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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彭慕蘭
  • 31342字
  • 2021-06-04 15:54:40

第一章
歐洲領先亞洲?

從人口、資本積累與技術解釋歐洲發展

歐洲如何在19世紀中葉達到絕無僅有的富裕?各方雖然未有共識,然而埃里克·瓊斯的《歐洲奇跡》(The European Miracle)一書,大概最接近于當今的“主流”看法。瓊斯的論點兼容并蓄,是以盡管有許多歐洲主義者會駁斥或質疑他的許多說法,但他的幾個通論性觀點還是贏得了廣泛認同。對本書來說,這些通論性陳述里最重要的一則(同時也見于其他許多學術著作里),乃是工業化并非歐洲經濟史脫離其他舊世界發展軌跡的起點,而是代表了兩者的差異在悄悄醞釀數百年后的結果。事實上,許多學者根本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由于瓊斯清楚說明了他為何贊同這種觀點,他的著作可作為本書有用的起點。

據瓊斯的說法,“歐洲人”[1]早在工業化之前就已是獨一無二的富有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借由“將人口成長抑制在稍低于該地所能承載的最大值”,歐洲人已掌握了更多的資本,特別是牲畜。[2]這進而使歐洲人有機會“將他們的消費水平維持在比亞洲稍高的程度”。[3]此外,由于歐洲比起其他地方所遭遇的天災較少,也較早就開始用防火磚石建屋,歐洲人的資本存量較不易化為泡影。[4]因此,歐洲人只需較少的年度盈余就能抵消資本貶值,并使歐洲在資本存量上的優勢與日俱增,甚至早在工業革命前就是如此。

但事實上,只有少許證據顯示西歐的資本存量在1800年前曾經享有量的優勢,或存在使歐洲在資本積累上大占上風的持久情勢(無論是人口或其他)。歐洲人也不大可能比亞洲較發達地區的人更健康(亦即在人力資本上占優勢)、更有生產力,或者有在其他方面承繼了多年所緩慢積累的優勢。

當我們比較體現于資本存量里的技術時就會發現,歐洲的確在工業革命前的兩三百年間在一些重要的領域享有優勢,卻也在幾個領域中屈居劣勢:這些劣勢集中在農業、土地管理領域和對某些土地密集型產品(尤其是薪材)的無效率運用上。就結果而言,歐洲占上風的某些領域最終對真正革命性的發展有著重大影響,但其他社會擁有較高明技術的那些領域則不然。即使歐洲在幾個領域里享有技術優勢,若沒有使歐洲比其他社會更能不受其土地基礎約束的其他改變,歐洲也不可能獲得突破性進展而實現依靠自身力量維持成長。這有一部分是歐洲在原本落后的某些節省土地技術上迎頭趕上所致(拜海外帝國所得到的知識加持而順利許多),一部分要歸功于意外的好運,讓歐洲人在特別幸運之地找到重要資源(特別是能節省林木消耗的煤),另一部分則要歸因于全球形勢。而那些全球形勢其實也是歐洲人的作為(許多是暴力性作為)、流行病的意外助陣和某些基本上獨立發展的情勢所共同塑造的(中國經濟轉向以白銀本位便是一例,中國此舉有助于在其他產品問世之前那個漫長時期維持新世界的礦場獲利不墜,維系住歐洲的殖民地)。

這些全球形勢使西歐人有機會取得數量龐大的土地密集型資源。此外,他們能取得這些資源,同時不必使在19世紀人口、人均資源使用均急速成長之前就已陷入困境的歐洲生態更加不堪負荷,且也不必把自己龐大的勞動力移撥給數種勞動力密集型活動,從而使他們保有必要的勞動力來管理土地,以獲得更高的產量和更大的生態永續性。若沒有這些“外部”因素,單單歐洲的創新發明對經濟與社會的沖擊,比起在18世紀的中國、印度和其他地方持續在進行的極小幅的技術改良對它們自身的沖擊,可能在程度上大不了多少。

農業、運輸與牲畜資本

歐洲的人均牲畜擁有量的確多于大部分定居型社會。在歐洲的農業體系里,牲畜是極值錢的資本,因此牲畜愈多通常意味著愈富裕。在亞洲某些地方,牲畜的短缺的確使人無法耕作更多土地。例如,在18世紀孟加拉的某些地方,明明有無人耕種且肥沃的土地,無地的勞動者卻無法拿來用,只因為無從取得役畜;但無從取得役畜,牲畜的短缺只是次要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地主擔心失去自己旗下的勞動力,因而特意獨占這些必要的牲畜。[5]由于未被利用的土地仍然很多,要把弄不到牲畜一事歸咎于馬爾薩斯式壓力也就行不通。

在某些亞洲社會里,人口的稠密到了無法輕易取得牲畜的程度;但就算是在這些例子里,也絲毫沒有役畜的短缺會抑制農業生產的跡象。事實上,如果役畜短缺是個重大麻煩,我們就很難理解為何擁有較多土地、較有錢的農民并未飼養或使用更多牲畜;而且就我們有可觀資料參考的時期來說,華北大小農田在每英畝所用畜力上并沒有明顯差異。[6]此外,若就歐洲標準來看,這些數量不多的牲畜已足以包辦所有重活,使幾乎所有可用耕地不致閑置。另外,根據我最有把握的估計,由于華北地區種植混種作物且生態比產稻米的南方更像歐洲,因此即便役畜較少,此地中國人在18世紀晚期施予土壤的糞肥,仍比同時代的歐洲人多,且品質也較好。[7]農產量因此足以供養旱作地區格外稠密的人口,[8]而且誠如不久后會了解到的,其生活水平大概和西歐相當。與此同時,役畜數量更少的亞洲稻米區,農產量卻是舉世之冠。這是因為種稻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畜力,而且收割后的作業所需的畜力,也比制造面粉所需少許多。[9]其他的亞熱帶和熱帶地區,例如中美洲,即便只有少許耕畜,乃至根本不用耕畜,也供養了稠密人口。如果擁有較多役畜的歐洲農業并沒有特別高的生產力,那我們就很難把擁有“較多役畜”視為重要優勢。

當然,耕畜也可用來拖拉其他貨物。歐洲在前工業時代的陸上運輸方面享有極大優勢,部分就得歸功于有許多農畜可供使用。這些農畜得每日喂食,但只有部分時間用于農業。那么,歐洲在陸上運輸的資本設備上享有重大優勢嗎?與牧地極稀少的東亞相比,歐洲或許享有優勢,但中國和日本發達的水上運輸肯定抵消了自身陸運上的劣勢,使這兩個地方在運輸上與歐洲同樣擁有有價值的資本;亞當·斯密就曾注意到東亞在運輸上的整體優勢。[10]而在亞洲境內那些和歐洲一樣有不少草場和草原的地區,大概也擁有一樣發達的鄉村運輸。印度北部龐大的牛車隊,就是個雖然具有逸事趣聞性質但有力的例子。這類車隊的牛只,有時多達萬頭。[11]數量估計雖有許多難以掌握之處,但就我們所能掌握的部分來看,18世紀北印度的牲畜運貨力,就人均來說,與維爾納·松巴特(Werner Sombart)針對1800年時的德國所提出的估計數據相差不大。[12]此外,中國和印度老早就從遍布牧草地的中亞買進戰馬和其他牲畜,而且清朝在1700年控制大半中亞后也能自行飼養戰馬。因此,中國人如果需要輸入其他牲畜,從生態角度來看也是可行的。[13]

我們同樣也沒有看到其他亞洲運輸資本短缺的跡象。根據推測,這樣的短缺會抑制貨物的流通銷售,特別是像谷物之類大宗貨物。但在中國這個人口極為稠密的社會,長距離運輸送到市場販售的收成,占所有收成的比例似乎比在歐洲還高了許多。據吳承明的保守估計,18世紀時有3000萬石的谷物進入長程貿易,[14]也就是足以喂飽約1400萬人。[15]比起對1800年前歐洲長程谷物貿易巔峰時該貿易的籠統估算值,多了四倍之多;[16]若和波羅的海谷物貿易最盛時期一年的貿易量相比,則多了超過十九倍。[17]

此外,吳承明的數據只涵蓋中國境內諸多谷物貿易路線中最大的幾條,且即使是針對這些路線,他也都采用很審慎的估算。例如,他略去了山東省。山東省在1800年時人口約2300萬[18](比法國人口稍多),商業化程度不是特別高,但也不特別落后。18世紀時,該省一般來講一年輸入足以喂飽70萬至100萬人的谷物(比波羅的海貿易量還高),同時也輸出約略相同數量的谷物。[19]因此,如果把山東這個大小相當于一個國家的省份的進出口谷物量當成歐洲境內的“國際貿易量”,就會發現該省所從事的谷物貿易,足以比得上歐洲境內所有長程谷物貿易。山東省境內想必也有頗活絡的谷物貿易,因為即使進口如此數量的谷物,也不可能滿足該省城市區域的需求(更別提該省的棉農和煙草農)。

這種現象并非中國獨有。許多亞洲城市(以及前殖民時期美洲境內的一兩座城市)都曾比歐洲任何城市要大(后來才被18世紀的倫敦打破),有幾座甚至比倫敦還大。有人估計,18世紀的日本人口有22%住在城市里,相對的,西歐則只有10%至15%;[20]而就馬來群島來說,盡管整體人口分布稀疏,城市人口所占比例卻可能達到15%。[21]上述許多城市,以及南亞和中東境內的某些城市,皆極倚賴大宗糧食的長距離輸運。

整體來講,我們似乎很難找到歐洲在運輸上占優勢的證據。最后一個可以考慮的情況是,歐洲的牲畜為轉動磨石之類的工業活動提供了動力,從而對工業發展產生影響,形成重大差異。但在亞洲的食米區,碾磨谷物的需求本來就不高,因為米與小麥不同,往往不需磨成粉就能食用。就算要把米磨成粉,通常也只是少量碾磨,但這并非因為缺乏畜力,而是米的特性所致:由于米一旦去殼很快就會壞掉,因此必須以每日少量的方式來手工處理。[22]此外,不管是在歐洲還是亞洲,大部分磨坊和其他工業設施的規模都很小。這類設施也不是每天都在運作,因為需求較低,且有著像節日之類的固定限制和其他短缺(例如鍛鐵爐所用燃料的短缺)。因此,并不是每個地方都需要大量牲畜,更沒有跡象顯示畜力的短缺會大幅抑制工業發展。

因此,就算歐洲的牲畜對發展有所影響,也是以一種消費品項而非“資本商品”的形態來造成影響。也就是說,以蛋白質來源的形態造成影響,而且這種蛋白質是其他區域找不到其他東西充分替代的。比起亞洲境內大部分民族,歐洲人肯定食用較多的肉和更多的乳制品。但歐洲的這一優勢在近代早期時非但沒有上升,反而逐漸下滑,而且下滑非常快。例如在德國,從中世紀晚期至1800年,肉食用量減少了約八成。[23]此外,肉并非不可取代的蛋白質來源,許多中美洲和北美洲的人似乎從玉米、豆類和南瓜屬植物攝取到肉里最重要的氨基酸,東亞人則從豆腐里攝取。

