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章 藥水弄往事(1)

  • 藥水弄往事
  • 任曉雯
  • 11057字
  • 2021-06-02 14:49:23

宋沒用最早的人生記憶,是兩歲時,縮在艒艒船舷邊。水面升起的寒意,使她忽盹忽醒。父親劃船,母親與兩個姐姐相偎。哥哥宋大福浸一只手,滑小槳似的。河水順掌側破開。那手倏然一勾,一指,“藥水弄!”

蘇州河折了一彎,浮顯大片艒艒船。月亮扎進云團,天地暗下來。上頭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燈,跟針刺似的,刺出一點一點亮。岸邊幾個女人在洗浣。腦袋此起彼伏,像一顆顆沒有刨凈的土豆。父親宋榔頭問:“藥水弄嗎?”有蘇北口音嗯一聲。

全家換上體面衣裳。靠了岸,系好船,一腳踩進泥漿。宋沒用身體里仍然一漾一漾,仿佛趟著看不見的水。風停了,蘇州河愈發腥臭。她感覺塞了一鼻孔隔夜屎溺。想打噴嚏,打不出,哭了。

那是癸亥年,蘇北人聽聞上海遍地鈔票,紛紛而來。在城里做繅絲阿姐的遠房表親,建議宋榔頭住藥水弄。老鄉多,方便介紹工作。藥水弄有座藥水廠,還有窯廠、紡織廠、化工廠、機械廠。棚戶跟出疹子似的,繞著廠房瘋長。

宋榔頭一家初至藥水弄,住在艒艒船里。船身開裂,就上岸來。撿幾根毛竹,烤成弓形,搭起“滾地龍”。帆篷為頂,草苫作門,地上鋪一層稻草棉絮。外頭落雨,里頭跟著泥濘。母親讓孩子們撿拾蘆葦、麻袋、碎磚、木板、鐵皮,和了泥巴,反復修葺棚頂。

宋榔頭戲唱得好,還會敲鹽阜花鼓鑼。從香火戲《魏徵斬龍》《劉全進瓜》《秦始皇趕山塞海》,到淮劇小戲《對舌》《趕腳》《巧奶奶罵貓》。一口高亮的淮調,唱得人鄉愁百轉。很快在蘇北老鄉中混熟。

有人介紹他做碼頭搬運。逾月,被辭,又覓了份新工作。每日丑時下更后,接著拉糞車。拉過一晌,應聘掃馬路。他嫌市里統發的紅布衫工作服丟人。不久結識個小揚州,受薦去澡堂當臨時工。修腳、捶背、端茶送水。活計輕松,錢也多,還能趁隙盹覺。

兩年后,宋榔頭還清欠表姐的錢,又摳省零余,打點工頭。有煙廠老鄉牽線。廠里多浙江人,蘇北人只能進煙葉車間。工作重,薪水低,僅招年輕女孩。他盤算幾晚,交了錢,把十七歲的大丫頭送去。

他們開始有大米吃。吃大米的頓數,漸多過吃紅薯。大腿浮腫消褪了,腦門上重新生長頭發。榔頭氣力一飽,便往別處溢。他找了相好,不小心弄出孩子。是個男的,頭頂有兩個旋。“雙旋滾雞蛋,長大做大官”。他疼愛幺兒,每天都去探望。時或徹夜不回家。

宋沒用的母親已經四十五歲。又喘又咳,渾身關節痛,手指發黑變形,走起路來,拖著兩只扁腳,洗衣服都蹲不住了。榔頭揍她。一邊打,一邊從后面肏她。“老婆娘,你的屄松了。”他當著孩子們說。

“媽,什么松了?”宋沒用問。母親兜頭一掌。宋沒用不哭。腫著臉,搖搖晃晃走開。大腦袋像要從窄肩上晃落下來。她長至五歲,只得三四歲模樣。遍體淤青疤痕。肩頭洼了一塊,是被母親用魚鉤剜去的。

大半年后,母親塞一只小竹籃,讓她出去拾荒。她天不亮起來。每天拾的垃圾,能賣一二百文,偶爾四五百文。還到小菜場撿取爛菜敗葉。時或偷幾捧新鮮的。人家憐她羸弱,不予計較。

宋沒用不識路,經常暈頭轉向。她琢磨了個法子:倘若是左拐,接下來的路口,便連續左拐。兜兜轉轉,總能回到原地。她甚至搞不清左右,就區分為:拿筷子的手的方向,不拿筷子的手的方向。

宋沒用邊走邊記:一家商店,一桿路燈,一個小攤子。熟稔后,嘗試更遠。她用三個月,走遍檳榔路、草鞋浜路、小沙渡路、勞勃生路。又花半年,走出第十三警區。她逐年長高,逐年往外走。

