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是深夜三點(diǎn)鐘。四月間寧靜的夜晚向我的窗口里張望，繁星朝著我親切地?眼。我睡不著覺。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的全身，從頭到腳，充滿一種沒法理解的奇特感情。我現(xiàn)在還不能分析這種感情，我沒有工夫，而且也懶得這樣做，況且，什么分析不分析，去它的吧！是啊，一個人從鐘樓上倒栽下來，或者聽到自己中了二十萬盧布的彩票，難道他能解釋自己的感情嗎？他辦得到嗎？”

我寫給薩霞的情書大致就是這樣開頭的，薩霞是我愛上的一個十九歲的姑娘。這封信我已經(jīng)開過五次頭，可是五次都把它撕掉了。我涂掉整張整張的信紙，然后又把它們重抄一遍。我為這封信忙了很久，就像趕寫一個約定要交稿的長篇小說似的。我這樣做完全不是為了要把信寫得長、寫得細(xì)膩、寫得多情，而是因?yàn)楫?dāng)春夜撲進(jìn)窗子里來，我坐在安靜的書房里，任憑我的幻想馳騁的時候，我就不由得想把寫信這個過程拖得無窮無盡地長了。我在字里行間看見一個親愛的影子。我覺得好像有許多精靈跟我同坐在桌旁，也在寫信，也像我這樣純真而幸福，傻里傻氣，快樂地微笑。我寫著信，不時看一下我的手，這只手不久以前握過她的手，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軟綿綿呢。要是我偶爾把眼睛移到一旁去，我就會恍惚看見那綠色旁門的格子。我跟薩霞告別以后，她就是隔著那個格子凝眸瞧著我的。我同薩霞告別的時候，什么也沒想，光是愛慕地看著她的身材，就像一切正派的男人愛慕地看著美麗的女人一樣。臨到我隔著格子看見兩只大眼睛，忽然靈機(jī)一動，明白我已經(jīng)落入情網(wǎng)，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jīng)決定，已經(jīng)定局，剩下來所要做的只是履行某些手續(xù)罷了。

我把情書封好，慢慢穿上衣服，悄悄走出家門，把那個寶貝送進(jìn)郵筒去，這在我也是很快活的事。天上已經(jīng)沒有星斗。東方原來有星的地方，如今換上一條白色長帶，懸在陰沉的房頂上，有幾處被云遮斷。有了這條長帶，整個天空就泛出蒼白的光。這座城市睡著了，不過運(yùn)水工人已經(jīng)出來，遠(yuǎn)處一家工廠響起汽笛聲，在喚醒工人。您走到沾著露水的郵筒旁邊，一定會看見一個笨拙的掃院人，穿一件鐘形皮襖，拄著手杖。他處在昏迷狀態(tài)：說睡沒睡，說醒不醒，而是介乎兩者之間。

如果郵筒知道人們怎樣常常找它來決定自己的命運(yùn)，它就不會有這種謙卑的外貌了。至少我就差點(diǎn)吻我那個郵筒，我瞧著它，想起郵筒才是最偉大的寶物！……

我請求凡是以前墜入過情網(wǎng)的人回想一下，你把信投進(jìn)郵筒后，怎樣急忙趕回家里，很快上床躺下，蓋上被子，充分相信明天早晨一醒，就會想起前一天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就會興奮地瞧著窗口，而白晝的亮光正在熱衷地想要鉆透窗簾的皺褶照進(jìn)來。……

可是，現(xiàn)在言歸正傳。……第二天中午，薩霞的女仆給我送來這樣一封回信：“我很高興請您今天務(wù)畢到我們家里來我等您。您的薩。”一個逗號也沒有。她干脆不用標(biāo)點(diǎn)符號，她把“必”寫成了“畢”，總之整個她這封信，甚至裝這封信的狹長信封，都使我心里充滿脈脈溫情。我在歪歪斜斜然而羞羞答答的筆跡里認(rèn)出了薩霞的步態(tài)，她每逢發(fā)笑就高高地?fù)P起眉毛的模樣，她努動嘴唇的神情。……可是信的內(nèi)容卻沒有使我滿意。……第一，對饒有詩情的信是不應(yīng)該這樣回答的；第二，為什么要我到薩霞的家里去，呆呆地等著她的胖媽媽、兄弟們和食客們猜出底蘊(yùn)，然后留下我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呢？他們不會費(fèi)心思去猜的，那么，只因?yàn)槟砼杂袀€興奮的無聊家伙，例如一個半聾的老太婆或者小女孩，嘮嘮叨叨向您問這問那，您就不得不抑制您的歡樂，這可是再討厭不過的事了。我打發(fā)女仆帶回去一封復(fù)信，在信上我請薩霞選定一個公園或者一條林蔭道作為幽會[1]的地點(diǎn)。我的建議被她欣然接受了。正如俗語所說的，我的建議恰巧投其所好。

