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波伏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女人

你的蒞臨 將我們的仰望一節節拔高

超越了呢喃和表達

你給這個世界留下了

比愛情更晚熄滅的智慧之火是的 從來都沒有啟明星

我們的心 需要像你一樣 自明

寫這些名貴的女人,對我來說,波伏娃是最難下筆的。確切地說,是恐慌。真是奇怪,寫夢露的時候下筆一點也不怕,在心里頭沒有什么觀念上的儲備說寫就寫了,寫的時候還帶有著對她的精神審視所誕生的某種優越感。不知不覺的。秘密的。人總會那么尖銳地在第一時間看出別人的破綻。看出來別人的破綻,是不是能讓當事者感到某種意義上的安全。還有,楊志軍的那句話——女人看女人使用的是邏輯思維——說得真是一針見血。波伏娃在女人生命史頂級的精神高地上,是屬于創造了精神極品的那一類罕見的女人。寫她,就像一座小土丘去描述一座海拔極高的大山。我怯懦了。我怕自己說不得她,一說就錯。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是一些一說就錯的文字,我知道波伏娃一些什么呢。就是夢露,我又知道她的一些什么呢。有一次我和一個學心理學的女友探討過為什么對仰望之人總會產生畏懼感這個問題。她解釋說,這是在心理學上的欺軟怕硬。欺軟怕硬其實不是一種有褒義的品質,可我在精神領域里面總會犯下這個毛病。我改不了,也不想改。

我二十歲的時候是敢于對波伏娃下定義的。無知者無畏嘛。那個時候只知道波伏娃是一個一輩子不結婚的哲學家,只知道她的終身伴侶是那個叫薩特的存在主義的哲學家。存在主義是何等東西對我來說是一無所知的,但是,向別人道出薩特的“存在主義”這樣的詞語,就已經使我豪邁得要命,仿佛那個主義的東西熟悉得是我家的一個親戚。仿佛我的身上穿的是一件叫“存在主義”的名貴豪華皮衫。那個時候我說,波伏娃一定是拼命忍受著自己生活的那一種女人,她和薩特的關系是不純潔的,不是愛情的那一種,愛情怎么能不嫉妒呢。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愛情這個深重的大詞是一個可以在我的想象中開出任何華美花朵來的東西,是可以被我的詩歌打造成有身段的腰形的東西。那個時候我以自己二十歲單薄的身軀去嫁接在偉大的波伏娃的身軀上。我說的是二十歲肉身的我的感受,這個感受和真實的波伏娃毫無關系。可我的的確確又假裝在說波伏娃,說波伏娃使我顯得有文化。風漸漸地吹,我漸漸地長。風聲是在變動著的,街上的風和內心的風。聽風的感受是在變動著的,街上的感受和內心的感受。日歷一頁一頁變薄,變到最薄又成為最厚。總是這樣的。波伏娃在塵世上標本式的影像沒有變化,變化了的是我對她的看法。變化的是我對生命的看法,對愛情的看法;變化的是我對人性的看法和對人性迷亂的看法。從果敢地對她下著庸俗的定義,到怯懦地懷疑著我以為的對于波伏娃的認知,到如今的不敢下筆。變化的依舊不是成為歷史的波伏娃,變化的依舊是我逐漸殘損著并且還將殘損下去的內心。

不敢下筆,我就看波伏娃的傳記,看完了這一本再看那一本。大抵是大同小異的,說的幾乎是同等的波伏娃的一些事情。敏感的童年。穎慧的學生。與好友扎扎不可復制的友情。與薩特沒有婚約的愛情。與美國作家斷過腸的欲情。還有三人家庭。以及構成了三人生活的女賓。女賓帶給波伏娃的迷亂。還有她的同性戀情。這些素材又來源于什么呢。無非也是別人遺留下來的一些文字,還有一些道聽途說。我曾經在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深刻地體味到了話語這個東西的荒誕。是朋友搬新家請一幫人到他家坐坐。那一天,我帶著某種例外的情緒說出了一些消極的話。那話至今想起來也不是過分的,是一種不為大多數人認同的選擇而已。這幾乎不是我主流的一種情緒。我遠沒有我所說的那么勇敢。我其實也是大多數人中的一人,做著的是一種大多數的人都在做的事情。我沒有成為非大多數人的勇氣。但那個想法那天像煙一樣很命定地冒了出來,最大的可能被我自己輕易地忘掉它。它卻被一起在這間屋子里吃飯的人當場認定是屬于我的確鑿的預備向旁人推而廣之的想法。繼而在一些人的想象中我的這種想法已經變成行為。是荒誕的。是非人性的。我的話語變成那天桌子上豐盛的菜肴,被大家精神化地咀嚼了一番。最后的我變成了薩達姆。如果可能的話我將被實施絞刑。一支煙一樣的會飛的蝴蝶其實不一定非得翻山涉水,不一定非得漂洋過海,在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就可以變成一只恐龍的。當然,那天大家是以好玩的心情把我變成薩達姆的。可是,平常的日子,那些看起來一本正經地表達出來的水里的魚,游到同樣是一本正經的接收者的腦海里,變成泥沙里面的青蛙這等事情不是在大規模地發生嗎?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嗎?對于同一種東西的認知,假如把它們變成水,假如人腦是一種容器,倒進去的時候,對于這種認知的東西一定和個體的盛水的人腦容器有關的。而人腦這種容器是千差萬別的,是奇形怪狀的,它們像人的指紋一樣絕不相同。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和一個眾人皆知的哲學說法有著吻合: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有關波伏娃,有關波伏娃的一些傳記,離開波伏娃的真實的生命的那一時刻,從浪漫的法蘭西去了地球的每一個有人的角落,從上個世紀初葉的1908年波伏娃的出生來到這個世紀的今天,還有即將翻滾而至的一大些歲月,它們從一種什么樣的東西變成了另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呢?有哲人說,語言是一種流言蜚語。還有什么比這句話比對語言的定義更準確呢?然后我的這些文字又是以那些裂變了的文字作為真實的版本,添加進由于我思維的偏頗造成的流言蜚語,不過是制造了另一篇關于波伏娃的流言蜚語罷了。

