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上下班的時候，田鋒問李靜知不知道張澤明前兩天為什么沒參加總支會。從不留意領導行蹤的李靜，哪里會知道他們鬼鬼祟祟的蹤影。但是，她非常了解這些人對老干部的事是從不上心的，有時還很反感，就說前幾天的總支會吧，會后讓張澤明看看會議記錄都懶得看，讓口頭匯報，剛說了幾句也不聽了，他心煩意亂地說什么“算了，算了，這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兒，不說也知道”。于是，田鋒告訴她，為了弄清他們的動向，開會那天他當了一把偵察員，一直跟蹤到時尚按摩院。這時李靜靈機一動，何不明天一起去找陸坦匯報匯報。田鋒同意。李靜當即給陸坦掛了電話，陸坦讓他倆明天九點到汪遠家碰面，順便聽聽他見工作組的事。
第二天早飯后，汪遠讓小陳準備好了茶水，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等待著客人的到來。幾個人腳前腳后準時來到汪遠家，汪遠高興地說：“你們幾位可真守時啊，請坐！”
陸坦戲言道：“這恐怕是教書匠的職業病吧！”
“也是職業軍人的常見病！”軍人出身的田鋒補充道。
李靜忙著給大家端水送茶，聽說這個病那個病的，她也湊趣地補上了一句：“這幾乎是我們學生的精神??！”
幾個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汪遠說：“說得好，說得好，這么說我們大家都得了個流行性的傳染病?。 ?/p>
在笑聲中陸坦說：“怎么樣，我們匯報吧?！?/p>
“先請田老師說說按摩院的事行嗎？”李靜提議道。
田鋒介紹說，在李靜去參加總支會的那天上午，他跟去了按摩院，在外面發現了王連生開的車。時間不長，王連生和張澤明兩人出來了，估計是去辦理優惠券的手續，因為前幾天有人給他們送過優惠劵，他也就是根據這個線索跟蹤去的。星期六下午三點他又去了一趟，真巧，三點半的時候，只見姚銘盛、張澤明和王連生三個人從車上下來，駐足看了看牌匾，然后被小姐迎進里邊去。等了一會兒他壯壯膽子也進去了，假裝預約按摩票也就問了個清楚，然后趕回單位，碰上了武梅病危的事。
“能不能知道是去洗澡吃飯，還是去按摩？”陸坦問道。
“這里是一條龍服務，沒有單獨的洗澡或吃飯。”田鋒解釋說。
李靜不解地說道：“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嗎？”
“你說得對，”田鋒說，“一般來講是正常的，可是工作時間去吃喝玩樂那就不正常了。何況那里還有至少我認為是‘灰色’的服務，比如鴛鴦戲水，按摩互動等貼身服務。至于有沒有黃色的服務那就不好說了?！?/p>
汪遠感嘆道：“哎呀，要是這樣可就不是那么簡單的吃喝按摩了?！?/p>
陸坦說：“汪老，這個事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李靜有什么說的，說完了我再把見工作組的情況匯報一下。”
李靜趕忙說：“我沒有啥事，就是陪田老師來匯報的，如果工作組的事不保密的話，俺們倆也想精神精神。”
“這有什么保密的，”汪遠說，“咱們一起精神吧！”
陸坦高興地說：“要說精神，還真是讓人振奮，要點有三個：一是建議黨委召開個老干部座談會，廣泛聽取意見；二是工作組已完成任務要撤出；三是適當的時候解決班子的問題。不過這些事在沒有正式公布之前要絕對保密?！?/p>
“座談會誰主持召開？”田鋒問道。
“當然是姚銘盛啦！”
李靜問道：“工作組參加嗎？”
“工作組嘛，說不定開會的時候早已離開學院了?！?/p>
“這個會開得有啥意思？”田鋒灰心地說，“還不夠他們抓辮子哩！”
“還是老領導看得明白，”汪遠釋疑道，“這恐怕是工作組要看他們的表演吧？”
陸坦補充說：“我非常贊成汪老的看法，所以一定要爭取把這個會開好，讓大家暢所欲言，把想說的話說夠說透。至于參加會的人員，等老干辦有了準信再說?！?/p>
不過汪遠倒是有些疑心，他說：“我總覺得工作組對老干部的事不重視，也沒聽聽我們的意見就要撤了，姚銘盛他們就是表演了又能怎么樣？至于解決班子的問題，恐怕也不知又要拖到猴年馬月去了！”
