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 二月河
- 4746字
- 2019-12-20 19:49:36
一、元春之死與賈府之敗
至八十回伊止,賈府這個赫赫揚揚的百年簪纓大族,雖然一步一步地在走向深淵,但由于曹雪芹關于賈府“速敗”與“緩敗”的暗示都不少而且都含糊不清,使這一問題變得老大難——它是在一次閃電般的打擊下被夷為一片白地?抑如受潮的糖塔一樣慢慢地坍塌了呢?
我以為,它雖將遭到迅速而慘重的打擊,然而終于仍是“自殺自滅”式地垮臺,直到終結。而為要把此問題說明白,絕對應當把元春的死探討清楚。
抄家,是那個“天威難測”的雍正皇帝的拿手好戲。賈府之敗于抄家,書中屢有暗示。這正是雍正年間屢興大獄、抄家成風的政治特點的藝術寫照。達官貴族、名士鴻儒處于這樣險惡的政治環境之中,真是猶如處身達摩克利斯懸劍之下,不知什么時候便要橫禍被于身家。以賈府所擁有的兩個區區“世職”來維持這個家族,是沒有多大安全系數的。我們不難想象,這種本身由于承襲制度的限制而已受到嚴重威脅的世職,何堪處于這種政治氣候,何堪加上一老一少兩個猜忌成性的皇帝呢?
所以,賈府的粗根子并不是什么赦老爺、珍大爺,而是穿黃袍的賈元春,她才是賈府真正的“老祖宗”!只有她的地位不動搖,這個家族才能“風雨不動安如山”。
但是,我們有根據說,賈元春決非如高鶚所續的那樣“病死”。對此,我同意楊光漢同志的分析,她乃是被賜帛自盡的。但我對她的死因及賜死的特點有幾點不同的看法謹陳于下:
1.賈元春之死與農民起義無干;
楊光漢同志據脂批“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指出“柳湘蓮一干人”,認為柳湘蓮日后是造了反;又據“榴”“柳”諧音,以“榴花開處照宮闈”指稱賈元春是因柳湘蓮所領導的農民義軍進逼皇城受干連而被賜死。此種分析,費煞苦心,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據書中情節看,柳湘蓮可能在江湖上與“強盜”有某種聯系,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自己有上山造反的意圖。我們更明白的是,他是因愛情失意而看破紅塵、出家了的,并不是對政治不滿。
從他的行為看,他的“革命性”也實在少得可以。薛蟠是什么東西?一個搶占民女倚勢欺人的惡霸,一個淫亂無恥的色情狂,而在性命于呼吸之間救了他的,不就是這個柳湘蓮么?怎么能指望這樣的人來領導農民起義呢?
這樣看來,要想此論成立,首先要假定柳湘蓮和度他出世的道士造反,再假定“柳”即是“榴”,而后假定柳的義軍成了大氣候,最后假定元妃死于是事。把結論放在這一連串的“假定”上該是何等的蹩腳和荒唐!
截至目前,我們尚未發現曹雪芹有通過武裝暴動推翻封建王朝的思想的任何資料。反之,倒有理由認為,他對這種暴烈的行動是不贊賞的。這種基本傾向從《姽婳詞》及不少有關之處可以清楚地反映出來。那么,他有什么樣的思想基礎將柳湘蓮的這種(假定)行動比擬為“花”,而且燦爛光芒四射,直照到封建王朝的老巢——宮廷中去了呢?
造反逆“天”,禍滅九族。此因是非常之舉,當有非常之變。然而,其株連的面也畢竟是有限的。這個“限”就是“九族”。按《清律例本宗九族喪服圖》載,所謂“九族”即是:直系親以本人為基,上推及父、祖、曾、高,下推而及子、孫、曾、玄為止;旁系以自本身橫推而兄、弟、堂兄、弟,再從兄、弟,族兄、弟而止。
那么,湘蓮與賈妃該是什么關系呢?
湘蓮之未婚妻(且鬧著要退親,且尤三姐已死)我們不妨“大方”一點指為尤三姐,二尤的姐姐乃是尤氏,尤氏(非賈珍之正配)的丈夫是賈珍,而賈珍隔了四服的族姐(妹)才得為元妃!
