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70年與新時代經濟學的歷史使命
- 蘇劍主編
- 3854字
- 2021-06-03 10:35:06
4 總結和評論
受傳統科學哲學和科學知識經濟學的影響,經濟學的演變通常被視作呈現出一種線性的累積式發展模式。一方面,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爆發的數學形式主義革命之后,經濟學越來越被認為是最接近自然科學的“硬科學”。而自然科學在當時“邏輯實證主義”科學哲學或“公認的觀點”的影響之下,其發展被普遍視作一個知識不斷積累和進步的過程。自然而然,經濟學也被視作像自然科學那樣遵循這種累積性發展模式。另一方面,主流新古典經濟學當中流行的“有效市場假說”,被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和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等一些經濟學家借用來分析經濟學自身這個“思想市場”。思想市場被描述為像新古典經濟學所構想的現實市場那樣,既是完全競爭的,又是富有效率的。因此,經濟思想的發展必然意味著是一種帕累托改進,不會帶來任何“內容損失”。
然而,這種流行的累積性發展觀點,如今因站不住腳而遭到了絕大多數經濟思想史家的駁斥。就前一個方面而言,作為道德科學的經濟學被認為從本質上不同于自然科學,因而也不可能遵循自然科學的發展模式,更何況自然科學也并未呈現出傳統科學哲學所認為的累積性知識進步。相較于自然科學研究無生命力的物質的運行規律,經濟學研究的卻是更加復雜的有意識的人類的思想和行為。并且,自然科學傳統的直線發展的累積性觀點,早已被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興起的諸如庫恩和拉卡托斯等新的科學哲學理論所駁斥和摒棄。就后一個方面而論,經濟學知識生產和傳播的“思想市場”并不適用傳統科學知識(新古典)經濟學的“有效市場”分析,它既非競爭性,也非有效率。布勞格(Mark Blaug)等著名經濟思想史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樣利用科學知識經濟學的論據來反駁思想市場有效論。他們利用有別于主流新古典經濟學的演化經濟學理論,采取有別于“競爭狀態”的“競爭過程”概念,論證了經濟學這個思想市場是無效率的,經濟學發展必然蘊含著“內容損失”。
因此,現在大部分經濟思想史家已經摒棄了傳統的累積性發展觀點,而是更傾向于支持替代性的競爭性發展觀點。無論是基于后來發展的科學哲學,還是依據新興的科學知識經濟學,經濟學的演變都被視作不同思想和學派并行發展、相互競爭、交替爭勝,從而呈現出周期性波動的發展過程和模式。盡管庫恩的“范式”和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綱領”概念和理論在本質上與這種競爭性觀點是一致的,但在這二者基礎之上發展而來的勞丹的“科學研究傳統”概念和理論卻更好地描述了經濟學這個學科的競爭性演化模式。一方面,“研究傳統”概念更具松散性和包容性,能夠容納和概括紛繁復雜的思想學派以及同一學派當中不盡相同的理論;另一方面,這一概念也更具歷史性和動態性,能夠刻畫和凸顯相互競爭的思想和學派前后相繼的歷史傳承和動態演進。經濟學的發展于是可以看作不同的經濟學研究傳統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換,并行存在、相互競爭和交替起伏的動態過程。
在經濟學總體或一般學科層面,存在著兩大由來已久并長期共存的經濟學研究傳統的競爭和演替。一種是發端于啟蒙運動時期一直發展到現代新古典經濟學,基于靜態的、機械的、原子論的和封閉的本體論和世界觀信條,以及個人主義和均衡導向的方法論信條的西方牛頓主義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另一種則是起源自更久遠的文藝復興時期延續到當代異端經濟學,基于動態的、系統的、有機的和開放的本體論和世界觀信條,以及整體主義和非均衡導向的方法論信條的西方達爾文主義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這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在經濟周期研究領域得到具體而鮮明的體現。一種是秉持西方牛頓主義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的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堅持經濟體系內在均衡穩定的靜態機械的本體論和世界觀信條,遵循構造各種外部沖擊來產生和模擬經濟周期波動的方法論規則;另一種則是秉承西方達爾文主義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的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堅持經濟體系內在非均衡不穩定的動態演化的本體論和世界觀信條,遵循探求體系內部運行動態來驅動經濟周期波動的方法論規則。在這兩大經濟學和經濟周期研究傳統當中,明斯基不僅吸收和繼承了西方達爾文主義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和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而且發展和光大了這種悠久的非正統研究傳統。2008年“大衰退”以來明斯基經濟思想的“重新發現”和時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這種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以及背后更廣泛的達爾文主義經濟學研究傳統的復興和流行。
從歷史上看,這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的交替興衰正像經濟思想的演變那樣,主要受到兩方面因素的影響(李黎力、賈根良,2017)。一方面,如“相對主義”或“外史”史觀所強調的,經濟學的歷史演變深受經濟學科外部因素和力量的影響,包括經濟、社會和政治等歷史狀況和環境的變化,它們更多地影響著經濟問題的選擇和轉換;另一方面,如“絕對主義”或“內史”史觀所強調的,經濟學的歷史演變同樣也受到經濟學科內部因素和力量的影響,包括經濟學與日俱增的專業化、經濟學家知識水平和標準的變化以及經濟學界學術風氣、慣例和價值觀的變化,它們更多地影響著經濟問題的分析和解決。