“汪老，”陸坦說，“我開始聽崔羽說工作組要撤時，想法和您老一樣，當我剛一匯報，就完全改變了這個看法。我提個頭，他就知道個尾，崔羽聽了幾句就讓我另找時間談具體情況，說今天重點是幫他分析學院的病根在哪兒，怎么解決好，用他的話來說，叫我給開個處方?！?/p>
汪遠驚奇地說：“哎呀，要這么說他們對學院的情況還是心中有數的啊?！?/p>
“應該是這樣，就老干辦的人員情況，包括老田和李靜，崔羽同志也都知道個一二?！?/p>
汪遠等人聽了這話心里有點兒落底了，覺得這是個神通廣大的工作組，很是令人期待。當幾個人聽到陸坦的“心臟手術”方案時，李靜驚得直伸舌頭，汪遠更是贊嘆不已。田鋒說盡管自己是個無勇無謀的庸人，但當他聽了老領導的啟發之后，便以軍人所具有的素質和戰略的眼光看待學院的未來，而且他認為要不了多久將會出現一場振奮人心的大變革，他勸導自己可不能再含糊下去了，更不能在這個變革的大潮中淪為落伍者。李靜自然也在感慨，這個好時機不正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嗎？而且變革的實踐也是鍛煉年輕人的試金石。
汪遠一再叮嚀陸坦，補選的事批不批得下來都得插手總支的事，自己早已力不從心了，只能當個徒有虛名的班長啦。幾個人又嘮了一會兒家常，看時間不早了，三個人同時離開了汪家，等待著新機遇的到來。
崔羽從部里回來后，經過幾天的準備，做好了工作組撤離前的一切安排，于是建議程鐵夫主持召開了黨委擴大的緊急會議。他在會上說明，學院的教育評估已告一段落，希望黨委在繼續落實中央文件精神的基礎上，再接再厲，找準差距，定準措施，定準方向。與此同時，工作組在院黨委的領導下已完成了預期任務，經部黨組批準，從即日起正式撤離學院。會上還謝絕了姚銘盛等人提出的向工作組贈送紀念品和設歡送晚宴的建議。
不到半個小時的黨委擴大會結束后，全體人員轉入了預定召開的中層黨政干部會的議程。程鐵夫主持了會議，宣布會議的主旨是教育評估總結，他在簡要地回顧了三個月來在工作組的大力支持下取得的成績后，請崔羽做總結報告。崔羽是個求實的人，辦事不走過場，人前不講排場，他在掌聲中敬禮后宣布，會上不念總結了，請大家會后自己看，可以品頭論足，可以逐條修改，更可以推翻重來，一句話，對評估總結提出中肯意見。他今天只借會議機會告訴大家，本院人才濟濟，堪稱一流，當務之急是準確認識自身存在的重要價值，為此他給大家留下了四句共勉的話：科教興國振邦，科技引領時尚，創新延續生命，貴在用人得當。在一片掌聲中他又發表了贈言，他懇請各位供職者一定要認知本院的過去，以利于尊重元老；認準本院的現在，以利于尊重自我；認清本院的未來，以利于尊重知識。至于怎樣才能客觀地認知、認準、認清，那就要登高望遠了，高度可以決定人們的視野，角度又可以改變人們的觀念，而高遠的確立，也只能有賴于博覽群書，因為書籍是人類知識的結晶。莎士比亞說得好：“書籍是全世界的營養品，生活里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智慧里沒有書籍，就好像鳥兒沒有翅膀。”我們需要在書籍的海洋中，讓文學給我們以廣度，讓歷史給我們以深度，讓哲學給我們以高度，自然還少不了讓科學給我們以可信度，讓信念給我們以亮度。
在全場長時間的掌聲中，他又做了強調，搞教科研的人不僅對本專業要溯本求源，也需要對諸子百家的思想哲理領略點滴，這都是些開天門、解疑惑的鑰匙。人們常說，學了儒家走得正，學了道家看得開，學了佛家放得下，那么學了馬克思又會怎么樣呢？應該是辨得明吧？人們知道，儒家崇尚的是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道家主張的是宇宙萬物的變化源于天道的總規律，佛家修行的是自覺、覺他和覺行的三義，而馬克思倡導的則是要用唯物的辯證觀透視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最后崔羽說道：“各位老師，我崔羽不才，求知淺嘗輒止，自知說了些渾話、廢話，但本意還是為了進取共勉。還有，我已經有話在先，既然教育評估告一段落，也就意味著工作組的使命隨之結束了，經領導批準，今天工作組正式撤出，大家對小組尤其是我個人在工作中的不當之處，請批評指正。我們最不該忘記的是，工作組在院期間受到了院黨委的親切關懷和同志們的全力支持，令人感動，我代表工作組一并致謝！這次工作使我深深地愛上了這片育人的沃土，恨不得自己也能成為這里的一員。好了，同志們再見！”
