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還在那個研究所上班嗎?當研究員能賺多少錢啊,不如跟著我做生意吧?”叔叔霍廷方點上一支雪茄,頓時偌大的客廳里煙霧繚繞,我和母親開始咳嗽,大伯母更是被嗆出了眼淚,叔叔卻視若無睹。
嬸嬸冷笑道:“賺錢固然是不錯,可別學你弟弟包二奶才是。”
一言既出,叔叔十分尷尬,父親只能隨口打了個哈哈。
這時,堂哥忽然霍地起身,動作非常突兀,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我去拿點東西給大家看。”他說完這句,神情木然地向樓梯走去。
“對對,去拿去拿。”嬸嬸笑容滿面,“阿鳴一定是去拿錄取通知書了,到底是第一流的名牌大學,封面都是燙金的。疏影啊,你們學校的通知書是什么模樣的?別看你是讀研究生,男孩子發力晚,我們阿鳴畢業后照樣能找到好工作。”
我的父親素來軟弱,母親的為人宗旨又是與人為善,就算在他們面前貶損女兒,他們也不過是一笑了之。既然如此,我更加不能多說什么,見我沒有回應,嬸嬸將矛頭又指向堂姐霍寶庭。
堂姐比我年長十歲有余,如今正在一家知名會計師事務所上班,薪資豐厚、工作強度自然也不在話下。加班乃是家常便飯,即使今天是周末,難得全家人匯聚一堂,她從進屋開始至少接了不下五個電話。
“寶庭啊,你今年就要三十三歲了吧,還沒有男友啊?女孩子嘛,最重要的就是有好歸宿,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堂姐尷尬地笑,從小她就是個乖寶寶,一路走來皆是按照大伯和伯母的意愿,就連工作,也是順應伯母的心意。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她說喜歡畫畫,結果被伯母一票否決。
“我是關心你才說真心話。”嬸嬸吹了吹紅茶,用食指和拇指夾起一塊司康,小心地咬了一口,“女人嘛,職位再高最后也是為男人做嫁衣。我們家阿鳴雖然走了幾年霉運,但到底是男孩子,等到他畢業也不過二十八歲,男人三十好年華,女人過了三十就殘了哦。”
聽到這句話,大伯母深深嘆了口氣,隨后開始抱怨女兒不爭氣,大意就是年逾三十卻還沒有男友,數次相親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簡直讓她在一群姐妹中抬不起頭來。
堂姐只能用喝茶來掩飾窘迫,我卻覺得好笑,不久之前,夸耀女兒年薪數十萬的人不也正是大伯母嗎?此時此刻,尚未婚配的堂姐居然成了她的羞恥?
“話說……”母親干咳了一聲,岔開話題道,“阿鳴怎么去了那么久?”
嬸嬸“哦”了一聲,她的眼珠子一轉,指向我說道:“疏影,你去上樓把阿鳴叫下來吧!”
我稍稍一愣,母親輕輕撞了下我的手臂,我只能起身向樓上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來叔叔家,對屋子的格局非常不熟悉,更不知道堂哥住的是哪一間。走上二樓,周圍忽然變得異常安靜,就連樓下嬸嬸不時發出的咯咯笑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堂哥,到底住在哪一間呢?
這時,我的耳邊忽然傳來“咯吱”一聲。
這個聲音又刺耳又怪異,好像有什么重物在半空中晃蕩一樣。
走廊的盡頭的屋子房門虛掩,那種奇怪的聲音就是從這間屋子里傳出。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一步步向那間屋子走去,試探著開口問道:“堂哥,你在里面嗎?嬸嬸叫你下……”
房門被我緩緩推開,只見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被吊在有如八爪魚般華麗的頂燈上,一條電線纏繞著他的脖子,身子在空中搖晃,發出“咯吱咯吱”的怪異聲響。他忽然轉了個身子面對著我,我分明看見堂哥眼珠瞪出,舌頭將吐未吐,臉皮脹成了可怖的紫紅色。
我不能呼吸,踉蹌著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墻壁。
突然,或許是頂燈無法承受一個男人的份量,只聽見一聲巨響,頂燈帶著堂哥一齊掉了下來,精美的吊燈十分沉重,頓時將堂哥的腦袋砸爛,一顆眼珠子從他的眼眶滾了出來,咕嚕嚕地來到我的腳邊。
他就這樣看著我、他就這樣看著我,半吐的舌頭仿佛正在對著我微笑。
浴缸里放滿了水。
透過微微拂動的水面,我可以看見浴室上方扭曲的天花板。非常奇妙的感覺,如夢如幻。
水很涼,我從浴缸中坐起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冰涼的水珠從我的臉頰滑落,就像是眼淚。然后我拿起一旁的美工刀,對著左腕狠狠地割了下去。
鮮紅的血珠一滴滴落入水中,漸漸化開,但或許是我下不了狠心的關系,傷口并不深,出血也不算多。
再來一刀,再來一刀就好了。
我握緊了刀柄,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用力再割上一刀的時候,忽然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疏影!疏影!你媽說你在家啊,開門!快點開門!”