垃圾是宋沒用的玩具。拾了一角碎布,便想象自己有件衣服。把碎布比在鎖骨上,來回捋折,仿佛在整理領子。撿到一張廢紙,便假裝是鈔票。塞進兜里,又掏出來,學著二姐腔調,對空氣說:“老板,來罐白蘭霜。”“老板娘,要盒雙美人香粉。”她曾掘到半個骷髏頭,表面發黃,頂端破一洞。洗了洗,當頭盔玩。還曾穿過小半個上海,把整幅涂瓷漆鐵皮拖回家,藏在鄰居雞棚里。那是宣傳高檔肥皂的廣告牌。

宋沒用最有感情的,是藥水廠后門的大垃圾堆。拾荒的孩子們,蠕蟲似的,爬上爬下,翻來揀去。宋沒用上到垃圾堆頂,看到灰壓壓的草棚間,露出磚墻磚房,赭色的,褐色的,鴉青色的。那是工廠。窯廠、紡織廠、化工廠、機械廠。每一家都挑起煙囪筒。黑煙時而沖天一線,時而揚灑如旗。風向紊亂時,黑煙跟著亂,在筒口糾纏成團。

除了煙,還有水,從鐵管子里滾滾而出。滲著泥,繞著棚,淤成臭烘烘的小浜。“棚戶區,陷人坑;天下雨,積水深;腳下踩,陷半身。”小孩們一邊唱,一邊踩水玩。宋沒用不敢玩,躲在用泥土填高的地坪上。母親告訴過她,蚊蠅跳蚤,都是臟水爛泥變出來的。她怕沒頭沒腦的小黑點,往眼眶、鼻孔、嘴巴里鉆。還怕身上被咬出紅痘痘,米粒大小,越抓越癢,直至血淋淋的。

宋榔頭離開澡堂。澡堂是揚州幫地盤,新的揚州老大看他不順眼。他去面粉廠,做臨時工,扛面粉袋。繼而攢了錢,托著東鄰蔣大哥,做起黃包車夫。蔣大哥和榔頭,外加一對姓孫的高郵兄弟,從開車行的蘇北老鄉那里合租一輛人力車。孫氏兄弟拉白班,他和蔣大哥拉晚班。榔頭從面粉廠下班后,隔天輪流,拉六七個鐘頭的“車屁股”。凌晨幾小時,出讓給一個阜寧老頭。老頭六十二了,怕巡捕和乘客看出年齡,黑帽遮面,只露兩只眼睛。

現在,除卻面粉廠工資,每月能多掙十來塊。偶遇乘客慷慨,單趟就有一塊錢。他們那輛車,是工部局牌照,俗稱“大照會”,可跑華界、法租界、公共租界。榔頭滿上海兜轉。吃紅燈時,和其他車夫斗嘴說笑。綠燈一亮,即刻抖起車桿,往前飛躥。超過馬車、汽車、自行車,蹭過穿制服的交警,直至被下一紅燈攔截。

入伏后,面粉廠淡季。榔頭睡飽了覺,閑暇花不完,就去茶室。聊天、打牌、聽評彈。偶被鄰居拉著麻將,連打連輸,不敢再賭。他知道哪幾條巷子里,有廉價鴉片窩。蔣大哥告誡碰不得——他以前的搭檔,就讓鴉片廢了。

有陣子,榔頭迷上“江北大世界”。婆娘說:“帶上沒用吧,讓可憐孩子領領世面。”榔頭不喜歡宋沒用。她長得像她媽,枯癟癟的,仿佛從舊生活里走出來。哀求再三,勉強帶上。婆娘囑咐宋沒用:“好好盯著你爸,要是他又見那狐貍精了,就回來告訴我。”

榔頭通常到法租界安納金路。有時去八仙橋、寧波路、愛來格路、東自來火街、西自來火街。他怕女兒走失,拿麻繩系住她腰,一路牽著。江北大世界,把戲多得不敢想。說書、車技、劍術、斗獸、馴猴、說唱、吞劍、氣功、變戲法、獨角戲、西洋鏡、木偶戲、走鋼絲、說因果、唱大鼓、現代話劇、畸人表演。還有江北戲班,街角隨意搭個臺,就開唱起來。

宋沒用最愛西洋鏡。榔頭交過兩分錢,將她抱近小圓洞。她透過油污斑斑的放大鏡,看見一個黑木匣子。里頭有撐洋傘、戴窄沿帽、穿鯨骨裙的女人。捻著裙擺,站在田野里。縹碧的天,蔥黃的地,深深淺淺的花。每一種顏色,都比真實世界的鮮亮。宋沒用看得腦袋一嗡一嗡,感覺自己也活在了畫境中。