全場起立，在程鐵夫的帶動下，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雷鳴般的掌聲。
程鐵夫讓姚銘盛代表院黨委致謝后，他以從未有過的語氣贊揚說：“太好啦，太好啦！崔羽同志的贈言也好，感言也罷，真是寓意深刻，發人深省，有忠告，有警示，有鞭策，有方向，但愿我們借此自勉吧。我還有個奢望，如崔羽同志所講，倘若他有意在本院這塊沃土上耕耘的話，我代表全體教職員工舉雙手歡迎，歡迎你們工作組能夠再來！”
這時場內沸騰了，全場又一次起立鼓掌，有人還帶頭喊著“歡迎！歡迎！”的口號。
崔羽起身緊握程鐵夫的手表示謝意。當宣布散會時，人們朝崔羽蜂擁而來，握手的，話別的，直面表達歡迎之意的，久久不愿離去。
各部門的領導回到部門后，立即組織教職員工開會，傳達評估總結，回放會議錄音，介紹會議盛況。姚銘盛破例地讓張澤明列席了這次會議，可張澤明回來后卻是按兵不動。李靜到黨辦辦事才聽說別的部門開了會，又是傳達文件，又是回放錄音的。馮一夫到門口告訴她會議的內容，答應晚上借給她錄音帶。等到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在李靜的提議下張澤明才開會傳達。參加中層會，可以說是張澤明做夢都想的事，這不僅是政治待遇的象征，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能成為福利待遇的標簽。而他對這類會議的內容并不感興趣，會議發的材料一個字也沒看，領導的講話也沒做個記錄，右耳朵聽左耳朵就冒了，對于上頭的精神、下頭的情況，只要與他沒有直接的關系，他從來就是記多少就傳達多少，這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事。反之，要是讓他陪著某些領導吃吃喝喝，或者是搞點兒什么歪門邪道，不說是頭頭是道、樣樣精通吧，至少他是不會漏檔的。眼前的傳達，說他全不在意也不是，他打怵的是老干辦的這些人，動不動不是挑刺就是起哄，在張澤明的眼里，只有李靜還算通情達理，可她從來也不幫自己說話。他點上煙，從兜里掏出一份折疊的材料遞給李靜，讓她存檔，然后慢條斯理地說，要給大家傳達會議精神。
“什么精神？”田鋒對不及時傳達會議精神很有意見，他不滿意地追問道。
這突如其來的追問，把張澤明鬧得直發蒙，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是好，便“啊、啊”了幾聲說道：“是工作組撤退了！”
劉順聽得不順耳問道：“怎么撤退了？”
“仗打敗了還不撤退嗎？”田鋒戲言道。
張澤明發現自己說錯了，斜瞅了田鋒一眼糾正說是“撤出”了。接下去他對會議做了評價：本來是評估總結會，結果是評估材料一個字都沒念，讓自己回去看，崔羽只是皮皮扯扯地講了幾句贈言、感言，還讓大家重視科教什么的，就是這些。李靜接到張澤明的材料后，幾乎是一目雙行地看了一遍，覺得總結的內容這么重要怎么一個字也不給傳達，尤其是重視科教的四句話，急得李靜給做了補充。張澤明連聲說對對對，就是這二十個字，轉身問李靜是怎么知道的，李靜也顧不上主任當眾出丑了，告訴他是二十四個字，這是總結里說的。田鋒緊追不舍地諷刺他，主任可不要把精神都給吃光了，也得給弟兄們留個一星半點兒的。張澤明為了給自己個臺階下，極盡狡辯的能事，說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科教科技的話在我們這里誰還不會說上幾句？半天沒插上嘴的王連生覺得該幫幫主任了，他大呼小叫道，科技學院就是干這個的，誰還不知道它的重要，就是三歲孩子恐怕也能說上幾句。張玉梅氣得直叫號，逼著王連生講給大家聽聽。李靜覺得這樣爭來爭去太沒意思了，不如把昨天晚上整理的會議錄音和總結給大家傳達傳達豈不更好。