更廣泛地說,凡是以某方面的日常飲食(或以“有較多的磚石建筑”等特征)為基礎的論點,都禁不起推敲。我們要如何決定哪種差異構成“生活水平上的領先”?[24]為何要強調歐洲在住宅上很可能擁有的優勢,而不強調日本、中國和東南亞等地在飲用水上安全且出色的供給?[25]或者強調能生產出更舒適與更耐用的棉制品?這類棉制品在亞洲大部分地方,即使窮人都能夠入手;而在傳入歐洲后,更連富人都喜愛。要回應這樣的質疑,最明確的方式或許是宣稱歐洲人擁有某種混用物質商品的方式,使他們活得較健康長壽,或較有活力。然而,根據我們堪稱有限的證據表明,這樣的情況并不存在。保羅·貝羅赫(Paul Bairoch)根據20世紀的資料往回推,估算了世界大部分地方在1800年左右的人均收入。在他的數據中,“亞洲”在整體上稍稍落后于西歐,但仍領先整個歐洲;而中國一枝獨秀的程度,則是連西歐都比不上的。[26]但貝羅赫在推算時也遇上許多困難,是以與其倚賴貝羅赫對各經濟體所估算的數據,本書打算逐一探討我認為歐洲經濟在18世紀時表現“平平”的理由。

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根據英國史家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研究,1650年時的英格蘭或許是歐洲最繁榮的地區。然而,即使是此地的貴族子弟,其平均壽命(即出生時的預期壽命)也只有約32歲;要到1750年后才超過40歲。[27]約翰·諾德爾(John Knodel)的研究則發現,在整個18、19世紀期間,德國西部14座村子的村民,人均預期壽命一直處于35—40歲之間。而誠如后面將會看到的,這個數字比19世紀更廣大德國人口的整合資料所得出的人均預期壽命還要高。[28]安東尼·里格利(Anthony Wrigley)與羅杰·斯科菲爾德(Roger Schofield)對英格蘭村子進行大規模調查,得到人均預期壽命在整個18世紀期間為34—39歲的數字,這個數字在19世紀攀升到40歲,并要到1871年后才會再進一步大幅攀升。[29]

這些數據相當出人意表,因為它意味著在人均預期壽命的數字上,英格蘭整體只稍低于斯通所提的貴族子弟;但我們不該遽然下此定論。有些學者認為,里格利和斯科菲爾德的數字不夠精確,因為它并未就1780年前一般平民普遍少報出生、死亡一事做出相應修正;而這樣的修正將會降低平民百姓的人均預期壽命,從而拉大平民與有著較詳細生卒記錄的貴族之間的差距。據彼得·拉澤爾(Peter Razzell)估計,英格蘭在1600年至1749年真正的嬰兒死亡率,很可能比里格利與斯科菲爾德的數據所指出的還高上六至十成。[30]光是算入拉澤爾對嬰兒死亡率的數字,就會使英格蘭的平均壽命減少37%,來到31.6—34歲,拉澤爾還表示,其他特定年齡群的死亡率也應往上調整,尤其是在這個時期之初的死亡率。[31]在擁有更多人口的法國,人均預期壽命則低了不少:法國男、女在1770年至1790年的平均壽命都在27.5—30歲之間。[32]德國境內幾個地區稍晚時期(1816—1860)的人均預期壽命也和法國差不多:東普魯士和西普魯士是24.7歲,萊茵省是29.8歲,威斯特伐利亞則是31.3歲。[33]

幾個亞洲族群的個人壽命似乎和這些西歐人一樣長。蘇珊·漢利(Susan Hanley)和山村耕造(Yamamura Kozo)估算了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期兩個日本村子村民的平均壽命:兩村男性分別是34.9歲和41.1歲,兩村女性分別是44.9歲和55歲。[34]托馬斯·史密斯(Thomas Smith)、伍若賢(Robert Eng)、羅伯特·倫迪(Robert Lundy)則以某個有詳細文獻佐證的18世紀村子為對象,計算該村里活過一歲者的總人均預期壽命,男性為47.1歲,女性為51.8歲。[35]因此,住在鄉村的日本人(不包含依法得住在城下町的貴族),似乎活得和歐洲人一樣久,而且很可能更久。

盡管中國人的壽命不像日本人那么長,但比起歐洲人依舊不遑多讓;亞洲其他地區的人口亦然。特德·特爾福德(Ted Telford)考察了中國某個較繁榮區域的族譜,發現該區域18世紀中期的平均壽命為39.6歲,但到了19世紀初期降到34.9歲(但仍比得上英格蘭平均壽命的估計值)。[36]李中清(James Lee)和康文林(Cameron Campbell)利用1792年至1867年中國東北某村詳盡的資料,得出如下的研究結果:滿一歲的男性的人均預期壽命為35.7歲,而女性則是29歲。[37]這些數據稍低于特爾福德所提出的18世紀中期的數據,但就女性來說,人均預期壽命可能因為這個村子里特別強烈的重男輕女傾向而降低。無論如何,比起歐洲繁榮的鄉村地區,這個數字仍不遑多讓。雷偉立(William Lavely)和王國斌找到許多理由,來懷疑18世紀晚期人均預期壽命減少之說;他們也從幾份研究報告收集中國人的人均預期壽命數據,發現在19世紀之前,中國人大體來講比西北歐類似群體的人均預期壽命要高。[38]

清代皇族可能是世上有著最詳細文獻可資研究、人口也最多的前現代族群,而且是并非人人都過上好日子的族群。晚近對這個族群的研究,提出了一個正反兼具的論斷,但這個論斷大體上支持“中國人”[39]活得和西歐人一樣久的說法。由于高殺嬰率,此族群的平均壽命似乎不高:或許有高達四分之一的新生女嬰遭殺害,且殺嬰率在18世紀時來到頂點[40](當時的人普遍以殺嬰作為計劃生育的手段,而這個族群所留下的記錄又特別詳細,使后人得以了解過去此做法有多普遍)。不過,到了18世紀晚期,活到一歲者的人均預期壽命已達到至少40歲,[41]從而相近于前述西歐最富裕者的人均預期壽命。而從其他的人口資料,我們也可推斷出中國人的人均預期壽命與歐洲人相當。誠如不久后會看到的,盡管中國的出生率似乎一直低于歐洲,但其人口增長率從最初較高(1550—1750),到后來變得相當(中國和歐洲兩地的人口從1750年至1850年都差不多增長了一倍):只有在中國人的死亡率也低于歐洲人的情況下,這才有可能發生(歐洲移出人口較多,但此事要到這個時期末才足以造成重大影響)。進一步的研究的確有可能得出中國實際上的出生率、死亡率比目前為止所發現的數據還要高的結論(尤其是如果找到有助于了解中國較貧窮地區的資料的話),但我們既有的歐洲資料,大部分也都是來自較繁榮、記載較詳細的區域。

從我們手上零散的營養統計資料,也可看出中國與歐洲較富裕地區在18世紀時有著約略相當的人均預期壽命(中國或許略勝一籌)。我們不該把死亡率和營養兩者的對應關系看得太密切,乃至于認為前工業時代的人沒有刻意使用各種方法來影響死亡率,從而認為可用資源的數量波動(和瘟疫或戰爭之類的外生型危機)是死亡率最大的影響因素。然而,李中清和王國斌已提出有力理由,證明新的公共衛生措施(例如人痘接種法的傳播)、行之已久的個人衛生模式(例如使用肥皂、喝開水)、個人心態上的改變(從尋求醫療到殺害或疏于照顧嬰兒等各種事物上的心態改變),對18世紀中國的人均預期壽命的影響,可能比我們原先根據前現代歐洲人口的研究所認為會有的影響還大。但即使如此,我們仍不能將“人均食物供給量會影響死亡率”這個基本的馬爾薩斯洞見置之不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發現,中國人除了活得相對比較久,似乎也有著相對比較充足的食物。

布羅代爾發現,在1800年前,歐洲的熱量攝取量報告有著極大的落差,而且這些報告大部分都來自身份地位較高的階級。布羅代爾指出,做粗活者(例如西班牙船隊上的船員)每天攝取3500卡路里,而“城市大眾”每人每天攝取2000卡路里左右。[42]格里高利·克拉克(Gregory Clark)、邁克爾·休伯曼(Michael Huberman)、彼得·林德特(Peter H. Lindert)所收集的19世紀英格蘭的資料,顯示幾個非務農型勞動家戶群體每個成年男性每天的攝入量相當于(per adult male equivalent)2000—2500卡路里,而19世紀60年代的鄉村農業勞動者則是將近3300卡路里。[43]潘敏德(Ming-te Pan)根據17世紀長江三角洲某份農書,將農業勞動者的配給往回推,指出這些配給光靠谷物就會產生大概4600卡路里的熱量。[44]對18世紀全中國人口之谷物消耗量的估算,各家說法不一,但年平均數約相當于2.2石稻米,[45]也就是每日每人產生約1837卡路里。如果18世紀的人口年齡結構,與卜凱(John Buck)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取樣的年齡結構一模一樣,[46]每個成人每天的攝取量就會轉化為2386卡路里,而這還未計入他們所消耗的非谷物性食物。轉化為成年男性日攝取量一事,雖然因為可以和英格蘭比較而令人樂見,但由于17世紀和20世紀中國鄉村資料里的成年男性和女性消耗量之間的差異,比英格蘭取樣的差異大了不少,這一轉化就變得復雜難懂;但如果我們運用19世紀晚期的英格蘭比率,那么中國數據就變成每個成年男性2651卡路里。除了一個英國取樣,這個數據和其他所有英國取樣(包括那些來自更加繁榮的19世紀晚期的取樣)相差無幾,而且遠高于布羅代爾對整個歐洲之“城市大眾”的估計值。[47]

東南亞的資料極為參差不齊,但來自19世紀初期呂宋的一份堂區記事簿顯示,一個人出生時的預期壽命為42歲。[48]其他零星的證據則顯示,在1500年至1800年,東南亞精英的壽命可能比歐洲精英稍長,而這期間來到東南亞的歐洲人,也常提到當地原住民非常健康。[49]至于其他許多區域,資料根本付諸闕如。

我們掌握的計算數據顯示,只有印度的人均預期壽命才大幅低于西北歐大部分地區。根據來自某區域的不可靠資料,1800年左右印度的人均預期壽命大概在20—25歲。[50]誠如后面會一再看到的,差異大加上資料不全,使人特別難以就南亞做出推斷,乃至特別難以針對此地區做出在中國、日本和歐洲所能做出的那類陳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印度雖然在幅員上比政治上較統一的中華帝國來得小,但勞動體制的多樣性則大上許多,多樣性的程度似乎和整個歐洲一樣大,更大于西歐一地。如果說這會導致收入分配和生活水平上也出現同樣大的差距,甚至在自然條件相似的區域里亦然,似乎也就不足為奇(當然,這個說法亦適用于歐洲。而在中國,地區生態與生活水平之間的關系似乎一直比較直接)。不過,即使印度的人均預期壽命只有25歲,也只稍低于伊夫·布拉約(Yves Blayo)對法國的估計數字;此外,晚近一項調查顯示,至少就南印度勞動者(包括農人和工匠)來說,他們在18世紀中期的食物購買力就已普遍超過英格蘭的同業了。[51]

出生率?

