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家住在園口鎮。這是一個小地方，你騎著自行車只要半個小時，就能橫穿小鎮。在這兒，哪怕是發生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會很快人人皆知。

柚子的父母在菜場旁邊經營一家理發店，柚子常常去店里玩，她喜歡看爸爸給別人剪頭發，喜歡看爸爸將剃須膏抹滿客人的下巴，熟練地刮幾下，胡子就和泡沫一同消失了。

客人們坐在椅子上不能動，也就不能干其他的事，便喜歡沒完沒了地說話，理發店里充滿閑言碎語，柚子想不聽都難。星期天柚子去店里時，便聽到好些人打聽著外婆變成熊的事。她明白，在鎮上其他的理發店里，大家肯定是更加熱烈地談論著外婆，肯定也有其他的小孩待在旁邊，把這些閑話裝進了耳朵里。

到了星期一，柚子離家去上學，腳步越來越沉重，她的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她到達教室時，還沒來得及放下書包，就有一大堆同學圍過來，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她。

“聽說你外婆變成了一頭熊，這是真的嗎？”

“聽說她是紫色的，還能說話，這是真的嗎？”

“你外婆還認識你們嗎？她會不會咬人？”

“她是不是中了邪惡巫婆的魔法，才變成熊的呢？”

……

柚子不想回答任何一個問題，生氣地撂下書包，目光很快鎖定在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身上。

“段飛雨，一定是你到處亂說的，對不對？”柚子大聲說。

“我才不是亂說！昨天我特意到你外婆家去，看到一頭這——么大的熊！”段飛雨伸手在眼前比畫，“她也看到我了，眼睛里放出寒光來，我還以為她要吃了我，嚇得一口氣跑回我家！幸好我跑得快哪！”

圍觀的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仿佛昨天他們也和段飛雨一起去歷險了似的。柚子漲紅了臉，大聲說道：“我外婆才不會吃人呢！”

“她現在可是熊，熊多可怕，誰不知道呀！”段飛雨一本正經地說，“幸好我家離得遠，真擔心住在你外婆家附近的人，他們可能都不敢隨便出門啦！”

柚子想要反駁，可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一直都不是伶牙俐齒的小姑娘。況且柚子愛哭，淚水早已涌了上來，蓄勢待發，她只要眨一眨眼，它們就會奪眶而出。柚子擠開眾人，逃出大家的包圍圈，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

學校的廁所在教學樓對面，經過廁所門口時，柚子沒有停下來，沿著臺階往上走，來到操場上。每個星期一，學校都會利用早讀課的時間舉行升旗儀式，現在負責升旗的高年級同學已經把國旗準備好，廣播里時不時傳出奇怪的聲音，應該是老師在調試廣播。

操場是公共場地，被分派給好幾個班的同學打掃，柚子所在的三年級三班也負責一小塊區域。快要上課了，還有幾個同學在匆匆忙忙打掃衛生。柚子只顧自己生氣，沒注意周圍的情況，直到她突然吸了一鼻子灰塵，原來她來到了打掃衛生的同學身邊。

“對不起。”一個細小的女孩的聲音傳來，“陳柚，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柚子這才回過神來，發覺原來正在打掃衛生的就是她的同班同學，和她說話的女孩是吳葉桐，但大家都喜歡稱她為“梧桐葉”。

“沒有。”

柚子發現自己走得太遠，可她又能走去哪里？總不能離開學校。柚子轉身往回跑，來到教室旁邊，猶豫了半天，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回到教室里。班主任曹老師已經來了，因此誰也沒再跑過來問東問西，柚子松了一口氣。可是到了升旗儀式時，身邊的同學，無論是自己班上的還是別的班上的，都時不時轉頭看她，像是看著外星人，然后他們小聲和旁邊的人說著什么。柚子覺得渾身不自在，甚至不知道該把雙手放在哪里。

“他們肯定在議論外婆的事，煩死人了！”柚子心想，“真想馬上回家去，再也不到學校來了！”

這時，一雙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握住柚子的手，接著站在柚子前面的女孩轉過頭來望著柚子。她留著齊耳短發，臉蛋兒和眼睛都圓圓的，皮膚蒼白毫無血色，像是正患著什么重病。