是的,這是我的一篇關于波伏娃的流言蜚語。假如它有什么屬性的話,那么它們是頑強地屬于我的。

波伏娃出生在巴黎。是個長女。后來有了一個妹妹。巴黎是我心目中最浪漫的地方。巴黎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仿佛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這使得波伏娃的出生有了某種妥帖的味道。有很多的磨坊;有酒吧,沿街的和露天的那種,帽子一樣扣在房子上。大藝術家和大學者們走出來走進去,不是在酒吧里就是在去酒吧的路上。這地方多么適宜于波伏娃的成長。波伏娃出生在一個正統的資產階級家庭。收入豐厚。爸爸叫喬治。喬治和所有的小具成功者一樣對生活充滿生機勃勃的念頭又立刻對它厭倦不已。母親弗朗索瓦茨酷似畫上的美婦人。弗朗索瓦茨從小在修道院接受教育,是天主信徒,婚后只當家庭主婦。她性格賢淑溫順、忍讓寬厚、處變不驚的氣度讓人舒服。她從不對任何事情表現出驚訝。波伏娃對母親大約是依戀的,長大以后她的那篇著名的叫《女賓客》的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就叫弗朗索瓦茨。小的時候波伏娃黑發碧眼,十分出眾。

我看傳記的時候就一直等待著穎慧的小波伏娃出場,這個舉世無雙的哲學家怎么可能缺少了劍走偏鋒的童年呢。果然,小小的波伏娃就有偉大的念頭。五歲那年,她說:我保證我長大以后不會忘記我五歲時就已是一個有心事的人了。還有,每長高兩三公分,波伏娃就會憂郁地產生想法:我再也不能坐在媽媽膝上了,忽然之間,不可知的未來要把我轉變成另一個我,那一個我將不是現在的我。還有,她不喜歡聽大人說這樣的話——這是荒謬的——然后不給她做任何解釋。還有,波伏娃總是對諸如此類的事情弄不明白:昨天我剝了一個桃子,今天為什么不能剝這個李子。有一次波伏娃正在吃榛子,家庭教師說,小孩子們很喜歡吃榛子。波伏娃竟然被惹火了,她告訴家庭教師,我的口味并非取決于我的年齡,我不是所謂小孩子,我是我自己。有一次,姨媽給她出了一道同她的年齡相符的簡單的題,她氣壞了,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耍弄。小小的波伏娃和我想象中的她十分吻合。

篤信上帝,是信徒母親對波伏娃的期待。但她很快就不信上帝了。對于上帝存在的質疑,源于波伏娃的一次懺悔。她偷偷看了禁書,就去找她心中上帝的代言人神父。神父給她講了個故事:有個聰明而好奇的女孩子同樣也向他傾訴,同樣是小女孩因為看了禁書而感到懺悔。小女孩說那些書讓她喪失了信仰,繼而認為生活是恐怖的。神父告訴波伏娃,那個小女孩不久就自殺了。這個故事非但沒有讓波伏娃恐懼,反而讓她對那個小女孩產生了仰慕之情。她認為小女孩這么小就懂得那么多東西,真是讓人嫉妒。這個故事還讓波伏娃對上帝產生了嚴重質疑:上帝為什么要讓小女孩去死——上帝連拯救她這種事情都干不了,那么為什么還要信任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上帝的恩寵,那么就只有自己拯救自己了。大約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波伏娃就躲開了現成的所謂的理性的東西,開始尋找適合于她自己的對于人生及生命看法的啟蒙之旅。

遇到扎扎是波伏娃學生時代的一個重大事件。扎扎是小學生波伏娃的鄰座,那年波伏娃十歲。扎扎的聰明讓波伏娃佩服。這個叫扎扎的小姑娘即使因病休學了很長時間,照樣在考試的時候拿得出好成績。重要的是扎扎的敢說敢做,她竟然敢在臺上彈鋼琴的時候對臺下自己的母親吐舌頭。這在眾人眼里是極沒教養的舉動。波伏娃卻認為扎扎真是有個性。波伏娃和扎扎保持了多年的友誼,直到扎扎離開這個人世。這當然是后話。

一起長大起來的波伏娃和扎扎一前一后地產生了自己的愛情。對愛情的向往是青春期的一個必然產物。生命是一枚鮮活的果子,肉體大抵總是先于精神發育得渾圓。體內的荷爾蒙大批量超濃度地分泌,把一個個少男少女打發得腰肢鮮嫩,肌膚上妖氣邪出——是東邪西毒的那種邪,邪得合情合理。這個時候一個個男人變成了亞當,一個個女人變成了夏娃。亞當開始尋找自己的夏娃,夏娃開始覓見自己的亞當。這成為他們相當主要的生命功課。這是我們的祖宗添加在我們生命里面的基因密碼決定的。就像一個女人生出來的孩子是小人兒那么順理成章。亞當遇不到夏娃,是會產生身體饑餓的,和腸胃的饑餓同樣難受。這使得這種“遇見”變得便捷。我們的周圍一直是這樣的,男孩和女孩,一旦到了二十歲,找異性這事兒就像找工作一樣開始了。當然說出來的理由是找愛情。當然為了這種找到的愛情要用結婚這種方式去證明它。這是社會文化編織出來的一種程序。幾乎沒有人對這種程序產生質疑。反而,被這種程序排斥在外的男人和女人急壞了,仿佛被上帝揪著頭發離開了大地。這個時候的波伏娃是和所有的青春期女孩沒有什么兩樣的,她愛上了自己的表哥。那個叫雅克的男人。雅克俊朗的外形讓波伏娃很順眼。比波伏娃大的雅克多讀了幾本書,這讓波伏娃感到他有才華。雅克還是疼愛波伏娃的,這讓波伏娃獲得了她那個時候所需要的溫暖。波伏娃幾乎是想和雅克結婚的,有的時候她因想雅克而哭濕了枕巾。當然,雅克還是慢慢露出了他的弱點,他根本就禁不住生活的弱小打擊,一次考試的失敗就能夠讓他自暴自棄。雅克精神上的殘敗還是露出來了。很快地,波伏娃就喪失了從雅克身上得來的怦然心動。最終的結果是,雅克娶了另一位女人,過著心灰意冷的婚姻生活。他游手好閑,將財產任意揮霍,被妻子掃地出門。沒有一個親人愿意接納他。他就有點錢就去買酒,然后酩酊大醉。二十年后,雅克的形象跟個要飯的差不多,四十六歲的時候死于營養不良。

雅克畢竟是波伏娃第一次情欲對象,這個情欲對象被我們特殊地稱為初戀。初戀的模樣真是好看,仿佛天生是用來被歌頌的。我想這肯定不是因為初戀真實意義上的情愛質地,而是它在肉體生命中情愛的登場次序。它命定地排在一個人情感生活的第一次上,就像我們看奧林匹克運動會,各國運動員粉墨登場,排在第一個的某個國家的隊伍總會引起世界上最多人的關注,留下最深的印象。這絕不是說這支隊伍就是絕色的,只不過它占領了數學序位中的那個第“一”。