榔頭開始胃疼,時而拉稀,時而便秘。后頸起泡流膿,雙目見光落淚。體力也變差。蔣大哥說,車拉久了,都有這毛病。婆娘卻道:“被外頭狐貍精掏空了吧。”

拉白班的孫家弟弟,被一個洋買辦包下。每月發十塊銀元,提供食宿衣物,另有小費。孫弟把私人包車牌照租給蔣大哥。蔣大哥很快有了私人熟客。是幾個妓女,假裝成良家,在“上只角”坐車閑逛,尋覓金主。偶有巡捕查車,就讓嫖客冒充是包車的東家。

拉上“野雞車”后,每月能掙四五十元,扣掉三元牌照費,七元伙食費,約抵小學教員薪水。蔣大哥拆掉滾地龍,建起了草棚。棚頂是硬鉛皮的,有木門和泥巴墻,墻上鑿洞為窗。又搭出閣樓,每月一元,租給別家。還買了兩件家具。一把椅子,略有高低腳,坐不安穩。一只柜子,舊得辨不出木色,抽屜僅能拉出一半。但它們是真正的家具,讓草棚子體面起來。蔣家小兒子把要好的鄰居小孩帶回家,允許他們摸摸椅子,拉拉抽屜。

蔣大哥有三個兒子,都送去人力車夫互助會讀書,自己也在互助會識字。他計劃拼搏三年,攢夠票子,做轉租人力車的二老板。他將穿起長袍馬褂,成為體面人。

婆娘問榔頭,為啥不拉野雞車。榔頭說,怕被抓罰錢,“鈔票還是小事,上次看到個拉野雞車的,給逮著了,被‘紅頭阿三’拖到上街沿,一頓打。”

“蔣家就沒罰過錢,也沒挨過打。”

“那是他運氣好。他是他,我是我。再說了,做人能一輩子靠運氣嗎。”

婆娘不語,轉頭在孩子們面前嘀咕,“膽子忒小,還算男人嗎,也就欺負欺負家里人。”

臘月里,日本人瘋起來。飛機嗖嗖,炸彈轟轟。宋沒用覺得熱鬧,仿佛過年似的。母親不許她拾荒走遠。“聽說閘北炸沒了,南京路上在打槍。東洋鬼子最愛抓小孩了,尤其你這樣不聽話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兩爿,蘸著鹽巴吃掉。”

少刻,母親又嫌宋沒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聲擾人,便發起無名火,將小女兒餓一頓,打幾下,推出去,“別回來了,讓東洋鬼子吃了你。”宋沒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啞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過去。后夜,大姐出來,抱她回去。給她擦臉,擦手,蓋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歲了,煙廠老員工。煙葉車間濕熱,滿是灰塵煙屑。蒸汽是黃色的,熏得汗水也黃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開始像母親一樣,每日拖泥帶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給她買冰糖。他是鹽城人,泥瓦工。母親時或讓他相幫體力活,卻遲遲不允婚事,“大丫頭一走,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過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氣倏然轉熱。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晝夜嗡嗡聒噪。宋沒用捂著一身汗,等待再熱一些,可以脫卻棉襖,光了膀子亂跑。沒有任何征兆地,瘟疫來了。

起先是蔣大哥家。大兒子低燒、胸悶、喉嚨充血。依了土方,給他灌鹽水去毒。二兒很快也染上。有人謠傳,蔣禿子從“野雞”身上得了病,傳給孩子們,“別以為賺了幾塊錢,蓋個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報應的。”瘟疫隨了謠言,一傳十里。錢家雙胞胎、趙家大伯、孫家媳婦……人跟草似的,隨勢伏倒。

沒有一家去醫院。怕破費鈔票,又救不回人。鄰里湊錢,請了個道士。道士用雞血和了墨汁,說要畫符驅邪。殺的是宋沒用家的雞。那只雞冠萎縮的老公雞,頸上挨了刀,瘋叫著,撲騰著,滿地跌撞。婆娘跟在后頭嚷嚷,“為啥殺我家的雞,招你惹你啦。”

有勸道:“道士算過了,你家的雞最靈驗。”

“要是不靈驗,你賠我嗎。”

“怎會不靈驗。烏鴉嘴,呸呸呸。”

也有說:“報紙老早講了,這里公共衛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沒道理。瞧瞧,豬圈挨著屋子,雞鴨索性住在屋里廂,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嗎。”

“人生了病,關到畜生什么事。”

“你窮得養不起,眼熱我們。”

“算他識字,會讀報紙了。”

“我看是給政府收買了吧。為了幾分洋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衛生,‘雌共’衛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讓我們住哪去。”