從這兩方面審視,我們可以理解以上兩大傳統的交替式興衰起伏。外生經濟周期傳統及其背后的牛頓主義正統傳統,自古典經濟學階段開始,在經濟思想史上絕大部分時期占據著主導地位。之所以在后來的新古典經濟學階段被內生經濟周期傳統及其背后的達爾文主義非正統傳統所壓制而淪為非主流,主要原因便在于學科外部力量。在這段時期,人們日益感受到了資本主義的不穩定性在加劇,特別是1929年“大蕭條”的爆發引發了對經濟周期內在產生的大量研究(Medio, 2018)。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二戰之后資本主義迎來“黃金時代”和接下來“大穩健”時期的到來,外生正統傳統又卷土重來,成為主流傳統,而過去的內生非正統傳統則淪為非主流傳統,面臨著絕跡的危險。出現這種轉變無疑與外部環境的變化密切相關。人們對市場經濟穩定性的信念不斷增加,經濟周期逐漸從公共視野和經濟學界淡出。公共部門在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比重大幅上升,政府干預和政策越來越被認為是構成大規模宏觀經濟效應的主要來源,經濟收縮和波動于是順理成章被歸咎于政策誘發的偶然事件或沖擊,而不是經濟體系的內部動態(Zarnowitz, 1985)。當時爆發的冷戰,也對新古典理論這種能夠防御極權主義對西方威脅的正統理論類型產生了極大的需求(賴納特、達斯特,2007)。但同樣不可忽視的是,這種轉變同樣與學科內部因素息息相關。在20世紀50年代阿羅—德布魯模型誕生之后,一般均衡理論的影響不斷上升。加上當時數學形式主義革命(現代數理經濟學和計量經濟學興起)的爆發以及線性數學模型的便利和流行,共同推動了均衡—外生沖擊傳統的回歸和發展。
從以上經濟學研究傳統演替的歷史經驗來看,明斯基經濟思想在這次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的復興因而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在歷史上,每當爆發嚴重的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和背后的達爾文主義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便會得到復興和關注,因為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及其背后的牛頓主義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往往無法解釋危機的爆發,正如在十年前那場危機中發生的那樣。面對那場“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以主流新新古典綜合DSGE模型為代表的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既未能預見到這場危機的爆發,也無法解釋這場危機的產生,更無法提供有效的應對之策(李黎力、沈梓鑫,2012)。因為如上所述,在這種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的本體論和世界觀當中,危機就不應該發生,市場能夠自動地實現均衡和穩定。正是在這種西方主流經濟學遭遇失敗的背景之下,過去被忽視被遺忘的“名不見經傳的”美國已故經濟學家明斯基的經濟思想才“重見天日”,被經濟學界內外廣泛關注和討論。作為最佳地剖析了經濟危機和周期內生性的當代經濟學家,明斯基思想的流行因而代表的是過去瀕臨絕跡的達爾文主義非正統傳統及其內生經濟周期傳統的振興。相比于外生經濟周期傳統的最新經濟周期理論,作為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最新理論的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被廣泛認為與過去的歷史經驗更為契合,并對此次危機更具解釋力,以至于這場危機被普遍冠以“明斯基時刻”(李黎力,2013)。
然而,以明斯基為代表的這種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及其背后的達爾文主義傳統的復興,是否就意味著它們已經取代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及其背后的牛頓主義傳統,而成為占支配地位的主流傳統呢?從危機降臨十年后的今天來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當今主流經濟學界雖然意識到明斯基經濟思想的重要性,但是卻沒有真正接受和發展明斯基所代表的非正統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李黎力,2017d)。相反,他們基本上只是將明斯基的部分思想有選擇性地吸收和納入他們的理論,著力于維護和發展他們的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這主要表現在他們將明斯基所強調的金融的角色植入他們標準的DSGE模型框架,將金融分析以金融市場不完全(源自信息不對稱或非競爭性市場的“摩擦”“扭曲”)的名義“嫁接”在傳統的實物分析之上,從而構造一個金融非中性的特殊市場情形。當前宏觀經濟學依然奉自由市場理念為圭臬,相信經濟體依靠市場調節能自我矯正,因而致力于探討和“構造”產生經濟周期波動的外部沖擊的性質,而不是經濟體系內在地滋生不穩定性和危機的力量。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以上所述的“絕對主義”史觀所強調的學科內部因素在研究傳統的交替起伏中發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當前的牛頓主義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過于強大,依然主導著主流經濟學界。宏觀經濟學界對DSGE模型的大規模“專用性人力資本投資”產生了路徑依賴和鎖定,以至于依然遵循著正統的外生傳統的本體論和方法論規則。在這種背景之下,未來內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的復興依然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