下午四點(diǎn)多鐘，我向本城公園里一個最偏僻的角落里走去。公園里一個人也沒有，相會的地點(diǎn)本來可以定在近一點(diǎn)的地方，林蔭道上或者亭子里都成，可是女人家談情說愛可不喜歡馬馬虎虎：一不做，二不休，既要相會，就得挑個最荒僻難走的密林才成，其實(shí)在那樣的地方是有碰上壞人或者喝醉的小市民的危險的。

我朝薩霞走去，她正站在那兒，背對著我，我在那后背上體會到非常之多的神秘意義。仿佛那個背、后腦勺、衣服上的小黑點(diǎn)都在說：噓！姑娘穿一件樸素的花布衣服，外面套著一件薄薄的小斗篷。為了多添一點(diǎn)神秘，她臉上罩著一層白紗。我不想破壞那種氣氛，不得不踮起腳跟走過去，開始小聲說話。

就我現(xiàn)在所理解的來說，在這種幽會當(dāng)中我并不是主要部分，而僅僅是細(xì)節(jié)。吸引薩霞的，與其說是他，不如說是這種幽會的浪漫氣氛和神秘意味、親吻、陰森的樹木的沉寂、我的海誓山盟。……她沒有一分鐘忘掉自己、陷入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她始終不讓她臉上的神秘表情消失。真的，如果有個伊凡·西多雷奇或者西多爾·伊凡內(nèi)奇來替換我，她也會照樣感到幸福。那么，在這種情形下，請您來弄弄清楚您是不是被人愛著吧。如果是被人愛著，那么這究竟是真正的愛呢，還是不能算真正的愛？

從公園里出來，我?guī)е_霞到我家去。在單身漢的住所里，有個自己所愛的女人坐著，那作用就跟聽音樂和喝醇酒一樣。你照例講起未來，而且談得多么自信，多么有把握，簡直到了想入非非的地步。你擬計劃，定方案，還沒做到準(zhǔn)尉就熱心議論將官的頭銜，總之你海闊天空地胡說一通，聽講的人必得懷著滿腔的愛情，而且不了解生活，才會附和你的話。合該男人走運(yùn)，凡是在熱戀中的女人，總是被愛情迷住了眼睛，而且從來就不了解生活。她們不但隨聲附和，甚至還懷著誠惶誠恐的心情而面色發(fā)白，肅然起敬，如饑似渴地把瘋子的每句話都聽進(jìn)去。薩霞專心聽我講話，可是我不久就在她臉上看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她沒有了解我的意思。我談到的未來，只有外在的一面才使她發(fā)生興趣，我在她面前攤開我的計劃和方案，那都是白費(fèi)精神。她極其關(guān)心的問題是她的房間在哪兒，房間里糊什么壁紙，為什么我有豎式鋼琴而不是大鋼琴，等等。她仔細(xì)檢查我桌上的小物件，瞧瞧照片，聞聞香水瓶，把信封上的舊郵票揭下來，說是她要留下來，有用處。

“請你替我搜集舊郵票！”她說，做出嚴(yán)肅的臉色，“勞駕！”

后來她在窗臺上找到一個核桃，就咔嚓一聲咬開，吃起來。

“為什么你不在你那些書的書脊上貼小條子？”她看一下書架，問道。

“貼那東西干什么用？”

“喏，讓每本書都有個號碼啊。……可是我把我的書放在哪兒呢？要知道我也有書。”

“你有些什么書呢？”我問。

薩霞抬起眉毛，想一想，說：

“各式各樣的都有。……”

要是我湊巧想起來問她一下，她有些什么樣的思想、信念、目標(biāo)，她想必也會這樣抬起眉毛，想一想，說：“各式各樣的都有。……”

后來我把薩霞送回家去。等到我從她家里告辭出來，我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和正式的未婚夫，只等完婚了。如果讀者容許我單憑個人的經(jīng)驗(yàn)下個斷語，我就要斷然說一句：做未婚夫很乏味，比做丈夫或者根本沒訂婚乏味多了。未婚夫成了四不像：他已經(jīng)離開這邊的岸，可還沒有到達(dá)那邊的岸；他固然沒有成家，卻也不能說是單身漢了。這種情形同我上文提到的那個掃院人的狀態(tài)倒不無相似之處呢。

