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牛作者名: 吳煦斌本章字數: 3483字更新時間: 2021-05-25 17:56:38
佛魚
“來跟著我!我要教你們得人如得魚。”(馬太福音1.19)
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雨。黑色的山坳只有微弱的綠色閃光。我不知道怎樣向山荑解釋。那天捉的佛魚相信已經死了,我忘記帶一塊石子回家,只有水它準是活不成的。
我慢慢走著。空氣灰森森的彌漫著霧,固體般的霧隨著我的過處慢慢開啟,然后在背后合攏起來。我跟前常常只有一小塊路,雨過后它已經沒有了顏色,白色的圓形的一小塊路,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把我帶回家里。
風慢慢從山中吹上來,我感到有點寒冷。出來時我已經知道衣服不夠,但我不敢再在家里多耽一會。山荑這樣從門后偷偷看我使我害怕。她把臂縮進懷里,讓袖子空敞出來。我只有匆匆拿了傘跟他走。途中傘子給吹掉了,那天晚上風這樣疾。山間架的橋也塌了下來。木枝凌亂地散落在暗沉的山樹上。但他說沒有關系,我們便繼續走。雨點隨著倒歪的風不住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衣衫都濕透了,沉重地掛下來。后來雨漸漸濃密了,四周一片灰茫茫,我只看見他蒼白的手臂在兩旁掛下來。蒼白的瘦長的手,在風中兀自擺蕩。之后我們到了他山上的巖穴。
現在霧慢慢稀朗了,山樹朦朧地蓋著巖石色的日光。我似乎走了許久。回來的路程不知道為甚么這樣長。身上的薄衣濕了又干,現在似乎硬了一點,不時輕輕擦著我的頸背。皮膚也繃得緊緊,像新長的一層外皮。幸好家也快到了。
走進白林里的時候,太陽已經漸漸下山。低黃的天空在枝椏間柔和地展開。地上的積水還沒有干。枯葉和泥土里的水在我踩進去時吱咕流過我的腳面。我們的白樹閃著寒冷的亮光。它們也快十呎高了,柔軟的枝椏在空中左右牽纏,月鈴花輕輕從上面掛下來,隨著風發出輕輕的噓聲。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把它掛在衣角,不知道它還會不會隨著行走的腳步唱歌。
風已經停了,空中只有從葉子上掉下來的星散的水滴,搖擺著落到頸子上。我的腿有點發酸,腳完全麻木了。許多天不住給雨水侵蝕,它們已經白得有點透明,青蒼的筋絡蜷曲地在上面爬行然后攀到腳底。我的佛魚也是這樣的顏色,只是它頭上多了一些灰黑的暗暈,一圈圈的疊到背鰭上。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它是躺在河邊一塊蒲團般的圓石子上,石子也是淡青色的。淡青的石子上一條淡青的魚。它盤著底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流水,嘴巴一開一合地呼吸,眼睛的下皮受了牽動也在輕輕地抖動。那是一個澄明的早晨,在太陽下它發出淡淡的青光,給赤灰的四周蓋上一層新的寒蒼。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流水不時的淙琤聲。這里沒有樹,所以也沒有葉子在風中的瑟索聲。河兩邊盡是石塊,一直伸展到白林的邊緣。我剛從山上回來,手里拿著滿瓶子的樹液,看到這景象不覺怔住了。我靜靜放下瓶子躡足走到它身旁坐下。相信那時已經是正午,天空很高,無際地架在頭頂上。我也盤起腿呆呆地看著它,像它看著水流。我慢慢把手移近它青色的光暈,手上的細毛在青蒼里微微發出亮光。我感到手背上漸漸加強的寒氣。在大白的太陽之下我竟漸漸顫抖起來了。我屏著氣一動也不敢動,遠處也只有風沙的聲音。但它突然展開胸鰭穿過靜止的空氣呼啦跳進河里。我急忙跳下來趕到河邊,但它已經在白色河床的石子叢中消失了,水面也只有跳耀的白色亮光。之后,我看到他從對岸涉水過來。衣袍在風中蓬飛,太陽在他臉上蓋上一層金黃的日色。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非常疲乏。腿的肌絡在輕輕地抽動。頭也仿佛支持不來。我坐在門跟。風又漸漸強了,從外面帶來一陣陣清淡的濕木氣味。
山荑已經睡了。從這里看來她非常細小。在暗黃的竹床上,她彎著白色的身體向外躺著,一只手放在臉下,另一只掛在床緣,頭發柔柔瀉下來,衣衫的下擺也撩起了一角。我站起來輕輕走近她,相信她已經慟哭了許久。她的眼瞼還有一點紅,手腕給鼻子壓著的地方殘留著一些未干的淚漬。我輕輕把她的發撩到肩后。細小的孩子的肩膊。許多個晚上當她以為我睡了的時候,我看見它們在床的角落里輕輕抽動,然后驚怯地慢慢翻過來看看我有沒有發覺。我的山荑。
太陽已經降得很低,外面的白樹可能已經慢慢變成了紅色。我看見有幾根頭發黏在她的臉上,橫過了小小的下巴,繞到后面去。我輕輕把它們拉出來,給壓著的地方現出了一些淡紅色的淺溝,這也漸漸平伏了。
