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若非嬸嬸的阻擾,我父親倒是很喜歡霍鳴梭。
我和他的名字都是父親所取,來源于宋代詞牌名。當時霍鳴梭算是霍家唯一的男性后代,父親很是看重他。想來也是,霍鳴梭天生聰敏,讀書出眾,初中時代,他在那所重點中學年年都是年級組前三名,中考時不出所料,被本市最好的高中提前面試錄取,成為我們家族中一段佳話。
同時叔叔也因為經營有道,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那段日子,嬸嬸特別熱衷于組織家族聚會,每次都要展示她手上的那枚碩大鉆戒。
可惜后來,堂哥的考運逐漸殆盡,竟會有連續六次落榜的遭遇,這也是讓我們家中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當然,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會在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不久上吊自殺。
“巧芳她……最近總是做噩夢。”叔叔說一句停頓一會,吞吞吐吐,像是在思考怎么敘述比較恰當。“她夢見鳴梭一直一直在哭,說自己少了一魂一魄,變成了殘缺之身,要媽媽救他。”
嬸嬸聽到這里,突然嚎啕大哭,周邊的幾個留學生都射來詫異的眼光。
母親急忙遞紙巾,勸解了好一會才算讓她止住了哭聲,叔叔得以繼續講道:“她……連著幾個禮拜,幾乎隔上一兩天就會做這個夢,而最近的一次,鳴梭責問她,為什么身為母親,卻置孩子于不顧!”
“于是……于是我們去了青云觀,有位道長說這是由于鳴梭去世時還是心懷怨恨,魂魄未齊的緣故。所以……所以要請親戚中年歲與鳴梭相仿的晚輩找一天吉日,為鳴梭招魂。”
我頓時啼笑皆非,張口便嘲笑道:“你們居然聽信道士?那個青云觀的道士收你們多少錢啊?”
話音剛落,母親頓時伸手打了我一下,然后平靜地說道:“明白了。那么,招魂需要什么準備嗎?”
母親的言下之意,竟似乎是要代替我答應,我急道:“媽,我不要去招魂!”
叔叔說道:“也不要什么特別的準備,到時候只需要請疏影提著鳴梭的舊衣服,站在墓前喊他的名字就成了。道長說,只要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喊七次,鳴梭失去的那道魂就能回來。”
“我不……”
“好的,我們會帶疏影同去,你們不必擔心。”
不待我開口拒絕,母親卻搶在我前頭一口答允。
“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話和疏影說幾句。”叔嬸二人千恩萬謝,此時我突然發覺,不過是短短幾個月,嬸嬸的模樣忽然就從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婦變為華發蒼顏的老人。
我想要說的話,這時候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疏影,你的態度不該這樣傲慢。”待叔嬸離去,母親嘆息道。
我冷笑道:“我只記得以前她不準霍鳴梭喊你伯母。”
母親平靜地說道:“當初他們待我們怎樣,我都知道。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我也能理解失獨的痛苦。你嬸嬸真情流露,沒有做假。你就幫幫他們隨便喊幾聲鳴梭的名字,了卻他們的心愿不好嗎?”
我將臉轉過去,拿起手頭的馬克杯,一口一口喝著冷掉的咖啡。
“其實妮嬸嬸她……也很可憐。”母親猶豫著開口,似乎在思索應該怎么說,“你叔叔在外邊,好像有個女人……所以時常會心理失衡,你就看在鳴梭的份上,幫幫她吧!”
叔叔外面有女人?我并不是很驚訝,畢竟現在這種暴發戶身邊沒有幾個情婦就好像不合群一樣。反而是同為男人的父親,微微搖頭,似在為弟弟感到羞愧。
三天后,我們一家三口和叔嬸二人在清晨五點就驅車趕往我堂哥霍鳴梭的長眠之地——憩園。
大約六點多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時間太早,憩園里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在拜祭,還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在干嚎。或許是氛圍影響到了嬸嬸的情緒,她立刻開始抽泣。
叔叔專門為堂哥買了一塊獨立墓地,大理石墓碑上有一張他高考時的報名照,似笑非笑,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今天天氣不佳,陰風陣陣,天空也是陰沉沉的烏云密布。或許是前幾晚噩夢的影響未消,我望著堂哥的照片,心中琢磨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他把自己的脖子伸進繩套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為什么要選擇那個時候自殺呢?