一時激憤,推搡起來。宋沒用家的老公雞,忽地直挺挺立住,跟個人似的,渾身抽搐。道士趕過去,補一刀。一邊接血,一邊念起咒來。

做過法事后,瘟疫更兇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壓著點哭聲,免得被說大驚小怪。認同“公共衛生”問題的,鬧將起來。有飼養的人家,開始宰豬殺雞。也有舍不得的,鄰居偷偷替他們宰殺了,只好吃癟。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滾地龍,紛紛坍斜傾軋。平日走人的“閻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復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著穢物,裹了霉臭和沼氣,灌進屋子,沒及膝蓋。

疫情愈發被推漲,三戶里病了兩戶。暫且還活著的人們,眉眼耷拉,動作遲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月余,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漿里。棺柩陸續停厝出來。多是楊木的,也有幾具松木的,由碎板拼綴而成。孩子們配不得壽材,就釘個木匣子,或者裝進瓦罐。

漸漸儉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張草席。繼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門口。時有偷衣服的,將剝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過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來,這里一爿,那里半只。

流浪狗嗅到尸臭,抽著鼻子來了。人們用腳踢,用竹竿捅,用吆喝聲嚇唬。它們不怕。它們野了,吠叫的樣子像狼。人們也就顧不得,一心巴望尸體被弄走。

天色微亮時,收尸的來了。戴著手套,將尸體裹了白布,扔在板車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輕的在上。疊壓整齊后,又左右推緊,這才走起來。輪子蹚水,吃力不勻。車身稍一歪,尸體就滑落。收尸人罵罵咧咧,撿起,重新堆好。宋沒用幾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親摁住。一次,母親允許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時候,父親不在。他那頭頂雙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頭家。大姐躺在月光里,嘴唇跟烤焦的魚皮似的,哈出一口口腐敗氣。下半夜,野貓嗚咽。宋沒用伸了手,沒摸到大姐,咦一聲,又睡過去。不知多久,母親踢醒了她,“起來,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霧重,全地染了濕氣。二丫頭拉緊母親,母親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貼著宋沒用,粗重的呼吸,噴在她頭頂。宋沒用眼皮發沉,膝蓋發軟,只想逃回夢里。

母親猶豫再三,給大丫頭留了背心褲衩。褲衩是本命年新買的,一點亮紅,扎在晨色中。收尸人一卷,一拋。紅色落入板車尸堆,不見了。母親發出一記細細的聲音,仿佛喉嚨鯁著了,繼而喘咳起來。宋沒用耳朵一刺涼,清醒了。眼巴巴看著板車,東一歪,西一斜,從家門口遠去。

逾數月,瘟疫結束了。有人在弄口墻垣上,用石灰粉寫了四個字:“人口平安”。幸存者盤點損失,振作生活。母親把大丫頭的頭繩發夾,隨手給了宋沒用。兩件短口衫,一雙蝴蝶鞋子,自己試過,穿不了,給了二丫頭。

二丫頭在“鋼窗蠟地”的花園里弄做娘姨。工作是父親的姘頭介紹的。父親讓她喊“孃孃”。孃孃是個鹽城寡婦,在同一條弄堂上班。初次見面,送了雙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頭覺得花露水好聞,做娘姨體面,“孃孃”比親媽和氣。

二丫頭面孔圓白,一道垂絲前劉海,發鬟綰低在后頸窩。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長褲,反系一條愛國布圍裙。休息日換上織錦緞旗袍,頭發松在肩上,仿佛月歷牌人物。

宋沒用整天黏她,讓她講講“無餓的”。東家封先生,教二姐學洋文。二姐一詞半句的,轉授給宋沒用。宋沒用把“world”記成“無餓的”。在二姐的“無餓的”里,人們去大光明看電影,在王開照相館拍照,至吳良材配眼鏡,到培羅蒙置西裝。男女摟著跳舞,還在同一個水塘子里游泳。有種物什叫電風扇,會自己吹起風來。還有電話和留聲機。女孩們吃冰淇淋,“就是一種冷的糖,黏黏的,軟軟的”,封先生請二姐吃過。

封先生和洋人打交道,熟悉多種洋文。他家有煤氣、浴缸、抽水馬桶,還有小汽車。封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會。和傭人說話輕聲輕氣,笑瞇瞇的,還替二姐拉門。模樣也好,像趙丹。宋沒用問:“趙丹是誰?”“一個很漂亮的明星。”宋沒用恍然道:“哥哥說了,有次見你和一個拄拐棍的矮男人在街上走。”二姐臉紅了,甩手一耳光。少時,拉過宋沒用,替她揉一揉,“那不叫拐棍,叫文明棍,‘司的克’。”

