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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彭慕蘭
  • 21807字
  • 2021-06-04 15:54:40

導論
歐洲經濟發展的比較、關聯與敘事

現代社會科學大半是源自歐洲人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時,為了了解西歐的經濟發展路徑[1]何以獨一無二而做的研究。然而,這些研究并未找到共識。大部分研究著墨于歐洲,意圖解釋歐洲大規模機械化工業的早期發展。例如,有人通過與世界其他地方的比較,說明“歐洲”(或在某些闡述里,說明西歐、新教歐洲乃至只有英格蘭)境內具有某些獨一無二且源于本土的工業成功要素,或者特別不受某種障礙的制約。

還有些解釋強調歐洲與世界其他地方的關系,特別是各種殖民榨取行為,但這類解釋比較不受西歐主流學界的青睞。[2]這些論點強調,歐洲是靠著強行剝奪美洲印第安人和受歐洲奴役的非洲人(乃至許多歐洲下層階級成員)的財產,才能達成馬克思所說的資本“原始積累”,這個論點也無助于打動主流學者。盡管“原始積累”一詞精準地點出了這些過程的殘暴性質,但也暗示,通過殖民剝削的積累是大規模資本積累的起步階段,因而是“原始的”。然而,隨著學界證明通過歐洲原有的農場、作坊和賬房的留存收益(retained earning),同樣也能在可投資盈余上取得緩慢但明確的成長,甚至超乎其生存所需,上述立論顯然就開始站不住腳。

本書同樣強調歐洲人對非歐洲人的剝削以及取得海外資源的機會,但不會把它當作促成歐洲發展的唯一動力。本書反倒承認,內在驅動力在歐洲的成長中具有關鍵的作用,不過同時也強調,直到將近1800年為止,這種內在驅動力和其他地方的狀況,尤其是東亞,都還是很接近。雖然的確存在一些舉足輕重的差異,但我會提出論證,說明那些差異只有在特定時空環境下,才會產生像19世紀那樣的大轉型。歐洲有特權取得海外資源,這一點也深深影響了這個時空環境的形成。例如說,西歐很可能有較管用的組織機構,能調動龐大的資本,因此相對愿意等待較長的時間來回收獲利;但直到19世紀為止,法人形態的組織(corporate form)除了用于武裝長程貿易和開拓殖民地之外,并無多大用處,而長期聯貸在歐洲則主要用于替戰爭提供資金。更重要的是,18世紀時的西歐已在多種節省勞動力技術的運用上領先世界其他地方。然而,歐洲又持續在多種節省土地的技術上落后,因此如果沒有海外資源,西歐本來很可能會因為快速的人口增長和資源需求而不得不走回勞動力密集的發展老路。若是如此,則西歐所走的路,就不會與中國、日本所走的路有太多差異。根據以上的例子,本書旨在利用歐洲在海外強取豪奪(coercion)的成果,協助說明歐洲與歐亞大陸部分地方(主要是中國和日本)在發展上的差異;歐洲發展的全貌或歐洲與舊世界所有地方的差異,則不是本書要說明的范圍。還有一些影響因素是無法歸類于上述任一范疇的,例如供煤的地點,因此本書將把比較式分析、某些純地方性的偶然,以及整合性或全球性的探究熔于一爐。

更重要的是,比較性和整合性的探究會相互修正。如果中國也具有使西歐與印度或東歐等地分道揚鑣的那些因素(例如特定類型的勞工市場),那么就不能在比較時只尋找歐洲的特異之處,也不能把在歐亞大陸兩端都具有的模式解釋成歐洲文化或歷史的獨有產物(當然也不能把那些模式解釋成普世趨勢的產物,因為它們也使某些社會有別于其他社會)。西歐與其他區域之間的相似之處,迫使我們舍棄純比較性的探究(一種把各自分立的世界視為比較單位的探究方式),改采取同時關注全球形勢(conjuncture)的探究。[3]這些相似之處具有重要意涵,暗示我們不能從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體系角度,來理解1800年前因緣際會下的全球形勢;那時的世界其實是多中心并立的,沒有哪個中心獨霸世界。盡管這樣的全球形勢往往有利于歐洲,但也不必然是歐洲人所創造或強加的。例如,中國從15世紀起就通過白銀達成再貨幣化一事,不只比歐洲人抵達美洲和輸出美洲白銀還早,更是使位于遙遠新世界的西班牙帝國得以財政自立的一大功臣;而始料未及的駭人流行病,則是西班牙帝國得以創立的關鍵。只有到19世紀的工業化已大有進展之后,把歐洲視為一個單一的、霸權的“核心”這件事才有其合理性。

但大部分既有的專題著作仍擺脫不掉“非此即彼”的架構,若非主張存在一個以歐洲為中心并在海外進行必要原始積累的世界體系,[4]就是主張歐洲的內生式成長,并以這種成長來解釋幾乎所有現象。在這兩個選項下,大部分學者傾向于后者。晚近研究歐洲經濟史的學者,至少普遍從三種方式強化了獨重歐洲內部的研究焦點。

第一,晚近的研究發現,發展健全的市場和其他“資本主義”制度早已存在,甚至是在往往被認為和資本主義背道而馳的“封建”時期亦然[5](類似的修正觀點也已出現在對中世紀的科學與技術的分析中,這種分析把曾被貶為“黑暗時代”的中世紀,視為頗富創造力的時期)。這樣的研究往往強化了某種既定看法,即西歐早在開始海外擴張之前,就已走在一條特別的康莊大道上。在晚近某些這類論述中,工業化本身不再被視為轉捩點,而是被視為數百年無差異“成長”的一部分。

稍微換句話說,舊著作多半強調現代西方與其過去之間,以及現代西方與非西方之間的根本對立;從19世紀晚期的社會理論經典著作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現代化理論著作皆屬此類。而較晚近的著作則往往縮小第一個差距,從而間接表示“歐洲例外論”這第二個差距要追溯到比我們所以為的還要早的時期。然而,本書的一個主要論點便在于,我們同樣也可以輕易找到根據,縮小18世紀西方與歐亞大陸之間(至少某些地方)的差距。

第二,隨著在據說不利于市場發展的中世紀文化和制度里看到更多市場動態(market dynamics),人們愈發想以市場驅動成長來解釋整個歐洲發展的軌跡,而忽視無數政府政策和地方習俗等雜亂細節的各種影響。[6]如果國內的立法只不過讓歐洲的發展道路多兜個小圈子或偶爾抄條捷徑,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特別關注(距離“市場驅動論”的主要故事線那么遙遠的)海外強取豪奪?同時,這類愈來愈只看民間能動性的解釋,故事情節不只清楚得叫人羨慕,還與現今蔚為主流的新自由主義觀念相吻合。

第三,由于這些發展中的商業化過程觸及前工業時代西歐的許多地方,因此,許多晚近的著作把工業革命的余緒看成歐洲現象,而非如曾經普遍認為的,是英國現象擴散到歐洲其他地方。[7]這個觀點所受到的挑戰,有來自大量較早期的學術著作,也有來自那些認為英格蘭早在工業革命前數百年,就已在幾個重要方面和歐陸分道揚鑣的較晚近著作。[8]促成這一把焦點從英國轉移到歐洲的觀點轉變的原因,是如前頁所說:貶低政治的重要性,以及淡化“傳統”習慣與理性自私的個人之間沖突的趨勢,這樣一來也更容易淡化西歐內部的差異。

