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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神
  • 郭沫若
  • 3536字
  • 2021-07-30 15:55:30

序我的詩

——有人要把我以前的詩集來翻印,

我便寫了這樣的一篇序

本篇系一九四四年明天出版社出版的作者詩集《鳳凰》序,最初發表于同年五月重慶《中外春秋》月刊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

我不大高興別人稱我為“詩人”,但我卻是喜歡詩。幼年來的教育和生活環境,大概是很有關系的。我的母親在我剛在翻話時便喜歡口授唐詩,教我們念誦。意思雖然不懂,聲調是可以懂得的。家塾的教育,所讀的也多半是詩。《詩三百篇》《唐詩三百首》《千家詩》等,在我六七歲時已經念得透熟。唐人司空表圣的《詩品》讀得最早,在五六歲發蒙的時候,我頂喜歡它。我要承認,一直到現在,我的關于詩的見解大體上還是受著它的影響的。

我是生在峨眉山下、大渡河邊上的人。我的故鄉,抗戰以來,有好些外省朋友去旅行,都說風景很好。江南的人說不亞于江南,湖南的人說不亞于湖南。究竟是怎么樣,認真說我并不怎么感覺。這原因大約是由于習慣了。

峨眉山的山上,風景大約是有些可觀的。可笑的是我這個生在峨眉山下的人卻不曾上過一次峨眉山。峨眉山應該說是一段山脈,共有三個高峰。普通所說的峨眉山是我們鄉下人所說的“大峨山”。我的家是在“二峨山”下邊,那“二峨山”就像一堵大屏風一樣,在西方把“大峨”隔斷了。“大峨”就在“二峨”之后冒出一點頭頂,要用點詩人的筆調的話,可以說這位大哥哥越過二哥的肩頭在窺伺我們。“三峨”在正南邊,到過樂山的人,遇著晴朗的時候,就在樂山城都可以看見它就像一朵沒有十分開放的菌子一樣,冒在遠遠的天際。我說遠遠,因為我的家離城還有七十五里啦。

山太高了,“天邊樹若薺”[1]用不著先生講解,實在感覺得有點可怕。周年四季,無時無刻,它都屹立在你眼面前,一動也不動。自然它也并不是毫無變換,隨時日的陰晴,季節的寒暑,色彩和容態都有顯著的不同,但總覺得是有威可畏。清早起來,白霧罩著半山,山不見了。隨著太陽的上升,山頭漸漸顯露,霧倒縮小成一條博帶,圍系山腰。這種情景,大約是舊時的山水畫家所最喜歡的。離開故鄉三四十年了,我只在畫中常見。我有一位比我大十五歲的長兄[2],他在抗戰前一年,已經成了故人,年青時分喜歡畫畫,也喜歡刻圖章。我記得他有一個圖章是刻著“家在峨眉畫里”的。他鬧這種玩意時,不用說我才六七歲,我也能領略所謂“峨眉畫”是什么意思,但我并不怎么感覺著可以夸耀。山太高,太陽落山得比較早,巍然的陰影便倒來壓著人。在小孩子的心中委實是有森嚴的感覺。古時候視山岳之大者為神,就到現在一逢暑天還有許多人去朝“大峨山”,大約就是這些感覺所生出來的宗教情緒吧?

螳螂,我們鄉下人也叫作“峨眉山”。它那兩只大爪一拱起來,我們便以為它在朝山了。我們小孩子捉著螳螂的時候就唱:“峨眉山,峨眉山,你的山在那一邊?”就是大人也這么唱。這自然也就是所謂感情輸入了。

等到螳螂的一代過去了,朝山的人也絕跡了,峨眉山很早便戴上雪帽,在清早的陽光中發著璀璨的光輝。要說是莊嚴,比那戴金冠的王或神,似乎更要莊嚴。大雪來了,山有時全部消滅,但這迷藏并不久。等到山骨呈露,雪溝界畫得非常鮮明,山把陰影失掉了。只有這時候,峨眉山真像在笑。我是喜歡它這笑的。

大渡河,認真說也是可怕的一條河。它的水很急,夏天泛濫的時候,水是紅的。它在群山中間開辟道路,好像時常在沖鋒陷陣一樣,不斷地狂吼。水道是很迂回的,而八九十里的水程只消兩個鐘頭便可達到。泛濫時固然可怕,因為它太不講人情,愛任意在河床上打滾。今年才把東岸卷到西岸,不兩年又可把西岸卷回東岸。有些地方是卷得一床零亂的。冬天水落了,紅脹了的面容清秀了,到這時零亂了的河岸倒增加了別致。河磧中處處都是綠洲,帶著整齊的寒樹,加上農人的小春。

我的家正在大渡河呈出一個大彎曲的地方。河從上游很逼窄的山谷沖破出來,初次達到比較寬的天地。砂磧被沖破得特別零碎,因而這樣的綠洲也就特別多。江南的朋友能夠說比江南好的,大概就在這樣的時候到了我的故鄉吧。這樣的時候,峨眉山在笑,大渡河在輕歌曼舞。