母親聽不得“風(封)先生、雨先生”,拿鉗子戳她,罵她不要臉,“別以為賣屄給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頭隔開她道:“你再打,我不給你送終了。”母親這才作罷。二丫頭對宋沒用道:“還真指望我送終,笑死個人。我要走得遠遠的,讓死老太婆自己折騰去。對啦,她以前不是愛說‘死了算了’嗎,現在怎么不說了。”

母親的確不說了。她先前失了幾個兒女,傷心一陣子,也就熬過去了。這次大丫頭過世,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這件事,離自己不遠了。她現在走路更喘,睡覺常把自己咳醒。幾次半夜透不過氣。仿佛整個胸膛里,裝滿帶血絲的濃痰。吐到氣竭了,痰液便卡著喉嚨,忽上忽下。漸至高燒起來,仿佛有團文火,在背脊骨上烤著。她幾次以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輩子,居然來不及享福,就要去死。這讓她惶恐,又無法忍受。

她開始念叨老話。比如,看見黑貓會得病;朝井里撒尿要遭雷劈;吃魚不能翻魚身,否則諸事不利;把筷子豎在飯上,會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沒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

她從煙紙店討來一張觀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頂。每日雙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薩保佑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有錢花,有飯吃,有兒孫孝順。宋沒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給觀世音娘娘磕頭,磕得越響,就越靈驗。”觀音的臉被畫腫了,腦后一大輪光圈,酷似雞蛋餅。宋沒用胃里一抽抽地餓起來。

母親道:“你要待我好,菩薩才能保佑你活著。”

“菩薩為啥不讓大姐活著?”

“因為她心不誠。”

“那她死了以后咋辦?”

“死了以后,閻王爺審審你是壞人好人。壞人扔在油鍋里炸酥了。好人重新變成小小囡,從娘肚子里生出來。”

“大姐重新生出來,就變成我妹妹啦。”

母親兜頭一掌,“話忒多,沒完了,”又道,“以后不許再提‘死’字。”

宋沒用扁起嘴。

“不許哭。”

剛冒頭的哭聲,被唬得縮回去。宋沒用噎了一口氣,打起冷嗝來。是夜,睡不安穩,夢見拖走大姐的收尸人。她已記不清大姐模樣,卻把收尸人記了個清。馬臉,窄目,身量高長。衣服補丁疊補丁,辨不出原來形狀。仿佛為了俯就這塵土的世界,他彎了腰走路,下巴幾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個長長的躬。身后板車上,哭聲細碎不絕。宋沒用想起油鍋、黑貓、墳香似的筷子。“觀音娘娘救我。”驚呼而醒。

蔣大哥三個兒子都瘟死了。他大病一場,染上煙癮。榔頭找了兩個月,在法租界“燕子窩”里找到他。他正歪著腦袋,湊在一籠煙燈旁。小廝捏了煙針,將煙泡子挑進煙鍋。他把竹煙桿子一搠,架到煙燈上。榔頭跌足詈罵,與小廝推搡。來了兩個大塊頭,捋起袖管,左右夾押,把他從一榻榻煙鬼間拖過去,扔出門外。

榔頭只得重新找搭檔。新搭檔姓范,人稱“范猴子”。榔頭問猴子,他老家海門,算是蘇北的富地方,為啥一個人來上海。范猴子說,他爸嗜賭,賠光土地,家里十幾個娃等吃飯,“幸虧出來了。上海這地方,滿街隨便撿錢。”“瞎講,哪有這么容易。”“那是你門檻不精,來來來,我教你幾招。”

范猴子在上海待久了,學會聽音識客,分辨老上海人、外地人、新上海人。后兩者統稱“鄉下人”。鄉下人隨便“斬”,繞路、亂改價、中途停車勒索。碼頭附近,“鄉下人”最多。尤其穿長衫那些,喊不起小汽車,又嫌自己拎提箱沒派頭。“這種人最怕被看低,你就偏偏看低他,眼睛橫起來,架子端起來,像我這樣——”乜斜著眼,用鼻腔哼道,“三只洋,少一分不走。”

范猴子在夾衣第三粒紐扣下,開了個洞口,藏一枚鍍銀銅片。在乘客付錢時“調元寶”,詐稱收了假幣。乘客嚷嚷起來,他便解開衣服,任憑搜看。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訛二十多元。“開頭有點怕,后來見了巡捕都不怕。你想想,一樣是人,為啥他們坐在車上,你吭哧吭哧,拉著車跑。讓他們多掏點錢,也是應該的。”

榔頭也弄一枚假錢,藏在防雨帆布底下。得手漸多,“老油條”起來。一日,跟客人說定,三十銅板打來回。拉完單程,耍賴道:“明明講好的,單程三十,來回六十,現在就給錢。”客人也不爭,招來幾個朋友。榔頭見場面不善,撒腿跑,背后挨了一磚。