這一著重“歐洲奇跡”而非英國奇跡的假設影響甚大。首先,它再度使歐洲與歐洲境外之間的關聯變得較不重要:由于西歐大部分地方涉入歐陸外貿易的程度遠不如英國,因此,如果順利促成工業成長的是“歐洲”的商業成長而非“英國”的商業成長,那么想必一國之內的市場、資源等因素就已足夠進行此一轉變。此外,如果通過逐漸完善競爭市場就能達成大部分的經濟成長,那么我們似乎就沒有理由認為,歐洲海外殖民地會具有足以大大影響其母國的動能(而且殖民地還受限于重商主義和不自由之勞動力等諸多難題的影響)。于是我們便看到,盡管倡導“歐洲奇跡”觀點的大將帕特里克·奧布萊恩(Patrick O'Brien)也承認,有鑒于棉花在英國工業化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若沒有殖民地和奴隸(所帶來的棉花)則英國工業化將難以想象,但他又接著說道[9]

只有把棉花當成主角,把英國的創新視為西歐成長引擎的這種簡化過的成長模式,才能支持蘭開夏棉業是核心地區工業化所不可或缺的這個論點。由于這個過程是在過于廣闊的面向上進行的,因而,把一支補給線橫越大洋而遠及亞洲和美洲的先遣隊打敗,并不能將它止住。

然后他推斷,“對核心地區的經濟成長來說,邊陲地區的影響是邊緣的”。[10]

這類論點使歐洲的海外擴張,在以新興經濟優勢為主軸的故事里變得次要。帝國或許可以用歐洲的經濟優勢來解釋,或者也許與該優勢無關,但與創造此經濟優勢一事關系不大。這類論點在兩個重要方面上能自圓其說:它們鮮少需要將目光投到歐洲之外,也鮮少需要超越主流經濟學核心的買家、賣家自由競爭模式。而對那些主要從更能保障創意所有權的專利制度來解釋技術快速變遷的學者來說,這種將目光完全放在歐洲內部的敘述已接近完整無缺。

把重點擺在“歐洲的”工業化,還形塑了我們進行比較時所用的單位,但是這樣的形塑對比較往往沒有幫助。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只是把當代的民族國家當作比較單位,于是英國被拿來與印度或中國相比。但在國土、人口和內部多樣性上,印度和中國都比較類似于整個歐洲,而個別歐洲國家與其不在同一個檔次上;在中國或印度境內,那些可拿來與英國或荷蘭相提并論的地區,則又淹沒在全國的平均值里而看不出其特出之處,因為它們被拿來與亞洲境內類似巴爾干半島、南意大利、波蘭的地方一起加總得出平均值。因此,除非國家政策是我們所要講述之故事的核心,否則“國家”并非理想的比較單位。

另一個歷久不衰的探究方式,是先尋找使整個“歐洲”與眾不同的事物(盡管被選出的特色其實往往只描述了這塊大陸的局部),然后,一旦把世界其他地方排除在外,即在歐洲內部尋找使英國與眾不同的事物。我們很難完全擺脫這些大陸單位或“文明”單位,因為它們已強烈地形塑了我們的思維。盡管這些單位也會出現在這本書中,但由于諸多考量,嘗試別種探究方式似乎較為有用。而在這點上,我的同僚王國斌(R. Bin Wong)已在許多方面著了先鞭。[11]

我們該承認以下三個事實:第一,在荷蘭和烏克蘭之間,或甘肅和長江三角洲之間,都只存在少許共通的基本特色;第二,像是長江三角洲之類的地區(約1750年時長江三角洲人口約3100萬至3700萬,視精確定義而定)肯定大到足以和18世紀的歐洲國家相提并論;第三,包括長江三角洲、日本關東平原、英國和荷蘭、古吉拉特(Gujarat)等,這幾個零星分布于舊世界的核心地區彼此之間共同享有某些重要特質(例如較自由的市場、龐大的手工業和高度商業化的農業),但這些特質卻并未出現在它們所在大陸或次大陸的其他地方。既然如此,那么與其導入主觀認定且與日常生活、貿易和技術擴散等模式沒多大關系的大陸單位來做比較,為何不直接比較這些區域呢?[12]此外,如果這些散布于多處的核心地區真的有許多共通之處(而且我們愿意承認偶然事件與客觀形勢的作用),則把我們對這些地區的比較做到真正的交互式比較(reciprocal)就說得通。也就是說,除了采取常見做法,去尋找有哪些因素會阻礙非歐洲地區完全復制“正常”歐洲的途徑,還要尋找究竟是哪些事物、意外與障礙,才使英格蘭偏離了原本可能走上比較類似于長江三角洲或古吉拉特的道路。

在此,我也遵行王國斌在晚近著作《轉變的中國》(China Transformed)里所概述的一項做法。誠如他所指出的,雖然有許多19世紀的權威性社會理論已因為流于歐洲中心論而受到合理的指責,但現今某些“后現代”學者所青睞的另一條路子(也就是徹底揚棄跨文化比較,幾乎完全著重于揭露歷史轉折點的偶然性、特殊性和或許是不可知性),則使人連探究歷史上(和當時生活上)的許多最重要疑問都不可能。比較可取的應該是努力做出較好的比較,以對抗懷有偏見的比較。而要達成這個目標,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從比較的雙方各自的角度來看待對方,并把雙方都視為“偏差”,而非把某一方始終視為常態。盡管我對這一交互式比較方法的具體運用,與王國斌的具體運用有一些重大差異,但我仍會在本書許多地方采用這項做法,并把這項探究方法帶到大不相同的領域。[13]

這一相對來講較未經檢驗的探究方法,至少產生了一些新疑問,從而使人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世上數個地方。在此我還是大體上同意王國斌的看法。例如我會主張,在經過一連串公允的比較后,可看出晚至1750年,歐亞大陸數個地方在農業、商業、原始工業(例如市場取向而非家用取向的手工品制造)的發展上有好幾個令人意外的相似之處,因此只有西歐在19世紀期間突然進一步成長一事,再度成為一個有待解釋的突兀斷裂(rupture)。與此相對,有些晚近的著作,只著眼于跨時期的歐洲比較和找出其中的相似之處(的確有相似之處),往往蒙蔽了這個突兀的斷裂。于是,這類著作也往往忽略了某些對工業化有重大貢獻的因素(特別是客觀形勢),因為這些貢獻在只比較歐洲境內不同時期時,可能會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背景”。

采用雙向比較的策略,也讓最初看似互不相干之議題得以有理由掛鉤在一塊。西歐成為富裕經濟體的時間點,未必和它沖出馬爾薩斯式世界、進入持續性人均增長的時間一樣。事實上,我所謂的那些“以歐洲為中心”的探究方法,大部分主張西歐在工業有突破性進展之前許久,就已達到獨一無二的富裕境地。如果我們只問中國(或印度、日本)原本是否也可能像歐洲一樣自行突破而達到這樣的境地(亦即把歐洲經驗當標準,將工業突破視為在沒有“阻礙”或“失敗”的情況下所必然會出現的模式),那么“歐洲何時真正逃出馬爾薩斯式世界”這個問題就會顯得無關緊要;因為在此一思考模式下,更加重要的是認識到西歐走在這條最終必然會有突破性進展的道路上已有很長的時間。與此同時,就算掌握西歐確切超越其他地方的年代,也只有助于知道其他地方是在何時兜了個圈子而陷入停滯,并無助于我們了解歐洲是否存在其他發展的可能性。

但如果我們做了交互式比較,并考慮歐洲本有可能變得像中國一樣(亦即考慮到沒有哪個地方必然會達成顯著且持續性的人均增長),則這兩個問題之間的聯結就會變得更緊密。誠如我在后面幾章會主張的,如果我們進一步主張世界的某些地方在18世紀時就和歐洲一樣,能在未大幅減輕資源限制的情況下(例如歐洲靠化石燃料和新世界而得以減輕來自資源的限制)最大化自身的經濟發展潛力,那么這兩個議題間的聯結又更緊密。