叔叔取出一塊手帕,沾上帶來的純凈水之后,細心地擦拭墓碑。尤其在拂過兒子相片的時候,他停頓了幾秒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按照青云觀道士的說法,嬸嬸需要準備一件堂哥曾經穿過的外套,然后在襯里用筆寫上生辰八字,讓親屬中年齡相仿之人、最好是女子手持這件外套,在他的墳前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呼喊四遍他的名字。
最后將這件外套燒化在他墳前,那么他缺少的一魂一魄就會回來。
嬸嬸準備的是一件堂哥曾經穿過的校服,雖然我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是在母親嚴厲眼神的威逼之下,只能不情不愿地接過校服。
我像是個跳梁小丑,高舉著校服嘴里喊著:“霍鳴梭!霍鳴梭!堂哥!你回來吧!你回來吧!”剛開始我感到尷尬喊不出聲音,遭到母親的幾個白眼之后索性自暴自棄,扯開嗓門大聲叫了起來。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叫四遍,所以我足足叫嚷了十六遍。
此時臨近八點,周圍掃墓的人流開始變多,大家都用看笑話的表情遠遠注視著我,讓我恨無地洞可鉆。
“招魂”結束之后,嬸嬸將這件校服緊緊摟在懷里,哭了好久才將其塞入鐵桶中焚燒。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這時我發現不遠處有個二三十歲的女子看著我們。
她一身素潔的打扮,黑色長發隨風飛舞,手捧一束潔白的百合花。我原本以為她是我堂哥墓碑附近的死者家屬,后來卻發現她的注意力都在我們身上。
校服焚燒干凈之后,嬸嬸又是絮絮叨叨了很久,無外乎向堂哥傾訴別離之情,叔叔勸說她離開,嬸嬸突然發怒。
“少碰我!少用碰過別的女人的手碰我!一直以來都是我和鳴梭相依為命!你有那么多女人,你能理解我們母子倆被拋棄的心情嗎?鳴梭肯定是因為對你心灰意冷才會選擇自殺的!”
她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群把注意力再次投向我們。叔叔無比尷尬,拽著她的胳臂就要走,她又是掙扎又是哭叫,我父親幫著叔叔半是攙扶半是提著,將她塞進了汽車。
我滿手都是香火氣味,想著去衛生間洗一下手。洗完手出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個長發女子正彎腰將那束百合花輕輕放在堂哥的墓前。
她低垂著頭神情很憂傷,我想她是在緬懷堂哥,否則不會我站在她身邊有數分鐘之久,她居然沒有發現。
“你好。”
我主動開口,那個女子一轉頭,沖著我嫣然一笑。她長得很美,年齡大約和堂哥差不多,但是法令紋很深,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你是鳴梭的堂妹吧?我以前聽他提起過呢!”
“是,我叫霍疏影。請問你是堂哥的同學嗎?”
那個女子微微點頭,她穿著長裙,裙底露出的腳踝非常纖細,“我叫陳若冰,也是嵐風高中的學生,和霍鳴梭是同班同學呢!”
“我堂哥不幸離世,嬸嬸每到他的忌日都會歇斯底里。雖然很討厭,但是情有可原。”這句倒是我的真心話。
陳若冰忽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倒是不意外。”
“哎?”我不明她所指。
“我覺得你哥哥早就有心求死,只是在選擇哪種方式上舉棋不定而已。”陳若冰說話聲音很輕柔,伴隨著周圍煙霧繚繞,忽然好像那些亂七八糟的雜音都消失了,唯獨留下她空靈的話語。
我愕然道:“早就有心求死……”
她淡淡一笑,向著堂哥的墓碑彎下腰去,“是啊,他試過很多法子了,本來想要割腕,可是又生怕一刀下去割不深,要割第二刀多麻煩。何況若是吃了痛,不見得有勇氣再來一次。所以呢,他曾經說過,還是上吊最方便。”
我聽到“割腕”兩個字,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腳步不穩。那個一直以來困擾我的夢境就如同周圍彌漫著的煙霧一般,瞬間將我的所有觸感吞沒。
此時,我的左腕突然開始疼痛,就好像被刀割一樣。
“賤人!是你!不準你來拜鳴梭!”
嬸嬸刺耳的聲音打破了我的幻覺,只見我的母親扶著她,原本傷心地腳步都不穩的嬸嬸,見到陳若冰之后立刻撲了過來,反手給了她一記耳光。
陳若冰驚呼一聲,嬸嬸呵斥道:“賤貨!都是因為你,鳴梭才會高考失敗!是你!是你勾引他,不要臉的東西!”
眼見嬸嬸越罵越是難聽,我急忙擋在她們兩人之間,一邊抓緊嬸嬸,一邊扭頭對陳若冰說道:“你還是先走吧!”
即使陳若冰抹了把委屈的眼淚匆匆而去,嬸嬸依舊不斷叫囂,聲勢比起之前更甚,直到上了汽車,她依舊滔滔不絕咒罵陳若冰,說是這個女人就是導致堂哥高考落榜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