如果歐洲人的死亡率并沒有特別低,他們的出生率亦然;因此,歐洲家庭在確保祖傳財產上,并未特別享有優勢。當約翰·哈伊納爾首度概述歐洲的生育力體制(獨身率高、青少年和壯丁在能結婚前離家在外當仆役數年的比例高、相對較晚婚),如何制造出比“前工業時代的人口體制”(在這種體制里結婚后完全不會避孕或節育)還低的出生率時,時人普遍認為世上其他地方,或至少大部分地方,都是以這種“前現代”的體制為特色。[52]的確,只有寥寥幾個大型社會有像歐洲這樣推遲婚姻或減少結婚者比例的制度。因此,那些從歐洲往外看的比較論者則根本從未料到,在歐洲境內開始出現有效的婚姻內生育控制(差不多是18世紀末)之前,這樣的生育控制早已存在。如今很清楚的是,亞洲人(或至少是東亞人)的確有方法控制已婚婦女的生育率。

首先,日本的資料顯示,日本的出生率出奇的低。這一現象似乎大半是某種約定俗成的做法所間接(和可能無意間)造成的。在這種習俗下,年輕婦女離鄉背井工作,往往一做就是數年,從而對生育產生類似哈伊納爾在歐洲所觀察到的影響(降低生育率,但比歐洲更為顯著)。[53]此外,我們也有具體無誤的證據,證明當時還會透過更直接的辦法來控制家中小孩的數量和性別,這包括墮胎和殺嬰,可能還有避孕和禁欲。更發人深省的,我們愈來愈清楚這些直接辦法(包括殺嬰),不只在經濟困頓時作為求生策略,在經濟順遂時也被當成積累資本、躋身更高社會地位的策略之一環。[54]事實上,證據表明殺嬰在日本有錢人家里比在窮人家里更常見。[55]

來自東南亞的證據相對較零星,較不具說服力,但也強烈顯示夫妻會以數種積極作為控制生育,特別是有婦女在從事流動買賣的人家(這類人家并不少)。[56]最近的研究顯示,中國不同階級的人家,在順遂和困厄時,都會以形形色色的辦法來限制家庭人數、控制小孩的年齡差和選擇小孩的性別。[57]使用最廣的辦法似乎是在結婚后推遲懷孕,然后在已有小孩后避孕;晚近的研究表明,這使得中國婦女盡管大多早婚,其平均生育生涯仍大大短于歐洲婦女。[58]其結果就是,中國在1550年至1850年間,每樁婚姻和每個婦女的出生率都大大低于西歐。[59]

總的來說,亞洲似乎有幾個族群,在為了維持或改善生活水平而抑制出生率上,表現出毫不遜色于任何歐洲人的能力和意志。[60]此外,那些表明中國、日本出生率低于歐洲的證據,有助于支持中、日死亡率低于歐洲(從而有較高生活水平)的證據,反之亦然。如果東亞人的生活過得和歐洲人一樣好或更好,那就沒有什么理由認為他們在家戶層級的資本積累上花費了較少的心力。盡管如此,在下一節里,我們會探討那些使歐洲人在資本積累上較有成效的宏觀因素。

資本積累?

我們似乎沒什么道理認為,大部分歐洲人乃至西北歐人,在晚至1750年時的富裕程度都獨步全球。因此,歐洲人的資本存量較有價值一說似乎也就不可能成立,因為那一資本存量并未使他們能讓自己享有較高的生活水平。不過,瓊斯所提的另一個可能情況,也就是歐洲的資本存量較少貶值一事,則值得予以個別關注。也就是說,較耐久的資本存量長期遭到其他差異的抵消(例如較低的總投資率或缺乏具有專業技能的勞動力),但當這些差異之處變得較不重要時,這個資本存量就漸漸產生顯著的影響。這個情況不無可能,但在目前要把這類想象當一回事,似乎沒什么道理。

歐洲的建筑很可能比中國和日本境內的建筑更挨得住災難沖擊,畢竟中日兩地較少以磚石為建材。但我們沒有充分的資料可理直氣壯地說,歐洲在這方面領先所有社會,或中日兩國不存在其他能抵消資本存量脆弱性的差異。

瓊斯還主張,歐洲最常發生的災難以流行病、戰爭和歉收為主,其大部分摧毀的是勞動力,而亞洲常見的災難是地震和水災,則較可能摧毀資本。但我們還是有理由存疑,這個說法到底能賦予歐洲什么重大優勢。

的確可以說,勞動力在遭遇災難打擊后,通常在一兩代內就會恢復,除非遇上最嚴重的天災人禍;而反觀資本存量遭遇到破壞時,影響通常會比較持久:最著名的例子或許是13世紀的伊朗與伊拉克,由于灌溉系統遭到當時的戰爭摧毀,兩地部分地方在數百年內都一蹶不振。[61]但只要社會的基本結構未遭摧毀,即使是重建復雜的基礎設施,往往也只需要比人口從流行病打擊中復原的時間再稍多一些而已。例如,17世紀中國長江流域的水利系統,在經歷過數年的戰火、瘟疫、經濟蕭條和人口減少的打擊后,一旦局勢恢復穩定,很快就能重建;[62]19世紀中期該流域又再次經歷類似程度(類似數量但非類似比例)的破壞后,也是在幾年內就完成重建。[63]考慮到水災和地震摧毀社會基本結構的概率,幾乎和瘟疫或旱災的摧毀概率一樣低,因此除非亞洲基本社會秩序受創于戰爭的程度比歐洲還厲害(這點不大可能,因為近代早期歐洲戰爭頻仍,而中日境內戰爭發生率相對低、大部分東南亞戰爭所造成的實體破壞程度不大)[64],則歐洲因資本貶值較輕而受惠一說,就很難站得住腳(后面我們會再探討,瓊斯如何在后來的著作中,將重點從真正實體破壞方面的差異,轉移到蒙古人統治所遺留的影響使亞洲出現特別保守之政權[65])。最后,瓊斯并未提出理由佐證替換被毀的物質資本,必然會比替換人力資本還要費事;而歐洲喪失人力資本的速度,似乎也和中國、日本(或許還有東南亞)一樣快。

同樣的,沒有跡象顯示歐洲的織工、農民或其他工人的生產力大大高于歐亞大陸幾個地區的同業。照理說,如果歐洲的工人擁有較多或較好的資本,應該能看到這樣的跡象,何況我們已知道他們似乎也沒有比較長壽或過得比較好。這一點意義重大,因為它間接表示,在歐亞商品的競爭中,歐洲制造商并未因為支付較高的實質工資而處于不利地位。因此,如果他們的工人生產力較高,照理應能在亞洲市場販售他們的產品。但誠如各家說法所一致認定的,歐洲商人在亞洲販售自家商品,比在國內替亞洲商品找到銷路還要難上許多,不管是就精英消費還是大眾消費來說都是如此(亞洲人雖然吃得一樣好,但能買到的其他商品不無可能少于歐洲人所能買到的,但誠如第三章會看到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在這方面大概也絲毫不遜于歐洲人)。印度次大陸是歐洲境內亞洲制造品的最大來源,也是許多學者眼中工人生活水平格外低的亞洲大區域(誠如第三章會說明的,生活水平格外低,既因為非常不平等的所得分配,也因為真實的人均生產水平)。但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國的紡織品和其他商品在歐美也賣得頗好,且買家也不只是有錢人。[66]

技術呢?

1850年時,至少西北歐已擁有相對于舊世界其他地方來說顯著的技術優勢,而這不可能完全是19世紀的功勞。但誠如前面幾節所闡明的,18世紀歐洲人整體來講不會比中國人或日本人更有生產力,因此我們得仔細地限縮那些認為整個歐洲在1750年左右享有“技術優勢”的說法,并對其一一提出我們的解釋。本書的解釋承認文化性與制度性因素的重要性,因其有助于散播“科學文化”;但若沒有進一步的研究,我們也很難論定這些文化究竟有多么獨一無二。本書所采用的解釋也傾向于貶低許多學者所特別著墨的特定政治與經濟性因素的作用,從專利法到幾無間斷的開戰,再到英國較昂貴的勞動成本。與此同時,本書的解釋不只突顯了來自海外的知識對某些關鍵技術的誕生的重要性,也讓一套與地理、資源的可取得性有關的“必要因素”(permissive factors)變得更加顯著。

如果1750年時的歐洲人(一如我所主張的)并未在整體生產力上領先,那么他們在技術上的平均水準就不太可能比其他地方更優越。比較有可能的情況是,歐洲在幾個重要領域已運用世上最先進的技術(主要在英國、荷蘭共和國和法國部分地區)。若是如此,那些技術在下一個世紀的傳播,將會提升歐洲的平均技術水平,進而創造出我們在1850年之前所看到的許多生產力優勢(例如牛頓力學顯然使1750年時的歐洲人有機會設計出比其他地方已存在之泵和運河水閘還要好的東西,但以中國為例,中國運河的無所不在大概使他們在利用內陸水道潛能的平均程度上持續享有一段時間的優勢,不久后這優勢才被打破)。而即使我們堅持另一種看法,也就是認為1850年歐洲整體的優勢是源于1750年后的發明,也不得不問這一突然迸發的創造力是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上。

我們大抵可以把歐洲在1750年后嫻熟技術的加快擴散和新發明的迸現,歸功于“科學文化”的要素。瑪格麗特·雅各布(Margaret Jacob)等人觀察到,在1750年之前的一百五十年里,特別是在英格蘭,出現了識字率提高、印刷品增加、科學學會的擴散和公開演講愈來愈多等現象。而在這些現象背后,存在著一股強烈的意識,鼓勵把自然視為機械來探究,因為此舉既帶給個人實質的好處、具有穩定社會之功用,還能取代另外兩個具有政治意涵的認識論。這兩個認識論,一是武斷的“教士本領”(priestcraft),另一則是以對自然萬物、上帝和社會秩序的知識為基礎的民間看法,無論這知識是直覺性的、受啟發的或玄秘的。[67]這樣的“科學文化”結構,的確有一部分只見于西北歐,但并非全部。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子是,中國人對自然科學與數學的興趣在17世紀時大增,特別是1644年滿族入主中原后,[68]出版商發現販賣醫學書籍大有助于銷路,既是透過個人努力實現淑世之志的絕佳辦法,又能避開江山易主后會招來殺身之禍的政治爭議。[69]普遍來說,不管歐洲的“科學文化”結構成就多么斐然,都不是獲得技術進步的唯一法門。其他地區仍然在幾項技術上領先或保持原有水準,且在創造發明和擴散上沿襲他們自己的模式。

歐洲以外的幾個社會在許多領域里依舊處于領先態勢,先前已提過的灌溉或許是最顯而易見的領域;而在其他許多農業技術上,歐洲也落后于中國、印度、日本和部分東南亞地區。1753年創立的一個威爾士農業改良會,便把這一點看成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矢志要把威爾士改善到“和中國一樣發達”。[70]事實上,一旦了解歐洲的平均預期壽命與他地差不多(因而在營養攝取上不可能比他地好太多),歐洲與東亞在人口密度上的巨大差距,就正好有力地說明了前述“歐洲落后”的程度有多大。[71]此外,中、日農業應付得了對紡織纖維暴增的需求(歐洲農業在1800年后就辦不到這一點),以及即使相對較落后的華北在保住地力上都做得比英格蘭或法國還要好(第五章會探討這項證據)這兩件事,或許也可以作為說明歐洲落后程度的證據。誠如后面會說明的,18世紀末為熱帶殖民地的森林砍伐和土壤退化問題思索解決之道的歐洲人,在印度和中國找到許多值得借鑒之處,但直到進入19世紀許久以后,他們才開始以系統的方式將這些心得運用于國內。拿掉歐洲在大西洋彼岸(借助好運、天花和暴力,以及航海和商業本事)所入手的遼闊額外土地,不難想象歐洲在18世紀最大經濟的領域里呈現的顯著技術落后,其對未來的影響,與歐洲在其他領域里的任何優勢一樣大。