這兩個疑問仍舊是可分開的:氣候、土壤等方面的差異,可能賦予不同區域不同的前工業時代發展潛力。但歐洲似乎不大可能在那些發展潛力上都優于其他人口稠密地區,特別是因為本書后面會提出的證據間接表明,直到走上工業化之路很長時間后,歐洲才變得比東亞富裕許多。還是說,說不定研究后會發現,歐洲雖然直到工業化前夕才領先東亞,但某些使工業化必然會發生的制度卻在更早以前就已在運行,并使歐洲即便沒有美洲和享有地利之便的化石燃料,其技術創新已經足夠在任何資源短缺時維系住經濟成長,而且不必動用那些雖能維系住整體增長但無法維系人均增長的極度勞動力密集的解決辦法?然而,一旦我們真的拿其他前工業時代經濟體的標準來衡量歐洲,這一篤定的必然論所必須依據的有力假設,就開始顯得站不住腳,特別是因為在工業化之前的最后幾百年,歐洲經濟史并未顯露始終如一且強勁的人均增長。因此,雙向式比較可以讓我們提出新問題,也能改造舊疑問之間的關系。

因此,本書會將重點放在歐洲部分地區與中國、印度等地部分地區之間的交互式比較上,因為這些地區在我看來分別在各自的大陸性世界里處于相似的位置。只有當我們討論像是核心地區相對于其腹地之關系的疑問時,才會再度談起大陸單位和大西洋世界之類的更大單位。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會必須把整個世界視為一個單位,因此也會需要另一種有點不同的比較,這就是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所謂的“涵括式比較”(encompassing comparison)。這種比較法不像傳統社會理論那樣去比較兩個互不相干的事物,而是檢視一個更大整體的兩個部分,了解它們的本質如何被體系里各自位置和功用所形塑。[14]在這個層面上,比較與對關聯性的分析這兩者將變得無法區分(這也是我比王國斌更加強調之處)。盡管如此,維持這一分析的對等交互性,仍然很重要。我們不能因為認識到一個互動體系中有某個部分比其他部分受益更大,就順理成章地將那個部分稱之為“中心”,并誤以為它既能形塑其他部分,同時又不受其他部分所形塑。我們反倒要能看到這個互動體系內存在著往不同方向移動的諸多影響力。

大同小異的幾種歐洲中心論:人口、生態與積累

那些認為唯獨西歐經濟才有本事產生工業轉型的論點,通常分為兩大類。第一類以埃里克·瓊斯(Eric L. Jones)的著作為典型,主張16世紀至18世紀結束時的歐洲,盡管表面上與歐洲以外的地方一樣具有“前工業時代”的相似性,但實際上在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的積累上,都已遠遠超越當時世界的其他地方。[15]這一觀點的主要信條之一,乃是加諸生育力的幾個習慣性制約(晚婚、神職人員獨身不婚等),使歐洲有機會擺脫原本是普世現象的“前現代生育力當道”的狀況,從而擺脫人口增長吃掉幾乎任何產量增加的普世狀況。于是,唯獨歐洲能調整其生育力以因應艱困時期,并能長期增加其人均(而非只是整體)的資本存量。

因此,照這一觀點來看,普通農民、工匠和商人在人口行為、經濟行為上的特點,造就出一個能供養較多非農民的歐洲,而這樣的歐洲能讓其人民擁有較佳工具(包括較多牲畜),獲得更好的營養,也更健康、更有生產力,還能為基本民生必需品以外的物品創造較大市場。三十多年前,約翰·哈伊納爾(John Hajnal)提出了支撐這一看法的主要論點,[16]此后這些論點得到詳盡的闡述,但未被徹底更動。不過,誠如第一章里會再提到的,晚近談中國、日本和(較理論性地談)東南亞境內的出生率、人均預期壽命等人口統計變量的著作,已使哈伊納爾眼中獨一無二的歐洲成就顯得愈來愈普通。

盡管這些研究結果的意涵尚未得到充分體認,但已在某項重要看法里得到局部的承認,并在晚近被添加到受人口驅動的故事情節里。這項看法承認,在前工業時代歐洲以外的地方,也存在經濟繁榮和日漸提高的生活水平。但這些繁榮始終被視為一時的,若非禁不住政治變遷的沖擊而消失,就是隨著提高生產力的創新發明終究敵不過繁榮所助長的人口增加而自行式微。[17]

這類故事已代表著重大進步,至少相較于更早期的專題著作來說。這些著作或含蓄或挑明地主張,在歐洲于近代早期取得突破之前,全世界都很貧窮,積累也再少不過。這類著作造成許多影響,其中之一是迫使學者在審視“歐洲的興起”時也一并審視“亞洲的衰落”。[18]但這些描繪此一故事的說法,往往在至少兩個重要方面上犯了時代錯置的毛病。

首先,它們常把太多在19、20世紀才侵襲亞洲許多地方的生態災難(和人口稠密所帶來的根本問題)解讀成在更早時期就存在,并宣稱18世紀的亞洲社會已耗盡所有發展潛力。有些說法更認為,這就是存在于整個人們稱之為“亞洲”的這個人為單位在1800年左右時的情況。但誠如后面會看到的,印度、東南亞,乃至中國部分地區,都在既沒有重大技術突破且生活水平也未下降的情況下,仍有許多空間來容納更多的人。大概只有中國和日本兩地的少數地方,才真正面臨生態災難。

其次,這類故事往往把歐洲人從新世界得到的難得一遇的豐厚生態贈禮“內部化”。有些故事借由將海外擴張比作歐洲內部“正?!钡倪吔當U張模式(例如對匈牙利平原或德國森林的清理和移居)來達到“內部化”。但這類故事忽略了新世界特別龐大的意外收益、歐洲人在當地開拓殖民地和組織生產時格外的壓迫手段,乃至于全球情勢等因素,對確保歐洲人在美洲成功擴張所起的作用。[19]在匈牙利和烏克蘭開辟新農地之事,也能在四川、孟加拉和舊世界其他許多地方見到;但在新世界所發生的事,則大不同于在歐洲或亞洲所發生的任何事。此外,由于歐洲在19世紀時的生態負擔能依靠境外而得到大大紓解(既從境外取得資源,也向境外輸出移民)[20],是以這類敘述鮮少考慮到歐洲境內某些人口稠密的核心地區,是否也在16世紀至18世紀期間,同樣面臨與亞洲核心地區差異不大的生態壓力和選項。

于是,那些探討“亞洲的衰落”的著作,往往過度簡化地將“生態耗竭”的中國、日本與印度,拿來與“還有許多成長空間”的歐洲進行對比,甚至把這樣的歐洲說成具有某種“落后的優勢”,[21]因為它的發展程度使其內部資源尚未被充分利用。

為了超越這類流于主觀的主張,本書第五章將會選定中國、歐洲境內的重要區域,針對生態方面的限制因素做系統性的比較。而探究結果也將表明,盡管18世紀歐洲某些地方相對于東亞的同類地方確實享有某些生態優勢,但卻不是在每一處都占上風。事實上,中國重要地區在某些出人意表的方面,例如人均可取得的燃料供應量上,其經濟情況似乎比歐洲的重要地區還要好。不只如此,就連英國這個工業化的起始地,也只擁有少許仍保留在歐洲其他幾個地方的低度利用資源。而在木材供應、地力衰竭等重要的生態衡量指標上,英國實際上的情況似乎和中國境內與其差不多對等的江南地區一樣糟。因此,如果我們同意人口增長和其生態效應使中國“衰落”的說法,我們也就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與其說歐洲在獲得海外資源挹注與英格蘭在運用地下蘊藏能源上的突破性進展(部分拜地利之賜)這兩項因素的加持之前,正處于“起飛”的前夕,不如說歐洲內部也正同樣因為人口增長和生態效應而面臨非常接近于中國的險境。反過來說,如果歐洲尚未陷入這樣的危機,那么中國很可能也未陷入危機。