初戀為什么是容易破損的?心理學家修德克爾總結了這樣一個狀態:戀愛發動狀態。這個狀態極度地容易出現在初戀的前期。如果沒有毛病,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會自發地啟動自己“戀愛發動狀態”的心理準備,一旦達到這種心理的臨界點,只要外部稍加刺激,情欲便會一觸即發,一瀉千里。還有心理學家認為,初戀為什么容易破損,來源于生理的早熟總是先于精神的成熟,因而肉體的欲望與精神上的愛不能同時燃燒。當精神成長與理性覺醒后,肉體的欲望可能受到抑制而平緩了。天才的波伏娃都沒能逃脫得了肉體先于精神的早熟,大量的凡人更加難于擺脫得了這等宿命。于是,這個世界上有大量的處女被歌頌著,大量的初戀被當事者永遠記掛著,仿佛它原本就是珍貴的。當然,更多的初戀前赴后繼地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損了或者正在破損著,把這個世界攪拌得五光十色。

扎扎的死讓波伏娃有了某種意義上的精神上的復活。扎扎的第一次愛情是被自己的父母給拆散的,他們認為自己的女兒應該找到更加與她般配的男人。扎扎的第二次感情是一次真心投入的愛情,情人是一個叫梅洛的才子。扎扎與梅洛一見鐘情。扎扎的這次情感同樣遭到了父母的排斥,原因是他們私下里調查梅洛是一個私生子。這可是有損于門面的事情。他們強行地拆散了這對愛著的情侶。扎扎精神失常了,有一天一絲不掛地走出家門。扎扎的父母想起來不再阻擋女兒愛情的時候,扎扎已經病入膏肓。扎扎是死于愛情的。這么一個有個性的聰穎女子竟然也能死于這種叫愛情的東西。在被別人圈定的情愛程序里面,愛情這么輕易地就能殺死一個好女人。扎扎的脆弱竟然比她曾經的堅強更加確鑿無疑。這讓波伏娃對傳統的愛情觀產生了極大的反思。她看到了私欲導致之下的情愛有著怎樣致命的力量。她下定決心不再看重傳統的道德和愛情觀。她要活出自己。她說,扎扎的死,讓她獲得了自由。

現在該請出我們的男主角薩特先生出場了。這是個寫出了《存在與虛無》《詞語》《惡心》等名動世界的存在主義代表作的大師,曾經拒絕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哲學家。他的哲學體系已經永遠地載入了人類文化的哲學史系之中。比他的思想成就更令人驚訝的,則是薩特和波伏娃驚世駭俗的愛情。

薩特十五個月大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父親。母親后來又改嫁了。這讓薩特有了不那么溫情的童年,也對薩特的人生觀和愛情觀的形成埋下了伏筆。好在薩特是絕頂聰明的,讀書讓他嘗到了甜頭。還有寫作。他一個勁兒地寫下去也覺得不累。薩特的聰明使得他有實力考進有名的巴黎高校,這是全球精英教育的典范學校,每年只招收二百來名學生,而報名的卻有四萬多個。這所古老的學院至今在世界上煥發著名貴的氣息。在這個學校里,薩特和其他兩個“死黨”交流密集,談哲學,談人生。那兩個人也是大才子,一個叫尼贊,一個叫馬厄。薩特長得矮,個子一米五八,左眼斜視。馬厄右眼也不好,和薩特的左眼對稱著傾斜。挺逗的。薩特有過幾次成功之后又失敗了的情色韻事。波伏娃恰好也在這所學校學習。相貌清秀體態雅好的波伏娃最初是看不好薩特的,雖然薩特的才華她早有聽聞。波伏娃最先認識的是尼贊,她和尼贊的交流十分通暢。波伏娃是在薩特的房間里見到薩特的,在場的還有尼贊。這個歷史性的相見,成就了人類史上獨一無二的愛情的初次相見,卻是以波伏娃的心不在焉為開頭的。

這大約才是真實愛情的撞見方式。以我幾十年來的人生經驗,幾十年的所見所聞,我以為,生命意義上真實的愛情大抵不是以人為的方式介紹得來的,愛情也絕難成為精心策劃斟酌的產物。那樣出來的更多的是婚姻,是男女關系。愛情是撞上的,大抵在毫無防備的當事者中間。上帝這一次也做了一次故意的安排,讓人類史上聰慧至極年齡合適的一男一女,在如此緊密的物理距離里面生活,以便讓他和她的撞上得以達成。這真是奇跡。上帝的這次安排其實是別具匠心的,他老人家不僅需要一次人類罕見愛情的可貴登場,更重要的是讓一顆頭顱和另一個頭顱可貴地相遇。我一直以為,正是波伏娃頭顱里面裝著的碩大精神力量和薩特頭顱里面裝著的碩大精神力量的不竭撞擊,才最大限度地支撐了他倆傳奇愛情的延綿不絕。

寫出這一段文字,我笑了。我抒情了。有人說,人在美妙得無法言說的東西面前,或者在訝異得令自己發呆的東西面前,就要抒情了。

薩特的出現第一次讓波伏娃感到了在智慧方面的低人一等。她總是爭不過他。當然是一些哲學上的重大問題,還有學業上的難題。有一次他們吵了起來,當然還是薩特贏了。這卻讓兩個人都覺得對手的杰出和彼此智慧方面的旗鼓相當。然后的一次考試中,薩特第一,波伏娃第二。薩特相貌的丑陋,他的眼斜,他的比自己矮小,外加抽煙酗酒,都不重要了。像波伏娃這樣的女人是怎么可能抵擋得了智慧的襲擊呢。對于一個對精神的要求無比確鑿的女人來說,被一個男人智慧的襲擊所衍生出來的愛情傾情是最重要的一種傾情。于是他倆好了。他們不停地約會。約會的好感覺讓下次的約會不停地來臨。他們的感覺不停地變得更好。為了訴說這樣的好感覺,他們每天都要通信。他們隱約地感到,這樣的一種兩人關系將會是永恒的。當然,這其實也是被若干年后的事實成就了的一種永恒。我想,和所有的戀人一樣,當時他們這樣的表達,也有著很大程度上海誓山盟的成分。我一點也不討厭熱戀中男人和女人發燒時的海誓山盟。我還以為,沒有海誓山盟的愛情一點也配不上愛情原本的質地。熱戀中的海誓山盟當然不是用來實踐的,而是用來表達兩人當下的激情的。除了海誓山盟,還有什么能和把生命拿出去的戀情相匹配?當然,把說過的海誓山盟當成諾言去實現,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就不聰明了。就痛了。就混亂了。不聰明的人總會活出痛苦和混亂來的,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到一定程度的男人和女人是要走入婚姻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么做。可是,薩特和波伏娃竟然同時是兩個不喜歡用結婚這種東西證明自己感情的人。這個世界上是有一些人也不喜歡用結婚這種東西證明自己的感情的。因為結婚和愛情在本質上是兩個太不一樣的概念,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愛情是那么屬于生命內里的東西,怎么能用現實性那么強的婚姻去證明它呢。但是,即使是不相信婚姻的人,也大抵地跟著走向了婚姻。其實他們走向的是一種力量強大的世俗文化。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力量抵抗得了這種世俗文化。是在薩特和波伏娃看完電影后去散步的路上,薩特突發奇想地對波伏娃說,我們簽定個為期兩年的協議吧,在這兩年中,用我們都愿意的最親密的方式一同消磨這幾年,然后我們可以兩地分居幾年,然后在其他地方,國外,可能的地方,或多或少,或長或短地再一起生活一段時間。這可以讓我們彼此永不陌生,誰也不用徒勞地企求對方的幫助,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割斷這條連接我們倆的紐帶。而且,我們決不能將這斷斷續續的同居生活庸俗地視為一種義務或者習慣,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它向這方面墮落。隨后,他倆還互相約定:雙方之間不互相欺騙,也不互相隱瞞。雙方所遭遇的偶然愛情也一定要向對方如實匯報。他們都渴望愛情,卻都害怕在一棵樹上吊死。