還有一些領域,是18世紀晚期的歐洲人有待趕上的。在眾多的紡織品織染領域里,西歐人仍靠模仿印度、中國的流程來運作,在瓷器的制造上亦然。晚至1827年和1842年,都還有兩位英國觀察家分別指稱,印度條鐵的品質與英格蘭鐵不相上下或更好,而且其引用的1829年條鐵的價格,還不到英格蘭境內英格蘭鐵價格的一半。[72]非洲幾個地區也生產大量鋼鐵,而且那些鋼鐵的品質與近代早期歐洲境內所能取得的任何鋼鐵的品質不相上下。然而,在上述地區由于充當燃料的木頭短缺,造成只有某些區域生產鋼鐵,并使鐵在遠離森林的區域相當昂貴。[73]不管在18世紀晚期世上的哪個地方,藥物的效用大概都不是很強,但東亞(大概還有東南亞)的城市,在重要的公共衛生事務上(比如環境衛生和干凈水的供應),則遠遠領先。[74]天花預防是17、18世紀少數幾項重要的醫學成就之一,而且這一技術似乎在歐洲、中國和印度各自發展出來。[75]晚近的研究顯示,至少在婦幼保健領域,清朝的醫學(民間的醫學知識似乎始終傳播迅速)仍優于歐洲,盡管就目前所知,仍未有和哈維論循環并駕齊驅的著作,能在基本概念上有所突破。[76]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出。

整體來講,1750年歐洲的技術水平已首屈一指之說需要仔細考證。即使在能源的產生和使用上(誠如我后面會主張的,這大概是19世紀歐洲最重要的優勢),情況還比一百年前更不明朗許多。根據瓦茨拉夫·斯米爾(Vaclav Smil)的估計,在約1700年時,中國和西歐的人均能源使用量大概相差無幾。[77]個別動力生產機器(從水車到不久后問世的蒸汽機)的效率,大概是歐洲最占上風的領域之一,但中國在火爐(包括炊煮用和取暖用火爐)的效率上,享有同樣顯著的優勢。[78]

事后來看,任誰都看得出歐洲在使用熱能上更勝一籌:因為歐洲在19世紀時改用可取得且數量豐富的化石燃料,比中國在捕捉熱能上更有效率,更具有徹底改變大局的潛力。這純粹是后見之明,而且未考慮到歐洲具有位置優越的煤礦這一優勢。如果當年燃料短缺拖慢歐洲的工業成長,且突破性進展在其他地方首度出現,歐洲壁爐的燃料耗費就可能不是技術優勢日益升高的小“例外”,而會成為技術缺陷如何使這個區域停滯不前的重要例子。或者說,若非當初新世界提供數量龐大的紡織纖維,歐洲在機械化紡織上的領先,說不定會比較像是饒富趣味的奇事,而非一場重大轉型的核心;我們甚至可能把歐洲每英畝農產量的低水平當成嚴重技術缺陷的表征,并必須用大部分土地來種植糧食作物以養活人口,從而冷落讓機械化紡織這些高明卻還是有所不足的發明,直到在他地被人師法之前。

在本章末尾,我們會再度談到蒸汽與紡紗的重要例子,還有它們與意外獲得之龐大資源的關系。眼下所要強調的是,非歐洲社會在18世紀晚期所保有的大幅技術優勢會在往后變得較不重要這件事,并不是必然會發生的。此外,即使歐洲的技術開始以更快的步幅和更廣的面向往前推進,也不代表這必然會打消,或能在短時間內打消歐洲在土地管理、土地保育和市場延伸方面尚存的缺陷,從而使歐洲的發展不至于像東亞和西歐一些非典型地區(例如丹麥)那樣,走上勞動力密集的道路。

我們也不該假定,歐洲以外的社會所享有優勢的這些領域,只是某種曾經偉大但如今已停滯不前的殘余傳統。即便亞洲在18世紀完全未有喬爾·莫基爾所謂的“宏觀性發明”(macro-invention,也就是完全靠自身之力突然改變生產可能的激進新觀念),歐洲在1500年至1750年這段期間,乃至在通常被界定為工業革命(1750—1830)的那些年,也沒有出現幾項這樣的新觀念。[79]與此同時,各種較小幅的技術改良持續出現在不同地區。曾經在中國風行一時的歐洲染料,很快就被當地創新者仿制,[80]一如許多亞洲產品在歐洲被人仿制。17世紀時,有人發現某種地窖能保留足夠的濕氣,從而使華北產棉區在干燥的月份里也得以紡棉。這一創新發明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年如野火般迅速傳開,使人口遠超過歐洲任何國家的華北地區得以自制紡織品并大幅降低季節性失業。這就像化石燃料興起后,追求每單位可燃物發揮最大能量的中國火爐從舉足輕重變得無關緊要。同樣的,正因為我們知道再過不到百年,任何以家庭為基礎的紡織品生產都會變得“落后”,華北地區的地窖才未被今人認為是簡單但重要,而且以令人驚嘆的速度散播的技術突破。[81]

華北紡紗地窖的例子發人深省,我們雖然對其如何傳播幾乎一無所知,但卻知道它確實傳播出去了。地窖的設計很簡單,但需要了解它的人,都是社會里最窮、分布最零散,也最不識字的人。這種擴散能以我們所看不到的機制在廣大地區快速開展,有鑒于此,我們便不該輕率地采信過去對于中國(和其他社會)因缺乏科學學會和相信牛頓觀念的神職人員,從而無法充分傳播實用新知的說法。到目前為止,我們連對精英圈里的科學討論都所知較少,而且,誠如本杰明·艾爾曼(Benjamin Elman)等人所證實的,18世紀時這些討論遠比我們所普遍認為的還要熱烈。[82]這些討論的確大部分采文言文,且大半透過書信往返而非在較制度化的環境里進行,但這些書信其實不是私人文獻。書信里的討論,題材廣泛,內容復雜,往往頗為切合實際。由于缺乏有組織的會社,復雜研究結果的普及,可能不如在英格蘭或荷蘭那么快,很可能使精英科學與工匠知識較難有各蒙其利的交流。但關于以白話寫就的科學和技術出版品的可能分布狀況,還有許多有待探明之處,特別是我們已知道白話醫書的買賣非常熱絡(相較于其他種科學或技術,醫學堪稱在中國較受尊重的學科)。此外,歐洲的這些正式科學學會,往往是確保科學不受帶有敵意的國教侵犯所不可或缺的;而中國的情況則不同于此,這里沒有國教這類勢力強大且帶有敵意的組織,因此也就很難說在歐洲發展出來的這幾類機構,就該是任何地方取得科學或技術進步所不可或缺的。于是,我們不需追問為何中國的科學與技術整體上“停滯不前”(事實上也未如此),而得探討為何它們持續進步的道路并未使中國產生經濟上的徹底變革。同樣的,當我們將歐洲科技得以快速與全面進步歸功于那些機構時,也得思考當中哪些發展道路是經濟發展所不可或缺的,并尋找使它們得以如此的因素。借用喬爾·莫基爾的隱喻(但用于不同目的),我們不只必須比較改變技術的發動機,還要比較方向盤,以及不同社會所駛過的地形。

西歐并非在各個技術領域都獨步全球,而且在他們真的獨步全球的那些領域,長遠來看真正重要的也只有其中一部分。例如,西歐人這時已擁有世上最有效率的水車,[83]但光是這個并未使利用水力的歐洲產業取得足以克服高運輸成本(或其他生產方面的高成本)并征服他地市場的競爭優勢。無論如何,這個優勢只在極少數地點才得以發揮,而且即使在那些地點也無法無限期地擴展。其他許許多多技術,不管是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所創造出來的,亦然。

在本章更后面,我會主張“節省土地”乃是促成持續性成長的最重要創新,特別是與化石燃料密切相關而使人較不倚賴森林來取得能源的那些創新。但更為常見的主張,則是認為歐洲技術創新上最重要的現象,乃是對節省勞動力的日益重視。這個通行的論點認為,經濟差異(主要是西歐勞動力為自由之身且據說領到較高工資一事),使歐洲人(或在這一論點的某些版本里是英國人)把心力擺在節省勞動力的創新上,而其他社會則認為幾無必要節省勞動力(應該不難看出這一論點倚賴先前已討論過的哈伊納爾的人口學論點,或布倫納的制度性論點)。這個論點認為,西歐在減少昂貴勞動力的使用上有其獨一無二的需要,從而最終催生出機器、現代工業和大幅改善的人均生產力和生活水平;其他社會則較感興趣于找到能節省土地、資本或使用某種稀缺物質的創新。在這個脈絡之下,歐洲人未必較有創造力,但高工資成本使他們得以把心力用在最終促成真正轉型的方向上。已有形形色色的學者提出數個大同小異的論點,包括哈巴庫克(J.B. Habbakuk,英國vs歐陸)、伊懋可(Mark Elvin,中國vs歐洲)、大衛·沃什布魯克(David Washbrook,印度vs歐洲)、安德烈·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整個亞洲vs歐洲);[84]而這個論點也能與歐洲在工業化之前就比世界其他地方還富裕的這個普遍說法相吻合。然而,這個論點或許只在一兩個特定產業上才說得通。

首先,這與觀察結果有幾個互相抵觸之處。誠如本章前半部已說明的,即使在18世紀晚期,日本、中國和部分東南亞地區的平均所得都似乎和西歐相當(甚至可能更高)。如果此說屬實,那么歐洲制造商面臨較高工資成本一說,就只剩下以下兩種可能:一是西歐(或至少在英國,如果同意工業革命始于該地的話)的所得分配可能較為平均,因此西歐工人的實際所得在可比的人均所得里占較大比例;二是社會里可能存在非自由勞動的制度,也就是說,即使工人能領到相當高的總工酬,但若更辛勤地加班工作,卻無法再領到額外報酬,更不能在雇主無法提供生產性工作時另覓工作。在這種情況下,盡管工資看起來高,但對精英階級來說,較合理的做法會是想辦法向下屬榨取更多工時,而非投資于節省勞動力的技術。

這很可能可以說明東南亞某些地區的情況。在那些地區,技術極熟練的工匠往往能因奇貨可居而領到豐厚的報酬,卻也只能替“保護”他們并獨占他們工作成果的貴族主人效力。[85]這個情況或許也可用來解釋印度某些地區;但在印度,更為常見的仍是形式上自由或半自由(但工酬往往很低)的工匠。一直到被英國統治者立法禁止為止,印度這些紡織工往往使用沿用已久的技法來對抗預先付給他們營運資金的那些人,以維持自主地位。[86]這一模式對15世紀的中國工匠來說,意義不大,而在朝廷指定世襲工匠的制度于16世紀瓦解后,更變得幾乎毫無意義。誠如下一章會看到的,中國勞動力很可能比近代早期歐洲的勞動力“更自由”,至少自由程度未比歐洲工匠低多少。這種不自由的依附勞動情況,最初可能讓人覺得較切合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在當時的日本,不同的職業地位、流動性限制和世襲的恩庇─侍從關系,據說受到敕令明確規定。但誠如下一章會看到,實情與法規匯編大不相同。