本書所做出的這一論點,與杉原薰(Sugihara Kaoru)在論及全球發展的著作里所提出的某些論點若合符節。我太晚發現他的著作,因而來不及在此書中予以詳細探討。[22]杉原薰和我一樣,強調不該把1500年至1800年間東亞人口的高增長視為阻礙“發展”的病變。相反的,他主張這是在供養人民、創造技能等方面的一場“東亞奇跡”,其經濟成就完全比得上“歐洲(的工業化)奇跡”。杉原薰也和我一樣,強調18世紀日本和中國(在他眼中低于日本)的高生活水平,以及當時兩地的先進制度。當時中、日雖然沒有對財產與合同給予官方保障(許多歐洲人所認定的形成市場的先決條件),其先進的制度仍制造出許多有益的市場效應。[23]他還主張,長遠來看,對世界GDP貢獻最大者,不是西方成就的擴散,而是西歐式成長與東亞式成長的結合,因為這使西方技術有機會被運用在人口多得多的東亞社會里。這個觀點與我的論點不謀而合,盡管超出本書所探討的范圍。

不過,杉原薰還表示這兩個“奇跡”間有根本差異,那就是,早在1500年時,西歐就已走在資本密集的道路上,而東亞則走在勞動力密集的道路上。我的主張與他正好相反,我認為歐洲本也可能和“東亞”一樣走上勞動力密集之路。這一主張既符合晚至1750年兩地仍有驚人相似之處的發現,也符合我要把“為何英格蘭未成為長江三角洲”和“為何長江三角洲未成為英格蘭”這兩個疑問同等看待的決心。歐洲之所以沒有走上這條路,乃是因為它碰上了重要且劇烈的斷點所致。這些斷點以化石燃料和有機會取用新世界的資源為基礎,并在這兩者的共同加持下,使西歐沒必要以集約的方式管理土地。事實上,有許多跡象顯示,歐洲境內許多地區原本正朝著勞動力較密集的方向前進,是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的急劇發展,才使它們掉頭往反方向走。我們可以在歐洲全境(包括英格蘭)的農業、原始工業方面,以及在丹麥的幾乎各種事物上,找到這樣的證據。[24]東、西方在勞動力密集程度上的發展差異并非理所當然,而是具有高度的偶然性;后來的發展表明,人口成長的分布情況(而非總人口數)是重要的變量,而這個變量與16世紀至18世紀歐洲境內的市場扭曲,以及19世紀人口往新世界遷徙一事,有著很大的關系。

中、日兩國在1750年后的人口增長主要出現在開發程度較低的地區,當時那些地區可“流出”來與渴求資源的核心地區進行貿易的剩余谷物、木材、原棉等土地密集性產物較少;而由于這些邊陲區域增加的人口有一部分又投入原始工業,因此這些區域也較不需要與核心地區貿易。另一方面,歐洲在1750年至1850年間人口大幅增長的區域,大部分是已較進步和人口稠密的區域。例如,東歐大部分地方在1800年后人口才開始急速成長,而南歐(特別是東南歐)則更晚才開始趕上。對導致這些差異的政治經濟基礎、生態基礎和它們對工業化所具有的重要性,我們在第五、第六章會有更多著墨。在此,值得強調的是,這些差異并無法看出東亞(更別提南亞)境內,在資源上有著比歐洲更嚴重的全面吃緊。而在談過與可取得資源數量(那些已積累的資源或尚未開發利用的資源)有關的論點之后,我們接下來不妨來談談另一種論點:這類論點聲稱,歐洲的制度能夠以一種較有利于長期維持自主成長的方式來分配資源。

其他的歐洲中心論:市場、商行和制度

我們得以在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喬杜里(K. N. Chaudhuri)的著作里,以稍有不同的方式,看見以歐洲為中心的第二種論點;或是以大不相同的方式,在道格拉斯·諾思(Douglass North)的著作中見到。這種論點不太關注富裕的程度,反倒強調在近代早期歐洲(或近代早期歐洲的某個部分)出現了據說比其他地方更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制度。這些論點的重心通常會擺在有效率的市場和產權體制的出現上,而這兩者會讓那些較能有效運用土地、勞動力和資本的人得到獎賞。與這些論點同時出現的,還包括另一個常見但還不到放諸四海皆準的說法:其他地方(特別是中國和印度)的經濟發展往往受阻于官方,因為官方若非太強勢且敵視私人財產,就是太弱勢而無法在企業家與本地習俗、神職人員或強人起沖突時,保護追求合理化改革的企業家。[25]

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的著作與這些論點大相徑庭,卻可能不相抵觸。他的著作把歐洲內部分歧的發展路徑,說成了改變產權體制的階級斗爭的產物。據布倫納的觀點,西歐農民于14世紀黑死病后的約一百年里,打贏了與領主的第一輪斗爭,從此免于被迫的勞動;東歐農民則輸掉了這場斗爭,并導致統治階級得以借助更加嚴厲地壓榨農民來繼續存世數百年,且在這期間從未進行農業現代化或引進節省勞動力的新技術。布倫納接著說道,在西歐境內,第二輪斗爭接著上場,這時名下只有土地的領主,想擁有自主管理土地的權利以獲取最大利潤,而其做法往往是除掉不具生產力或“額外”的佃農。據布倫納的說法,法國精英輸掉了這場仗,法國此后便擺脫不掉以數百萬小地主為基礎的農業體系,而且這些小地主既無法創新,也對會使他們之中某些人被淘汰的創新不大感興趣。但在英格蘭,領主打贏此仗,投注心力于使他們得以減少勞動成本的創新,從而把大批不需要的勞動者趕離土地。這些窮困潦倒的農民,至少有一部分最后成為英格蘭的工業勞動力。他們購買來自剩余農產品的食物,而這些剩余農產品系因他們遭驅離而誕生,且由他們的前領主銷售到市場。

在布倫納的論證里,推動這段歷史進程者既非馬爾薩斯口中的人口壓力,也非“自然”形成的完全競爭市場,而是階級斗爭;但殊途同歸。社會最終的發展與新古典主義經濟模式的相近程度,決定了該社會此后生產力的高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英格蘭這個土地與勞動力最終最涇渭分明(且最徹底商品化)的國家,被認定為因此發展出了最有活力的經濟。在這點上,布倫納最終頗為突兀地與道格拉斯·諾思不謀而合。諾思不同意將階級斗爭視為產權制誕生的根由,但也主張隨著經濟體為商品化的土地、勞動力、資本和知識產權發展出愈來愈具有競爭性的市場,經濟體的發展能力將愈來愈強。

諾思和布倫納的論點都聚焦于大部分人活動所在的制度性環境:零工市場、租約市場、一般人所生產和消費之產品市場。在這點上,它們類似前面所討論過的論點,也就是主張前工業時代的歐洲人已實現獨一無二的繁榮,富有生產力;而且,它們往往和那些論點合流。