不喜歡用結婚的方式拴住自己的愛情,我想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薩特和波伏娃對于“性”這個活躍因素的了解和悟透。當然是普遍人性當中的具有花心特點的那個最能作野的“性”。薩特和波伏娃都是天才,天才當然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花心是普遍的人性里面的特征,這是在世上有點滄桑的正常人都能得出的結論。他們倆的天才部分是用不著向俗人那樣試著去證明自己的愛情或許是天底下最不混亂的,然后再必然地被過后的日子證明這種想法只是天方夜譚。在情色之中,大量的男人和女人是容易這樣想的:人類都是花心的,可我們的愛情質地可以例外地好到不花心的。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一對男人和女人是不花心的,那就應該是我們了。當然,這種自信心是有利于讓自己心花怒放的。可畢竟這只是一種美好地騙過自己的方式。我當然不是說世界上絕對地沒有專一的愛情。可是,專一的愛情大抵是以克制住自己為代價的。是要犧牲掉人性中的那種自由的。自由原本是生命中多么寶貴的東西呵。而且,有的時候當事者所呈現的那種專一,不知道是否只是懸浮于世界的肉眼表面之上。還有一系列其他方面的原因,比如就是沒有遇得上驚動了自己靈魂的異性呢。

哲學家周國平說過性行為、愛情和婚姻這些兩性關系的三種形式及其難以調和的矛盾性質。它們是和人性的三個層面相對應的:性行為是人的生物性;婚姻是人的社會性;愛情是人的精神性。生物性是一個基礎,如果沒有性,愛情和婚姻都談不上,都不可能產生,都沒有存在的理由。這是它們的一個共同的生理基礎。但是,性、愛情、婚姻又是三個不同的東西。性是肉體生活,遵循快樂原則;愛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則;婚姻是社會生活,遵循的是社會原則。困難在于把這三者統一起來。周國平還說,愛情的講究使得這三者的沖突更加嚴重。愛情是兩性關系的最高形式,在歷史上出現得最晚。在野蠻時代,大家都不講究愛情,誰和誰發生性關系都沒有關系。可如今的人們講究愛情了,麻煩就來了。愛情是專一的,可是人的生理機能并沒有因此改變,性的指向仍然可能是廣泛的。這其實是人類根本無法解決得了的問題。自古以來其實從來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解決過。在央視的《百家講壇》節目中,周國平還無可奈何地告訴大家:激情的東西只有在初戀和婚外才能得到。

二十歲的時候我參加一個讀書活動,得到的獎品就是薩特的小說《理智之年》。那個小說里面的一個細節至今讓我回味不已。小說的主人公叫馬洛。有一天馬洛在她漂亮的情人家中。他們剛干完那件事。馬洛赤身裸體,兩腿之間躺著垂頭喪氣的生殖器。馬洛突然意識到,它就像個大兒子,男人終生都在為它操勞。我想,這是男人薩特借主人公之口說出的自己的一句話。這是哲學家薩特替凡俗男人薩特說出的一句話。這句話其實承載了哲學意義上的悲憫精神。這種悲憫,從一個男人性覺醒時就開始了,它一直會持續到男人用不動自己的肉身為止。

我想,薩特和波伏娃之所以選擇不要婚姻,還因為他們想最大限度誠實地面對對方,面對自己。既然他們都需要在兩人不可割裂的愛情基礎上享受偶然的愛情,都需要兩人之外的情愛激情,那么就誠實地告訴對方。我還想,即使拿到有著法律意義上的那張婚姻的紙,波伏娃也不相信婚后的薩特能不去遭遇那種與另外女人偶然的愛情。在這方面,波伏娃大抵也是不相信自己的。事實的矛盾無論怎樣的不能解決,誠實地面對是比不誠實地面對要凈明得多。在這樣的誠實面前,把那張象征著兩性法律關系的婚姻紙領回來,就顯得荒謬了。這樣的法律在兩人的誠實面前是虛弱的,也是滑稽的。誠實是一個多么好的品性呵,凡俗的人也是知道誠實是一種好品性的。可是,我敢說,薩特與波伏娃所選擇的這種誠實,是所有的誠實中最沉重的一種。這種沉重是凡俗的我們根本就承擔不起的。凡俗的我們寧愿被稀里糊涂地騙過自己也不要這種沉重。我曾經看到英達做過這樣的表白:最要妻子有的品質就是忠誠。讓別人對自己忠誠,哪怕對方是作為妻子的那個女人,是當事者自己能決定得了的事情嗎?這一個質疑,英達難道不曾追問過自己嗎?在我的心中,英達是個怎樣的聰明絕頂之人呵。他也在根本上有著俗人的局限。然后我又感到一種強烈的踏實感:英達都可以是俗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比英達更俗,俗到不可耐,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們是亞當和夏娃的后代,我們的身體內從來沒有取消過亞當與夏娃的基因。而亞當與夏娃正是因為偷吃禁果才意識到男人與女人身體奇旖的差異的,從而對此產生了難以抑制的誘惑。這誘惑和法律與文化所能給出的用來阻斷它們的東西毫無關系。這誘惑自己長大著,強壯著。領悟到這些根本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婚內婚外偷吃禁果,對于世上的男人和女人來說,這根本就是一件可能發生的事情。我的一個女作家朋友,一個寫出了諸多深奧文字的女作家朋友,一個把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洞悉到骨子里面的女作家朋友,她曾經在桌子的對面對我說:在一生這么長的時間里,她絕不相信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出色的男人沒有外遇。我反問她,按照這樣的邏輯,她的丈夫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有出息的男人,他有外遇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的。她說,當然。我又反問她,如果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她知道了后會如何處理。她想了想,說,那一定是要分手的,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這是一個怎樣的悖論!我問她怎樣解決這個悖論。她說她不去想她丈夫有沒有外遇這件事。她不讓自己有尋找對方外遇證據這樣的心思。

