意激道:“要真想去,就回家跟你爸好好說話,讓他放心,然后拿他的簽字來見我,我才能給你報名。”
得福說罷,轉身大步走回辦公室,留下麥苗一個人在那里發呆。
麥苗無可奈何地回到家,猶豫良久,聽見從父親屋里傳來的手風琴聲,終于起身,做了一碗面條,給父親端去,輕輕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白校長停了手風琴,抬頭看著女兒,有些發愣。
麥苗也看著父親,神情復雜。
白校長忙放下手風琴,一臉驚喜地說:“喲,女兒亮手藝了。”
麥苗還是不說話,凝視父親。
白校長端起碗,夸張地大口吃著,邊吃邊贊道:“好吃,你搟的面就是好吃……都快比過你媽的手藝了……”
麥苗臉色一沉,白校長剎住話頭,明白自己又踩雷了,忙避開女兒的目光,忐忑不安地悶頭吃面。
麥苗強忍不快,輕嘆一聲道:“給我簽個名。”
白校長抬頭詫異道:“簽……簽啥名?”
麥苗說:“得福哥說,去福建打工,必須家長簽名同意才能報名。”
白校長稍愣一下,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連連點頭道:“行行,爸這就給你簽。”
麥苗嗔怪父親道:“你看,還說不想打發我走,一下就同意給我簽字了……”
白校長焦急打斷道:“不是!我不是想打發……我是……”
麥苗沒有接話,輕嘆一聲,柔聲說道:“快吃面吧,再不吃坨了。”
白校長應下。
麥苗轉身離去。
白校長望著碗里的面,卻再也吃不下……
五
麥苗心里總覺郁悶,分不清是因為父親的態度,還是即將遠離,抑或是因為遙遠的得寶,她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在金灘村,只有一個人合適。
她來水花地窩子時,水花正在奮力地脫著土坯,汗流浹背。她的丈夫永富也在幫著打土坯,他坐在地上,往坯模子里鏟土,水花承擔了所有將土坯置于陽光下暴曬的工作。
不遠處秀兒和一些新來的吊莊戶,也在各自的宅基地里忙活,他們都要趁著空閑打土坯好起土房,早日搬出地窩子。
看見麥苗過來,水花放下手里的土坯招呼道:“麥苗?你咋來了?”
麥苗先沖永富叫了聲“哥”,永富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放下手里的锨,把在一邊玩的曉燕叫到他身邊。
水花笑著跟麥苗解釋:“別管他!跟我慪氣著呢。”
麥苗不解道:“為啥?”
水花苦笑:“他怕我去福建,我哪兒有那個條件……”
水花的無奈讓麥苗一時語塞,想到自己還在跟父親慪氣,跟走了的得寶慪氣,跟自己慪氣,而水花一個人支撐這個家,天天忙得要死要活,只怕連一絲慪氣的時間都沒有,她突然覺得自己太矯情了,突然間心情就沒有那么郁悶了。
兩人進了地窩子說話,水花煮飯,麥苗給鍋底添水,水花問麥苗:“哪天走啊?”