有關廉價勞動力的論點,則較復雜難解。在第三章中,我們會看到一些證據,證明清代中國與德川日本境內的所得分配,其實比整個西歐和18世紀晚期的英國還要平均(另一方面,根據第三章提出的大量逸事性質的證據顯示,印度的所得分配則比歐洲還不均;量化的證據很稀少,即使有也是眾說紛紜)。這些來自東亞的證據稱不上是確證,且大多顯示中國和日本社會最高層的所得占國民所得的比例和歐洲精英一樣低。就算如此,中國和日本境內的赤貧人口可能還是比西歐多,并把非技術工作的工資拉得比歐洲境內還低。我認為此說雖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并不是很有道理,因為根據大部分在1840年前來過東亞的歐洲人所留下的逸事性證詞,實情正好相反。[87]

此外,還有一項與前述不同但相關(而且可能性較高)的說法,可以解釋為何中、日核心地區的工資比荷蘭、英格蘭還低,卻能維持較高的生活水平。在17世紀中葉和18世紀時,荷蘭、英格蘭的工業雖然大多位于鄉村,但有力的證據表明,這兩個國家里按季節不同在農業和非農業性工作之間游移的工人已相對較少。[88]不像早前荷蘭許多工業工人會在農忙的高峰季節投身農業,以此賺取較高工資。隨著農業、工業的勞動力市場區隔變得更為清晰,雇主不得不提高日薪,才能使那些較未充分就業的工人得以存活;這一調漲工資的情況確有其事,但也為此付出失業率升高的代價。[89]相對的,中國、日本的許多手工工人脫離農業的程度幾可肯定沒這么高;因此,至少在理論上,他們從織造、紡紗或制瓦所賺的錢雖然比較少,卻仍能享有與荷蘭、英格蘭的同類工人一樣高或更高的生活水平。這一說法雖然有待考證,看來卻頗有道理。如果此說成立,它將使我們的其他研究結果,例如某些歐洲雇主特別想找到辦法來減少勞動力使用一事,不再相抵觸(它也會意味著英格蘭雇主在保持工廠運作的終年不斷上,會比雇用兼打農工之工人的老板來得順利,于是英格蘭雇主會較愿意投資于集中管理的工廠和設備)。歐洲雇主也面臨食物價格較高的問題,也就是說,即使他們不必付較高的實質工資,他們的確支付了比許多(但非全部)亞洲競爭同業還要高的現金工資。[90]

即使我們暫且同意西歐工資比亞洲任何地區的工資都高的論點,若要據此推斷這促進了工業革命的技術改變,仍有其難處。在近代早期的時空環境里,高工資的確既可能助長節省勞動力的創造發明,也同樣可能抑制整個技術創新。喬爾·莫基爾根據一個似乎相當接近18世紀真實情況的模型提出了這個看似吊詭的結論。[91]他說,假設新技術必然體現在新的資本設備上,而新的資本設備又必然得花錢才能取得;再假設工資占大部分制造商成本的大宗,而技術上的諸多預期差距,又只有寥寥幾個差距大到足以使工資較高的商行或國家享有較低的特定產品總生產成本。于是,那些工資較高的商行或國家的利潤通常會低于競爭對手。如果銀行為新資本設備購買融資之事并不存在,或者有融資之事,但視商行的收益而定(一個直到19世紀都還普遍的現象),那么凡是體現新技術的設備都得動用留存收益來買進,而工資較高的商行在這方面就比較力不從心。于是,高工資并未促進節省勞動力的技術創新,反倒可能同樣抑制任何新技術的出現。這一模型如今可能讓人覺得突兀,但在更早時它似乎管用:例如已有人用它來協助解釋,為何經濟發展領先且工資相當高的荷蘭那么晚才采納機械化工業。

此外,若我們因為過去兩百年的工業化普遍節省勞動力并急需資本的特性,就認為這總會是重大創新的根由,那就犯了時代錯置的毛病。雖然將煤與蒸汽動力運用于各種工序一事,最終節省了龐大的勞動力,但18世紀之所以使用煤來生產制造鐵、玻璃和啤酒等,其初衷卻是要節省燃料上的開銷(煤比木頭便宜),而非節省勞動力;與其說使用把水抽出煤礦的蒸汽機是為了取代做這份工作的人,不如說只是使人得以開采靠人力也無法采到的某些煤礦。其他像是吹制玻璃、制鐵等產業的發展,也并未特別關注于節省哪個生產要素,而是著重于制造較高品質的產品。如果說工業革命的締造者的主要貢獻在節省昂貴勞動力的使用,那他們自己其實對此并不知情。研究18世紀英格蘭專利法的克里斯蒂娜·麥克勞德(Christine MacLeod)發現,大部分專利取得者所宣稱的創新目的,不是改善產品品質,就是節省資本(只要想想工業革命頭一百年的成果,大部分都體現在較便宜的資本商品上,而與1870年后的技術改變大異其趣,這個目標就更容易理解);其中只有3.7%把節省勞動力當成目的。[92]如果連發明者都并未特別在意勞動力的節省與否,那么那些評判他們發明成果的人,就自然更加不把這放在心上:晚至18世紀20年代,專利申請者似乎仍可能因為標榜他的機器節省了勞動力而拿不到專利權。[93]長遠來看,改變所帶來的結果無疑節省了勞動力,但上述為了改善品質與節省成本的考量,會比假設是高工資促成此一改變更為貼近事情的核心。

最后,由于大部分資本商品的成本較低,因此即使是工資負擔相當輕的生產者,也樂于引入資本商品一用。事實上,認為工資低廉會降低雇主采用新技術來節省勞動力的可能一說,即使放在現今這個資本商品貴上許多的時代,都難以成立[94](若是在勞動成本差距很大的地方,例如當今的巴基斯坦和德國,這類論點有時還說得通,但在過去工資差距不大的地方,例如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與美國,就說不通了。而在19世紀中期之前,也很難找到巨大的工資差距,因為當時的國民財富差距遠不如現今那么大[95])。如果19世紀前的企業家追求利潤最大化,那么會被他們因為勞動力廉價而拒之門外的創新,應該就只有那些在節省勞動力上效果不彰者;制造商得擁有幾乎無成本的勞動力,才會單單基于這種理由排斥紡棉之類的技術。我們會在第二章看到幾個不同的例子,這些例子表明中國農民為節省勞動力而投入資金,盡管伊懋可等“工資誘因說”的提倡者會說中國制造商無視節省勞動力的設備,乃是因為中國勞動力(不同于歐洲的勞動力)很低廉。

但高工資假設或許仍適用于某個特定的重要經濟領域,那就是布羅代爾和弗蘭克都斷言其重要性的棉紡織業。[96]在這個產業,紡紗創新所造成的影響已幾乎毫無疑義:這些創新減少了紡制每單位紗線所需的勞動力,可能減少了九成多。[97]能夠省下如此多的勞動力,不管是付多高工資的雇主,應該都會心動,特別是英格蘭的棉織品制造者。比起印度的競爭同業,英格蘭棉織品制造者面臨較高的名義工資,進而在價格敏感的幾個市場(位于西非、中東和特別是境內奴隸穿著最便宜棉制衣物的新世界的市場)里競爭時居于劣勢。而中國在這期間輸出的紡織品(乃至中國最大的紡織品生產地區江南賣到中國其他地方的紡織品,且這樣的產品愈來愈多),品質好又不以低價促銷。[98]是以英國若不設法降低工資成本,則英國棉將難以在中東、非洲和新世界與印度棉競爭。

當然,英國的紡織品生產者很可能無法順利降低工資成本,從而敵不過印度生產者,畢竟必要性不必然是發明之母。就整個英國來說,該國紡織品制造者是否會征服這些市場的這個問題,事前來看就不是很必要:就算這些紡織品市場頗具戰略價值,這個“必要性”也只是對紡織品業者而非“英格蘭”這個國家有意義,因為英國東印度公司本來就會銷售印度市場的棉布(上述市場里,戰略價值最高者是西非,因為隨時可供給的大量棉布正是要在該地買進奴隸的必要條件。由于這類棉布至少有一部分是昂貴且高品質的布料,英國的奴隸販子在意的便是取得足夠的這種布,更甚于這種布的價格,是以他們最初自印度進貨,后來才改自母國進貨[99])。

因此,即使是在英國紡織業這個有所局限但重要的案例中,“高工資/必要性”論都碰上了麻煩。話雖如此,此說很可能還是有其可取之處,至少它間接表示世界紡織品貿易的模式,特別是英格蘭制造商與孟加拉競爭的方式,可能使制造商更致力于追求紡紗與織造的機械化:孟加拉原就是個低工資經濟體(或者至少是個低現金工資經濟體),1757年后東印度公司更在該地施以愈來愈多的暴力行動,以將紡織品壓到低于市場價的價格。[100]此外,這個例子還說明,與其分析整體“工業化”的發生緣由,不如研究個案,將重點放在相關產業的具體細節和當時業者對該項創新的認知上,重新思考該項發明的重要性,同時設法挑出關鍵的例子,來解釋“歐洲優勢的出現”這個更廣大現象。

后人由于了解工業革命的進程,容易傾向于在歐洲兩個最重要、最具活力的領域去尋找歐洲的優勢,也就是紡織業和煤/蒸汽/鐵復合體,尤其是后者。我們的確從中找到某些重要的歐洲優勢,但往往卻是在出人意表的地方。

在紡織業,中國人老早就擁有與詹姆斯·哈格里夫斯(James Hargreaves)的多綻紡紗機(Spinning Jenny,又譯珍妮紡紗機)和約翰·凱(John Kay)的飛梭只在某個重要細節上不同的機器。[101]因此我們也很難說,西歐早在這些發明問世之前就已在這個領域的技術上大幅領先。我們也不能因為完成這兩項發明所需的最后一步在事后來看似乎再簡單不過,就以中國尚未走到這一步為依據,斷定中國的技術創新已完全停擺。18世紀的歐洲技術,有許多幾乎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就發展出來,但這中間長長的空檔并不表示技術“停滯不前”。[102]切記,如今看來淺顯易懂的事物,過去往往絕非如此。

此外,英格蘭在紡織業上的創新,本也很可能成為微不足道的歷史注腳,而非重大的里程碑。當英國人首開先河地大幅改良棉紡作業時,棉制品在歐洲其實仍屬次要織物;亞麻紡和毛紡的機械化,則花了更久的時間。而誠如第五章會看到的,在歐洲,不管是毛織物還是亞麻纖維的生產,其進一步成長都碰上了難以跨越的生態、社會難關。在18世紀的大部分時期,棉花都來自海外,因而能取得的數量相當有限。事實上,新紡紗技術使原棉需求升高,從而造成棉價暴漲,若非美國南部開始大量種植棉花,這項技術的用處恐會大大降低。[103]