當她說明情況并提出建議后，受到了歡迎和稱贊。張澤明何嘗不這么想，對他來說更覺得這是一株幫他收場的稻草，便同意讓她給大家念一念。兩個材料念了不到二十分鐘，內容的精練、邏輯的緊密、方向的大膽、措施的貼切，無不令人耳目一新！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后地議論著。李靜覺得大家講得有道理，對自己很有啟發，也講了自己的看法，她認為評估的核心就是那四句話，它強調了要尊重人、尊重人所掌握的知識和技能，而本院在這方面恰好是欠缺的，在位的受歧視，在野的受冷落。就說身邊的“三老”吧，他們可謂全國的頂級人才，卻被一刀切地打入了冷宮，請問，誰人過問？誰人挖掘？誰人重視？誰人又重用了他們呢？回答是否定的，這實在是對人才資源最瘋狂的浪費，最野蠻的扼殺。退一步講，即便不挖掘、不調動，能投入些愛心關懷一下這些老人也好，可回答也是否定的。某些人竟然用左一道“不要干擾”、右一道“靜心養老”的禁令來封殺他們寶石般的年華，偶爾嘴上也掛上幾句“財富”啊、“功臣”啊之類的甜言蜜語，那不過是掩飾某種需要的堂皇冠冕而已。再退一步講，作為一個父母所生所養所育的子女，作為一個前輩們傳道授業的后生，作為一個老干部工作的使者，面對遐齡之人的困惑和窘境視而不見、熟視無睹，他們的孝道何在？他們為人的良知又哪兒去了？其實，這些人的病根就在于學識淺薄、學功不牢、學風不端，自然也就走不正、看不開、放不下、辨不明了。在一片掌聲中，這個說講到點兒上了，那個說講得真夠勁。張澤明怕再引起是非，也不得不跟著說幾句贊揚的話，讓大家知道工作組撤出也就行了。剛要宣布散會，王連生提醒他召開老干部座談會的事，張澤明讓李靜給總支下達通知，定在下周二上午九點到酒店去開，告訴總支選派十五個敢提意見的人參加，再讓后勤出一臺中巴車，請黨辦搞個錄音也就行了，他和王連生負責聯系酒店，李靜到會記錄。張澤明安排完了抬起屁股就要離開會場，李靜建議老干辦的人最好都參加，便于照顧體弱不支的老同志，以保證安全，張澤明不情愿地同意了。
在各個部門熱議評估總結和崔羽講話的同時，一向不甘寂寞的姚銘盛認為自己憋了三個月的氣終于有了釋放的空間，他讓張澤明安排酒店，約心腹鄭明和周福泉聚餐減壓，好好出出內心深處的惡氣，他們吃著，喝著，議論著，姚銘盛自然是“宏論”不絕于口，工作組是什么公雞拉屎頭硬啦，是騎虎難下只能不了了之啦，什么虎頭蛇尾是工作組的通病啦，等等，借以發泄不滿，也為同路人打氣壯膽。不過三個人有個共同的感覺，這么長時間工作組沒找自己談過話，還有，以前與自己靠近的人，而今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對于這種現象，姚銘盛自有他的推論，一是工作組認為他們沒有多大問題放過了這一把，二是一些人為了避嫌才疏遠了他們。聽了姚銘盛自欺欺人的“開導”，再借著酗酒作樂的幻覺，幾個人多少算是松了口氣。然而，對于這些權欲旺的人們來說又不能不想到，昔日里的功過是非之所以受制于人，是因為權勢的分量還不夠，他們比誰都清楚，勢為權所生，權為勢所倚，這幾個相依為命的難兄難弟深知唯權至上的道理。想到這兒，姚銘盛格外高興，他準備馬上啟動升遷調動的閘門，逼“程公”回家歇著去，再讓他們眼中的“懦夫”于祥和遲來春往后挪一挪，騰出幾個位置，該是由鄭明和周福泉來正襟危坐了。周福泉假惺惺地獻上覲見禮，為了穩妥可靠起見，建議姚銘盛先把他自己一把手的寶劍拿到手，這樣就可以運用自如了。姚銘盛欣喜若狂地告訴他們放心好了，他的老同學正在給他忙乎，眼前的打算是把張澤明和王連生先提起來投石問路，視風聲推進。幾個人聽罷，認為這是招穩步青云的妙棋。
散席前，姚銘盛一再囑咐張澤明要把老干部座談會安排好，遇到什么槍聲炮聲，甚至是萬箭齊發，一概不要緊張，要有“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的英雄氣概才行，再說，也得給人家個表演的機會嘛！張澤明回話已經安排好了，下周二請領導到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