風又吹上來,床上的花瓣有幾片翻飄到床下。顏色已是淡棕色,靜靜躺到地面深褐的花層上,槐樹樁的桌子和小凳邊緣、風壺的耳朵上和樹墻間綴滿的花朵已經垂下了頭。她衣袍前大口袋中的花也枯了,有一些給壓皺了,尖直的折角露出口袋外,有些給壓出液汁,把白色的袋子沾上暗紫的漬痕。或者她真的許久沒有到山上唱歌,采我們的花;或者她已經呆在墻角許多天,身子徐徐陷進床心,垂著頭等我回來。我輕輕挨前,握著她的手。
太陽已經沉得非常低,頑艷的擱在橫窗外,整個房間在一種虛幻的紅光中飄浮著,我怔怔的看著她的臉,在浮蕩的光里,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一霎一霎地亮著。突然她驚跳起來半蹲著退到墻邊,雙手張開按著后面灰棕的樹墻。她憔悴了,臉上也只有太陽的光彩。我沒有做聲,但她已經慢慢平靜。她低下頭咬著嘴唇輕輕笑起來,然后提起衣角膝行到床緣,像風中移動的影子,頭發都溶進太陽里。現在她的眼中有淚了。她提起手摟著我的脖子,寬闊的衣衫的袖子緩緩滑下來,露出蒼白的手。同樣是蒼白的瘦長的手,同樣的召喚。風又吹起來了。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她把臉貼在我敞開的胸膛上,灼熱的濕潤的臉頰,灼熱的唇,我懷里劇烈抽動的身體。我感到她短促的呼吸。她顫抖的手輕輕捏著我的肌膚。我在床緣坐下來。她柔軟的纏綣的發飄到我的耳根。她垂下手慢慢滑下去,伏在我的膝上哭泣。她的身體折起來,像白色的胚胎。我感到我腿上她輕輕的牙咬,和透過衣衫的濕熱的呼氣。
“我不回來了。”
這里已經許久沒有下雨,樹墻上新長的雨葉等一會又會掉到床間來,讓海里來的鳥把它蓋在翅膀的傷口上。但它也許久沒有來,可能它已經回到同伴間去了。
山荑這時已經退到墻邊。白色衣衫里小小的身體在暗紅的光中搖晃不定。她的手伸高抓著橫窗的邊緣。寬闊的衣袖又掉到手肘上。她歪著頭輕輕倚著樹墻,揉亂的發飄披在淡紅的臉上。她已經沒有哭,剛才的淚也漸漸干了。外面只有葉子還在乘風兀自翻飛。
可能她已經期待了許久,許多夜里她靜靜躺在床上看著橫窗外星光的白樹時,她已經想著這樣的事情發生,想著這一切怎樣開始,我的沉默。自從我跑到山后高頂的樹上看天空以來,我便看見她逐漸憔悴。起初,她到河邊打水后會挽著水桶走到高樹對面看著我,靜靜等我下來。她會給我唱歌,念我們的詩,她的發上、衣衫上戴滿了奇異的花朵,臉和手在太陽下發出宕蕩的金色亮光。有時她只在那里向我微笑。風中的發在眼睛里蓬飛。開始時我總禁不住下來握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灼熱的土地上芒刺的種籽。后來我只是看著她,看著她白色的足踝停止旋轉,她的臉慢慢暗淡下來,看著她在太陽下怔視的眼睛。我想她已經開始了解。最后她只是遠遠站在樹下看著我,寬闊的白色衣袍在她身上拍打,花朵給吹得四散了,恁地在空中飄舞。
后來許久她都沒有唱歌。或許她已經編了許多關于孤獨的故事。只是在等待我告訴她日子已經來臨。我不知道怎么辦。看見她枯萎下去,我心里感到絞痛。她曾經是這樣一個云端的女孩,現在她絕望而美麗。但我不能做甚么。在我遇到他以后,我甚至沒有明白。
現在一切都簡單了。她不用再害怕。要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最痛苦的在腦子里懷想了這許久,覆演了這許久,現在已經不帶來傷害。她的臉孔甚至是柔和的。
“跟他一起么?”
風的說話。風的聲音。
柔軟的白色枝條從橫窗外伸進來,影子落在她白色的衣袍和竹床上,輕輕隨著風吹搖曳。在這黯紅的流動的天光里,她看來好像在透明的黑樹叢間擺蕩,一晃一晃。
“跟他一起。”
“哪里去?”
“海邊去,有人的地方。”
或者不是這樣。他沒有說。他只是叫我去,我便去了。之后便是不絕的山路和巖石。我們都沒有說話,到巖洞后他便讓我坐在干地上。麻色的寬闊的巖洞,壁上零星長著灰亮的雙瓣山葉,一片一片,在風中像拍翅的青蟲。他用石竹的根生起火。我們的衣衫都濕透了,發間的水掉下火里,升起淡青色的煙。我們的繩鞋都在雨中丟了,落在山洼里。我們把腳放到柴火旁,讓暖氣慢慢升至腰間。我們都聽到石竹發出輕輕的卵裂聲。之后他告訴我到海邊的路。
“真的不回來么?”
我也不知道。我能告訴她甚么呢?我沒有計劃,也忘記了許多事情。我甚至不曉得甚么會發生。他現在仍在等候我么?或者我得一個人下去,看海洋上白色的風痕。或者我們會走到人叢里,我會聽見他對他們說話,他蒼白的手指著日照的天空。或者,許多年后我再會回到這里看門旁山荑透亮的臉和飄蕩的風袍。但我該怎么說呢?
“不。”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房子昏沉的溶進陰影里。我只看見灰墻前她灰白的袍子和蒼白的手。
荒山的風從橫窗外吹進來,帶著雨濕的氣味,可能明天又會下雨了。
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