因此,柳湘蓮(“榴相連”也罷)即使造反,即使禍滅九族,也還是輪不到元春。“榴”“柳”固然諧音,奈何不過“諧音”而已。
曹雪芹是我國十八世紀的文豪和思想家,不是一位革命家(順便說,二十世紀的民族資產階級在中國革命問題上也還軟弱得要命)。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要求我們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觀察歷史,而不是硬性地用它來要求歷史人物。誰也沒有權力要求,一個國內階級斗爭處于低潮時期的作家“現實主義”地大寫《水滸》式的造反事件。
2.賈元春是被秘密處死的;
這個問題從元春的曲子《恨無常》中可以看得明白: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
讀過元春省親一回的人都知道,元春說過:“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許進內省親一次,見面是盡有的。”既然見面是這樣頻繁,這位大小姐的芳魂有何必要從“路遠山高”的望鄉臺,忙忙地奔回賈府“向爹娘夢里相尋告”那句體己話兒呢?在病床上當面談不更懇切,更有說服力么?詳全曲之意,元春之死,賈府是既不知消息,亦不曾作“退步抽身”的打算。如果不是有意地“秘而不宣”,這可能嗎?
假如她是善死,根本就不需要這位赫赫天眷親自跑回娘家報喪,泣告“兒命已人黃泉”的話;而假如她是因得罪公開被賜死,她到此時才來對父母提出“退步抽身”的忠告,不太遲了點么?
3.賈元春乃是“今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忍痛賜死的,非出皇帝本愿。
就《紅樓夢》所顯示的政治背景而言,當時朝廷之中有兩個皇帝。一位是“今上”,一位是退休了的“太上皇”。據所有史載的類似情況看,這種關系沒有一對是能夠處理得好的。就書中所塑造的幾位宦官形象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雖也常到賈府撈點“外快”,但似與賈府的關系尚比較友好。而周太監就頗不將賈府放在眼里,他一張口就要勒索上千兩銀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在朝廷實力派中,北靜王與賈府關系很好,那忠順王就根本不買賈府的賬,為一個區區“戲子”,他就敢毫不客氣地派人登門坐索!就元春的地位而言,從賈府的角度看,雖然她八面威風,神氣得很,稍假思索,她也不過是宮闈里的一位“趙姨娘”罷了。趙姨娘在賈府是什么地位,她在皇宮里就是什么地位。
誠然,應該注意到,賈元春的形象并不似趙姨娘那等惹是生非、賤氣十足。據她被封為“賢德”貴妃的名號看,她是深得“當今”歡心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她落得個“宮吊元”的悲慘下場呢?
賈元春死于非命既與農民造反事件無干,那就只能設想她是死于宮內外復雜而微妙的勾心斗角場上。她代表賈、王、史、薛四家族的利益身處最高統治階層的核心部位,那里是封建皇朝權力爭奪、派系斗爭的漩渦和焦點。周太監、忠順王之敢于藐視賈府,不能不使人想到,是另有一座硬實的政治靠山在支持著他們。那“今上”是真的“仁孝過天”么?而“太上皇”果然就有一顆拳拳愛子之心么?
程鵬同志在他的《煙云渺茫處、無限丘壑藏》(見《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2輯)中曾對“今上”作過精辟分析,指他為“庸君”,是很有見地的。我看他確是一個很沒有主見的糟糕皇帝。從賈妃回家探視的描述看,她是否有點悲痛過頭了呢?僅僅因為一月只能與家人母子見一面就值得難受得“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只管嗚咽對泣”?是不是還有“不得見人”的隱情有口難言呢?
歷史上被賜死的皇后、宮妃多如恒河沙數,為什么曹雪芹偏要用“馬嵬”之類掌故來點題呢?史、詩均可為證,楊玉環乃是玄宗不得已的情況下被忍痛犧牲的。他在回朝之后還效仿過漢武帝那一套精神追蹤法,派“臨邛道士鴻都客”“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覓過楊貴妃的芳魂。《紅樓夢》中的這個風流皇帝,果是“圣躬自斷”地處死元妃,曹雪芹又何必用這個故事來隱喻呢?