麥苗說:“明天走。”
水花沒看麥苗,忙著手里的事,語帶羨慕地說真好,真好。
麥苗說:“姐,我想托你個事。往后,我爸就光桿一個了,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水花一笑道:“還用你說,別說我,得福、水旺,還有五蹲叔他們那一輩的,誰沒受過老師的好處,心里都記著呢。放心啊,不會讓你爸孤單的。”
麥苗遲疑片刻,坦白道:“為我媽,我跟他別扭了這些年,這突然要走,心里不是個滋味。”
麥苗說著,眼圈陡然泛紅。
水花勸道:“不是姐說你,你不小了,脾氣是得改改了,你爸這些年過得不容易,他知道你傷心,啥都慣著你、由著你發脾氣,其實他自己心里最煎熬……”
麥苗聽著,眼淚滾落下來。
回到家里,麥苗開始收拾行李,往包里塞著鏡子、梳子和毛巾等物。
白校長給麥苗整理著衣物和鋪蓋卷。
麥苗看見父親把毛衣、毛褲都塞進鋪蓋卷里,又耐不住性子上前抽出道:“陳縣長都說了,莆田熱得很,用不著厚衣服。”
白校長又固執地奪回,強行塞進道:“用得著,南方的冬天你不知道,下起雨來還是很冷的。”
麥苗不想跟父親較勁,便不再堅持,只是呆呆地望著父親。
白校長看著麥苗,生怕自己又說錯話:“那個全家照,你帶上吧。”
麥苗應道好,轉身去取相框。
白校長趁機掏出一疊錢,悄然塞進毛衣里……
麥苗在心里告訴自己,應該說些讓父親暖心的話,再不說就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夠再見父親了,可是偏偏就是說不出口,而白校長,心里裝著千句萬句叮囑關心的話,也不知道從哪一句說起,又怕哪一句惹女兒不快。父女倆就這樣僵持著,沉默著,任由在一起的時間流逝著。
然后到了離別的時刻。
麥苗和三十幾個年輕姑娘、小媳婦,個個拎著行李,背著背包,走向停在玉泉營開發區辦公室門口的一輛中巴車。
娟子招呼大家排隊,按編號入座,麥苗帶頭走上車。
白校長幫女兒把行李搬上車,然后癡癡地望著女兒。
麥苗上車坐下,別過頭不看父親。
水花跑上前來,將用手帕包的幾個雞蛋塞麥苗手里。
五蹲和幾個人也給自己的孩子塞著吃食。
所有的女子都上車了,水旺、水花、秀兒、李大有、五蹲等數十人圍觀送行,比車上的人還多。
陳金山、得福和娟子站在一起。
娟子手拿登記冊,背個包,沖陳縣長道:“人都到齊了,陳縣長給大家講兩句。”
陳金山點點頭,看到有些家長依依難舍,悄然抹淚,年輕的姑娘們都有些傷感,他的心里也深有感觸,上車沖大家笑了笑道:“同志們,我來講兩句。你們呢,是第一批代表我們玉泉營閩寧村,出去賺錢的人,你們的目的地是福建莆田,你們的任務就是把老板的錢都賺回來,給你們的親人蓋大房子。賺錢不開心嗎?不喜歡賺錢嗎?”
麥苗有些賭氣地帶頭回答道:“喜歡!我們賺錢去!”
陳金山鼓勵道:“大一點兒聲。”
眾人跟著喊:“賺錢去!賺錢去!”
離別的慘淡被昂揚的斗志給沖淡了,陳金山這才放下心來,真的發自內心地笑了,繼續說:“那這一次娟子也會和你們一起去,到了那邊,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問題,就找娟子。”
娟子接話說:“陳縣長放心吧,我一定把大家安頓好。”
“好。那我在這里,祝大家一路順風。再見。”陳金山說完下了車。
白校長始終隔著車窗凝望女兒。
麥苗感受到了父親不舍的目光,怕自己會哭出來,故意不扭頭看。
司機鳴了一聲喇叭,中巴車緩緩行駛。
眾人追著車揮手告別。
白校長也木然揮手,卻忍不住眼淚涌出。
得福見狀,走過來,安撫地抓住白校長的胳膊,終于,麥苗從車上探出頭,凝視著漸行漸遠的父親,她和父親,都用力地揮手。
白校長獨自在學校門口發呆,茫然地看著遠處。郵遞員騎著郵遞車,打著車鈴駛來。
白校長站住,回頭望著。郵遞員停下車子,取出一封信,遞給白校長。
白校長接過一看信封,那上面寫著“白校長轉白麥苗收”,落款是“新疆”兩個字。
這是得寶的信。
白校長不由得輕輕一嘆,舉起信封,對著初升的朝陽照著,目露遺憾地喃喃道:“哎……你個得寶,早一天晚一天,你咋不早一天來?”
第五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