女孩名叫劉然，小名皮皮，是柚子在班上最好的朋友。兩個孩子住在同一棟樓里，還不會說話時就認識了彼此。父母忙得不可開交時，柚子和哈密瓜常常待在皮皮家。

“不要在意他們。”皮皮說。

“我才不在乎！”柚子嘴硬道。

這一整天，柚子一直裝作完全不知道大家感興趣的話題是什么，無論有誰來問她關于外婆的事，都會被她瞪回去。終于挨到放學，柚子感覺自己像是跑了五千米，累得快要虛脫了。像往常一樣，她和皮皮一起回家，路上柚子和皮皮商量著明天要以怎樣的理由請假不去學校。

“不用太擔心，再過幾天大家遇到更感興趣的事情，就不會總是問你外婆的事了。”皮皮安慰道。

“那需要多少天呢？要是我會魔法就好了，朝大家念一句咒語，他們立馬就能忘了這件事。萬一他們永遠也忘不了又該怎么辦？”

“李婆婆永遠都會是熊嗎？她到底為什么會變成熊呀？”

“外婆說她也不知道，一覺醒來就這樣了，變成熊之前她也沒感覺哪里不舒服。前天爸爸媽媽陪外婆去看了醫生，帶回好大一袋子的藥，吃完藥之后外婆肯定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那就好，不會永遠是熊。”皮皮頓了頓，又問，“柚子，那真的是你外婆嗎？”

柚子嘆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是的。”

“我好想見見她。”

“我可以帶你去外婆家。”

“還是不要了，現在不行。”皮皮皺了皺眉頭，“我有點害怕，柚子，對不起。”

“沒關系，我第一次看到熊外婆時，也嚇得哇哇大叫。等你不那么害怕了，我再帶你去見她。”

況且，如果皮皮被外婆的樣子嚇哭了，那外婆肯定也很難過。柚子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柚子回到家里時，媽媽正在輔導哈密瓜完成幼兒園的作業。柚子剛爬完樓梯，一邊喘氣，一邊看著哈密瓜的作業本，他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最簡單不過的漢字。

裝作哈密瓜不在這兒，柚子像往常一樣，大聲說道：“哈密瓜在哪里？哈密瓜呢？你在哪里呀？”然后她把每扇門都拉開，沒過一會兒就將藏在門后面的哈密瓜找了出來。哈密瓜老是喜歡玩這樣的游戲，柚子不太明白，為什么他不能把自己藏好一點兒？四歲半的孩子的想法真難理解。

明明被發現了，哈密瓜依然很高興，發出咯吱咯吱的笑聲，媽媽把他拉回座位上繼續寫作業。

“你的字寫得真丑。”柚子說。

“這是個性。”哈密瓜不知跟誰學了這樣的借口。

“你也快去寫作業，等一下我們要去外婆家吃晚飯。”媽媽說。

“昨天不是才去過嗎？”柚子說。

“現在外婆是病人，她的心里肯定比我們都要難過，很不適應，我們應該多陪陪她。本來想讓她暫時住在我們家里，這樣更方便我們照顧她，可是你外婆說家里養了雞鴨，地里剛剛撒下菜種，花也需要每天澆水，怎么也不肯來。幸好我們離得不遠，就由我們去她那里，最近一段時間恐怕得天天去，反正有車，也不麻煩。柚子，聽媽媽的話，你對外婆的態度好一點兒行嗎？不然外婆會傷心的。”

“我該怎么做才好呢？我可從來沒想到過外婆會變成熊，也沒有哪一本書說過遇到這樣的事情應該怎么辦。”

“你害怕外婆，擔心她撲過來咬人？擔心外表變成熊，內心也會有了熊的一面，對吧？一開始我也有些擔心，不過就這兩天的情況來看，外婆的思維是正常的，不用害怕。”

“不用害怕，姐姐。”哈密瓜總是喜歡插進家里其他人的談話中，想要表明他能夠理解大家所說的一切，“外婆現在很強壯，可以幫我們打跑壞人！”

“我知道，現在根本沒有壞人敢惹她。”柚子說，“一開始我有些害怕外婆，現在我已經不怕了。可是，我不能突然就把現在的熊外婆當成以前的外婆吧？我做不到！”

“我明白了，你需要一些時間習慣這一切，對不對？”媽媽笑著拉住了柚子的胳膊，“那你慢慢來，不著急，但也不能老是鬧別扭。比如說吧，你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樣，什么東西也不吃。記住一點，柚子，如果我們拋下外婆，她身邊就沒別的人可以依靠。我們要讓外婆明白，無論她變成什么模樣，我們都會陪在她身邊。”

