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山海經·南山經》

小酒是全村人奶大的，他沒爸媽，全村人都是他爸他媽。

也有十幾年了，滿天風雪，村道上踉踉蹌蹌地走來一個女人，在及膝深的雪地里，一步一個跟斗。一跤摔得狠了，懷里的包裹揚了出去，“哇哇”的嬰兒哭聲響了起來。

村里的人都被驚動了，站在各家門口看，卻沒有一個人敢過去救護。

女人在雪地里，像條大蟲子，又滾又爬，掙扎著挪到包裹旁邊，抱起，一手撩起衣服，村里人看清了，包裹里是張嬰兒的小臉。

這村的人都厚道心善，當下就有人扶女人進屋，給煮了一碗熱湯面。

問哪里來的，不答；問孩子他爸呢？搖頭；問姓什么，女人沉吟半天，姓酒。喝酒的酒？女人垂下頭，光嗯。

只說留他們娘兒倆睡個一晚再做計較。第二天早起，門半開著，雪已停了，在門口的村道上，一排細小的足跡通向村外。太細小了，一枚一枚，酒杯似的。

第一個看到這足跡的，是村長，他臉色一變，什么也不說，趕緊就掃了。村人誰也沒告訴。

孩子就在村里長大了，先是吃百家奶，再吃百家食。有姓無名，村人就叫他小酒。

再過些年，小酒大了，就跟著村里的柴夫過。等柴夫死了，他就成了柴夫。沒爹媽的孩子膽大，附近有座青丘山，叢林茂密，樵夫獵戶沒人敢去，都說那里天上有吃人的鳥，水里有吃人的魚，林子里有吃人的獸。小酒倒覺得，沒人去的地方清凈，砍起柴來也利落，早去早回。

就這樣，他給村里人供柴，村里人給他供點兒衣食。柴夫的屋子不大，被他收拾得很干凈，水桶、柴擔都放門外，本來是沒院子的，他拿些長條柴火一立，就是個院子。小酒是個有意思的人，在山里看到好看的花草就摘回來，往地上栽。有些死了，有些活過來，照樣開花。漸漸地，他有了一院子野花。

砍了柴回來，小酒喜歡站在院子里，看看遠處的青丘山。白天青丘山碧藍碧藍的，漸漸地，太陽下山了，青丘山就越來越暗，像火快熄滅的樣子。到漸漸黑透了，青丘山也就是個黑影子，張牙舞爪、不說話也不動，立在那兒，像個巨人。

小酒想有個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爸爸，媽媽，媳婦，孩子，牛，狗，雞……都行，村里人有的，他全想要。有什么都行，只要有人等他打柴回來，柴門“咿呀”一聲打開，有人跑出來迎他。不是人，牛狗雞也行。

這里的冬天很冷，一場一場地落雪，落雪的青丘山是真好看，像戴了頂白森森的貂皮帽子。這天去打柴路太難走，小酒純粹就是想出去活動活動，不然家里太冷，燒炕費火。走遠了餓了，他就捧把雪吃。

在回來的路上，小酒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

就在村道上，一個黑包裹，像顆烤焦了的花生米。

小酒沒動。

都說青丘山有種狐貍，哭起來的聲音像嬰兒，引人去看，一湊近，它嗖地就取了人喉嚨。

“哇哇哇……”

小酒走近了黑包裹。

“哇哇哇……”

小酒在黑包裹邊一停也沒停。

一步兩步……都走遠了，他反而停了。

天地很靜，靜得只有呼吸聲，也不知道是天地的還是小酒的。

黑包裹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小酒往回走，走到包裹旁邊。

他沒有彎腰去取包裹，而是從柴擔里抽出一根長柴，只一挑，包裹輕輕飛起來，落進柴擔里。

正好今天小酒打的柴不多，正好包裹也不大，包裹在柴擔里，就像一顆花生米落到了花生殼里，再妥帖安穩也沒有。

小酒說：“你是狐貍也好，是人也罷。我總不能寒冬大雪把你扔這里。我帶你回去，過一晚我再送你出來，行不？”

過了一會兒，包裹里又傳出細細的哭聲。

小酒倒笑了：“我忘了，你要是狐貍你不會說話；你是個這么小的寶寶，你也不會說話。”

挑起柴擔他就走，一邊走一邊想：自己沒爹沒媽，是跟誰學會的說話？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出門前他沒留火，家里跟冰窖似的。

他先在炕上鋪了張雪白的羊皮氈子——是村里獵戶給他的，再長柴一挑，包裹又輕輕地飛落到了氈子上，這一次像花生米擱在了白瓷盤上。

小酒生火、煮粥，外面冷，可是他在房里待不住，他蹲在門檻上胡思亂想：要真是個嬰兒多好，就留下來養。還省了娶老婆的開銷，撿現成個大胖娃娃。閨女也行，小棉襖嘛。就算是狐貍又怎么了，就當牛狗雞一樣養不行嗎？愛吃人不就是愛吃肉嗎？跟獵戶學學，每天給打野雞野兔回來，肯定長得快，噗嚕地長……

“噗嚕噗嚕……”鍋的聲音把他驚醒了，是粥撲鍋了。

小酒一天也就兩碗粥的量，早上已經喝過一碗，現在還剩一碗。小酒打算給包裹半碗，狠狠心，全盛進去了。

碗擱在炕上。小酒又出去了，繼續蹲在門檻上。

管是什么呢，總得喝粥。小酒不想知道是什么。反正，吃飽了暖和。

蹲久了乏，小酒不知不覺盹著了。一陣涼風吹來，他一驚醒了：門大開著，炕上，氈子還在，包裹還在，卻是四角大開，像撕下來的花生外面那層紅衣服。

小酒過去一看，包裹上細細的全是茸毛。

那個，什么，走了。

粥喝了半碗，給小酒留了半碗。

小酒突然間委屈得不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輕輕地哭了起來：“媽呀，媽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喊媽媽。

第二天，村里人拿了米糧來找小酒換柴。院子里有柴擔、水桶，雪化了，露出地面上的草茬子，到了明年春天，會開出紅紅綠綠的花來。

小酒不見了。

村里人都說他被九尾狐吃了。

也有人說他就是一只九尾狐，跟自己的族人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