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柚子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感覺喉嚨干渴，快要裂開似的。她跑去廚房里想倒水喝，卻看到一頭紫色的大熊。

仿佛有人拿冰水從她的頭頂潑下來，柚子打了個激靈，瞬間便清醒過來。遇到野獸時應該怎么做？學校和父母教過的安全知識，她怎么也想不起來，只好死死捂住嘴巴，輕手輕腳地退出廚房。

當柚子以為自己已經走出危險區域時，紫熊的耳朵微微動了動，接著它轉過頭來，目光直直望向柚子。

“柚子，你起床啦。今天早上想吃什么？”

聲音是從大熊所在的地方傳來的，千真萬確！這個有些混濁有些疲憊有些沙啞的聲音，滄桑的聲音，老年人的聲音，是柚子再熟悉不過的了，她不由得停下腳步。

“外婆？”柚子說。

“對啊。”

“你為什么——”

“為什么變成熊嗎？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也被嚇了一大跳！”

柚子呆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有一團東西堵在她的嗓子眼兒里，拼了命要鉆出來，柚子只好張開嘴巴，接著便聽到自己發出震天動地的尖叫聲。這聲音驚起了停在屋外竹林里的小麻雀們，也吵醒了熟睡中的哈密瓜。

哈密瓜是柚子的弟弟，一個圓臉圓眼白皮膚的小男孩。他從床上爬起來，揉著眼睛來到柚子身邊，迷迷糊糊地問道：“姐姐，怎么了？”

柚子用發抖的手指向廚房，哈密瓜扭頭張望，兩只眼睛變得亮閃閃的，像鉆石一樣。他蹦蹦跳跳地進屋，湊近那頭紫色的熊，一本正經地聞了聞，說道：“你是外婆嗎？”

“是的。”

“真酷！”

哈密瓜撲進熊外婆的懷里，發出咯吱咯吱的笑聲。柚子二話不說沖上前去，一把扯住哈密瓜，拉著他走出外婆家的大門。她走得很快，踏過石板小路，鉆進竹林里。大熊并沒有追出來，柚子稍微松了一口氣。

“姐姐，你要干什么啊？我還想好好看看新的外婆！”

哈密瓜不高興地嘟著嘴，想要回屋去，又被柚子拉住了。

“屋里太危險了，那可是熊！”

“那是外婆！”

“那是熊！你又不是小狗，難道能從熊身上聞出外婆的氣味嗎？熊很兇惡殘暴，她可能會咬人！我們不能回去！”

“外婆不會咬我們的！”

哈密瓜依然堅持他的看法，可是柚子瞪了他一眼。他向來有些怕姐姐，不再與她爭論，問道：“那我們要怎么辦？要叫警察叔叔過來把外婆抓走，關進動物園嗎？”

“你讓我想想。”

柚子圍繞著大大小小的竹子轉圈，時不時張望屋里，擔心大熊跑出來攻擊她和哈密瓜。柚子是爬竹子的高手，但哈密瓜笨手笨腳，根本爬不上去，沒辦法逃走。等等，熊會不會爬樹呢？

柚子使勁甩甩頭，要把這些消極可怕的想法趕走。這時候她的目光落在馬路對面的青瓦屋頂上，那是離外婆最近的一戶人家。柚子拉著哈密瓜離開竹林，穿過馬路登門拜訪。

那家的男主人姓唐，他四十多歲，矮小敦實，頭發半白，家門前有一方魚塘。柚子和哈密瓜打魚塘旁邊經過時，魚們嚇得藏到了深深的水下。

唐叔叔熱情地與姐弟倆打招呼，發覺柚子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柚子覺得這件事情太離奇，最好先不要講出來，只是說道：“我想給我爸爸打個電話，能不能借一借你的手機？”

“好的。”唐叔叔回答道。他在心里想：“為什么不能用她外婆的電話呢？難道是和她外婆鬧別扭了？這小姑娘平常文文靜靜，但其實性子倔得像牛似的，要說服她可不容易，連脾氣好的李婆婆也不行了啊。”

柚子撥通電話，聽到爸爸的聲音，心里終于踏實一些，眼淚差點掉出來。

“外婆剛剛也給你媽打了電話，讓我們趕快過去。柚子，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呀？”爸爸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就不要問了，快來就是了。”

“好吧，十分鐘之后就到。”

柚子掛斷電話，向唐叔叔道謝，又拉著哈密瓜離開。

“現在可以回去了嗎？”哈密瓜說。

“不行，我們去路口等爸爸媽媽。”

哈密瓜沒說什么，但一臉的不樂意，趁柚子不注意時他掙脫她的手，像小兔子一樣機靈，奔回外婆家里。柚子氣得直跺腳，只得追回去。竹林旁邊有一堆碼放整齊的柴火，大多是桑樹枝和竹棒，柚子拿起一截樹枝當作防身武器，小心翼翼踏進外婆的領域。

大黃狗睡在門口，見到柚子時不住地晃尾巴，嘴里發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柚子訴說，可它又沒能掌握說話的本領。紫色的大熊就在客廳里，哈密瓜躲在熊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這樣的情景真奇怪，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拿著武器的柚子才是壞蛋，而大熊是哈密瓜的保護者。

