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念景一行人終于在八月回了宮,她剛到,醫師們也全部趕來,一一給她聽脈,記錄。
“我沒事的。”岑念景看著這進進出出的醫師,自己都有些緊張了起來。
顧邵坐在一旁,聽每一位醫師的匯報。
直到聽完最后一位,顧邵才點了頭,讓他們全都回去醫署。
“你也”岑念景正想說“太夸張了”,見顧邵正好轉頭看她,細細一看,覺得他竟瘦了一些,忙閉嘴不說了。
“我怎么了?”
岑念景知道顧邵緊張什么,他在南蠻軍營親眼見她奄奄一息,不愿她再受一點危險。
這次去大鮮卑山,她聽了秦穆講顧邵去南海找玳瑁之事。
當日兩人付了重金于數十位漁民,一同潛海尋找,找了一日一夜,就是再老練的漁民也筋疲力竭了。顧邵自己也疲累不堪,最后便把繩子綁在自己身上,讓秦穆拖著一頭,每隔一盞茶便將他拉上來。
最后一次,秦穆只拉上來繩索,嚇得他立刻跳海去尋找。原來顧邵找到了玳瑁,只是被秦穆一拉,忙把繩索解開了,又往下潛。
秦穆道,“事后,我罵他不要命了。他說你是她的生死之交。”
又過了一月,岑念景的腿大好了,她試了試翻墻,雖然有些吃力但至少也是可以飛過宮墻了。夜里的風吹來,她站在宮墻之上,見到幾步之外的明才殿燈火通明,不知道這深夜里顧邵是不是還在批閱奏折呢?她眼珠一轉,便快步輕點地,翻到了明才殿的墻頭,還沒站穩就聽墻外的侍衛大喝一聲道,“誰!有刺客!”
岑念景身子一歪,栽到了后院正對著東廂房的樹叢之中,也來不及喊痛,忙咬牙跳下樹,翻開廂房的窗戶跳了進去。這一進來,她才發覺房內水汽縈繞,面前一雙墨黑的眼眸靜靜地盯著自己。
岑念景立即轉身,面對著窗戶干笑兩聲道,“原來關著窗在洗澡啊。”
一行侍衛已經追了過來,在窗外問道,“陛下,可見到刺客行蹤?”
顧邵清了清嗓,道,“你們退下吧,不是刺客。”
“是。”侍衛聽話地離開了。
屋內突然一片寂靜,岑念景乖乖面對著緊閉的窗戶而站,一副面窗思過的樣子。
“你都好到可以翻墻了?”顧邵強忍著沒笑出聲,見她頭發上還沾著幾片葉子,甚是狼狽的樣子。
岑念景點點頭,剛想解釋一下,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人闖了進來,大聲道,“陛下,剛剛侍衛說有刺客...”
岑念景倒吸一口冷氣,條件反射地轉頭一看,就看見秦穆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房內兩人。
“臣唐突了。”說完,秦穆立即出去又關上門。
“哎呀,帶我走。”岑念景閉著眼睛想跟出去,聽到門“砰”一聲又關上了,愣在原地。
顧邵從水中站起,拉了一件外衫披上,走到岑念景身邊,幫她把頭上的葉子取了,再隔著衣袖拉著她的手臂,送她到門口拉門前輕聲道,“回去吧,采花大盜。”
顧邵把門拉開,對著站在外面的秦穆道,“送她回去。”
一旁的侍衛都瞪大了眼睛,看著衣衫不整的皇上拉著一個美貌女子,不知該作何感想。
岑念景捂著臉,自己飛跑了回去。
睡眼朦朧的云鳶起來如廁,見到飛跑過去的身影,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搖搖頭,趕緊回去睡覺。
次日顧邵和往常一樣,下了早朝就來明月閣用早飯。岑念景少見地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吃了一頓飯。
飯后,他倆像先前岑念景腿還未好時一樣,去了后花園散步。
云鳶和紫宜跟著,也覺得他倆怪怪的,尤其是岑念景,老埋著頭。
突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岑念景尖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抱著顧邵。
云鳶忙沖上前去查看,然后跑過來道,“是一只老鼠跑了過去!”
岑念景干咳了一聲,從顧邵身上下來道,“老鼠而已,不足為懼。”接著就走到了前面去了,不知身后之人看著自己的背影正溫柔地笑。
到了傍晚,岑念景和云鳶去給秦太后請了安,秦太后神秘兮兮地取了一副畫軸而來。
展開畫軸,只見上面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這不是小姐你嗎?”云鳶小聲道。
“不錯,正是忠烈將軍。”秦太后笑道,“這可是我花了五千金從書市買回來的。”
岑念景細細看了畫上的題字,覺得那字跡莫名的熟悉。
秦太后看了她的神色,又道,“誰知道買的正是邵兒所作之畫呀。早知道,我就去明才殿,讓他畫一幅給我就好了。浪費了我好幾年的例銀啊!”