我的幼年時期便是渡過在這樣的地方。作為地主階級的兒子,在這兒我沒有吃過苦。農夫耕耘時常唱秧歌,我覺得好聽。撐船的人和拉纖的人發出欸乃的聲音,我佩服他們有力氣,冬天不怕冷。牧牛童子橫騎在水牛背上吹蘆笛,我覺得他們好玩而水牛可怕。鄉鎮上逢集的時候熱鬧一番,閑天又冷下去。人們除坐茶館、聊閑天外,沒有人生。鎮上也出過一些“棒客”[3]頭子,有時整個鄉鎮甚至被當時的官憲認為匪窩。但那些“棒客”都是遠出搶劫,不在本鄉五十里內生事的。這是他們之間的義氣。有時附近的炭巢里有一二個挖炭工人到鎮上來,那倒是一個驚異。那不見陽光的臉的蒼白,那被炭渣染透了的渾身的墨黑!這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但炭巢究竟離鎮尚遠,這種驚異的人不大常見。

時代的潮流畢竟也漲到這兒來了。在我十二三歲時家塾教育開始變革,十三歲以后便離開故鄉進新式的學校了。這是劃時代的變革。然而一直變到五十三歲的現在,整整經過了四十年的歲月,舊時代的皮卻依然沒有十分脫掉。中國是這樣,我自己也是這樣。

我同外國的詩接近,嚴格地說是在民二出國以后。以前在學校里也讀過些英文,但那時候教英文讀本的教員是不教詩的,自然教會學堂應當除外。我在民國二年的正月到了日本東京,在那里不久我首先接近了印度詩人太戈爾[4]的英文詩,那實在是把我迷著了。我在他的詩里面陶醉過兩三年。其次因為是學醫的原故,日本醫學幾乎純粹是德國傳統,志愿者便須得學習德文,因此又接近了海涅的初期的詩。其后又接近了雪萊,再其后是惠特曼[5]。是惠特曼使我在詩的感興上發過一次狂。

當我接近惠特曼的《草葉集》的時候,正是“五四”運動發動的那一年,個人的郁積,民族的郁積,在這時找出了噴火口,也找出了噴火的方式,我在那時差不多是狂了。民七民八之交,將近三四個月的期間差不多每天都有詩興來猛襲,我抓著也就把它們寫在紙上。當時宗白華[6]在主編上海《時事新報》的《學燈》。他,每篇都替我發表,給予了我以很大的鼓勵,因而我有最初的一本詩集《女神》的集成。

但我要坦白地說一句話,自從《女神》以后,我已經不再是“詩人”了。自然,其后我也還出過好幾個詩集,有《星空》,有《瓶》,有《前茅》,有《恢復》,特別像《瓶》似乎也陶醉過好些人,但在我自己是不夠味的。要從技巧一方面來說吧,或許《女神》以后的東西要高明一些,但像產生《女神》時代的那種火山爆發式的內發情感是沒有了。潮退后的一些微波,或甚至是死寂,有些人是特別的喜歡,但我始終是感覺著只有在最高潮時候的生命感是最夠味的。

假如說是惠特曼解放了我,那便是歌德又把我軟禁了起來。我在民八的暑間曾經翻譯了《浮士德》,使我剛解除了鐐銬的心靈,又戴上了新的枷鎖。歌德的詩體在歐洲已經屬于舊的范圍了,而他的《浮士德》,事實上并不如德國人和其他各國的人所評價的那么超越。我翻譯它的第一部時已經感受著無限的痛苦,特別是那些鬼鬼怪怪的世界,用盡那么多的力勁去刻畫,使我費了不少的氣力再來轉譯。沒有辦法,我曾經采用了舊詩的形式來表達他那里面大部分的并非詩的世界。詩人美其名曰象征,我實在昧不過良心,信口地奉獻出一番恭維的話。

舊詩我做得來,新詩我也做得來,但我兩樣都不大肯做,因為我感覺著舊詩是鐐銬,新詩也是鐐銬,假使沒有真誠的力感來突破一切的藩籬。一定要我“做”,我是“做”得出來的,舊詩要限到千韻以上,新詩要做成十萬行,似乎也可以做得出來。但那些做出來的成果是“詩”嗎?我深深地懷疑,因而我不愿白費力氣。我愿打破一切詩的形式來寫我自己能夠夠味的東西。

我自己更要坦白地承認,我的詩和對于詩的理解,和一些新詩家與新詩理論家比較起來,顯然是不時髦了;而和一些舊詩翁和詩話老人比較起來,不用說還是“裂冠毀裳”的叛逆。因此我實在不大喜歡這個“詩人”的名號。

那嗎,我以前所寫出的一些東西究竟是不是詩呢?廣義的來說吧,我所寫的好些劇本或小說或論述,倒有些確實是詩,而我所寫的一些“詩”卻毫無疑問地包含有分行寫出的散文或韻文。

欺騙對于內行和自己是沒有用處的。

為什么要把不純粹的“詩集”來騙人呢?

這一半不關我的事,一半也因為要使內行的人知道我畢竟不是“詩人”。

1944年1月5日


【注釋】

[1] 作者原注:語出唐孟浩然《春登蘭山寄張五》詩。(疑誤,應為《秋登蘭山寄張五》——編者注)

[2] 作者原注:指郭開文(1878—1936),字成五、崇武,曾留學日本。工詩文,能書畫。辛亥革命后任四川軍政府交通部長、川邊經略史尹昌衡駐京代辦等職。

[3] 指一種幫會組織。亦指土匪、強盜。——編者注

[4] 現通譯為泰戈爾。——編者注

[5] 作者原注:惠特曼(W.Whitman,1819—1892),美國詩人。著有《草葉集》等。

[6] 作者原注:宗白華(1897—1986),原名之櫆,江蘇常熟人。詩人、美學家。一九一九年八月至一九二年初任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編輯。著有詩集《流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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