柚子終于看清了熊的模樣。熊與外婆的身高一樣，但要強壯得多，渾身似乎散發著屬于野獸的危險氣息。柚子不敢看熊的眼睛，垂著頭，看到了熊那雙毛茸茸的胖腳。大黃跑進屋子里，親昵地趴在外婆旁邊。難道它也和哈密瓜一樣嗅出了屬于外婆的氣息，所以毫無防備嗎？

“哈密瓜，快過來！”柚子提高聲音說道，拿出姐姐的威嚴。

“我不要！姐姐今天好奇怪！”

“快過來！”

“我不要！”

柚子瞪著哈密瓜，哈密瓜也瞪著柚子，互不相讓。大熊終于開口了，對柚子說：“別害怕，我的外表雖然變得很像一頭熊，但并不是真的熊，哪有野生的熊是紫色的，還會講話？我的腦子也是清醒的，不會吃人。”

“我才不相信！你說不定真的是從哪里跑來的熊，說不定是妖怪故意模仿外婆的聲音講話！”

柚子又氣又急，轉身跑了，直到岔路口才停下來。她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輛摩托車打她身邊飛馳而過，惹得幾片樹葉貼地飛舞，有一片樹葉落在柚子的腳邊。柚子抬起頭，看著眼前那上坡的馬路在不遠處拐了個彎。馬路左邊是陡峭的山壁，右邊是谷地，水田整整齊齊排列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小河邊上。這個世界和往常一樣。

“笨蛋哈密瓜，竟然說我很奇怪！今后我再也不帶著他一起玩了！”柚子不高興地念叨著。

幾分鐘之后，柚子的呼吸變得平穩，腦子也冷靜多了，她的眼前浮現出哈密瓜那胖嘟嘟的臉。她又想：“哈密瓜還不到五歲，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我不能拋下他，萬一他被熊吃掉了怎么辦？糟了，熊會用外婆的聲音說話，是不是因為熊把外婆吃掉了？我得把哈密瓜救出來！”

柚子站起身來，鼓起勇氣往回走。恐懼與不安像爬山虎一樣，在她的心中生長蔓延，死死纏住了她，令她的腳步越來越緩慢。柚子想到大熊撫摸哈密瓜的頭發的情景，那動作和外婆一模一樣。

“難道熊真的是外婆？大黃沒有叫，也沒咬她。可是人怎么會變成熊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柚子想，“昨天如果不來外婆家就好了，哪會遇到這種怪事！”

每個月，柚子和哈密瓜會到外婆家里過一次周末。外婆家離柚子家不遠，走路只需要半個小時。這兒是鄉下，去年剛修好的馬路從外婆的屋后經過，周圍的住戶不多，路上很少有車輛來往，非常安寧，是一個度周末的好去處。

爸爸媽媽老是擔心柚子和哈密瓜遇到危險，不讓他們跑太快，不讓他們獨自離家，要他們過馬路時一定要十二萬分小心。到了鄉下，外婆也有諸多不放心，不讓柚子姐弟跑得太遠。然而對柚子來說，要從外婆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不過是小菜一碟。因此，每次柚子都盼望能來外婆家，漫山遍野地跑，從山上到山下，從莊稼地到樹林，撲蝴蝶捉蜻蜓，四處探險。外婆會拖長聲音叫著“柚子——”“哈密瓜——”，像唱山歌似的，姐弟倆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回答，然后外婆便會出來找他們。年邁的外婆走得慢，當然追不上兩個小孩子，三人會合時，是柚子和哈密瓜已經玩膩了，主動想要回家去。

“晚上我們吃了土豆絲、生菜和青椒炒肉，看了三集動畫片，最晚十點鐘，我就上床睡覺了，和以前的星期五晚上一樣。”柚子想，“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對，今天早晨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時，汽車鳴笛聲在身后響起，打斷了柚子的思緒，她轉過頭，看到了車窗里媽媽的臉。柚子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爬進汽車里。

“到底怎么了？誰欺負你了？難道是和哈密瓜打架了？你也會有被哈密瓜打哭的一天嗎，柚子？”媽媽溫柔地說。

“不是。”柚子一邊說一邊搖頭一邊抹眼淚。

“那是不是想家了？是你還是哈密瓜呢？”爸爸說。

“也不是！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嚴肅的事，你們不要問我了，自己去看吧！”

柚子轉頭看著窗外，爸爸媽媽不再說什么，只是互相使了使眼色。汽車穿過盤繞的鄉間馬路，停在竹林邊。大家下了車，走進外婆的屋子里，與紫色的熊面對面。

柚子打量著父母的臉。他們看起來不太驚訝，大人好像很擅長把情緒藏在心里。哈密瓜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興致勃勃地要向大家介紹全新的外婆的神奇之處。

“你們吃早飯了嗎？我現在去煮點面條。”外婆用平常的語氣說。

“麻煩您了。”爸爸不自然地笑了笑，“現在我確實需要吃點東西緩一口氣。”