那是舅舅的聲音,我頓時一驚而醒。
窗外晨光熹微,輕輕掠開窗簾,東方地平線上有一道明亮的金光緩緩射穿薄霧,將學校的樹木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四周依舊很靜謐,只有田徑社的隊員們在操場跑步。
轉眼間,我的研究生生活已經開始了兩個多月,堂哥霍鳴梭去世四個月。
就是從我親眼目睹他上吊自殺那天開始,我開始莫名發夢,都是這個關于“自殺”的夢。
在夢中,我身穿高中制服,躺倒在冰冷的浴缸中,然后用刀片割脈自殺。危急關頭,舅舅的敲門聲將我驚醒。
雖然不至于夜夜噩夢,但是隔三差五來一次的感覺亦很不好受。
我從來沒有興起過自殺的念頭,這個噩夢不僅來勢洶洶,而且莫名其妙。
仔細觀察左腕,一條細細的青筋在皮膚底下隱約可見,不知道是不是從這個方位割下去,鮮血就會像那些電視劇里拍的那樣如涌泉般噴出,然后我的生命就會隨著這些血液緩緩而去。
堂哥為什么會選擇那一天自殺呢?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他爆裂的眼珠和微微吐出的舌頭。在經歷過最初的恐懼和失去親人的震驚之后,我實在想不通堂哥自殺的理由。
如果那是在六年前,或許可以說是無法承受高考失敗的挫折,但是偏偏他拿到了本市乃至全國排名第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嬸嬸的表情從洋洋得意突然轉換為悲痛欲絕,她甚至當場噴出一口鮮血,隨后撲倒在堂哥的殘軀之上。
走廊里開始傳來喧囂的人聲,那是準備去早自習的同學。現在寢室里只有我一人,室友岑嘉瑤跟熱戀中的男友一起去了外地旅游,她是個戀愛動物,常說的名言便是“無愛不成活”。
那么我呢?桌上有一支凌美寶珠筆,紫色筆身搭配黑色筆帽,顯得穩重又雅致。那正是符合井原秀的品味,也是他送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
“恭喜你考取研究生。”
然后呢?沒有然后了。
研究生生活和本科大不相同,除了公共課之外,專業課很少,導師負責指點迷津,平時的積累都要依靠自覺。我想起最近需要找一本叫做《西湖老人繁勝錄》,于是收起心中的感慨,急忙梳洗準備去圖書館。
還不到九點,圖書館里已經人來人往,底樓好一點的沙發坐上擠滿了人,還有一些桌子上放著水杯,一看就知道是在占座。
好不容易等到大廳旁的自動儲物柜有空缺,我剛把書包塞進去,突然看到門外有個熟悉的身影。
本以為經過數個月的沉淀,我已經心如止水,可是此時看到“他”的背影,我竟忍不住心跳若狂。
他比我年長兩歲,怎么會突然來到我們學校?
一雙纖細又白皙的手伸了過來,和他十指相扣。那是一個曼妙的背影,可惜始終背對著我,讓我看不清楚女方的長相。
這個女人是誰?是因為她,他才拋棄我的嗎?
我就這樣定定地站在圖書館門口,任由感應門不斷開關,或許我的表情依舊平靜,但是內心卻早就波濤洶涌,掀起陣陣驚濤駭浪。
深深吸一口氣,我準備去看個究竟,可就在我踏出一步的時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
“霍疏影,別這樣。”
低沉的聲音,那只手的主人將我拖進大廳,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人群之中,而我,也錯過了見一見情敵的最好時機。
“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