在元春省親一回中,她親點了四出戲。日豪宴、日乞巧、日仙緣、日離魂。(請看這是多么寒心的四出戲!)讀過元春之死真稿的脂硯齋,在“乞巧”旁批云“長生殿,伏元妃之死”。那么,在長生殿里曾發生過什么事情呢?白樂天的《長恨歌》中說得明白:
臨別殷勤重致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他們之間既然是如此恩愛,他舍得將她一繩子吊死么?唯一可以解釋得通的似是:她雖然在他被迫的情況下被害,但他卻始終耿耿于懷,只要有機會,是一定要為她翻案的。
為要說明這個問題,有必要重點分析一下李紈母子的結局情況。
李紈的判詞和讖畫十分清楚:畫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她的曲子名曰《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何須詳推細析!這個活著如同“枯木槁灰”似的女人曾經背負過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她的晚景不慘,是戴著“鳳冠”披著“霞帔”心滿意足地走向墳墓的,而且直到死后仍名聲極好——算是功成、名遂、身死。曹雪芹正是通過這樣的藝術構思,向“看官”們揭示掩蓋在光彩奪目的榮譽后邊的對人類靈魂和理性的殘忍宰割的。
賈蘭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希望的寄托,就是他為他的母親掙得了一個封建淑女所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
值得注意的是,賈蘭在前八十回到底是幾何年歲呢?這在第七十八回有所披露:
眾幕賓看了(賈蘭的詩)便發贊:“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這樣就連帶而出一個問題,“小哥兒”的年齡是如此幼小,那李紈要等多長時間才能得到她所想望的那種“幸福”呢?
脂硯齋在批《好了歌》注歌“昨憐破襖短,今嫌紫蟒長”中指稱此句為“賈蘭、賈菌一干人”,算是解了這個謎。
原來在賈蘭在“嫌紫蟒長”之前,曾經過一段自嘆自憐“破襖短”的貧困時期。而造成這種困頓狀態的原因不是抄家又是什么呢?
很明顯,賈蘭的做高官、戴簪纓、懸金印這番“壯舉”乃是在賈府被抄數年之后的事了。如果說當初賜元春死是“今上”的本意,他肯給她的嫡親娘家侄兒這樣的寵遇么?若果然是柳湘蓮“造反”逼近皇城,在“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這樣嚴重的政治局面中皇帝“赫然大怒”,下旨:“著賈元春自盡,拉出去埋了,欽此!”賈蘭還會有這般“威赫赫”的事么?
我的理解是,元妃死后若干年,“今上”終于擊敗他的政敵,決定為元春昭雪。而此時的賈府早已敗散,“飛鳥”們早已“各投林”。于是,他在某一“林”中羅致了賈蘭等“鳥”,封以高官,施以厚祿,“大大地給了一個恩典”。李紈很可能因為戴上了一頂“鳳冠”而激動得血壓升高、搶救無效而逝,賈蘭隨亦傷母而亡。
對賈元春和賈府的情況作這樣的分析,有的同志會反駁說:“你的這一點‘見解’并不新鮮,這不過是高鶚續書的翻版,讓賈府再‘沐皇恩’而已。”
對這樣的置疑,我只能回答:也是,也不是。賈府“再沐皇恩”有什么根據說它是不可能呢?這種事情歷史上看到的還少嗎?誰又能提出證據,說曹雪芹打算不要皇權統治,打算建一個共和國呢?我只是要說明,盡管可以“再沐皇恩”,也到底由于我們看到的“紅樓”世界太腐朽、太糟糕而不能自存,連皇帝也挽救不了它完蛋的命運——這幕社會大悲劇的意義即在于此。
據我看,賈府的統治者并沒有聽從元春的勸告而“退步抽身”,因而遭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但打擊過后,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紅樓”才能“夢”醒呢!
經過這次打擊,賈政、賈赦一干人將一垮到底。抄家的狂浪將一洗賈家的“內囊”。政治上失去靠山,經濟上斷絕了來源,親友不肯照應,債主盈門追索,同僚因風吹火,正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此二朽木不死何待!
經過這次打擊,這個家族形式上的維系者賈母,風燭殘年又遭狂風,將一滅了之,她的死,宣告這只百足之蟲正式解體。能干的管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王熙鳳、賈璉的反目將如火上澆油一樣使賈府亂上加亂。
經過這次打擊,賈府中久已有之的你吃我、我吃你的慘劇將日趨公開和白熱化,邢、王二夫人的角斗愈演愈烈,家中下人乘機挑撥是非,各自大顯神通“施為”,作為“憐憫”而余下的財物將被瓜分一空。
試想,這樣的攤子還能收拾得起來么?然而,這正是曹雪芹根據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痛苦給《紅樓夢》安排的現實主義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