“等一下！”媽媽捂著胸口說道，然后慌慌張張逃了出去。

柚子也和爸爸跟了出去，看到媽媽靠在院墻上，用手按著太陽穴，臉色慘白。

“這不可能是真的！”媽媽說。她的聲音在發抖。

“沒錯！”柚子附和道。

爸爸伸手拍拍媽媽的肩膀，說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被嚇了一跳，但那確實是媽的聲音。而且你看，哈密瓜一直待在她的身邊，也沒有被一口吞掉。”

“為什么人會變成熊呢？”柚子問道。

爸爸搖搖頭，說道：“我不清楚，我好像聽說過類似的事情。”

“我只在故事里聽說過。”媽媽說。

“爸爸，你為什么要答應吃她做的早飯？安全嗎？”柚子又說。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順口就說了。總之，我們先進去吧，站在這里沒辦法解決問題。”

有了爸爸與媽媽在身邊，柚子沒那么害怕了，只得又一次回到屋子里。外婆正在廚房里，指揮鍋碗瓢盆干活，這種聲音也是柚子熟悉的，她越來越覺得這頭熊可能真的是外婆，可也越來越不想承認這是真的，她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

柚子一家四口默默地坐在飯廳里，媽媽雙手抱在胸前望著廚房的方向，爸爸拿手托著下巴，哈密瓜忙著和他的玩具士兵對話。屋子里的空氣異常沉重，壓得柚子快要喘不過氣來。

沒過多久，外婆就煮好了面條，將它們一一端上桌。柚子的媽媽拍了拍爸爸的胳膊，爸爸開口對外婆說：“媽，那個……”

“怎么了？”外婆問道。

“沒事！”爸爸使勁搖了搖頭，“吃了東西再說吧。”

于是，大家一聲不響地往面條里加辣椒油等自己喜歡的調料，開始吃早飯。柚子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在心里問道：“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現在哪有心情吃面？”

面條聞起來很香，但柚子沒動筷子，嘟著嘴瞪著眼，像和面條有深仇大恨似的。她想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寫在臉上，這樣她的家人才能一眼看出來。

“柚子，你怎么不吃？”爸爸問道。

“我不想吃。真的可以吃嗎？你們就不擔心？”柚子說。

爸爸朝柚子使了一個眼色，說道：“有什么可擔心的，外婆又不會下毒害我們。”

“我就是不想吃！”

“陳柚！”

媽媽高聲稱呼柚子的大名，這表明她很生氣，柚子最好的選擇是乖乖聽話，沒有商量的余地。

“只知道罵我，這又不是我的錯。”

柚子小聲嘀咕著，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來，順時針，逆時針，不停地在碗里攪拌，然后把面條纏繞在筷子上。早餐結束的時候，她一根面條也沒吃。不過柚子的父母也沒能吃掉多少面條，他們也不好開口責備柚子。

外婆起身默默地收拾碗筷，媽媽站起身來，似乎準備像往常那樣去幫忙，但很快又重新坐下。爸爸蹺著二郎腿，拿牙簽掏出牙縫里的青菜葉子后，一本正經地深呼吸了幾次，拉著媽媽去了廚房里。三個大人小聲說著什么。

柚子覺得這個世界好像在捉弄她，但她不知道怎樣還擊。她一肚子的不高興，跑到客廳里看電視，故意把音量開得很大，整個房間的空氣似乎在顫抖。哈密瓜跑過來，像一團軟泥似的粘在柚子身上。柚子想到剛剛哈密瓜出賣了她，一把將哈密瓜推開。哈密瓜也不生氣，沒過一會兒又靠過來，這次柚子沒再推開他，只是不和他說話。

大概過了十分鐘，媽媽來到柚子身邊，她一邊拿毛巾擦干雙手，一邊說道：“柚子，你和哈密瓜留在外婆家里，不要到處跑，不要一直看電視，抓緊時間寫作業。我和爸爸要帶外婆去醫院。”

“為什么？”哈密瓜問，“外婆又沒生病。”

“疾病是多種多樣的，老人家突然由人變成熊，這也是生病。”爸爸走過來，細心地解釋道。

“不是，”哈密瓜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這是變身！外婆，你是怎么學會變成熊的，能不能教教我？我想變成一條魚，這樣我就不怕水了！”

哈密瓜離開客廳跑去找外婆，很快外婆那響亮爽朗的聲音傳來：“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是今天早晨起床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的！你別著急，等我慢慢回想，想好了就告訴你。”

“你們已經確定那是外婆嗎？”柚子問道。

媽媽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門外。爸爸便說道：“應該是外婆。你別擔心，外婆會沒事的。”

柚子點點頭，她已經不想繼續看電視了，跑回房間里拿出書本寫作業。不過家里發生這樣的事，她可沒辦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結果只是裝裝樣子。聽到汽車遠去的聲音之后，柚子放下筆走出房間，不知為什么，她的雙腳領著她走進了外婆的房間里。陽光正好從窗戶照進來，柚子看到外婆的枕頭上散落著幾根紫色的毛。除此之外，這個房間和往常沒什么區別。

“等到爸爸他們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外婆說不定就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柚子自言自語道。

可惜，柚子的愿望并沒有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