原來如此,岑念景這下可看出那畫上的字確實是顧邵的筆跡,不覺得臉紅了起來。
秦太后掩嘴而笑。
回宮的路上,岑念景和云鳶又去參觀了一番新修繕的朝云殿。
殿中陳設風雅,舞臺鋪了檀木,走近便聞到一陣幽香。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往回走,遇到了一行眼生的宮人,那些宮人們見到岑念景忙跪下請安道,“娘娘,不,將軍,娘子安好。”
回到明月閣,岑念景一臉嚴肅地叫云鳶坐下,就拉著她的手道,“你和我同歲,今年二十三了,當年的婚約一拖再拖,不知沈煥如今怎么樣,我們寫封信問問他吧?”
“小姐,那你怎么辦?”云鳶擔憂地看向岑念景。
“你擔心我做什么,我可以去城郊和父親母親一起住,又或者去裴大哥家里住。”
“你舍得嗎?”云鳶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岑念景被說的臉又一紅道,“壞丫頭!我怎么舍不得他了?”
“我說的是,小姐你舍得我嗎?”云鳶咯咯笑了起來,兩人打鬧了起來。
“小姐,我覺得陛下挺好的!”云鳶突然正經地說了句,倒讓岑念景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好了?”
云鳶笑嘻嘻道,“在他面前,你敢說敢鬧,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這兩人的對話被站在窗外的紫宜聽了去,她便把這些話都告訴了顧邵。
“你如今膽子大得很。”顧邵在正殿處理政事,聽說明月閣來了人求見,以為是云鳶,卻沒想到是平日里看起來十分膽小的紫宜,“我記得你是秦穆挑的人。”
紫宜戰戰兢兢道,“秦將軍是小人的救命恩人,他對小人千叮萬囑,一定要照看好岑娘子與云鳶小姐。”
顧邵也聽聞,宮女署聽說明月閣住的是顧邵的人,沒人愿意前去,是秦穆親自去選了人送去的。宮人中只有一個侍女,就是這個紫宜,其他的都是內侍。
“好,你退下吧。”顧邵對這件事也早有考慮。
次日,顧邵在早朝之時提出要立岑氏為后,共有三位大臣極力反對,揚言若是立南國廢妃為后,他們便要辭官而去,見顧邵不為所動,又稱要以死明志。
沒多久,這事就傳遍了宮中。
“那三個大臣立刻被下獄,午后就直接問斬了!”
“太可怕了!”
“幸好我們不在明月閣當差。”
等岑念景知道這事的時候,已是傍晚了。她原本正在逛花園,聽幾個宮人在墻角處議論,便湊過去問了一嘴。那些宮人見她面生,又看她穿的素凈,以為是新來的宮人,便毫不設防地把那朝堂之事神乎其神地說了一番。
聽到三個大臣問斬之時,岑念景心頭一窒,立刻跑向明才殿,在半道上就遇到了顧邵和秦穆。
見她跑得氣喘,顧邵先走了過來,還沒開口就聽她問道,“你殺人了?”
顧邵點了點頭,就聽她劈頭蓋臉道,“你怎么草菅人命啊!你真的要當一個人人都怕的暴君嗎!”
秦穆忙屏退了跟在后面的侍衛和宮人,上前來解釋道,“念景,早上是因為皇上想封你為后...”
他還沒說完,就被岑念景打斷道,“什么封我為后,我說我要當王后了嗎?”又指著顧邵罵道,“你太令人失望了!你比王演還討厭!”說完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留下了顧邵和秦穆兩人站在原地。
“你聽見她說的了嗎?”顧邵的聲音壓抑,聽了讓秦穆也有點脊背發涼。
秦穆心里暗想道,她那樣,還不是你慣的,嘴上卻道,“念景平時說話就比較直接,陛下也知道的。”
“直接?”顧邵陰沉著臉,轉頭走回了明才殿。
岑念景回了明月閣,就開始收拾行李。云鳶見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跟過來問“小姐怎么了?”
“我的病早就全好了,為什么要住在別人家里?”
“噢,陛下惹你生氣了?這真是少見,不對,是聞所未聞。”云鳶好奇地站在一旁,也不幫忙,就看著岑念景把幾件常穿的衣裙通通拿了出來。
“生氣?我哪敢生皇帝的氣?人家不殺我的頭,我就千恩萬謝了。”岑念景氣呼呼地往床上一坐,眼淚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云鳶走出去院子里招了招手,叫紫宜過來,悄悄和她說,“快去請陛下來,小姐被他氣哭了,鬧著要回家,現在哭得很慘。就原話和他說。”
紫宜忙小跑著去了明才殿。
過了半晌,云鳶雙手拿著一封信,遞給還坐在床邊生氣的青衣女子。
岑念景先是瞪了她一眼,見小丫頭一副“不關我的事”的模樣,才接過了那封信,展開讀來,
“姜豐,戶部尚書,私自斂稅,多加名目,藏億萬家財;陸盟,戶部侍郎,賣官求財,與姜豐狼狽為奸;韓晨,兵部侍郎,姜豐門人,在軍中濫用私刑,迫害俘兵。此三人為國之大患,除之,朝堂大快。”
讀完,青衣女子臉色沒有起初那么難看了。云鳶便問道,“寫信人在外求見,小姐見不見啊?”