這一難題可以用更概括的方式來陳述。研究技術史的學者常會認為,一項突破會創造出“瓶頸”,進而促使人們致力于克服該難題,于是再促成另一項突破;織造技術的進步創造出加快紡紗速度的誘因,就是上述思維的一例。但要對付這類瓶頸,并不一定得要依賴技術上的變革。投入更多資源但在技法上卻一成不變,則是同樣常見的方式。而隨著資源投入愈久,要找到技術性解決辦法的誘因就愈弱(19世紀晚期大幅增加的煤礦工人就是個絕佳例子,當時各種工序使用的化石燃料暴增,煤礦業的生產力本身卻沒有多大改變)。[104]就紡織品機械化生產這個例子來說,棉花(和其他纖維)產量的增加,產生了需要更多土地和勞動力才能解決的瓶頸。

誠如在第五、第六章里會看到的,化解這一瓶頸所需的土地并不在歐洲(波蘭、俄羅斯境內的綿羊飼養業的確成長,[105]但還是不敷所需,而棉花產量仍然極低),且用在這個瓶頸的勞動力大部分來自黑奴:歐洲勞動力,僅用在航海、貿易、脅迫土著和制造用以換取非洲奴隸和棉花的物品上。誠如第六章會說明的,長遠來看,這一投入勞動力以解決瓶頸的做法,其帶給歐洲的好處遠大于增加農業勞動力以提升國內纖維產量所帶來的好處,即使增產纖維所需的土地不虞匱乏亦然(中國和日本都采取后一做法,以勞動力密集的方式從某些土地榨取更多食物和燃料,同時把某些林地和糧食作物用地改辟為纖維產地,但為此付出頗大的長期代價)。除了已格外清楚的棉花案例,其他幾種種植業,以及人口對食物需求的日增,也制造出瓶頸,而且這些瓶頸最終同樣是在未利用更多歐洲土地或把更多勞動力投在土地上的情況下得到解決。普拉桑南·帕塔薩拉蒂(Prasannan Parthasarathi)認為,工業化是英國得以擺脫“每英畝產量低→食物昂貴→現金工資高→競爭力低”這個惡性循環的憑借之一,[106]但切記,光是工業化無法解決那個據稱促成工業技術進步的難題,除非工業化也滿足了產業和工人的農業需求。誠如后面會看到的,英國的每英畝產量在1750年至1850年間成長不大,因此那一解決辦法得有能把大量額外土地投入使用的貿易伙伴參與才能奏效。

但更根本的是,棉紡織業生產力大增,很可能并未使社會徹底擺脫18世紀的生態限制。紡織業所需的纖維仍需要靠土地來生產,而馬爾薩斯的生活四要素(食物、燃料、纖維和建材)對土地的爭奪,在18世紀歐洲的許多地方正愈演愈烈。只要食物和燃料價格的上漲快過工資[107](如同18世紀歐洲的大部分地方),對紡織品的需求就難以無限期成長(即使紡織成本下跌亦然),而且新紡織技術在其他領域又看不出有何用處。生產棉紡織品的這些發展,很有可能只是強化鄉村“手工業”既有成長所反映的過程(將會在第二章進一步探討),這個過程包含人口加速增長、土地所受壓力升高、勞動力密集程度變大和實質工資停滯,大概還有最終走上生態死胡同而非突破。

本書會在第五章更徹底地探討西歐在18世紀所面臨的嚴重生態壓力。西歐在“漫長的16世紀”和18世紀(特別是18世紀下半葉)的人口、經濟成長,曾在短時間內導致森林遭大肆砍伐,使得西歐的森林覆蓋率和人均木頭供給量落得比人口稠密的中國還低,更比不上印度。砍伐森林還帶來其他問題,來自法國和德國的考古證據顯示,18世紀是史上土壤侵蝕最厲害的兩個世紀之一;文獻證據不只證實此說,還告訴我們另有幾個區域的森林也遭到砍伐,而且那些區域都遭遇了大型沙塵暴、產量下跌等生態嚴重不堪負荷的跡象。[108]針對近代早期的土壤侵蝕的研究顯示,這往往只是冰山一角。[109]18世紀晚期經歷了一個被人們稱為“歐洲季風”的異常天氣模式,并以異常漫長的干旱和為期甚短但異常猛烈的降雨形式交替出現。這類降雨特別會侵蝕土壤,更對農作物的用處不大,尤其是因為歐洲人(與印度人不同)沒有大規模灌溉系統來貯存、疏導雨水。造成此種異常氣候期的原因尚不清楚,但因為樹木會緩和局部地方降雨模式的季節性變化,所以這種氣候期也較常在森林砍伐嚴重的區域出現。[110]如今具有這類“季風”氣候的溫帶地區只有幾個,森林砍伐嚴重的華北是其中之一[111](華北的緯度也比歐洲北部低了許多,因而較接近熱帶壓力系統)。

這些生態壓力并未造成馬爾薩斯式危機,也就是未使歐洲的生活水平陷入崩潰邊緣,反倒導致某些地區人口增長與人均消費水平升高。但誠如后面會說明的,這些壓力的確大大阻礙進一步成長。不過,在歐洲人口和人均消費都持續增長的19世紀,生態變數卻穩定下來:西歐的森林覆蓋率在1800年至1850年間穩定下來,終結了四百年的下滑趨勢,甚至在整個19世紀期間,英國、法國、德國和比利時等地的森林覆蓋率還有所增長;[112]土壤侵蝕程度降低,地力穩定乃至改善;所謂的“歐洲季風”消失,恢復較典型的降雨模式。[113]

于是,顯而易見的,歐洲工業革命的很大一部分成就,就在于避開各種成長必然提高土地需求的這個模式。除了某些例外(例如丹麥),這一成就并不是像埃絲特·博塞魯普(Esther Boserup)所描述的那樣,在保護地力之余也靠著大量額外勞動力來提升單位面積產量;19世紀晚期,每英畝投入的勞動力甚至大幅下降。但今日使資本以驚人的程度(尤其是通過使用合成肥料和制造從地里長不出來的合成物質)取代土地(和勞動力)的化學突破,乃是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的事。那么,歐洲如何能在不加重土地負荷的前提下,又能維持持續性的成長呢?

為了解歐洲是如何實現靠自身力量維持成長,得如里格利所主張的,尋找化解土地所受壓力的外在發展。里格利強調煤炭的使用,說明若以同樣土地面積能產生的能量來說,煤炭遠遠超過木頭。[114]除了里格利的主張,我還要另外加上三個新發展:一、采用新世界的糧食作物,特別是使歐洲每英畝產生的熱量來到歷史新高的馬鈴薯;二、在生態理解和土地(尤其是森林)管理上有所改進,而誠如理查德·格羅夫(Richard Grove)所證明的,這些改進要大大歸功于殖民地經驗;三、借由將既有技能用于海外廣大新領土來取得龐大資源。

在此先不談第三點,這個新發展與技術的改變較無關系,會在第六章再予以重點探討;眼下只用簡單說明,新世界既帶來土地密集型產品(棉花、糖及后來的谷物、木材、肉和羊毛),也帶來鳥糞之類能恢復地力的產品。馬鈴薯、生態認識、煤,以及有助于這些因素變得如此重要的大環境,是技術史話的一部分而會于本章一并討論。

馬鈴薯每英畝產出的熱量,遠遠多于既有的歐洲作物。馬鈴薯在18世紀的中國和日本也得到種植,但幾乎完全被當成高地作物,因為低地的稻米每英畝產量很高,已提供了大量食物。在谷物產量低了許多(不管是每英畝產量還是相對于種子的產量都是)的歐洲,馬鈴薯也征服了愛爾蘭、比利時之類人口稠密區的低地(1791年時已取代佛蘭德一地四成的谷類熱量),[115]稍后更征服中歐、東歐許多地方的低地。

一如馬鈴薯的例子,技術進步是個較不為人知的因素:19世紀時,歐洲人開始把科學原則運用于森林保育,并逐漸理解保護樹木對整個生態系統的重要。理查德·格羅夫已仔細探索過通往這項突破的路徑。有趣的是,這一進步雖然要大大歸功于歐洲科學的實地運用,包括牛頓力學對理解樹木如何回收水再利用和影響當地氣候貢獻很大,某些在歐洲流行的觀念卻構成了阻礙:即使在19世紀初的歐洲,仍有許多醫生和植物學家認為森林是致病“瘴氣”的根源,建議將樹木全部砍掉以維護公共衛生。[116]

從后見之明來看,歐洲人對生態認識的充實,似乎來得正是時候,并使西北歐得以及時穩定生態,[117]免于落入像地中海地區部分地方乃至華北一樣的境地。而這一認識的充實,又在兩個重要方面與歐洲的海外帝國有關。首先,歐洲人是在熱帶島嶼上才得以觀察到土地使用方式改變、氣候(尤其是干燥氣候)和土壤品質改變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是以某種速度演變的,而且那樣的演變速度使歐洲人得以解決靠理論探究無法解決的爭辯。然后,歐洲人在印度境內新辟的殖民地(歐洲人的需求和產權改變使土地使用方式急劇轉變之地)里,開始看出同樣的關系變化也能影響一塊大陸型陸塊。此外,那些弄清楚這些關系的殖民地植物學家、外科醫生和官員(往往一人身兼三角),也從華南和特別是南印度的習慣做法中學習如何管理生態系統,那些習慣做法往往比歐洲人自己的做法更先進(日本人的習慣做法或許還更高明,但當時好奇的外國人比較無緣見識到它們)。[118]最后,由于殖民地里較薄弱的產權、殖民地政權相對于當地業主較高的獨立自主地位,英、法、荷的殖民地官員能有機會以在母國辦不到的方式真正試行環境管制計劃,其中有些還頗激進。這一來自海外的知識,在19世紀被帶到歐洲(和美國)之后,立即成為森林管理和利用樹木協助維護或改良可耕地之技術手冊等方面的基礎。[119]于是,帝國協助歐洲克服了其在農林業上的技術劣勢(通過馬鈴薯、生態學和植物學上所受的許多重要影響[120]),提供了重要的外來知識,以及后面會探討的外來資源。

不過,最后一個節省土地的重大技術轉變,則毫無歐洲以外的因素參與其中。這個技術轉變就是用煤量的增加(尤其是在英國),既取代了薪材,也使煤成為全新工序的基礎。

早期的工業革命觀往往把煤視為主角。得到類似程度之關注者,只有棉花、鋼、鐵和鐵路,而其中除了棉花,其他幾項都需倚賴煤。晚近的研究則傾向于貶低煤的重要性。例如有人指出,早期工廠用水力驅動者比用煤驅動者多,且英格蘭的煤大部分是用于家庭取暖、炊煮這些單調乏味、談不上什么創新的工作。里格利計算出,在1815年時,英格蘭靠煤制造出的一年能量,要耗掉1500萬英畝[*]的林地(較不保守的換算是2100萬英畝)才抵得上,借此重申煤的主角地位。[121]然而,這個數據告訴了我們什么,并不容易看出。如果當年煤產量并未大增,英格蘭并不會多耗掉那么多的木頭(里格利也未說會如此),因為英格蘭本就沒有那么多額外的木頭;我們也無法百分之百地說會有多少鍛鐵爐停用、多少玻璃減產,或多少家庭無法取暖。人們大概會以忍住寒冷、多買衣服和減產鐵等方式來因應,而我們也無法篤定地說,沒有了煤,某些工業的進展會完全停擺,更別提工業化會完全停擺。