這就是我們凡人的局限。我們可以把理論的東西儲備到足夠,足夠到強大,可是,強大的只是一些理念,而不會是我們依然脆弱的心靈。我們的知識可以發育到與現代化的今天相匹配的程度,可我們的身體里面的配件和我們的古人里面的配件沒有多少差異。它不與時俱進。我們的大腦那些額葉什么的還大量地停留在初級的管理方法上面,我們的生命里面因此活躍著大量的最初級的那些人性弱點。那些我們津津樂道的經驗,那些高深莫測的哲人的話語,是我們用來教育別人時使用的,或者是寫文章時把句子打扮得天花亂墜的。而一旦真實的危險發生在我們的身上,那些哲學的東西就像冰淇淋遇到電暖氣,一會兒就融化得無影無蹤了。

我其實從來沒有以為波伏娃強大到取消了自己的嫉妒心。取消了嫉妒心,就等于是說,波伏娃取消了肉體的生命。天才的波伏娃同樣有一個會痛的肉體,我們的肉體能痛到多么厲害,她的肉體也會痛到多么厲害。我還以為,那些令人類痛苦的因子,經歷它們時波伏娃一定比我們痛得更嚴重。同樣的事物,她比我們有著更為細密和深入的接納能力和穿透能力。人和人的差別其實是巨大的,有的人的感知能力是以微米為計量單位的,有的人則以米為計量單位。波伏娃細密如絲的接納能力使得那些紅塵之事以多么痛的方式滲透在她的生命之中呵。但是,無論這個肉體會怎樣的痛,都無法阻止性愛這個東西巨大本質的原本樣式。無論你選擇哪一種生活,性這些東西的本質都沒有變動過一絲一毫。這才是根本的東西。這才是要命的東西。薩特的前情人是一個叫卡米耶的女人,波伏娃曾經十分醋意地強烈要求見卡米耶一面。于是薩特安排她們見面了。波伏娃不得不承認卡米耶的確生得花容月貌,風情萬種。波伏娃被嫉妒心弄得很痛。謝天謝地,波伏娃生命中那些細密深入的接納能力同樣以豐淳的方式讓她得以汲取偉大的智慧。這樣的智慧是我們凡俗之人根本無法體味到的,我們的想象力也企及不到它們。這樣的智慧足夠使她改變自己生命的結構,使得再大的痛楚也傷害不了自己。是的,波伏娃把自己的智慧變成了自己的哲學。她所需要的哲學比紅塵中的情色更嫵媚,更莊重,也更能提供生命以能量。

上帝創作出薩特再創作出波伏娃,其實是要他們承擔起另一個更重要的使命的,那就是他們共同的哲學。以哲學為使命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世俗生活幾乎是淺顯得可以流淌的。他們需要衣服穿,以便冬暖夏涼。他們吃飽肚子,以便營養自己的身體。他們需要情色和愛情,于是他們做愛。必要的時候他們和別的異性做愛。薩特和波伏娃是不生活在一起的。他們各住一處,距離不遠。平常的日子,他們去一家熟悉的和喜歡的咖啡屋聊天,聊的當然是一些有意思的話題。這才是他們生活中無比重要的東西。是比物質的食品更離不了的東西。是離開了就不能活的東西。我總會想象波伏娃與薩特在一起的樣子。我的想象總會很恍惚,一會兒是這個樣子,一會兒是那個樣子。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總會在我的想象里面變動。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一幅波伏娃和薩特的照片,是在一本書的封底上:薩特穿著一件扣子一直系到脖子上的針織襯衫,就像波伏娃幾次提起的那個樣子。波伏娃的頭上系了一個頭巾,頭巾上打了個結,很像清潔房間的女仆打成的那樣的結。她就那樣看著他。那么自然地看著他,仿佛活著的內容之一就是這么看他。他那么自然地被她看,仿佛活著的內容之一就是被她這么看。旁邊是兩個杯子,一個是薩特的,一個是波伏娃的。薩特的那只杯子半滿著,波伏娃的那只杯子已經空了。從那以后,波伏娃與薩特在咖啡館里就被我定格成這個樣子了。就是他們之間談起各自偶然的愛情,也被我想象成這個樣子。我想我一定要去巴黎的,就是為了看一看波伏娃和薩特常去的咖啡館我也要去巴黎。就是為了摸一摸把頭巾打成結戴在頭上像個清潔房間的女仆的波伏娃坐過的椅子我也要去巴黎。

薩特和波伏娃從認識后再也沒有分開,直到薩特死亡。正是這些無比重要的東西才達成這種偉大的永恒的。我想,僅僅是他們之間男女的情色是承擔不起這么偉大的永恒的。假如他們有什么最美妙的回憶,那么一定是在一間灑滿陽光的屋子,里面有他和她在寫作,在交談。

有一個叫奧爾加的女人是必須提到的,因為不僅薩特和奧爾加有著那種偶然的愛情,就是波伏娃也與她有著曖昧色彩的感情。單單憑著兩個偉大的哲學家同時都對這個叫奧爾加的女人有著特殊的好感,我就認定這個女人絕對有著生命中超凡的東西。奧爾加起初是波伏娃的學生,后來被薩特愛上了。討好奧爾加,薩特使用了比當初討好波伏娃更多的心思,可見薩特的這份偶然的愛情有著不低的品性。當波伏娃發現薩特與奧爾加相愛的時候,她感到難過。她不知道自己是為薩特愛奧爾加而難過,還是為奧爾加愛上薩特而難過。因為她既愛薩特,也愛奧爾加。波伏娃的這種感情里面肯定有那種叫作嫉妒的東西。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不短的時間,他們竟然是和平著的。至少是看起來和平著的。我想,如果有不和平的東西,那一定是發生在他們的內心里面,又被波伏娃和薩特使用到了他們的哲學之中。三人關系終究是一種反人性的關系,它終究還是解體了。這種他們共同創造的新型的人際關系讓三個人都身心俱疲。為此,波伏娃還以此為藍本,寫出了一本叫《女賓客》的小說。波伏娃在小說中寫道:所有諸如反復無常、毫不讓步、極端自私這些虛假的價值觀念逐漸暴露了它們的弱點,被蔑視的舊道德觀念獲得了勝利。小說的主人公被波伏娃使用上了自己母親的名字:弗朗索瓦茨。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弗朗索瓦茨無法忍受女賓客與情人的相愛,打開煤氣殺死了女賓客。這其實是一部描寫情色的痛苦與嫉妒的悲劇。那個殺死了女賓客的主人公肯定是波伏娃潛意識中的另一個自己。那是一個沒有在實際生活中出場的自己。那個被情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自己。那個和別的女人一樣有著愛恨情仇的活生生的自己。當然,另一個真實自己卻是這樣的:她沒有殺死奧爾加,她和奧爾加始終是好朋友。這本叫《女賓客》的書還有一個特殊的題詞:獻給奧爾加。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有著這樣嚴重分裂著的人格,卻又安好無損地活著。這樣的分裂怎樣統一在同一個女人的肉體生命里面?這個會痛的肉體生命被一種怎樣超越的人格力量所支撐?這根本就不是我們俗世的人可以解釋得了的。