自此收斂了,又不甘像從前那樣,賺點清湯似的錢。移時,范猴子有個老鄉,被洋人包了車。范猴子說:“支那人又兇又摳門,有啥了不起,咱們拉洋人去。”榔頭道:“洋鬼子都是綠眼睛,怪嚇人的。”“嚇個屁,比上海人和氣多了,上海赤佬都是眼烏珠長在頭頂心。咱們跟洋人混熟了,還瞧不起他們呢。”

榔頭覺得有理,依樣到洋行、戲院、旅館、舞廳、大商店門口蹲點。很快膽子肥了。不管英美人、猶太人、俄羅斯人,徑直往上沖。半年后,他拿新攢的錢,湊著積蓄,將滾地龍升級為草棚,還安裝玻璃窗。弄堂里的其他人家,要么沒有窗戶,要么在墻洞上掛草簾,權作窗戶。一時紛紛來參觀。

榔頭新買了西式便帽,睡覺都不脫。故意拉歪帽檐,抱起手臂,曲一腿,微抖著。一遍遍對鄰居們說:“玻璃窗不值幾個錢,關鍵是洋氣。老子現在專門拉洋人了。洋人爽氣,從來不殺價。有一趟,我拉一對羅宋人,從外灘到南京路。羅宋男人問,‘好媽去’(How much)。我想了,雖然幾步路,??眼睛就到,但兩只胖子,一車子肉,重死我。就大了膽子,伸三根指頭。羅宋人屁都不放,馬上給三只洋,還說‘三克油’(Thank you)。所以吧,我以前真是戇煞了,跟中國人搞不清爽。現在拉三四車洋人,一天就賺飽。當然啦,凡事都有門檻,不是隨隨便便就行的。要學洋文。‘賣斯丹’(Master)、‘賣大母’(Madam),‘力克西(rickshaw)’,曉得啥意思吧。不是吹牛屄,我學得最快了,幾天下來就‘外瑞古德’(Very good),比二丫頭‘古德’多了。她跟上海人學的,純粹是‘洋涇浜’。”

一晚,榔頭拉了個西班牙海員,從虹口到法租界,跑了五英里。海員下車就走,被榔頭一攔,瞬即抽出刀來。榔頭怯了,拖著車子跟住。海員穿過卵石路,進入卡巴萊酒吧。榔頭抓他衣角,被管門的搡出來。

榔頭坐到上街沿,瞅著對面鐵皮路牌。中文字“朱葆三路”,不識得。外文字“SAN PAO CHU RUE”,亦不識得。只知這里叫“血巷”。每至夜間,霓虹跟狗皮膏藥似的,一塊疊一塊。音樂聒得耳朵痛。小汽車,黃包車,載來一車車洋人。多是流氓阿飛,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賭錢。這里的中國女人,被喚作“釘棚”。穿旗袍的,穿洋裝的。嘴唇紅成猴子屁股,發卷硬得像鋼絲,渾身丁零當啷的假珠寶。任由摸奶摸屁股,收個三五毛錢,就給洋阿飛釘一釘。

榔頭忽念到自家姘頭。往地上啐一口,又伸腳蹭掉。外灘碼頭離此不遠,姘頭的艒艒船,就在碼頭邊。他想象江水翻著白沫,撞向岸堤,留下一波波濕跡。煤油燈隨了泊船浮蕩,眼看熄滅了,倏又往亮里一閃。

姘頭的那條船,篷頂破了洞。月光一洞一洞,泄在她臉上。自打他倆的兒子死了,她就冷淡他。他不明白,她要他怎樣。孩子染病后,他天天探望。又給二十塊錢,讓買一副柏木棺材。大人都用不到那么好的棺材。他問她,不說。吵過幾架,欲不來往,舍不得。她是個多么濕軟的女人啊,手又巧,心思又密。有時未免太密,跟隔壁姓蔣的一個德行。生死都在老天爺手心里呢。死就死了,活就活著,有啥好多想。他都死過七個孩子了。榔頭鼻尖發熱,輕哼幾句《席棚會》,被爵士樂擾了調子,便抿住嘴,兩眼定怏怏的。

忽見海員出酒吧,勾著一雙妓女,伙著三五同伴。榔頭堆笑上前,“賣斯丹,車錢,車錢。”海員瞪視他,把一個啤酒洋蔥味的嗝,噴在他臉上。繼而撩起一拳。女人紛紛驚呼。榔頭不及反應,面頰就磕在地上。

