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夢

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洛。有獸焉，其名曰馬腹，其狀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山海經·中山經》

苗三站在蔓渠山上。

山風烈烈，苗三的眼睛里布滿紅絲。有多少天沒有睡覺了苗三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定要找到妮兒，他的寶貝妮兒。

老婆哭得幾乎瞎了眼睛，苗三拎著弓箭就上了山。

他一定要找到那只馬腹。就是它，吃了他的寶貝妮兒，他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殺了這該死的馬腹為妮兒報仇。

祭司勸他：“放棄吧。”

放棄？不不不，父女一場，怎能放棄？

從妮兒出生的那一天起，這小小的女娃就改變了他的整個世界。她閉著眼睛哇哇一哭，他就抓肝撓心地著急，她沖他哈哈一笑，他便覺得心里透亮。他砍柴也好，打獵也好，風風雨雨的辛苦都不是辛苦，他要為她遮擋全世界的風雨，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

妮兒是他的女兒，是他的性命。這一輩子，怎么可能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放手”他就不管了？給妮兒脖子上掛上玉膏的時候，他就暗暗發誓，這一輩子，他到死也要保護他的寶貝妮兒。

然而妮兒就被這該死的馬腹給吃了，等他跑回家的時候，妮兒被吃得一干二凈，骨頭渣子都不剩，連脖子上那玉膏都被這畜生給吃了，老婆暈倒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

苗三渾身顫抖，紅著眼睛抄起弓箭就往山上跑，眾人使盡全身力氣都抱不住他。

然而找了這么久，這畜生到底去了哪里？

苗三咬碎了牙一拳砸在身邊的樹上，樹干被砸得微微晃動，樹葉紛紛落下。

樹枝之間傳來一聲微微的哭泣聲，像嬰兒，也像野獸。

像極了妮兒小時候的哭聲。

苗三心頭一震，忍不住抬頭去看，樹枝之間仿佛有人。

樹大枝茂，著實看不清楚。

苗三眼睛發澀，嘴里發苦。這是妮兒的聲音，要是能再聽一聲就好了。

他指尖掐入樹皮，幾天沒吃沒喝的嗓子一開口有些沙啞，苗三盡量咽了咽口水潤嗓子，就像哄小時候的妮兒一樣輕輕地朝樹上說：“是妮兒不是？”

樹上不應聲，只有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苗三咬緊牙關剛想爬上去一看究竟，就聽樹枝之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傳來一聲嬰兒的哭泣，不折不扣正是妮兒小時候的哭聲。

七尺高的漢子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又怕驚著妮兒，不敢哭出聲來，只是用袖子不斷抹眼淚，奈何這眼淚越抹越多，直濕了整件衣衫。

樹枝之間慢慢探出一張臉來。

淚眼模糊，苗三認得這張臉，正是自己寶貝女兒妮兒的臉。

苗三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大腿疼得很，不是夢。

苗三抹著眼淚笑了，他就知道妮兒不會有事，怎么可能有事呢？那可是他最寶貝的妮兒啊。

他輕輕張開雙臂，生怕嚇著妮兒，柔聲喚道：“妮兒啊，你下來，你咋在樹上蹲著？”

妮兒的臉往后縮了縮，在樹葉之間隱隱約約，既不說話也不下來。

苗三柔聲哄著妮兒：“你是怕爹說你不是？爹不說你。乖妮，只要你好好的，爹娘開心還來不及。你看這樹上光禿禿的連個果子都沒有，乖妮兒怕是餓壞了吧？”

說到吃食，樹上倒是真發出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像是肚子餓了的時候發出的聲音。

苗三一下子心都揪了起來，掏摸半天，從懷里掏出一把祝余草，放在樹杈上：“妮兒啊，爹出來得急，沒帶什么好吃食，這祝余草好歹吃了就不覺得餓了，你先墊墊肚子啊，等會兒回家讓你娘給你做肉吃可好？”

樹上面狼吞虎咽的聲音聽得苗三揪心。然而很快，這聲音就消失了，只剩下空咂巴嘴的聲音，想來妮兒是沒吃飽。

停了一會兒，樹上一陣窸窸窣窣。

苗三心里一緊，接著就快跳出了嗓子眼，妮兒要下來了，他的寶貝妮兒，這下終于可以好好看看妮兒了。祭司他們說的全是錯的，他的妮兒根本就沒有被馬腹吃掉，一切都是噩夢，眼下夢就要醒來了，他的妮兒活蹦亂跳的就在他眼前。

妮兒的臉從樹枝之間慢慢探出來，果然是妮兒！

苗三張著嘴，笑得有些憨。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怕就是現在了。

妮兒的臉正對著樹下的他，一點一點向他靠近。

苗三笑著笑著，心里便是一晃，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不由得“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幾步。

沒了樹枝的掩映，從樹上慢慢走下來的妮兒竟然長著虎的身子。

苗三腦子一昏，仿佛掉進了另一場噩夢里，妮兒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妮兒走到苗三眼前，輕輕叫了一聲，這叫聲就像是嬰兒在哭。

苗三渾身一抖，如雷轟電擊。他的妮兒這是怎么了？要說是獸，可她明明長著妮兒的臉，要說她是人，可她卻長著個虎身子。

這怪物走到他身邊，肚子一陣嘰里咕嚕，脖子下的玉膏在太陽下刺眼得很。

苗三問妮兒：“你是妮兒？”

怪物不吭聲，只是輕輕叫了一聲，聲音就跟妮兒小時候的哭聲一模一樣。

老婆的哭聲在耳邊嗡嗡地響：“妮兒看見那馬腹就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嘴里喊著別吃我娘，我的妮兒啊！”

祭司說：“放棄吧。妮兒是為母親自愿被馬腹吃了。馬腹吃了這樣的祭品便會長出妮兒的臉來，他兩個從此合成了一個，就算你尋到了它，你下得去這狠手嗎？”

苗三心如刀絞，對面的馬腹，不，是妮兒，妮兒的肚子又嘰里咕嚕地開始叫。

這荒郊野嶺的，除了方才那點祝余草，能去哪里找吃食？他的寶貝妮兒，從小就沒被這般餓過。

苗三擦了擦眼淚，一橫心，伸出胳膊，閉上眼：“你長著妮兒的臉，我就當你是妮兒。你若是餓了，就先吃了我吧。吃完了，趕緊走得遠遠的，找個有吃食的山里好好住著，再莫傷人，倘若傷了人，他們會打死你的。”

良久良久，對面沒有聲音。

苗三睜開了眼。馬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只剩下樹上枝葉輕輕作響。

原文

《山海經·南山經》：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饑。

《山海經·西山經》：峚（mì）山，丹水出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