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到小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

理發(fā)店的大門落寞地敞開著，地上隨處散落著零碎的頭發(fā)。

林有病倒之后，金花便一人撐著門面。

她剪頭發(fā)的活計沒有丈夫熟練，又不會順帶幫客人免費刮個胡子，生意便清淡不少。

倆孩子一進門便激動地開口叫著：“爺，奶，我們回來了！”

金花剛掀了門簾子探出身子，瞬時就被兩個小小的人肉炸彈襲擊了，差點摔一個踉蹌摔在門檻上。

她把兩個孩子緊緊箍在懷里，疼愛地問：“想不想奶？”

“想！也想我爺！”兩個孩子邊應(yīng)著話，便要往里屋鉆。

他們可不接受爺爺生病了，非要進屋親自幫爺爺檢查一遍身體才肯相信。

房間內(nèi)，林有頂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半躺著，身后墊著兩個高高的枕頭。

他的眼睛在見到孫兒孫女之后瞬間明亮起來，笑著招呼孩子到自己跟前。

二小子直接踢飛了鞋，爬上床騎在林有的身上。

姐姐連忙推弟弟，嘴里責(zé)怪道：“快下來！爺爺生病了，你還壓他！”

二小子賭氣地撅起嘴：“爺爺才沒生病，我來幫爺爺檢查身體?！?

說完便用小手按在林有的額頭上，有模有樣地摸了一會兒，道：“不熱，沒發(fā)燒?！?

姐姐也忍不住，摸摸林有的心臟說：“心臟也好好的。”

“胳膊，腿，也是好的！”二小子接著高興地宣布。

“接下來我正式宣布，我爺沒生病！”姐姐站得筆直，像宣布一件大事那樣鄭重。

林有被逗笑了，金花也跟著笑出了眼淚。

田靜趕忙過去把二小子從床上拉下來，教訓(xùn)道：“你爺休息呢，別在床上翻騰你爺?！?

“沒事，孩子們嘴里有吉祥話。我聽著高興?！绷钟羞肿煨α?，干裂的嘴唇炸了口，嘴唇上立馬溢出一小塊殷紅。

林波趕緊抽了一張紙遞過去，坐在床邊問：“爸，你感覺咋樣？身上疼嗎？”

“不疼。沒事。”

“兒子面前倒會逞英雄了？誰晚上疼得睡不著覺？”金花忍不住拆穿丈夫。

她有些恨他的虛偽，他明明很不好，為什么不能讓孩子知道，多關(guān)心一下他？

林有看看孫兒和孫女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連忙指著金花對他們說：“乖孫，去找奶奶拿錢買好吃的去?！?

一聽到有好吃的，兩個孩子立馬開始歡呼。

田靜趕緊從兜里掏了五塊錢交待姐姐好好帶著弟弟去零食鋪。

等孩子出去了，林有才不悅地說：“別在孩子面前亂說。啥病不病的！他們還小?！?

“看你瞞多久，他們遲早要面對?！苯鸹ㄕf著拂去眼角的淚。

“你這個死老太婆，就不能盼我點好？”

“要是閻王爺答應(yīng)，我倒想代替你。我替你死都行！”金花的聲音有些哽咽。

林有氣得發(fā)抖，轉(zhuǎn)過頭對兒子說：“你看看你媽，天天掛嘴邊，一點也不吉利，小心……”

林有猛地收住了話，他不想說出那個讓他懼怕的字。

他看看兒子，嘆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一句話，“小波子，我怕是活不長了?！?

林波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淚，他沒回話，他怕他一張嘴，眼淚就不受控制了。他從來沒在父親面前流過淚，他固執(zhí)地認為他不能在父親面前有任何軟弱。

“你是老大，小波子?！?

林波從小到大恨透了這句話！

就因為他是老大，他得把所有喜歡的東西和弟弟們分享；不管誰犯錯，到最后承擔(dān)后果的一定是他。

因為他是老大。

然而現(xiàn)在聽到這句話，他竟然恨不起來了。

他甚至能從這句話里感受到父親在向他服軟。

他一直覺得父親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人，他對什么都是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他只是存在著，守在皮座椅前，心無旁貸地揮舞著剪刀。

他有一個妻子，三個兒子，就像他有一把剪刀，一把皮座椅一樣。

家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物質(zhì)一樣的存在。

然而現(xiàn)在他竟然發(fā)現(xiàn)父親原來是有感情的。

林波頂著喉嚨的酸痛說：“我知道?！?

“小波子，爸走不安心?！?

“您想說老二，對嗎？”

“小波子，爸這病，我不想讓你們浪費一分錢。爸不指望你們掏空掏盡給我看病。爸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到老二。有三個兒子給我送終，我滿足?！?

“爸，這些年我跑長途，天南海北地認識人，一直在找。尋人啟事都登了那么多次，老二看到，怕是早該回來了?！?

“他肯定好好的，他只是丟了面子，不敢回家。”

“爸！”

“小波子，算我求你。再幫爸使勁兒找找，行嗎？”

“好！”

“還有你媽！你能不能好好對她？”林有抬眼看向了妻子。

金花抑制不住開始嗚咽著罵：“你個老不死的，人還沒死，就開始交代后事。你是成心不想活??！你想一干二凈地走了，當(dāng)個甩手掌柜？那我也不活了！活著的人受罪！”

林有一臉悲傷地說：“我這輩子沒啥本事，跟著我讓你受苦了。我是沒指望了，只求孩子們好好對你，給你養(yǎng)老?！?

“爸，您放心，我會對我媽好。不用您說，我都對她好。爸，您好好的，別胡思亂想。您好好挺著，我想辦法給您治病！”林波紅著眼費力地說出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對父親說出的話。

田靜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波。

“小波子，你有這份孝心算我沒白養(yǎng)你。你養(yǎng)好你一家子，老三一家也安安穩(wěn)穩(wěn)的。你們弟兄倆能幫我好好照顧你媽，我就放心了。我這輩子，活夠了。人生下來就是受罪的，日子也是用來熬的，我終于熬到終點了??！”

“爸！”

“我就是老二這道坎兒過不去??！一想到他孤零零地飄在外面，我心里就疼！小波子，爸求你了，一定幫爸找到老二，行不行？”

林波轉(zhuǎn)過頭，用手背使勁兒抹去臉上的淚。

田靜忍不住說道：“爸，放心吧。我們一定拼命找?！?

林有笑了：“小靜，你是個孝順的好姑娘。我不在了，你跟小波子就是家里當(dāng)家作主的人。我把家里都交給你們了，行不行？好好對你媽，辛苦你了，行不行？”

田靜連連點頭答應(yīng)著。她看著公公卑微哀求的模樣，心里頓時涌滿了內(nèi)疚。

這一刻，她是動容的。她突然覺得眼前干瘦蒼白的老人本就該是自己至親的人。

她不禁默默地反問自己，這些年真的對他們好嗎？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