不過,由于里格利與其他學者所提出的理由,重拾先前對煤的強調,還是有幾分道理。以水為動力的工廠或許一度比以煤為動力者多,但水受到地理限制、無法轉移到他處,而且往往在某些季節不可靠。此外,在各種化學、物理過程里(從釀酒到冶金到制造染料),水無法取代燃料燃燒,在大力促成分工的運輸革命上亦然。在重要的制鐵領域(從而在鋼、鐵路等領域里亦然),很難看出除了煤以外,還能找到什么替代品。的確,與先前某些說法相反,哈摩斯利(G. Hammersley)已證實1660年至1760年英格蘭的冶鐵工業并未萎縮,而且買得起的燃料大概也未到嚴重不足的程度:他估計,覆蓋英格蘭、威爾士2%陸地的森林已足供這期間英格蘭制鐵工業所需。[122]但到了18世紀末,英國的森林覆蓋率只有5%—10%。[123]因此,即使在理想情況下,英國境內以木炭燒出的生鐵,最多也只會在大約87500噸到175000噸;但到了1820年,英國實際的鐵產量已達40萬噸。[124]撇開木頭還有其他用途不說,把所有木頭燒成木炭用以制鐵并不可行。鍛鐵爐也得設在鐵和(用以驅動風箱的)水力附近,而用來制鐵的木炭運送距離無法超過10或12英里(可以的話不超過5英里):火爐需要大塊木炭,而木炭在運輸距離遠時往往碎成小塊(乃至粉末)。[125]因此,哈摩斯利雖然證實18世紀60年代的鐵生產未碰上“能源危機”,且更有憑有據地證實森林砍伐并未促成以煤制鐵的突破性進展,但同樣的數據也證明,制鐵工業的進一步成長仍然離不開煤。

在英國,其他工業多半都比冶鐵業更早采用以煤為基礎的工序。[126]因此,這個工序的問世,當比蒸汽機推動煤產量大增一事還早上許多。這些創新并非煤與蒸汽機的勃興所促成,但那并不表示其和那些產業的成長毫不相干。即使煤大部分用于家庭取暖,但如果可取得的煤較少,用于工業燃料的成本還是會昂貴許多。誠然,英格蘭的實際木炭價格在1550年至1700年暴漲之后,似乎在1700年至1750年時穩定下來(但凡碰上木頭、木炭價格都要審慎以對)。[127]在蒸汽機使人得以向更深處采礦之前,拜道路、運河興建之賜,廉價的煤就已漸漸讓更多的人可以入手;但誠如不久后會了解到的,這些漸進的改善,比起因蒸汽而得以實現的那些改善(特別是1750年后的改善),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而且不久后就會達到它們的極限。此外,即使有更多的煤投入生產,實際的木炭價格還是在1750年后再度上漲,這大概是鐵產量增加所致。[128]太昂貴的燃料肯定妨礙許多產業擴產,可想而知也限制了創新。誠如后面會看到的,就連蒸汽機本身最初都太笨重、太耗燃料和太過危險,因而如果它的燃料要價高上許多,或是如果煤礦并非使用它的理想場所,冒險試用蒸汽機或許并不劃算。本書在第五章會對森林砍伐(和歐陸的例子)有更多著墨;眼下只要先了解煤對英國的突破性進展有多不可或缺,特別是在鐵、鋼、蒸汽、動力和運輸方面,就夠了。

此外,便宜化石燃料最終減輕了土地供給有限所產生的壓力(拜能量密集型肥料問世之賜,連農業里的這種壓力也得到減輕),而雖說要在19世紀初期的煤業勃興中找到所有能減輕這些壓力的方式,會太過于目的論,但顯而易見那是極重要的一步。煤所提供的能量,最終會大幅超越未來數十年劇增的人口,或使化學得以取代土地;而水車再怎么改良,水力終究不具有煤的這股潛力。因此,把開采和使用煤看成歐洲的技術優勢,似乎還是頗有道理;這一優勢純土生土長、攸關歐洲19世紀的突破,而且(與紡織品不同)不靠取用海外資源就得以充分發展。

蒸汽機在此極為重要,它既是使用煤來驅動其他工序的機器,也是使采煤業本身得以大幅擴張的較高效能水泵的動力來源。弗林(M. W. Flinn)指出,人們曾使用過風、水、重力和馬等各種方式來抽掉礦坑的水,但在該國大部分煤蘊藏所在的地下深處,這些做法全都沒有多大用處。因此,若沒有蒸汽機,“英國境內的礦業幾乎不可能成長(到超越1700年的年產量水平),而且大概已開始出現收益下降的現象”。[129]結果,由于采礦用的蒸汽機數量變多而且效能更高,煤礦產量在接下來的五十年里反倒增長了約七成,從1750年到1830年又比1750年增長了將近四倍(也就是從1700年到1830年總共增長了約八倍)。[130]

在18世紀之前,世界許多地方已有類似蒸汽機的發明,只是它們始終被當成奇珍異物,沒什么實用價值。[131]中國人老早就懂相關的基本科學原理(知道大氣壓力的存在),老早就掌握與瓦特的裝置極類似的某種雙動活塞/汽缸裝置(作為中國“鼓風爐”的一部分),以及把轉動變為直線運動,其精良程度并不遜色于20世紀前任何一種裝置。尚待改良之處,就只剩用活塞來轉動輪子,而非用輪子來推動活塞(在風箱里,活塞運動是為了送出熱氣,而非為了驅動輪子)。1671年,有位耶穌會士在紫禁城展示了可運行的蒸汽渦輪驅動車和蒸汽船的縮小版模型,而這個設計似乎同時參考了西方與中國的模型。[132]于是,從純技術的角度看,這個最重要的工業革命技術本可能在歐洲境外也發展出來;那么我們就絕不能斬釘截鐵地說,它在歐洲最早發展出來。我們雖無法完全解釋歐洲,或更具體地說是英國,為何成為煤、蒸汽方面等一連串發展(工業革命的核心)的發生地,但我們卻能找出某些理由。長江三角洲與英格蘭類似,都存在著需要紓解本地木頭供給吃緊情況的誘因,也存在著先進技術和高度商業化的經濟。而當我們拿兩者相比,就會發現歐洲的優勢之處主要是在整體的技術水平與地理上的偶發事件,而非在整體經濟的市場效率上有什么優勢(這種優勢大概不存在)。

西歐在18世紀領先世界的重要技術,也就是英國獨步世界的技術。采礦技術是其中之一,但像時鐘制造、槍炮制造和航海儀器等其他技術,其重要性則非一目了然。

中國整體采礦業的歷史,特別是采煤業的歷史,有點令人費解。中國北部和西北部煤蘊藏豐富,在華北擁有中國政治、經濟和人口中心的漫長時期里,中國發展出龐大的煤鐵復合體。事實上,根據郝若貝(Robert Hartwell)的估計,1080年左右中國的鐵產量大概比1700年俄羅斯以外歐洲的產量還要多。此外,這一煤鐵復合體不只規模龐大,還十分先進:例如,中國的冶鐵業者似乎已懂得制造和使用焦煤(精煉煤),而在其他地方還要再過數百年才會出現這東西。[133]然而,在1100年至1400年期間,中國北部和西北部遭遇了多得令人咋舌的一連串天災人禍打擊:從(蒙古人和其他民族的)入侵和占領、內戰,到嚴重的水災(包括黃河一次大改道)和瘟疫等。12世紀攻打中原的女真人,往往要求宋朝交出京畿一部分手藝最精的工匠,作為(暫時)停止圍城的代價,而我們并不清楚那些工匠有多少人返回。[134]到了1420年后,該區域局勢開始恢復某種程度的穩定時,中國的人口中心、經濟中心已轉移到生態上較適于人居的南方,且這一改變從未逆轉;15世紀時,華北許多地方人煙稀少,不得不仰賴朝廷主導的移民以充實人口。[135]

與過去的認知相反,如今我們知道中國的采鐵和冶鐵業的確有從蒙古入侵的破壞中復原。新的生產中心在廣東、福建、云南和湖南出現,西北地區的產量也有某種程度的恢復。1600年時,總產量更達到歷史新高,至少4.5萬噸,生產技術上也有一些新進展。[136]黃啟臣的專題論著雖然對燃料著墨不多,但我們仍能從中看出元朝之后鐵生產量的恢復情況。令人注意的是,他估計所有新生產中心的鐵產量占了總產量的七成多,而且它們都離煤產地很遠,使人不得不懷疑這些鐵大部分是用木頭和木炭燒制成的。[137]至于17、18世紀的鐵生產情況,我們仍然所知甚少,但這本專著(根據非常薄弱的證據)表示,這期間鐵產量是下跌的。[138]如果真是如此(或者即使鐵產量只是未能持續增長),元朝后生產中心轉移而導致制鐵不再依賴化石燃料一事,很可能貽害甚大。

至于更大范圍的煤的生產和使用,仍有許多地方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郝若貝認為,煤業始終未從蒙古人入侵和相關災禍的打擊中復原。也許此說有朝一日會和他針對鐵業的類似說法一樣受到嚴重質疑,但目前為此這尚未發生。即使后來查明煤產量的下跌沒有他所認為的那么厲害,煤肯定也不再是中國經濟最先進的行業。

我們不知道有關中國煤礦開采與使用方面的知識,在12世紀至14世紀間的天災人禍里失傳了多少。失傳是很有可能的,因為晚至19世紀的中國和歐洲,知識的傳授往往仍是通過師徒間的口授而非形諸文字的記錄。而隨著中國大部分煤礦床所在的區域變得停滯落后、遠離主要市場,并且無法與其他行業的工匠有相輔相成的互動,有多少知識被束之高閣或不再有進一步的發展,也不得而知。采煤業在中國依然重要,但它再也不是一門先進的行業;幾種節省燃料的創新發明(包括在炒菜鍋里拌炒而非在較重的容器里煮食)反倒變得愈來愈重要。

18世紀的長江下游是當時中國最富裕和森林砍伐最嚴重的地區之一,而該地區通過河路、海路貿易買得了木頭和作為肥料的豆餅,進而擴大其原料供給(有了豆餅當肥料,人得以把原本得丟回田里增加地力的禾草和作物殘余物當燃料燒)。長江下游的人借助貿易紓解了燃料吃緊,但并未因此就不嘗試使用化石燃料(這兩種做法在其他地方同時存在,在長江下游很可能也是如此,只是未在文獻里留下許多痕跡),只不過長江下游的工匠和企業家恐怕也不會因此又對煤寄予大量關注,因為不管是在長江下游,還是在長江下游商人經常貿易的地方,煤產量都很少。華南9省蘊藏的煤,只占當時中國煤蘊藏量的1.8%,華東11省則占8%;相對的,西北省份中的山西加上內蒙古就占了61.4%。[139]在華南幾個地方和華北的北京的商貿腹地,的確有一些煤礦在開采,[140]但它們大部分規模小,地理位置不佳,無法利用中國最富裕且最渴求燃料的長江下游市場來快速發展。它們也受阻于官方政策的不一致,時不時受到干擾。[141]幾個最大的煤礦床都位于西北,這在理論上證明投注巨資于生產和運輸改良是順理成章的。

事后來看,如果能把那些西北煤礦床與長江三角洲聯結起來,似乎會有非常大的收益,大到讓人覺得應有人曾努力促成此事。但我們并不清楚如果此事成真,會出現什么情況;今天的我們已知道煤的用處,因此能想象這類計劃的收益會有多大,但在當時,其中大部分收益乃是事前看不出來的。