波伏娃與一個叫博斯特的男人保持了近十年的情人關系,直到波伏娃和美國情人奧爾格倫相愛,她和博斯特才分手。這個叫博斯特的英俊的年輕的男人比波伏娃小很多。一直是“女賓客”奧爾加的情人。后來博斯特和奧爾加結婚了。證婚人是薩特和波伏娃。在我們的眼里,這么奇形怪狀的男女關系竟然被他們處理得這么妥帖,這么紳士。這樣復雜的故事若是落實在老百姓之中,就會被說成是亂倫了,別說嫉妒的登場,就是白刀子變成紅刀子都得好幾個輪回了。生命和生命的差異太大了,大得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生命對生命的理解太不一樣了,像白天和夜晚那么不一樣。生命對愛情的理解也太不一樣了,像天使與魔鬼那么不一樣。一個俗人對于自己的凡俗了解得太少了,少到連自己身上的凡俗是怎樣回事兒都不知道。

比安卡和萬達也是兩個讓薩特獻出自己偶然愛情的女人。而且這兩份偶然的愛情分量也是不輕的。阿萊特是晚年薩特的情人,為了這個情人的利益薩特竟然把她從法律上收養為養女。薩特與這些女人在一段時間之內,或許有著比和波伏娃之間更加濃重的情色關系,但是,波伏娃卻是薩特惟一的一個從見面就沒有分開過的愛人。可以這樣說,除波伏娃之外的無論哪個情人,她們與薩特在精神上的鏈接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薩特與波伏娃的那種緊密的。我讀過的一本波伏娃的傳記里面是這樣描述的:對薩特來說,他與每一個女人的交往,都只是一場愛情實驗而已。愛上薩特的女人通常會被薩特置于觀察與質疑之中,處于無所不在的語言的監控之中,像實驗室里的老鼠。對薩特來說,寫作是最至高無上的事,活著就是為了寫作,整個世界只是他寫作的材料,為了寫作可以犧牲掉任何人的幸福,甚至包括自己的快樂。波伏娃也是一樣,她之所以一直陪伴薩特到死,也是為了寫作。薩特可以無限地滿足和調動她本人的語言欲望,她在智性方面的野心和追求。她把自己變得適合于寫作,以寫作的眼光來要求生活。

我認識兩個女作家。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她們兩個也是好朋友。她們兩個能寫出有分量的文字。她們兩個人不在同一個城市里,卻同時愛上了一個著名詩人。著名詩人寫出的那些有力詩行,足以讓這些詩行在以后的歲月里繼續妖嬈地活下去。這兩個女作家那么仰慕他。他也與她們分別有著不同程度的情色關系。我的這兩個女作家朋友是在不經意的交談中發現了對方秘密的。女作家原本是一些敏感的女人。她們對于事物細節的捕捉有著雷達一樣的縝密。所以破譯了兩人之間秘不示人的秘密,她們根本不用太多的心思。因為我同時是她們的好朋友,我便得到了兩份曲徑通幽一般的女人的秘密。令我驚訝的是,我的這兩位女作家朋友彼此竟然沒有使用自己的嫉妒心。她們依然那么喜歡著對方,假裝不知道對方那個事實上傷及了自己自尊的秘密。更讓我驚訝的是她們不恨那個愛著的男人。她們甚至連知道了的這個秘密也像寶貝一樣對他封存了起來。我知道了,她們之間的欣賞是建立在精神的高處的。女人與女人之間這種珍貴的精神賞悅,連看起來那么鋒利如刀的自尊心都傷不著它們。連那么深的孽情也傷不著它們。這是一個發生在我身邊的實實在在的事情。它幫助我更深地理解了波伏娃和薩特之間男女情色的錯綜復雜,以及他們對于這種錯綜復雜的尊重。

一些在高處的精神,就像飛機在天空中的那種飛翔。地面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是傷不著這種飛翔的,就像高高低低建筑物一樣豎立著的紅塵往事傷不著精神在高處的人,哪怕這樣的人是用會疼的肉體做成的。

波伏娃與美國作家的愛情故事也是一段美妙的傳奇。美國作家叫奧爾格倫。波伏娃甚至動過和他結婚的念頭,但終究是念頭而已。他倆的相遇也格外有意思,像小說中的素材。那年波伏娃四十一歲。美國作家三十九歲,離異,單身著。那是波伏娃去美國講學時發生的故事,她接受別人的采訪,也采訪別人。當時她在美國小有名氣,被譽為最美麗的存在主義者。她在紐約講學完畢,想去芝加哥。有一個朋友介紹她去找一位在芝加哥的知名作家,叫奧爾格倫。奧爾格倫得過普利策文學獎。到了芝加哥,波伏娃給奧爾格倫打電話。奧爾格倫聽到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這女人說的雖然是他也同樣使用著的英語,卻是一種他聽不懂的那種調子。他就說你打錯了給扣電話了。波伏娃又打了一遍,又被奧爾格倫給扣了電話。幸虧第三遍電話奧爾格倫的電話沒有扣掉,不然就沒有這段傳奇佳話了。奧爾格倫和波伏娃見面了。他與她說著對方幾乎聽不懂的語言,一見如故的感覺卻找到了。兩個人很快地好上了。奧爾格倫的深情把波伏娃的生命激情又一次喚醒。回法國后,波伏娃與奧爾格倫的信件開始像兩只蝴蝶的不停紛飛,那一只飛過來,這一只又飛過去。波伏娃把奧爾格倫稱為我親愛的丈夫,有的時候也稱作親愛的鱷魚,因為美國作家長得像只鱷魚。奧爾格倫稱波伏娃叫青蛙,因為波伏娃對他有說不完的話,像個青蛙在叫喚。波伏娃背誦美國情人給她的文字,喜歡的,賞悅的。他也被波伏娃的才華和深情所打動,感念著,驚嘆著。他們忍受著異地不能相見之苦。波伏娃同樣把自由的理念傳達給美國情人。她寫信的時候這么說:當我想到你克制自己不去找女人或者賭博,像個和尚似的生活時,我感到很內疚。千萬別這樣。我這是真心話。我決定告訴你,沒有任何東西會損害我們的愛情,你要把多少女人帶回家都行,無須告訴我。寶貝,生活別太枯燥了,我不想剝奪你最起碼的東西。這個期間,波伏娃給美國情人寫了大量的信。她的一生給美國情人寫了三百零四封信。