不過,另一組重要的論點,即布羅代爾和其學派的制度主義(institutionalist)論點,更著重于某些非常富有者所積累的利潤,而有利于這類積累的制度往往涉及妨礙到新古典主義市場的特權。因此,這些學者比較關注以運用脅迫和共謀行徑為基礎的利潤。由于他們所聚焦的大商人,有許多涉入長程貿易,因此這些學者也較關注國際政治和歐洲與其他區域的關系。尤其沃勒斯坦把“封建”東歐與“資本主義”西歐間的貿易成長,視為一個世界性經濟體的真正開端,并強調走自由勞動路線的“核心地區”,其利潤之所以能在該經濟體里持續積累,有賴于貧窮且普遍不自由之“邊陲地區”的持續存在。

但在沃勒斯坦筆下,西歐仍是這段歷史進程的推動者,因其能夠獨一無二地結合以下三個因素:較自由的勞動力、龐大且富有生產力的都市人口、使長程貿易和利潤的再投資更為容易的商人與政府。而從這個貿易中浮現的國際分工,則加大了西歐與西歐以外地區的財富落差,因為邊陲地區愈來愈專門生產那些倚賴低廉(且往往受強迫)勞動力的物品,而非那些需要工具與制度提高生產力后才能生產的物品。然而,這樣的一個國際分工仍建立在某套既存的社會經濟差異之上,才使西歐最初得以占其他地區便宜。

歐洲中心論的問題

雖然本書借用了這些論點(大部分是諸多“制度主義者”的論點),但最終仍要提出不同的主張。首先,不管我們能把資本主義的起源推到多早,能大規模運用非動物性能源、擺脫前工業時代普遍限制的工業資本主義,卻一直要到19世紀才出現。而在此之前,西歐的經濟,不管在資本存量上,還是在經濟制度上,都沒有多少跡象顯示已具有足以使工業化在該地變得極為可能、在其他地方變得不大可能的決定性優勢。在那之前的幾百年里,西歐境內的核心地區的確出現了受市場驅動的成長,而且這一成長無疑是工業化的重要前兆,但此成長有利于工業轉型的程度,跟亞洲幾個核心區域相比并沒有很高,因為這些區域也出現了非常類似的商業化與“原始工業”的成長過程。[26]盡管歐洲境內在近代早期正在逐漸形成一套比較不一般的科學與技術發展模式,但我們也將看到這些模式本身仍然未保證西歐最終會走上一條與東亞等地截然不同的經濟道路。

其次,歐洲的工業化程度在英國之外仍相當低,至少在1860年前是如此。因此,建立在西歐共有之特征上的“歐洲奇跡”一說便值得商榷,特別是這些普遍共有的特征,有許多至少在歐亞大陸其他地方也同樣常見,因此這一假說就更讓人存疑。

本書第一部分質疑歐洲在1800年前就擁有內生性經濟優勢的多種論點,并代之以描述舊世界那些人口最稠密、商業化程度最高的地區共有的粗略相似之處。第一章利用來自多個地方的證據,說明1800年前歐洲在物質資本上并未積累出重大優勢,且相較于其他許多大型經濟體,也并未比較不受馬爾薩斯式人口壓力的約束(從而并未比較能進行投資)。那些在其他幾個區域里的人,似乎有和歐洲人一樣長的壽命,似乎生活得一樣好,且似乎同樣愿意為了家庭層次的資本積累而限制生育力。本章的下半部分,將探究歐洲在工業革命之前就享有重大技術優勢的可能性。在此,我們的確找到一些舉足輕重的差異,但若沒有攸關促成能源革命的幸運的地理性偶然因素,和歐洲得天獨厚的取用海外資源的機會,這些差異將只會起到較小、較晚出現,且在質的方面可能有所不同的作用。技術上的創新是工業革命所不可或缺的,但光有它還不夠,或者說這類創新并非歐洲所獨有。我們并不清楚技術創新力的高低,是否攸關逃出馬爾薩斯式世界(技術突破的傳播很可能持續稍長時間),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些有助于緩和歐洲在資源上受限局面的全球性差異的確非常大,從而使沿著特定的(利用土地的、利用能源的和節省勞動力的)道路進行創新的過程變得成果豐碩,乃至自我強化。

第二章探討市場和相關的制度,主要著墨于西歐與中國之間的比較。此章證明,西歐的土地、勞動力和農產品市場,相較于中國大部分地區境內的這些市場來說,大抵離完全競爭的境地更遠,也就是說,較不可能由多種買家和賣家構成,并有機會在許多貿易伙伴里自由挑選合作對象,因而較不適合亞當·斯密所設想的那個成長過程。我首先比較那些規范所有權、土地利用的法律與習俗,以及農業生產者在選擇賣家上的自主程度。接著在此章的下一節觸及勞動:包括強制性勞動的程度、對遷徙的限制(或鼓勵)和對轉換職業的限制,諸如此類。

第二章最后一節最為復雜,探討家戶作為一種消費單位與分配勞動力(特別是婦女與小孩之勞動力)的制度,這兩種角色間的關系。有些學者主張,比起西歐家庭,中國家庭更容易使婦女和小孩所產出的邊際效益,不致低于糊口工資之價值,并在此情況下繼續勞動,從而制造出“內卷化經濟”(involuted economy);我則要證明此說不大站得住腳。[27]中國家庭里的勞動力調度反倒似乎非常類似于把勞動、閑暇和消費轉向市場一事,也就是非常類似揚·德·弗里斯(Jan de Vries)所謂的歐洲“勤勞革命”(industrious revolution)。[28]總的來看,中國、日本境內的核心地區在1750年左右似乎與西歐最先進的地區相近,以類似的、堪稱更完美的方式結合了先進的農業、商業與非機械化工業。因此,我們必須把目光轉向這些核心地區之外,才能說明它們后來為何分道揚鑣。

打造一個更兼容的論述

本書的第二部分包含第三、第四章。第三章把目光移離生存導向的活動,轉而審視新式的消費者需求、伴隨這些需求而來的文化性與制度性改變,以及需求改變對生產所可能導致的重要影響。在此,我們找到很可能使中國、日本和西歐有別于其他地方,但未使它們三者彼此差別很大的差異。這三個社會在可取得物品的數量和對“消費主義”的態度這兩方面的差異似乎不大也不明確(例如,18世紀中葉的中國,糖的消耗量大致上高于歐洲人,而位于長江下游核心地區的人,1750年時的人均布產量可能和1800年時的英國人一樣高)。這些社會里的制度,似乎已發展到一定程度,使增加的產量會一再創造出需求,但增加的需求是否能創造出供給,則較不清楚。最后,那些有利于歐洲的消費行為差異,似乎深受歐洲以外因素的影響,例如對新世界白銀的采掘和亞洲境內對此白銀的需求(這兩者把其他“異國”物品吸入歐洲),或是受到新世界種植園和蓄奴所左右的生產體系。

第四章探討把第三章那些新“奢侈品”帶到市場的商人和制造商,不管是進口的、仿制的(例如韋奇伍德陶瓷),還是純本土制造的。如此一來,本章即不再把焦點擺在“典型的”家戶和那些家戶所參與的土地、勞動力和消費品市場,而是檢視經營格局更大的參與者,探查最后一個生產因素(資本)的市場和關于一種獨特歐洲資本主義的論點。因此,本章不再探討那些只聚焦于西歐境內、宣稱是完全競爭市場成長的制度性論點,而是探討那些較關注外部聯系,為某些不完全競爭市場的重要參與者找到優勢,從而也較關注經濟以外的脅迫(extraeconomic coercion)的論點。