岑念景又梗著脖子,好像沒聽見云鳶說的話一樣,靜默多時,小丫頭仿佛聽見小姐“嗯”了一聲,便往外喊了一聲,“進來!”
岑念景抬眼又瞪了小丫頭一眼,這次換云鳶裝作沒看見,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
顧邵這才從屏風后走了進來。一見他,青衣女子就把頭甩到另一邊。
“恩人還在生氣?”顧邵站在原地,眼里全是笑意。
“誰是恩人?”岑念景斜斜瞟了他一眼,還是一副臭臉。
“不是你說要‘常來常往’,這次換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就是我恩人了。”顧邵就坐在茶桌邊。
岑念景冷哼了一聲,道,“一個人情可不夠。”
“十個!”顧邵見她不為所動,又道,“一百個,一千個。”
“你還得完嗎?”青衣女子臉色緩和了許多,一雙眼睛又靈動地往茶桌這邊看來。
顧邵見了便倒了一盞龍井茶,走到床邊遞給她道,“小姐請用茶。”
岑念景接過茶,道,“別以為你師出有名,我就不生氣了。”先喝了一口茶,再道,“就算那三人死得不冤,封后的事你怎么說?”
“聽說小姐住宮里沒有名分,想要回家了。”顧邵站在一邊,說這句話時眼神溫柔。
岑念景揚頭,正撞見那如水的眼眸。
以前她看過這雙眼睛,滿是殺戮之氣,令人生畏,現在不知道怎么了,里面裝滿了閃爍星辰,笑意,和自己。
她晃了晃頭,恢復了冷靜的神色,心里暗罵云鳶和紫宜,定是這兩人去說嘴。
“所以呢?”岑念景板著一張臉,好像她才是皇帝。
“委屈小姐來做個王后。”
這句話說完,窗外剛飄起了小雨,雨滴落在水潭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確實挺委屈的,全天下都沒人想做吧。”
女子話說的難聽,顧邵卻分明見到了一張甜甜的笑臉。
早在答應和他回北國時,岑念景就知道自己的心會不可避免地傾向于他。
沒過幾日,宮人臨摹的忠烈將軍畫像就傳遍了各宮,宮人侍衛們都來認畫像,這才知道住在未央宮明月閣的岑娘子原來是這模樣。
太和二年立秋,北國皇帝封后大典。
明月閣里,岑念景鳳冠霞帔帶紅妝,岑念白正為她鏡前梳妝。
“你以后可不能胡鬧了,云鳶也得嫁人了。”岑念白說著說著就流下了淚水。
岑念景卻笑得燦爛如花,“長姐,以后你可管不到我了。”正說著,她的后背就被重重打了一下,連連哎喲了幾聲。
行了封后典禮,百官朝拜,顧邵為岑念景戴上了一對銀帶鉤。
“咦,這個...”岑念景記得她那對還留在南國。
“這是顧維的那副,先借來一用。”顧邵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岑念景搖了搖頭,竟不知這長勿相忘銀帶鉤也可以借用的。
兩人大婚后,又張羅著云鳶的婚事,顧邵感念她數十年來悉心照顧岑念景,特封她為嘉寧縣主,賜她明珠綢緞,紅妝十里,嫁入西南沈氏。
太和三年,徐州與廣陵兩地沖突,齊王帶兵攻破廣陵。
太和五年秋,北王后誕下一女,北帝封為廣陵公主。
太和十年,北帝禪位,帶了北王后與廣陵公主離宮去游歷山水,由瑯玡王顧維繼任大位。
顧維并未更改年號,延用太和紀年,在位期間,又派了裴允秦穆數次征伐南國,終于太和十五年一統南北,遷都洛陽。
北人到了江南一帶,時常有欺壓南人的行為。于是在西湖一帶,出了一個長刀女俠,專門收拾這些仗勢欺人的北人,連齊王之子顧云深都被揍了一頓。
秦穆之子秦畔年少有為,被派來杭州查辦此案,在西湖之上設了游船,令幾個世家子弟在游船上假裝欺壓民女。長刀女俠果然聞風而至。
秦畔坐在席中,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從窗外飛來,驚為天人,尤其是長刀招式,看起來頗為眼熟,像是御林軍統領裴允的手法。
少女一上船,原本蟄伏的官兵立刻傾巢而出,她見中了埋伏,立刻返身逃到船頭。
秦畔擺手令官兵退下,向她問道,“敢問女俠名姓?”
“顧知秋。”
少女歪頭,見問話的少年玉樹臨風,忍不住說了實話,又一轉身,踏著旁邊一艘烏篷船船頂,飛身離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