奧爾格倫想娶回波伏娃做妻子,還想讓她一直留在芝加哥。波伏娃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但是這些想法都變成了念頭,因為法國還有薩特。有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可以放棄薩特的,真想這么做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受不了。為此她拒絕了奧爾格倫。奧爾格倫是個大脾氣的男人,他認識了另一個女人,還想和前妻復婚。不知他這么做是不是故意惹怒波伏娃。他們就這樣聚著散著,分著合著。美國情人與前妻即將復婚的前期,波伏娃告訴他,她很慶幸他們的友誼還這樣存在著。奧爾格倫激動地說:不,這不是友誼!我給你的什么時候都是愛情!奧爾格倫家的墻上貼滿了波伏娃的照片、信件、書籍封面和修改過的手稿。事實上,與妻子復婚后的奧爾格倫并不快樂,不快樂的生活使他的衰老加快。十年后波伏娃又一次和奧爾格倫見面,他們平靜了許多,一起去別的國家旅游。波伏娃出版自己的回憶錄,把她與奧爾格倫之間的通信公之于眾,奧爾格倫很不高興,他不喜歡自己的隱私被眾人觀瞻。他一時氣憤地把波伏娃寫給他的信全部賣掉,隨后又立即買了回來。奧爾格倫死的時候七十二歲。他的身邊保留著的是存放了三十多年的他們通信的鐵盒子。鐵盒子里面還有當年波伏娃隨手送給他的兩朵小花,那些新鮮的小花早已成為干花。波伏娃曾去美國的墓前看過奧爾格倫。波伏娃去世的時候,她的手上還戴著奧爾格倫送給自己的一枚戒指。

這又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愛恨情仇全在里面。奧爾格倫想把愛著的女人娶回家,這多么正當。他不想再孤獨地活在人世間,這多么正當。他想讓婚姻證明這段感情的存在,這也多么正當。可是,波伏娃離不開薩特,這又有什么錯呢。比較起來,她更舍不得與薩特偉大的感情。她當然得尊重自己。世間的男人和女人就是在沒有對錯的緣由里面謄寫著自己的愛情故事。是故事自身在橫沖直撞。橫沖直撞著自個兒長大。故事自身原本就有橫沖直撞的能力和成為任何結局的最大理由。

我得補充下來這樣一段文字。我的一個女友看完了整篇文章后,告訴我她對于薩特與波伏娃的一種解讀。她說,波伏娃之所以對薩特不離不棄,是因為在她的人生與思想之中,薩特是絕無可能被人替代的。是的。就是這種真正意義上的不可替代,它太重大了。我非常同意女友的說法,也感謝她給我的這篇文章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論點。我接著想,其實薩特一生沒有離得開波伏娃,也是因為沒有女人可以在思想上可以將她替代。

我們很容易按照世俗的理念下定義。我們喜歡拿忠貞這個詞兒去評判男女的愛情。在我們的概念中,忠貞就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好了,就不能對另一個男人產生感情了。如果這個女人同時又對另一個男人好,這就絕不是忠貞。那么,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見面了,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從此再也沒有分開,有那么多的誘惑使他們各自有著自己偶然的情欲,這些情欲一個個地消失了,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還是沒有離開。這樣的感情是忠貞呢?還是不忠貞?用忠貞這樣的語言去照量一個人的心靈,還有比這種照量更荒誕的嗎?一個人的心靈是立體的,它有著海一樣的深不可測和海一樣的變動不息。在這一刻和那一刻之間,我們的心靈都是不一樣的。是的,只要海是起伏的,我們的心靈就是變動著的。我們有大量的念頭在波動著。大海有多少的浪頭在涌動,心靈就可能有多少個念頭在波動。就像不會有同一個浪頭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的心靈所呈現出來的感念,也不會這一刻和那一刻是一模一樣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心靈更像大海的東西嗎?而詞語所給定的解釋又是何等的平面,膚淺得連幾顆毛毛細雨都滴不進去。如果非得有忠貞這么一回事兒,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對自己生命的忠貞。正是這一種對自我的忠貞,才影響著我們在世界上所有的做法和看法。幾年前,我就對男女之間所謂的忠貞有了一種嚴重的質疑。在我事關情感的詞典里,我把這個詞給取消了。忠貞是一個不存在的詞語。是一個偽詞。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忠貞。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忠貞。如果我對一個男人產生了感情,我一生一世對他依戀,那不是因為我對他忠貞,而是因為我的生命需要我這么做。我的生命愿意這么做。一個男人如果對我好過復而不好,絕不是他對我不忠貞了,是他不愿意這么做了。是他聽從了他自己心靈的指揮。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重新又打開了哲學的書籍,打開了波伏娃和薩特共同探究著的存在主義哲學。我還重新尋找了海德格爾和克爾凱戈爾。他們都是一些存在主義哲學大師。薩特說,我抵制的恰恰就是絕望,我知道我將在希望中死去,而我必須為這個希望創造一個基礎。按我的理解,薩特給自己所創造的這個希望的基礎就是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世界是荒謬的,沒有任何一種現成的真理占領著絕對的積極和絕對的消極。往往都是兩者皆有。我非常同意哲學家張汝倫對薩特和他的存在主義的解讀:存在主義的質疑是殘酷的,但卻絕不是絕望的。存在主義的偉大之處在于,任何對荒謬的認同都不能僅僅當作忍耐,在忍耐中必須見證人類的自由。而自由正是反抗或者說責任的前提,只有人的自由在荒誕面前被勇敢地見證,人的選擇所承諾的意義才成為可能。實際上存在主義的核心問題也正是,讓自由接受荒誕之考驗,讓無所憑靠而只有回到自身選擇的個體勇敢地面對周圍世界的悖謬。

存在主義的哲學其根本本質便是存在。從這自我的存在出發,人可以絕對自由地選擇他所需要的本質,即可以自由地選擇已有的社會價值標準或自由地創造新的價值標準來使自己成為什么人。簡言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何種生活方式。這一種選擇是絕對自由的。連人生意義的選擇都可以是自由的。選擇是困難的,但你必須選擇。選擇就是選擇,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不選擇是自由的,毫無理由的。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二戰時期一個青年人曾向薩特提出過一個問題,因為他面臨兩種選擇,是參加抵抗運動離開自己年邁的需要照顧的母親,還是留下來和母親一起聽任德國占領者的欺辱。無論哪種選擇都會造成嚴重的后果。他希望薩特能給他指出一條路來。薩特說,沒有一般的道德標準供你參考,你是自由的,所以你自由選擇吧。