有幾種論點主張,歐洲社會的整個結構,或是歐洲與商業財產關系密切的具體規則,使歐洲人在積聚資本、保住資本不被官方侵奪或合理運用資本上,享有重大優勢。第四章一開始即駁斥這些論點。雖然在歐洲境內(或至少在英格蘭、荷蘭和意大利諸城邦境內),某些金融資產可能得到較明確的界定而較為安穩,這類差異終究太小,不足以肩負起費爾南·布羅代爾、喬杜里和道格拉斯·諾思等這些立場各異的學者所賦予的解釋重任,更難以和早期工業革命搭上關系,畢竟早期工業革命的資本密集程度并不高。例如,肯定有某些較大型的中國商行,其所積聚的資本常常大到足以在鐵路誕生前的時代實行重大的技術創新。

西歐的利率大概低于印度、日本或中國的利率,但研究發現,很難證明這對農業、商業或原始工業的擴張速率有重大影響,更難證明對機械化工業的早早崛起有大幅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盡管18世紀的歐洲人挾著據稱較為優越的商業組織,在不動用武力的情況下與來自舊世界其他地區的商人競爭,它們卻在此表現平平。只有在開拓海外殖民地和武裝貿易上,歐洲的金融制度才真正賦予歐洲重大優勢。這些金融制度是在彼此競爭、靠舉債籌資的國家體系加持下發展出來的。

誠如布羅代爾所強調的,更為重要的乃是這一點:在18世紀,資本并非特別稀缺的生產因素。[29]與能源有關和最終與土地數量(特別是歐亞大陸各核心區域里日益縮小的森林)有關的限制,反倒對進一步成長有著較不為人知卻更為重要的阻礙。勞動力與資本兩者都要比土地來得充裕,才能構成發展的要件。但若要生產任何一種馬爾薩斯所說的四種生活必需品:糧食、纖維(衣服)、燃料和建材,仍需要土地才能辦到。

資本和勞動力在某種程度上能創造出更多土地(開墾),或透過灌溉、施肥和特別用心地除草來提高土地的糧食、纖維產量,但相較于19世紀晚期的化學業所促成的產量提高,這一增加的幅度相當小。而說到在大量使用化石燃料之前生產燃料和建材一事,勞動力和資本取代土地的能力實在很低。因此,即使歐洲在積聚投資資本上享有優勢,這本身并不會解決所有最高度“開發”的原始工業地區都面臨的生態瓶頸。即使在歐洲境內,肯定都有足夠多富含資本但遲遲才工業化的區域來作為例子,可使人對將較大規模的資本積累和向工業主義過渡兩者掛鉤一事產生疑問。北意大利與荷蘭就是顯而易見的例子,盡管它們是極先進的商業經濟體;西班牙亦然,盡管它是以不同的方式說明同樣的道理。在西班牙,大量白銀流入較低度開發的經濟體很可能阻滯了成長。[30]

布羅代爾自己并未系統地探究他認為1800年前資本相對較充足的這個洞見,會如何影響他說明歐洲獨特性的起因;他反倒是重拾歐洲的財富較為穩固這個未經證實的說法。[31]不過,布羅代爾學派的論點的確把我們的目光導向長程貿易,導向國家、殖民地冒險事業和非市場性的榨取等現象,我認為這些現象在歐洲的突破性進展里所起的作用,比大部分晚近專題論著中所見來得大。我尤其要主張,不管是在近代早期歐洲所創造出的財產的新形式(例如法人和對未來收入流的幾種證券化的求償權),還是相互競爭且渴求稅收的歐洲諸國的國內政策,都未能使1800年前的歐洲成為更理想的生產活動環境;但國與國把競爭投射到海外,則的確有所影響。同樣的,就武裝長程貿易的實行和出口導向的殖民地的創立來說(這些活動的實現在當時需要格外大量愿意等待較長回收期的資本投入),股份公司和特許的壟斷事業最終享有某些獨有的優勢。在這種歐洲資本主義觀里,與國家的聯結,攸關著使用武力、搶先占有某些市場的權利。而當我們把這個資本主義觀與各地的先進市場經濟體都面臨日益嚴峻的生態難題一說相結合,我們即能對于歐洲的最重大不同之處有新的理解。

第三部分(第五、第六章)概述了一套新的思考框架,用以思考歐洲發展過程中內、外因素間的關系。第五章一開始,主張歐亞大陸所有人口最稠密、最受市場驅動和商業最先進的區域里,都存有不利于進一步成長的嚴重生態障礙,且提出理由支持此說。這些障礙未嚴重到造成重大的糧食危機,但可在燃料、建材與(在某種程度上)纖維的短缺中,或在某些區域的土壤可能失去肥沃的情況下,感受到障礙的存在??疾爝^這些限制因素后,第五章的最后部分將探查所有這些核心區域欲通過與人口較稀疏之舊世界區域間的長程貿易,來解決短缺的作為,并主張這類貿易無法盡如人意地解決那些問題。蒸汽時代之前高昂的運輸成本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些原因,則源于許多“邊陲”地區的政治經濟體制、那些地區相對較低的需求水平,導致難以持續用核心制造物來換取原材料,除非透過殖民體系的強取豪奪,或是透過19世紀晚期起出現的制造業生產力落差(這些生產力落差往往體現在新技術的資本設備這類相對較固定不動的因素上)。

第六章思考工業化期間,歐洲的土地限制得到大幅紓解一事。此章簡短檢視了從木頭到煤炭的轉移(一段重要的故事,但也是在其他地方已有徹底探討的故事),然后轉而審視歐洲與新世界的關系帶來的生態壓力紓解。這一紓解不只是靠新世界豐富的自然資源,還要靠奴隸買賣與歐洲殖民體系的其他特征創造出一種新邊陲的方式,使歐洲得以拿愈來愈多的出口制造品換取愈來愈多的土地密集型產品。

在整個工業時代早期,這個互補性的關鍵部分系由蓄奴達成。新世界的種植園(plantation)從國外買進奴隸,它們自用的生產量往往不大。因此,蓄奴地區的進口量大大多于東歐和東南亞之類地區,在后者這類地區,出口作物的生產者系在本地出生,他們大部分的基本需求都已獲得滿足,也沒什么錢可購買別的東西。

種植園區域也在幾個重要方面不同于中國內陸這類自由勞動邊陲地區。在東亞,稻米、木材和原棉的出口者,購買力高于被強制種植商品作物之地區的農民,而且有較強烈的動機與彈性來回應外部的需求。但這個大體上自由勞動且創造出這些充滿活力之邊陲地區的體系,也允許人們舍棄收益日低的活動。久而久之,這些區域往往經歷可觀的人口增長(部分因為收入上升)和它們自己的原始工業化,從而降低了這些區域進口制造品的需求,可出口的剩余初級產品也同樣減少。

相對的,環加勒比海種植園區域較不傾向于將其產品多樣化,更沒有打算降低對進口奴隸和食物的需求。歐洲運去新世界以換取制造品(尤其是布)的奴隸,大部分系歐洲自己所買入,因此,雖然送到加勒比海地區的谷物和木材有許多來自英屬北美,使那些殖民地得以買進歐洲的制造品,但新世界的所有進口需要,乃至對谷物與人的需要,卻有助于歐洲運用勞動力和資本來解決它的土地短缺。最后,我們也會在第六章看到,從殖民地時期開始運行的動能,創造出一個架構,使資源從奴隸區和自由區流入歐洲。在整個19世紀,盡管出現獨立與解放風潮,資源流入的速度卻有增無減。