與此同時,由于西北的煤礦業普遍落后,煤礦主不大可能知道其他地方那些可用來解決他們自身問題的技術發展動態,而且也沒什么機會遇到在制作時鐘之類專業奢侈品上擁有一身高明手藝的工匠。這類工匠的確存在,而且他們的手藝,甚至他們的人數,似乎不輸西方這類工匠多少,但他們幾乎都在長江三角洲或東南沿海,當地人的確很想入手時鐘和設計精巧的機械玩具。[142]即使西北地區的煤礦主已懂得如何改良采礦技術,他們也沒理由認為開采較多的煤會使他們能拿下大上許多的市場,因為無法克服的運輸難題,他們的礦場仍無法與中國大城市里有錢但欠缺燃料的燃料用戶搭上線。[143]

江蘇北部的徐州與宿縣(今安徽宿州)的煤礦,由于距大運河不太遠,或許是長江三角洲所可能利用的少數礦場里地理位置最佳者;但即使是徐州礦場,在清朝要把煤運抵同樣也是大運河港口的縣城時,煤價成本就漲了一倍。[144]一如更北邊的煤礦,這些煤礦在宋朝時屬于某個鹽鐵生產重鎮的重工業復合體,在經歷12世紀至14世紀的一連串災禍之后,似乎一直未能完全復原。到了18世紀時,朝廷為了緩和長江三角洲的燃料短缺,決定鼓勵此區域的煤業,同時也選擇發放開采執照給貧窮和失業之人;然而,這些人大部分都只能挖掘規模較小、深度較淺的煤礦。[145]即使是資本較雄厚的礦場,似乎都不大可能實現要把中國的能源、運輸和金屬產業改頭換面所需的重大突破,而在中國,更只有很少數的地方,其所產的煤比較容易被主要市場和熟練工匠的集中地取用,而光憑這類小型業者所掌管的幾間小礦場,也幾乎不可能提升這類突破的實現概率。

最后,對中國煤礦主,特別是西北地區的煤礦主來說,其所面臨的最大技術難題基本上不同于英格蘭的同行。英格蘭的礦坑時常積水,因此需要強而有力的泵將水抽出。中國的煤礦場較無積水的問題,反而時時受苦于太干燥而導致自燃的隱患,這也是《天工開物》(這個時期中國最重要的技術手冊)的編纂者宋應星最念念不忘的困擾。盡管這個隱患始終未徹底解決,但至少有一位當時的礦業史家宣稱《天工開物》中描述的解決方法非常老練。[146]但即使存在較有效的通風方法來減輕這個困擾,或者礦工不惜為了對煤的強烈需求而冒高度危險入坑采礦,通風技術還是無法像英國的蒸汽機那樣,既抽出煤礦里的積水,也有助于解決煤(和各種物品)的運輸困擾。因此,盡管“中國”(當成一個抽象整體)的技術、資源和經濟條件,在催生煤/蒸汽革命上,未必遜色于整個“歐洲”,但中國境內天然資源的分布情況,使得這類革命發生的概率低了許多。

相較之下,歐洲前幾大煤礦床,好幾個都位于前景好上許多的區域:英國。這使它們靠近完善的水路運輸、鄰近歐洲商業活力最強勁的經濟體,同時其他區域里有著許多技術熟練的工匠,而且距離一個在1600年或甚至更早就遇上木柴嚴重短缺問題的社會不遠;而木柴的嚴重短缺,使解決煤的取得和使用問題更加刻不容緩。[147]哪怕木材和以木材為基礎的產品可以走海路輸入英國,但其成本將比浮江河而下的原木貴上許多(長江三角洲所需的木材就來自這類原木),并使人更加想使用(并更加了解)較易取得的煤。事實上,從1500年起,英格蘭境內對煤的需求,大部分是為了家庭取暖;之所以使用煤,是因為便宜,盡管會有帶來濃煙這個嚴重缺點。[148]從釀酒到玻璃制造再到制鐵的各種產業,都受不了濃煙所帶來的污染,直到18世紀一連串新發明問世解決此問題,情況才改觀。[149]

許多如何采煤、用煤的知識,都是靠工匠積累下來的,而且直到19世紀都未以文字記錄下來。約翰·哈里斯(John Harris)就指出,18世紀期間,以英語寫下的采煤、用煤知識,遠比用法語寫下者少,原因就在于,英格蘭境內需要了解個中奧妙的人(工匠)是以口授方式傳遞這一知識。哈里斯證實,法國人曾想模仿幾種不同的用煤工序,結果即使能復制出設備,卻還是功敗垂成,因為要生產這類設備,需要非常詳細的知識和透過經驗取得的分毫不差的時機拿捏,而且有時一次犯錯就會帶來非常大的金錢損失。以耐熱坩堝為例,火燒的時間、擺在火上的角度和在不同時候該呈現什么樣貌,這些重要的細節全都深植于燒煤爐操作者腦中,且完全不同于習慣使用燒柴爐者所經歷的過程。因此,來自某個傳統的工匠,碰上來自另一個傳統的工匠,甚至會不曉得什么是需要向對方說明的。[150]直到一批批英格蘭工人被帶到法國(大部分在1830年后),必要的知識才有效轉移過來。

于是我們知道,專業技術是歐洲煤業發展獲得突破所不可或缺的,但那一專業技術的問世有賴于漫長的經驗(和一路上的許多失敗),以及便宜且大量供給的煤。這個經驗的獲得,得拜技藝高超的工匠、有需求的消費者與煤礦本身這三個因素得以集中于一地又彼此鄰近之賜。若沒有這一得天獨厚的地利,發展專業技術這件事就很可能只會限于前景有限的領域(例如使用與改良燒柴爐這個領域),而無法走上那條最終會利用龐大新能源的道路。中國的情況,也就是長江三角洲距煤礦床比巴黎盆地距煤礦床要遠上許多一事,更加突顯英格蘭享有這一地利的幸運。

比起挖地道采煤方面緩慢而穩定的進步,或是懂得如何使燒煤的濃煙不致污染啤酒、玻璃和鐵,蒸汽機的問世反映了更為重大的突破。我們已經知道,英國(何其有幸地)碰上的采煤困擾是必須抽出礦坑里的積水,而非防止礦坑因過度干燥而爆炸,并從中催生出具有其他許多重要用途的蒸汽機。但蒸汽機本身并非憑空冒出,在這一點上,地點又是攸關技術進步的重要因素。

蒸汽機能發揮效用,同樣有賴于多種工匠精益求精的改良,其中有些來自叫人意想不到的行業。誠如莫基爾所說,歐洲在18世紀時的技術優勢,就和英國在歐洲擁有的技術優勢一樣,其實并不在于工具或機器,而在儀器,即鐘表、單筒望遠鏡和眼鏡等。這些精巧小器物雖是具有某種用途的生產資料(主要用在遠洋航行上),[151]但它們的主要用途還是為有錢人(尤其是城市有錢人)提供便利。[152]不過,正是儀器制造(某種程度上是槍炮制造)上的精準鉆孔、口徑測定等技術上的轉移,才使托馬斯·紐科門(Thomas Newcomen)制造的史上第一臺蒸汽機能順利運作,后來也使瓦特得以改良蒸汽機,把蒸汽機的效率提升三倍。[153]在經過兩百多年的漸進改良后,蒸汽機已比上述任何一部原型機安全許多,在燃料使用上更有效率[154],體積也更小了。然而,未經歷過這段改良過程的我們,往往以為即使是最簡陋的蒸汽機,都會因為潛力一眼就可看出而被人迅速采用;但這根本是事后諸葛,當時并非如此。由于這些機器的成本、笨重和其他問題,是以在紐科門的第一臺蒸汽機問世后的八十八年里(1712—1800),即使受惠于武器、儀器的精準工具制造技術,也只有2500臺蒸汽機問世;[155]其他產業和發明者大部分把寶押在經過改良的水車上。事實上,馮·通塞爾曼(G. N. von Tunzelmann)便指出,由蒸汽驅動的紡織機,其每單位動力的能量成本,一直要到1830年后才劇降,因此在那之前,(在可取得水的地方)水車仍是蒸汽機的強勁對手。[156]

只有在煤田里(1800年時有1000臺蒸汽機在該場所使用),蒸汽機的長處才特別突顯,從而使它們得以迅速普及,并在短短幾十年間就使整個產業改頭換面。[157]因為在煤礦場,蒸汽機的龐然笨重并不礙事,蒸汽機耗煤量大的限制也不構成問題(這一成本只有在遠離礦場時才劇增)。事實上,礦井口蒸汽機往往使用較劣質的“煤屑”,而這些煤屑很不值錢,若運到他地供人使用大概不劃算,因而用它們來運作蒸汽機,形同免費。[158]若非得益于附近其他領域的工匠轉移技術而得到一部分遞增的優勢,若非運用到附近的煤田而得以在實踐中學習,若非煤本身的低廉成本,蒸汽機在當時很可能讓人覺得不值得推廣。

工匠、企業家和科學知識的提供者,這三者之間原本存有社會隔閡,然而拜雅各布所謂的“科學文化”之賜,這一隔閡得到彌合。歐洲在這點上可能大占上風,但還需更多研究才能確認。即使如此,假設當初歐洲的煤礦和其機械技能人才匯集地之間的地理距離過遠,或是假設當初中國只有一小段距離要彌合,那么不管在歐洲還是中國,結果都有可能大不相同。綜觀中國更早期的煤/鐵復合體的歷史,亦間接表明了這樣的論斷。

歐洲技術創新上的突飛猛進,肯定是工業革命的必要條件(這話本身其實是種同義反復),但在把這技術創新說成遠非18世紀其他社會所能匹敵之前,或在把它說成歐洲后來稱雄世界的唯一原因之前,我們應謹記英國的煤和蒸汽機之所以能引領工業化,其實要大大歸功于它們兩者地理相近和同時并存的這些偶然因素。事后來看,如果說歐洲賭對了馬,那么使歐洲贏得賭注的因素似乎得歸功于偶然條件,具體點來說,與英格蘭的條件(大部分是地理條件)密切相關。光從歐洲在科學、技術和哲學上的傾向去解釋工業革命,似乎無法盡詮其原委;而所謂兩地在經濟制度與生產要素價格上的差異,似乎大部分也無關緊要。最后,誠如在后面幾章會理解到的,若非其他特定的資源難題也得到解決(這大半要歸功于歐洲征服世界其他地方),這一能源上的突破性發展本有可能被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歐洲人口的急速增長給吃掉。煤和殖民地使歐洲得以減輕來自資源的制約,但若單靠其中一項,作用都會大大遜色;若非兩者皆有,光靠歐洲的其他創新,也不會創造出一個土地有限但人均增長還是無限持續的新世界。


[*]本書多采用英制單位,換算為公制單位多有不便。在此附上大致換算關系(保留到小數點后兩位),供讀者參考:1英尺=0.30米;1英里=1.61千米;1碼=0.91米;1英畝=4046.86平方米=0.40公頃;1平方碼=0.84平方米;1立方英尺=0.03立方米;1000板英尺=2.36立方米;1磅=0.45千克;1盎司=28.35克;1噸=1公噸=1000千克=0.99英噸;1蒲式耳=36.37升。此外,書中涉及中國時也使用一些舊單位,部分換算如下:1石=10斗=100升;1畝=0.07公頃=0.16英畝。——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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