“我們要支持她，是不是？”柚子說。

“沒錯。”

一直以來，柚子最喜歡的人就是外婆。外婆總是那么親切溫和，從來不大聲責罵柚子，不用大人的威嚴逼迫柚子。此外，外婆雖然念書不多，卻有講不完的故事，它們就發生在外婆家周圍的山上山下。有時候柚子出門玩，便忍不住會將那些地方與外婆講的故事聯系起來，甚至會像偵探一樣尋找蛛絲馬跡，想要證明那些故事真的發生過。

外婆，外婆。光是嘴里念著“外婆”兩個字，柚子便感覺心里踏實。沒錯，現在輪到柚子支持外婆，給她鼓勵。在學校被人盯了一整天，累積了一肚子的牢騷與不高興，此刻，它們就像煙霧一樣從柚子心中散去。

敲門聲傳來，接著樓下皮皮的媽媽那咋呼的聲音傳來：“楊姐，你在不在？”

“來了。”

媽媽跑去開門，柚子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開始寫作業。很多小孩拖拖拉拉，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意寫完作業，柚子剛好相反，如果不把作業寫完，她總覺得玩得不踏實。

可是，皮皮媽媽的聲音穿透力太強，一百堵墻恐怕依然無法完全阻隔。柚子一邊在作業本上寫下今天新學過的漢字與詞語，一邊聽大人講話。原來，皮皮家今天有客人要來，她的媽媽準備做一大桌子菜，可她的廚藝不好，正向媽媽取經。兩位媽媽的談話持續不到十分鐘，柚子聽到皮皮的媽媽說：“我明白了，可是做出來是個什么樣子，就不敢保證了。”

“張阿姨終于要走了。”柚子心想。

“對了，楊姐，聽說你媽變成了熊……”

恐怕這才是皮皮媽媽的目的，她和柚子的同學一樣，想要打聽關于外婆的事！房門外，媽媽耐著性子向皮皮媽媽講述外婆生病的前后經過，柚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打開門沖出去，語氣硬邦邦的，說道：“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出門？”

“馬上就走。小張，今天我們家里有點事，先不和你聊了。”

皮皮媽媽意猶未盡，但只能離開。媽媽長舒了一口氣，抱住柚子說道：“你替我解圍了，救了我。昨天稍微好一點兒，今天我出門，好像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在街上等著遇到我，問我：‘聽說你媽變成了熊。’真是煩死了！”

“過幾天就好了。”柚子說。

“沒錯，新鮮勁過去之后，大家也會慢慢習慣的。”媽媽說。

汽車把柚子一家送到外婆家。打開車門時，柚子聽到一聲怪叫，像是外婆的聲音。跟著，好幾個小男孩從外婆家跑出來，爸爸下車叫住他們，發現他們慌張又驚恐，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熊……熊要攻擊我們！”為首的男孩說。

他的皮膚黑得發亮，留著板寸頭。他和柚子在同一所學校里念書，比柚子高一個年級。他姓丁，叫什么名字，柚子就不知道了，周圍的大人小孩都叫他“釘子”。柚子在外婆家附近探險時，曾經遇到過釘子好幾次。有一次也不知為什么，柚子就和釘子一伙比賽跑步，柚子把他們全都甩在身后，打敗了他們。從那之后，每次遇到釘子，柚子都不由得把頭抬得高高的，毫不掩飾滿心的得意。

“那不是熊，那是我外婆！”哈密瓜嚷嚷道，揮舞著他的胖胳膊。

“沒錯，你們要叫她李婆婆。”爸爸說。

外婆再一次發出怪叫聲，像是野獸的怒吼，難道是熊的叫聲嗎？會不會是外婆突然野性大發？柚子急忙抓住爸爸的胳膊，透過竹林的縫隙，看到外婆正向大家走來。幾個男孩嚇得哇哇亂叫，不一會兒便逃得無影無蹤。

外婆一步一步靠近，連媽媽也有些害怕，靠在爸爸身邊。哈密瓜完全沒察覺出危險來，朝外婆那邊走去，被媽媽一把拉回來，將他和柚子一起塞到大人們的身后。

來到柚子一家人面前，外婆終于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他們。她的雙眼毫無神采，就像兩顆鑲嵌在眼眶里的玻璃珠子。