第六章也表明,不同的長期核心─邊陲關系,如何能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一個歐亞大陸諸核心地區所共有特征的重要性。這一共有特征就是“原始工業化”,即非機械化工業的大規模擴張。非機械化工業的參與者,大部分是替(往往遙遠的)市場制造產品的鄉村勞動者,他們的產品透過商人的中介送到市場。創造這一概念的歐洲歷史學家,因為對原始工業化和真正工業化之間的關系意見分歧而分為兩派。有些史學家主張,原始工業化促成利潤的積累、市場導向之活動與專業化,催生出對難以在本國制造之產品的喜好。而喬爾·莫基爾(Joel Mokyr)已證明,在原始工業里所發展出來的大批“偽剩余勞動力”,能大有助于工業化,同時也不會有工業工人從農業的“剩余勞動力”里出現時所產生的許多難題。而我認為,他這個論點既適用于他所舉例的歐洲,也適用于約1750年時亞洲的部分地方。[32]

但莫基爾的原始工業化模式假定,原始工業區域能不斷擴大他們的手工制品出口和農產品進口,同時不會影響他們所屬“世界”里的相對價格。思考這一假設的局限之處,會將原始工業化的另一面清楚呈現在眼前。

原始工業的成長,通常與人口大幅增長密不可分(但這一關聯的確切本質爭議甚烈,莫衷一是)。在許多情況下,原始工業區域里的人口急速增長與以下的惡性循環密不可分:極低的計件工資率,使得那些往往沒什么機會取得土地的工人,為了購買足夠食物而拼命增加產出,然后計件工資率因而變得更低。相對價格方面的任何變動,不管那是由原始工業人口在出口市場上供過于求同時又需要進口更多食物且人數變多造成,還是因外部供給與市場減少造成,都會強化這個貧困化模式。一般來說,無論人口增長與原始工業化的關系為何,人口增長都會使土地嚴重吃緊,因為要提升燃料、纖維和其他工業發展的必需品之產量也需要這些土地。除非能借由貿易取得這些物品,否則要維持產出的增長勢頭于不墜,就只剩一個辦法,那就是更加密集地利用土地。但以當時可取得的技術來看,此舉意味著更高的農產品價格與更低的人均生產力,而且是在扯工業成長的后腿。

嚴重的生態瓶頸和人數過多的原始工業工人、未能找到足夠活兒干的農業工人貧困日益加劇的跡象,可在18世紀中葉歐洲的許多地區中明顯見到,甚或可在中國或日本境內的類似地區中更為明顯地看到。然而,我主張歐洲與東亞接下來的處境開始易位。

舉例而言,中國長江下游要售出一定數量的布和進口一定數量的食物與木材,才足以維持原始工業的成長或該地工人相對較高的生活水平,但該地要達到這個數量已愈來愈吃力。這不是因為該地區有什么內部“瑕疵”,而是因為與該地有貿易往來的區域,其人口和原始工業也都正急速成長,使其與長江三角洲的互補性開始變低。長江三角洲作為首要區域,在某種程度上發揮了此類區域應有的補償作用:借由專門生產較高品質的布,提高附加價值;但這還不夠。簡而言之,在中國的八或九個大區(macro-region,值得一提的是,每個大區都比大部分歐洲國家還大)里,市場非?;罱j,從而鼓勵內陸許多地方的人投入更多時間制造布等產品。他們填土辟地,砍掉最靠近河川的樹,諸如此類。但這些運作平順的地區性市場和互賴關系,與全帝國性市場的成長相沖突,特別是在約1780年后;這使一兩個龍頭區域更難保持成長,也更難避免被迫采取更勞動力密集型的策略來保存土地和土地密集型產品。于是,沒有劇烈技術變革的邊陲地區,其境內的自主和成長帶領全國走向了經濟死胡同。

相對的,在1750后的百年間,西北歐開始能以前所未見的程度專攻制造品(包括原始工業和工業制造品)的生產,并開始能在這期間把它顯著的人口增長化為助力。當然,這一轉型大部分表現在制造和運輸兩領域里一連串了不起的技術進步(在制造方面,這些進步帶來可供換取土地密集型產品的大量較便宜物品,而在運輸方面的技術進步則大有助于專業化)。但這些較為人知的發展,只道出了部分情況。即使18世紀的水平都讓許多人覺得已接近生態潛能的極限時,西歐也能增加其人口,并提升對制造業的專業化程度和人均消費水平,因為該地有限的土地供給所加諸的限制,突然變得較有彈性且較不重要。這有一部分是因為西歐本身的制度障礙,已在德國一地留下許多未開發的農業資源,可供人在法國大革命和后拿破侖時代的改革之后開發利用;部分則因為東歐(與中國的長江上游或西南地區相對應的區域)境內更極端的制度障礙(尤其是農奴制),留下許多閑置的農業資源;還有一部分是因為,19世紀初期時有人將新的土地管理方法從帝國帶回母國。在上述這些方面,有人或許會說,歐洲正在第一流和普通的農林業實踐上迎頭追趕中國和日本,而非開辟新路徑。即使如此,歐洲的轉型也需要遵循獨一無二的路徑才能實現:人口減少、奴隸買賣、亞洲對白銀的需求、殖民地立法和重商資本主義,即借由這些路徑將新世界塑造成幾乎永不耗竭的土地密集型產品的來源,以及西歐較充裕之資本和勞動力的出口地。因此,是創新、市場、武力脅迫和有利的全球形勢等因素的結合,才在大西洋世界創造出突破性的進展;而東亞境內很可能運作較良好的市場,其更早得多的擴散,反倒使它們走上經濟絕境。

于是,第六章不從贏利和資本積累的角度,也不從對制造品的需求角度(歐洲本土生產的制造品很可能已能滿足需求),[33]而是從制造品如何紓解歐洲真正稀缺之物(土地與能源)的供給吃緊狀態的角度,點出大西洋貿易的重要性。歐洲的海外榨取有助于紓解這些基本且實質的限制,因此有資格和英格蘭轉而使用煤一事并列為帶領歐洲走出馬爾薩斯式局限的重要因素,而不該被拿來與紡織、釀酒或其他產業的發展相提并論。紡織、釀酒或其他產業,不管對金融資本的積累或雇傭勞動的發展有多大貢獻,往往是在強化,而非紓解西歐核心地區的土地與能源緊缺。事實上,根據對這項生態上的意外收獲所做的初步評估,直到進入19世紀許久以后,海外榨取成果的重要性,大概仍和英國開始使用化石燃料的劃時代壯舉差不多,至少對英國的經濟轉型來說是如此。

比較、關聯與論證的結構

因此,本書在基本上屬比較性質的第一部分中主張,盡管相對較高的積累水平、人口模式和某幾類市場的存在這三個因素的結合,可能使某些地方(西歐、中國和日本,或許還有其他地方)脫穎而出,成為經濟發展前景最可能出現劇烈轉變的地點,但它們無法說明為何那一轉變實際上最先出現于西歐,或者無法說明為何它發生于某個地方。技術上的差異也無法充分說明19世紀之前的情況(那時歐洲彌補了土地管理上的不足,在其他許多領域上大為領先),而且即使在19世紀,只有把歐洲與全球其他地方的錯綜復雜且往往充滿暴力的關系納入考量,才能充分說明。

本書的第二部分繼續做跨洲性的比較,只不過是在洲與洲的關聯也開始變重要的時空環境里做比較。這個部分主張,當我們把目光朝向與糊口所需較無直接關聯,且涉及較小比例人口的幾類經濟活動時,的確看到西歐在文化和制度上的某些可能重要的差異,甚至是與其他“核心”地區的差異。但這些差異是程度上的差異,而非類別上的差異,在強度和范圍上都很有限。這些差異肯定無法證明任何所謂西歐(以及僅僅西歐)若非擁有“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就是擁有“消費社會”的說法言之有理,而且這些差異同樣也無法說明,這個顯著分道揚鑣的現象為何會在19世紀出現。此外,引人注意的是,在可察覺到重大差異的地方,差異總是與偏離斯密式市場動態(Smithian dynamics)的事物有關聯,特別是與國家特許的壟斷事業和特權,與武裝貿易、開拓殖民地的成果都有關聯。