每天我一有工夫就趕緊到未婚妻家去。照例，我去找她的時候，總是帶著千百種希冀、愿望、意圖、建議、話語。我每次都覺得，等到女仆一開門，我就會擺脫沉悶抑郁的心境，一頭栽進(jìn)令人神清氣爽的幸福里去了。然而實(shí)際上情形往往不是這樣。每次我來到未婚妻家里，老是碰上他們?nèi)疑仙舷孪旅τ谧鲇薮赖募迠y。（順便說說[2]：他們已經(jīng)縫制了兩個月，做出來的衣物卻還不滿一百盧布。）到處都是熨斗、硬脂、煤氣的味兒。人的腳底下往往踩到玻璃珠。有兩個最大的房間堆滿了波濤般的麻布、細(xì)棉布、薄紗，薩霞從波濤里探出小腦袋來，嘴里銜著線。那些縫紉的人一齊發(fā)出歡呼聲迎接我，不過馬上又把我送到飯廳去，免得我在那兒礙她們的事，也免得我看見那些只有做了丈夫才能看的東西。我萬般無奈，只得在飯廳里坐著，跟女食客彼美諾芙娜談話。薩霞帶著憂慮和不安的臉色，不時手里拿著一個頂針，一扎毛線，或者別的什么無聊的東西，跑過我面前。

“等一下，等一下。……我馬上就來！”她看見我抬起懇求的眼睛瞧著她，就說，“你猜怎么著，可惡的斯捷潘尼達(dá)把那條薄紗裙的腰身弄壞了！”

我左等右等也不見她來，就生了氣，走出去，揮動我那根做未婚夫后才用的手杖，在林蔭道上散步。再不然，有時候我想約我未婚妻一塊兒出去散步，或者坐馬車去兜風(fēng)，不料她已經(jīng)同她媽媽在門廳里站著，穿戴整齊，手里擺弄著陽傘。

“哦，我們正要到商場去！”她說，“我們還得買點(diǎn)開司米，還要換一頂帽子。”

散步的事算是完了！我只好跟著兩個女人，一塊兒到商場去。看這些女人買東西，講價錢，極力要蒙哄那些騙人的店員，真是無聊極了。臨到薩霞翻遍一大堆衣料，把價錢殺得低而又低[3]，結(jié)果什么也沒買成就走出商店，或者叫店員剪一段四五十戈比的料子，我看了總覺得難為情。薩霞和她媽媽走出商店后，帶著驚恐不安的臉色久久地談?wù)撍齻兂隽隋e，買了不該買的東西，花布顏色太深，等等。

是啊，做未婚夫是乏味的！去它的吧！

現(xiàn)在我成家了。這時候是傍晚。我在書房里坐著看書。薩霞在我背后一張沙發(fā)上坐著，嘴里嚼著什么東西，聲音很響。我想喝啤酒。

“你找一找拔塞器，薩霞……”我說，“不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薩霞跳起來，胡亂地在兩三疊紙里翻一陣，碰掉了火柴盒，沒有找到拔塞器，默默無言地坐下了。……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了。……我又口渴又煩惱，很不好受。……

“薩霞，找一找拔塞器呀！”我說。

薩霞又跳起來，翻我旁邊的一堆紙。她嚼東西的聲音和紙張的沙沙聲，對我的影響不下于兩把刀子互相摩擦而發(fā)出的刺耳響聲。……我就站起來，親自動手找拔塞器。最后，拔塞器總算找到，啤酒瓶打開了。薩霞就在桌旁坐下，開始嘮嘮叨叨地講起一件事來。

“你該讀點(diǎn)什么東西才好，薩霞……”我說。

她就拿起一本書，在我對面坐下，開始努動她的嘴唇。我瞧著她小小的額頭和不住努動的嘴唇，不由得沉思起來。

“她就要滿二十歲了……”我想，“如果把她和一個有知識的同年齡男孩相比，區(qū)別是多么大呀！男孩子就又有學(xué)識，又有信念，又有頭腦了。”

可是我原諒了這種區(qū)別，猶如原諒了那狹小的額頭和不住努動的嘴唇一樣。……我記得，從前，我喜歡追逐女人的時候，往往因?yàn)橐粋€女人的襪子上有塊污斑，因?yàn)樗f了句蠢話，因?yàn)樗例X不干凈，就把她丟開了。可是現(xiàn)在我原諒了一切：咀嚼聲啦，為找拔塞器而亂翻東西啦，衣冠不整啦，為無聊的事喋喋不休啦，我一概原諒了。我?guī)缀醪蛔杂X地原諒了，沒有絲毫的勉強(qiáng)，倒好像薩霞的錯處就是我的錯處似的。從前惹得我厭惡的許多事情，我現(xiàn)在看了反而感動，甚至喜愛。這種原諒一切的原因在于我愛薩霞，可是愛情本身該怎樣解釋，說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