顴骨疼,摸一摸,沒血。他爬起來,尚未站直,腰側挨一腳。踉蹌抓住路牌桿子。被人卡住脖頸,往后扯開,仰面扔出去。眼見幾只腳底板過來,他趕忙雙手護面。一只穿皮鞋的腳,踩住他的手,左右揉踐。另有一腳踢他肚皮。他掩護不暇,便蜷起身子。皮肉相擊的啪啪聲,內臟震蕩的噗噗聲,骨骼受挫的咔啦聲。有那么一刻,他擔心人力車被偷,便扭頭張一張。有火辣的液體淋入眼睛。是那個海員,朝他澆啤酒。又掏出火柴,嚓嚓晃響,抽出一支。旁人搶奪火柴,被他一掌推開。榔頭趁機一滾,翻身爬向黃包車,掙扎而起。海員被人攔住,沒有追趕。榔頭撐住一口氣,拖著車子,顫著兩條腿,流著滿面血淚,往藥水弄方向瘋跑而去。

榔頭的右手腕黑紫了,久久不褪。婆娘找了個懂點中醫的老鄉,幫他掰弄一番,念幾句咒。愈發腫起來,硬邦邦的。日疼夜疼,爛出一股餿飯氣味。范猴子來探望,提及仁濟醫館,看病不花錢。

婆娘道:“天底下哪有不花錢的好事體。”

范猴子道:“你出去問問,‘山東路醫院’,啥人不曉得。你男人也曉得,就是沒想到。其實也未必沒想到。”

榔頭說:“我不像那些上海人,吃飽飯沒事干,整天跑醫院。生小囡都去醫院,怪吧。”

范猴子笑道:“你呀你,膽子小,還忒要面子。”

婆娘道:“范阿哥,你再講講,真不用花錢啊。”

范猴子道:“醫院是洋人開的,他們最喜歡做賠本的戇事體。有人講,他們一點不戇,開醫院是為了宣傳他們的菩薩。現在很多有鈔票的上海人,都改信洋菩薩了,叫什么耶穌。也有人講,醫院是裝裝樣子的,洋人暗地里做壞事體,要害中國人。”

婆娘啊呀一聲。

范猴子道:“也講不好。前幾年,我侄子生毛病,中國人看不好,快咽氣了。送到山東路醫院,被洋醫生救回來。山東路醫院里頭,烏泱泱都是中國人,樓都快塌了。洋人近幾年又投鈔票,造了新的樓。六層頭的,比老樓多四層。”

婆娘想一想,道:“我們不信洋菩薩。不過這次我求觀音娘娘,似乎不大靈,換個洋菩薩試試也好,反正不花錢。”

榔頭咕噥:“我不去醫院。”

婆娘喚住宋沒用,“明天陪你爸去醫院。給我仔細著,別讓洋人坑了。”

范猴子睨視宋沒用,道:“這是幺女吧,這么小,幾歲啦。”

婆娘算了算,道:“十歲出頭吧。”

“過幾年該嫁人了。”

“嫁人?想得好。白白吃掉我那么多飯,就想飛走。”

宋沒用羞怯了,拎了馬桶,拿了掝筅,往外走。

婆娘呵道:“現在刷什么馬桶。”由她去。

翌日,榔頭吃過泡飯,加披一件外套,空著袖管,壞手掩在衣襟里。宋沒用扶他,感覺他皮膚滾燙。他抖掉她的手,慢吞吞走出弄堂,叫一輛黃包車。坐穩了,吁一口氣,朝女兒努努嘴。宋沒用也上來,靠邊坐,并攏雙腳,手插在大腿間。

榔頭是外頭跑慣的,閉門數月,早已憋壞。在風里吹了一程,疼痛稍輕,生出點氣力,對車夫道:“小兄弟,新手吧?老哥教教你,車桿子往上提,腳頭就輕了。老哥我是專門拉洋人的。從蘇州河石拱橋下坡,可以連人帶車飛起來。上坡吃力些,讓小癟三們幫忙推推,散幾只銅鈿。不要舍不得,你還年輕,往后日腳長了,才曉得省力的好。”

等了等,車夫不理。他扭頭對女兒道:“上醫院是最容易被‘斬’的。我沒做洋人生意時,經常拉人上醫院。尤其生大毛病的人,急吼拉吼的,隨便你開價。我反而搭搭架子,假裝聽不見,過一歇歇才說,‘做啥?上醫院?啊——兩只洋’。”榔頭翻起眼白,演給女兒看。宋沒用笑了。“醫院里頭啥人都有。挨槍子的,撞電車的,吞鴉片自殺的。還有在工廠上班,一只手卷進機器里的呢,五根指頭全沒了。嘖嘖。”

宋沒用又笑。父親很久沒和她說這么多話了。天底下的事,他樣樣懂,上海話又地道。他命令三個孩子,在家講上海話。宋沒用鄉音重,不敢在他面前開口。此時見他興致高,便輕聲道:“爸,我能不能跟二姐一樣,去當娘姨,領點世面。”