“媽，你還認識我們吧？”爸爸的聲音里也有一絲不安。

熊外婆沒有回答，像沒聽見似的，只是彎腰盯著從媽媽身后露出半張臉來的柚子。從外婆的眼睛里，柚子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趕緊把自己嚴嚴實實藏了起來。

外婆的目標轉向哈密瓜。她故意張大嘴巴，一臉猙獰，沖著哈密瓜一陣怪叫，嚇得柚子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哈密瓜并不害怕，有樣學樣，發出幾聲稚嫩的叫聲。外婆伸手將哈密瓜舉了起來，哈密瓜高興得笑了起來，外婆也跟著哈哈大笑。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柚子媽媽有些惱怒。

“我們倆正用熊的語言交流呢。”外婆說。

“那你們說了什么？”爸爸饒有興致地問。

“外婆問我今天在幼兒園里過得高興不高興，我說米湯被我打敗了。”哈密瓜解釋道。

“你怎么打敗米湯的？用了什么方法？他可比你高好多——”爸爸說。

“米湯的事等會兒再說！”媽媽打斷他們的對話，生氣地盯著外婆，“媽，你剛剛故意嚇唬釘子他們吧？你到底在想什么？要讓大家害怕你嗎？”

“釘子朝我扔石頭，正好打中我的肚子。雖然現在的我有厚厚的皮毛保護，但也很疼啊！”

“為什么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媽媽說。

“小孩子打人就是對的？我就是要給他們一點兒教訓，讓他們長長記性！”

外婆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雙手叉腰，不過她的體形和以前大不一樣，挺著一個圓滾滾的肚子，有幾分滑稽。哈密瓜也模仿外婆的姿勢，說道：“就是，長長記性！”

“我小時候經常被爸爸嚇得哇哇叫，那時候你還老責怪爸爸。”媽媽又說，“果然是這病影響了你。”

“別說了，飯菜都快涼了，吃飯去。”

外婆帶頭往回走，她的腳步輕快，像是在踏著音樂前行。以前外婆走路顫巍巍的，遇到下雨天，即使大人們不說，柚子也會主動扶著外婆，擔心她摔倒。

來到廚房門口，外婆突然停住腳步，拍拍她那毛茸茸的腦袋，轉身說道：“糟糕，我把做飯這件事給忘啦。楊潔，你來炒菜吧。”

“你才沒有忘，就是不想做吧？”柚子的媽媽抱怨道，同時取下掛在墻上的圍裙。

外婆笑了起來，柚子從她那張毛茸茸的臉里，多少看出了一些原來的外婆的影子。

“柚子、哈密瓜，我們去看動畫片。”外婆說。

哈密瓜應聲蹦到外婆身邊，拉著外婆的手去客廳里，可是柚子沒動。外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道：“你不看嗎？不是最喜歡看電視了嗎？”

柚子搖搖頭，說道：“我要幫媽媽洗菜。”

外婆家里沒有安裝天然氣，依然是農村人使用了幾千年的柴灶。爸爸坐在灶前燒火。他個子高脖子長，一邊把柴火放進去，一邊打量著鍋里的情況。明明不擅長炒菜的他，像大飯店里的主廚一樣，一本正經指導媽媽。

柚子幫媽媽打下手，但很快就因為辣椒那嗆人的氣味落荒而逃，鉆進竹林里。竹林旁邊有兩棵很大的芙蓉樹，聽說是柚子出生那年種下的。每年十月或是十一月時，紅紅白白的花擠在葉子里，便是鄉野間最好的景致，柚子一家就會來外婆這兒吃飯看花。柚子眨了眨眼睛，突然之間覺得，還沒變成熊的外婆仿佛就站在樹底下。可是她睜大眼睛，什么也沒看到。

外婆就在屋子里，但又覺得她不在，因為現在的她已經完全不同。柚子感覺自己永遠也無法習慣現在的外婆，更別提站在外婆身邊支持她、鼓勵她。

“今年芙蓉花開放時，外婆肯定能夠變回來吧？芙蓉樹，請你保佑她。”柚子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祈禱。

“柚子，快去地里幫我拔幾棵蔥！”媽媽的聲音傳來。

“好的！”

柚子一溜煙往旁邊的小丘上跑，奔向外婆的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