第三部分同樣以比較起頭,說明不管歐洲享有什么優勢,無論是來自發展程度較高的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還是來自制度障礙所留下的可供更密集使用的閑置土地,乃至來自技術創新,那些優勢都完全未能指出一條明路,來走出舊世界諸“核心”區域所共有的生態限制。此外,與舊世界人口較不稠密的地區所進行的純合意性貿易(歐亞大陸所有核心區域都采行的一個策略,規模往往遠大于1800年前西歐所能處理的程度),在紓解這些資源瓶頸上也沒有多大的潛力。但新世界的發展前景較為樂觀,主要是因為全球形勢的效應。首先,流行病大大削弱了新世界原住民對歐洲人侵吞這些土地的抵抗。其次,在征服與人口減少后出現的跨大西洋關系,也就是重商主義和特別是黑奴買賣,使得急需的資源流到歐洲一事自我催化,而且是以舊世界的地區間合意性貿易所未見的方式自我催化:它比現代世界主要產品出口者和制造地區間能自行永續的分工還早出現,甚至比工業化還早出現。世界上第一個“現代”核心地區和其第一個“現代”邊陲地區,就此同時問世。拜這一全球形勢之賜,西歐得以有機會在先進經濟體的基礎上打造出真正獨一無二之事物,盡管這一經濟體的主要特征并非獨一無二。最后,我們用關聯和互動來說明光靠比較所無法說明的現象。

地理涵蓋范圍小記

概述過本書的主要想法之后,理當就本書所涵蓋的地理范圍做個簡短提醒。本書雖然加入方興未艾的“世界史”領域,但對待世界諸地區仍有輕重之別。中國(主要是中國東部和東南部)和西歐受到較長篇幅的著墨;對日本、南亞和中國內陸地區的著墨則少了許多;對東歐、東南亞和美洲的著墨更少;對非洲的著墨則又更少,只有在談及奴隸買賣時例外;對中東、中亞和大洋洲則幾乎不提。此外,當本書探討中國、日本、南亞和西歐時,兼采比較與關聯的角度。換句話說,既把它們當成產生基本經濟轉型的合理地域、認為它們的經驗也闡明了這類轉型確實發生的地方,又從它們自身與其他地區間相互影響的角度來探討它們。

另一方面,對東歐、東南亞、美洲和非洲的探討,大抵透過它們與其他地區的互動展開。這并非暗示它們完全是被動而為,正好相反,本書所概述的論點主張,在我們認為“核心”的那些區域里所得以實現的事,都受到“它們的”邊陲地區的發展路徑和內部動能制約。這也無意暗示只有我以比較方式探討的那些地區才可能發生重大改變。工業成長只是我們所謂的“現代性”的一部分,盡管那是至關緊要的一部分,而其他部分可能有其他的地理淵源。此外,只理解特定區域,即只理解我們現今視為自身時代的主要特征的發源地,其后果也非我們所承受得起:這么做會大大增加把那些特征視為勢所必然的風險。簡而言之,只是把一些中國、日本的事物加進歐洲故事里當陪襯,并不會讓歐洲故事成為“世界史”。

但我之所以在此特別著墨于特定地方,除了因個人精力有限外,還有別的原因。有些原因與我想要質疑的故事有關,有些則與我想說的故事有關。

首先,從亞當·斯密、馬爾薩斯到馬克思,再到韋伯,中國在現代西方談及自身的諸多故事里,一直是扮演首席“他者”的角色。因此,本書的兩個首要目標,乃是弄清楚一旦中國的發展不再扮演歐洲對立面的角色,中國的發展會呈現如何不同的樣貌;同時也弄清楚一旦了解歐洲的經濟與最常被拿來與它對比的他地經濟之間的相似之處,歐洲史會呈現多么不同的樣貌。

其次,我論證里強調的那些過程,把我們的目光導向世上各個人口稠密的地區和它們的貿易伙伴。一方面,方興未艾的專業化受到高人口密度的加持,因為除非市場里的人夠多,否則人無法靠每個人偶爾才需要做的事來養活自己。[34]人口密度并非決定亞當·斯密之“市場規模”的唯一因素,即使是人口密度稀疏的區域,還是可能擁有形形色色的專業人士各自負責其文化中所認為的重要工作。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許多經濟活動領域里,包括糧食生產、衣物生產、建造、運輸和交換本身,若要發展出精細的專業化,最終必得有一項無可取代的條件:在擔負得起的地理范圍和文化范圍里有足夠多的人(就亞當·斯密的觀點,更難預料得多但顯然很重要的技術變革過程,離不開探索自然世界和追尋操縱自然世界的新方法,而上述道理用在此一探索與追尋工作的專業化上同樣真切)。

與此同時,生態壓力與人口的關系更為密切,這也是我論證的核心成分。[35]當然,從某個客觀角度來看,如果根本供養不起那么多人,或如果人們以某些方式使用他們的環境,則人口稀疏的區域也可能受到沉重的生態壓力。因此,在第三部分,我區別了人口稠密區和我所謂的“人口飽和”(fully populated)區。所謂人口飽和區,即除非有重大的節省土地的技術變革和制度性改良,或有更多機會透過對外貿易取得土地密集型商品,否則已沒有大幅成長空間的區域,即使它們的每英畝人口數少于別的區域亦然(舉例來說,有鑒于18世紀的英國擁有更低的每英畝產量和更高的生活水平,其“人口飽和”程度可能比孟加拉還高,即便是在其人口密度較低之時亦然)。但這個評斷標準也使人把焦點放在西歐、中國和日本,以及較低程度地把焦點放在印度。我們還可以針對稠密人口、資訊集中使用和特定技術與制度變革的可能性來提出進一步的論點,但這些論點較不那么簡單明了。

最后一個較禁不起思辨論證的觀點,乃是由于我本身所受的訓練,使我寫起中國、歐洲、日本比寫其他地方更為得心應手,并使我在關于這三地的研究成果上,更易于取得相對來講較豐富的既有資料。詹姆斯·布勞特(James Blaut)所謂的“均變論”(uniformitarianism)是個有用的起始點,但具有我們必須借助觀察來發現的局限之處。根據其說,在歷史的某一個時間點(在他的分析里是1492年),非洲與歐亞大陸許多彼此相關聯的部分,在持續發展的動能(dynamism)與“現代性”上具有大略相似的潛力。[36]如果最終此說可運用于每個地方,那會是很值得注意的巧合,但許多證據都表明它并不適用于每個地方。誠如前面的推敲,我個人推測,人口密度最終會是極重要的因素,因此比較可能的情況是,比如北印度,最終會比中亞乃至奧斯曼帝國,更適合與中國、日本和西歐劃歸為同一類[37](在這方面,有一點大家應切記:若有人在十年前試圖寫這樣的書,他將會比我更難找到著作來支持有利于中國的解釋;而若是在二十五年前,就連有關日本的著作都會很難找到)。但由于現今可取得的著作(受限于我個人和既有的知識局限所取得的著作),本書所特別著墨的地理范圍似乎已足夠,至少已足以使我們對有待思索的問題提出新疑問。我比較仔細檢視的地方并未涵蓋全世界,而且世界其他地方也并非只有在與我所檢視的那幾個地方互動時,又或者是充當負面例子(舉東歐為例,通過點出東歐與中國、西歐兩地的差異遠大于西歐和中國彼此間的差異,來闡明中國、西歐有多少共通之處)時才顯得重要。但我認為,就重新思考我們當今的工業化時代發源地來說,這樣的地理分類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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