榔頭一怔,“過幾年吧,等你大了,讓孃孃給你介紹人家。”宋沒用不知孃孃是誰,嗯一聲。榔頭想起姘頭了。等到幺女長大,倆人是否還能好著。他有過十來個女人,在她身上花錢最多。數日前,他讓二丫頭告訴她,家中有事,暫不能見,她也沒回話。不會另有花頭了吧,這只白眼狼,小騷狐貍精。一念至此,他手腕大痛,浮出一背虛汗。便掛下臉,掩了掩衣襟。宋沒用以為自己說錯話,抿住嘴唇,左手掐掐右手。

到山東路,付錢下車。宋沒用見一棟方正的建筑,赭褐色外墻,嵌了一排排落地鋼窗。窗玻璃反著光,跟小太陽似的。門口候了一排黃包車,車夫們噶著三胡,覷著人進人出。榔頭挺起胸,徑直往里去。宋沒用猶豫一下,又扶他,被甩開。

榔頭走得慢,幾次被人往來蹭碰。“肏你媽,肏你媽。”漸有火氣。宋沒用熏了一鼻子消毒水味,昏頭昏腦起來。拱頂長廊,櫻桃木雕花護墻,油光光的打蠟地板,每樣顯得不真實。

一樓房間眾多,皆掛了門牌,寫了中英文字。幾條看病隊伍,歪歪扭扭拖長著。榔頭吃不準,該排哪條隊,停步罵女兒:“要你來干嘛的,只曉得東望西望,沒見識的東西。”宋沒用諾諾,靠墻站。

少時,一名修女經過。榔頭啐道:“洋鬼子。”修女扭頭看他。他不禁欠欠身。修女踅回來,用聲調古怪的中文道:“請問需要幫忙嗎?”榔頭不語。宋沒用第一次挨近洋人,看清淺藍眼珠子里,一絲一絲的虹膜。還有睫毛和汗毛,是近乎透明的金色。

修女抽抽鼻子,聞到了什么,上下脧視,指著他的右手。榔頭捻一把膿水,揚起道:“壞了,壞了。”修女做個手勢,引他們往左走。榔頭攔住宋沒用,“等等,”左手窸窣掏摸,摸出錢袋子,“幫我拿著,萬一給洋鬼子偷去。你也別耍花招,里頭多少鈔票,我有數的。”宋沒用接下,抱牢。

修女停在電梯前。榔頭父女也停住,距她三四步。電梯門開。修女招兩遍手,榔頭和宋沒用進去。啟動時,宋沒用嚇壞了,雙手摳住轎廂壁,眼睛盯著梯門上的指針。指針移一格,電梯停一次。

停過三次,出來。榔頭見一條長椅,便命女兒坐,“你跟去干嘛。幫不了手,還添亂。我馬上出來的。你重要東西收收好。”宋沒用捧緊錢袋,眼看他尾隨修女,走入房間,這才挨著椅子邊坐下。

為你推薦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會員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

當年明月 275萬讀過
麻衣神算子
會員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幫人算了三次命后,離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

騎馬釣魚 738萬讀過
奪嫡
會員

【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月落 2.5萬讀過
棺香美人
會員

我出生的時候,江水上漲,沖了一口棺材進了我家。十五年后,棺材打開,里面有個她……風水,命理……寫不盡的民間傳說,訴不完的光怪陸離。

鉚釘 6.5萬讀過
天亮了,你就回來了
會員

《夏有喬木雅望天堂》作者籽月闊別3年全新力作,電子書全文首發。穿越時空元氣少女VS風度翩翩優質大叔。如果愛人突然消失,你會等幾年?江倩兮撞上時空折疊,短短10個小時,外界已過了23年,好不容易追到手的新婚丈夫,轉眼變成陌生大叔?!完美言情男主再添一員猛將:顧池!少年時,他是腹黑學霸,牢牢抓住姐姐的心。新婚時,他是甜美奶狗,撒嬌男人最好命。愛人無故失蹤,他在漫長等待里事業有成,溫潤不油膩的優質大叔誰能拒絕?

籽月 11萬讀過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吉隆县| 浦县| 游戏| 汤原县| 南丰县| 冕宁县| 历史| 揭阳市| 凤城市| 辉县市| 隆化县| 石台县| 黎川县| 许昌市| 东莞市| 达拉特旗| 中山市| 夏邑县| 永仁县| 革吉县| 汨罗市| 筠连县| 雅江县| 南川市| 沂南县| 岢岚县| 晋州市| 辽中县| 中阳县| 如东县| 北票市| 萨嘎县| 南丹县| 怀安县| 靖边县| 边坝县| 宣威市| 旌德县| 台江县| 翼城县| 西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