薩特和波伏娃不僅在于認真地做了如此的思考,同時又在認真地行動。這樣的行動即使在這種行動必然造就的悖論之中,但是,這是他們自由選擇的結果。這樣的悖論因此也有著自由的性質。他們的心靈其實也在自己的這種選擇中扭曲著,異化著,痛楚著,虛無著,但是,這也是一種自由選擇背景之下的扭曲和異化、痛楚和虛無。因為自由,可以痛苦但無怨無悔。

看這些深奧的哲學,我很沉重,但更加清明。假如生存意味著痛苦,假如哲學的真相就是把生存的痛苦展示出來,那么我寧愿面對現實而尊重這種痛苦。正是這種我喜歡的尊重使我清明。所有的哲學都曲徑通幽地告訴我們,人生就是恐懼、厭煩、憂郁和絕望。是在這樣的語境中制造出自己可供取暖的光明,然后迎著光明向死而生。生命的畏懼,畏的不是這個世界之內的具體東西對個人造成的威脅,是人感到被拋到這個世界而又找不到意義和歸宿時所感到的驚恐。人類都要躲到一個地方去忘掉恐懼。男人躲到酒桌上,女人躲到愛情里,哲人躲到哲學里。我十分理解為什么大智的薩特和波伏娃也要把一些精力用于男女情色之中。他們同樣也要用自己自由選擇的方式使自己暫時地躲避人生的畏懼。讀過王躍文寫的一篇關于死亡的長文,使我的這等理解更加通透。一份醫學研究報告,說愛導致的心跳與死導致的心跳頻率相同,王躍文因此理解了為什么欲仙就是欲死。他也理解了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毀滅生命也要去冒險、戀愛、吸毒、挑戰極限。這里面其實有一個很深的哲學問題:極樂狀態就是一種自我迷失,徹底交出自己,甘心失去自我意識,由此找到人生最高快樂最高價值。這看似荒謬,卻是人生真實。

波伏娃最偉大的藝術成果,是她寫出了《第二性》。這是一部被稱為女人的“圣經”的偉大之作。這是女人生命史上一部革命性的著作。只有波伏娃才能做得出來這種蕩氣回腸的關于女人生命理念的重大顛覆。這么深重的一部著作,那么疼痛的一些事關生命血肉的文字,它們怎么能與波伏娃生命與情感的真實體驗有著須臾的分離呢?那種痛做出來的深。那種深做出來的痛。它們那么高聳入云地表達了一個女人生命可能抵達到怎樣的一種程度。

偉大的薩特終于老邁得住進了醫院。波伏娃像一個親人那樣呵護著他。薩特的晚年,肉體的生活過得并不輕松,不知一個哲學家肉體的痛楚和一個俗人肉體的痛楚是不是使用了同樣的承擔。有一天他對服侍他的波伏娃說,你真是一個不錯的老婆。看著醫院里的年輕女人,薩特就會告訴波伏娃,他想起了和那個年輕女人同樣年輕的那時的她。這么一個把偉大的諾貝爾文學獎都不當回事兒的舉世無雙的男人,不理會婚姻,卻在情感上與這樣一個女人一生不離不棄。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怎樣的深與怎樣的重。紅塵中的男女情色怎么可能有分量和這樣的感情去對應。

七十五歲的一天,薩特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一年是1980年。

薩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波伏娃找了個機會,要求單獨留在薩特身邊。她準備鉆進裹住薩特的被單里面躺在他身邊,像幾十年他們無數次做過的那種樣子,再呈現最后一次。醫生阻止了她。醫生說,不行,當心,壞疽。直到那個時候波伏娃才知道死亡真正的來臨。波伏娃還是躺在被單上睡了片刻。

六年后的一天,波伏娃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總結自己: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是同薩特保持了那種關系。

人們把波伏娃與薩特葬在了一起。

我的同事知道我在寫波伏娃,告訴我一定要把他對波伏娃與薩特的愛情感念寫進去。他說:我們所談論的世俗意義上的愛情是涵蓋不了波伏娃和薩特的愛情的,就像一只奶瓶涵蓋不了一只大缸。他還說,波伏娃與薩特是一架精神天平上的兩只砝碼,而這座天平從來沒有傾斜過。

在這篇長文結束的時候,我想澄明一種東西。波伏娃與薩特所選擇的處理感情的方式,是不可復制的,是絕無僅有的特例。就像波伏娃與薩特是人類偉大的特例一樣。這樣的特例不是用來在人類之中推而廣之的,而是用來令我們仰望的。大眾就是大眾,大眾過的大抵就是大眾的生活。我們當中有人或許也選擇了一生不結婚,或者也需要自己偶然的愛情。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所選取的這等自由,就是波伏娃和薩特的生命中流淌著的那種自由。不是的。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波伏娃的那種自由,不是所有的人能夠承擔得了的。不在波伏娃的生命之中,這種自由會極度地走樣的。婚姻制度確實有著種種的漏洞,有著根本無法自圓其說的東西。可是,誰還能證明一種婚姻以外的制度或者游戲能使人類的情感關系不那么漏洞百出?假如沒有一定的合理性,絕大多數的世人為什么那么自動地選擇了讓兩人感情進入婚姻?假如婚姻制度真的是合理的,這個世界上為什么又有那么多圍城內外破損到難堪的故事?這只是一個被質疑著的選擇題,而且將永遠被質疑。波伏娃的偉大,就在于她勇敢地尊重了自己的自由,哪怕這種自由可以使自己身只影單到獨一無二。是的,波伏娃的美妙,就在于她的從容和她對自己選擇后的承擔。還有她對人性的極度洞悉和這種洞悉之后采取的對于他人對于自己的尊重。她給我們的那種驚世駭俗,絕不是源自她自己故意而為的一種制造,而是她的人格自然發出的無可比擬無法復制的純正光澤。她前無古人。她后無來者。

主站蜘蛛池模板: 高雄县| 横峰县| 临夏县| 凤凰县| 青阳县| 古丈县| 任丘市| 句容市| 巴东县| 弥渡县| 北宁市| 荣昌县| 平昌县| 阳西县| 沙坪坝区| 松桃| 徐水县| 响水县| 钦州市| 宣恩县| 寻甸| 会同县| 富阳市| 清水县| 习水县| 肇源县| 临西县| 蒙自县| 政和县| 汾阳市| 荔波县| 泰宁县| 阿鲁科尔沁旗| 砀山县| 景洪市| 巴彦淖尔市| 深水埗区| 百色市| 浪卡子县| 繁峙县| 滕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