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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1)

  • 相望的樹
  • 馮化平
  • 16364字
  • 2021-05-27 18:03:28

柔石

誰都有“過去”的,他卻沒有“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親在什么時(shí)候離開他而永不再見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僅在昨天做的時(shí)候知道,今天已經(jīng)不知道了。“將來”呢,也一樣,他也沒有“將來”。雖則時(shí)間會自然而然地繞到他身邊來的,可是“明日”這一個觀念,在他竟似乎非常遼遠(yuǎn),簡直和我們想到“來世”一樣,一樣的縹緲,一樣的空虛,一樣的靠不住。但他卻仿佛有一個“現(xiàn)在”,這個“現(xiàn)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無的,在他眼前整齊的板滯的布置著,同時(shí)又緊急地在他背后催促著,他終究也因?yàn)槎亲右I了,又要酒喝,又要煙抽,不能不認(rèn)真一些將這個“現(xiàn)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卻還是“現(xiàn)在”的一個假面,真正的“現(xiàn)在”的臉孔,他還是永遠(yuǎn)捉不住的。

他有時(shí)仰頭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塊,重沉沉地壓在他底頭頂之上,地,這是從來不會移動過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腳下。白晝是白色的,到夜便變成黑色了;他也不問誰使這日與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從沒有見過一次紅艷的太陽,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沒有見,是他沒有留心去看過,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無關(guān)地在他眼前跑過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濕他底衣服,他就開口罵了。但下過三天以后,他會忘記了晴天是怎樣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對于人,他也有一個小小的疑團(tuán),——就是所謂“人”者,他只看見他們底死,一個一個放下棺,又一個一個抬去葬了,這都是他天天親手做著的工作,但他并沒有看見人稀少下去。有時(shí)走到市場或戲場,反有無數(shù)的人,而且都是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在他底身邊挨來挨去,有時(shí)竟挨得他滿身是汗。于是他就想,“為什么?我好像葬過多少人在墳山上了,現(xiàn)在竟一齊會爬起來么?”一時(shí)他又清楚地轉(zhuǎn)念,“死的是另一批,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這所謂明年,在他還是沒有意義的。

他是N鎮(zhèn)里的泥水匠,但他是從不會筑墻和蓋瓦,就是掘黃泥與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極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將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極靈巧,極妥貼,不白費(fèi)一分鐘的功夫。有時(shí),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湊巧,偏在炎熱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卻毫不怕臭,反似親愛的朋友一般,將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頭——永遠(yuǎn)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給它枕著,一手輕輕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樣,于是慢慢地仔細(xì)地,惟恐觸著他底身體就要醒回來似的,放入棺里,使這安眠的人,非常舒適地安眠著。這樣,他底生活卻很優(yōu)渥地維持著了,大概有十?dāng)?shù)年。

他有一副古銅色的臉;眼是八字式,眼瞼非常浮腫,所以目光倒是時(shí)常瞧住地面,不輕易抬起頭來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見他也怕。有時(shí)他經(jīng)過街巷,低下頭,吸著煙,神氣倒非常像一位哲學(xué)家,沉思著生死問題。講話很簡單,發(fā)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對你說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從小同伴們罵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綴成一個了。他還有母親,是一位討厭的多嘴的欺騙人的老婦人,她有時(shí)向他底同伴們說,“不要叫錯,他不是人鬼,是仁貴,仁義禮智的仁,榮華富貴的貴。”可是誰聽她呢?“仁貴人鬼,橫直不是一樣,況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樣相恰合的。”有時(shí)不過冷笑的這樣答她兩句罷了。

但人鬼卻來了一個命運(yùn)上的宣傳,在這空氣從不起波浪的N鎮(zhèn)內(nèi),好像紅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臉上來了。說他有一天日中,同伴們回去以后,命他獨(dú)自守望著某園地的墻基,而他卻在園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銀子。還說他當(dāng)時(shí)將銀子裹在破衣服內(nèi),衣服是從身上脫下來的,上身赤膊,經(jīng)過園地主人底門,向主人似說他肚子痛而聽不清楚的話,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這半月來,人鬼底行徑動作,是很有幾分可以啟人疑惑的!第一,他身上向來穿著的那套發(fā)光的藍(lán)布衫褲脫掉了,換上了新的青夾襖褲。第二,以前他不過每次吸一盅鴉片,現(xiàn)在卻一連會吸到三盅,而且儼然臥在鴉片店向大眾吸。第三,他本來到酒攤喝酒,將錢放在桌上,話一句不說,任憑店主給他,他幾口吞了就走;而現(xiàn)在卻像煞有介事的坐起來,發(fā)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兩斤,三斤!”總之,不能不因他底變異,令人加上幾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時(shí)傍晚,他走過小巷,婦人們迎面問他:“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銀子?”

而人鬼卻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沒有,皺一皺他底黑臉。婦人或者再追問一句:“告訴我不要緊,究竟有多少?”

而他還是“某某”的走過去了。

婦人們也疑心他沒有錢。“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會這樣聰明罷?”一位婦人這樣說的時(shí)候,另一位婦人卻那樣說道:“當(dāng)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說的。”于是疑竇便無從再啟,紛傳人鬼掘到銀子,后來又在銀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詞,再由銀子轉(zhuǎn)到金子,互相說:“還有金子雜在銀子底里面呢!”

人鬼底母親卻利用這個甜上別人底心頭的謠言了。她請了這X鎮(zhèn)有名的一位媒婆來,向她說:“仁貴已經(jīng)有了三十多歲了,他還沒有妻呢。人家說他是呆子,其實(shí)他底聰明是藏在肚子里的。這從他底賺錢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現(xiàn)在再不能緩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沒有人肯配我們的,最好是年輕的寡婦。”

“但人鬼要變作一鎮(zhèn)的財(cái)主了,誰不愿嫁給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實(shí)在順利,不到一月,這個姻緣就成功了。—— 一位二十二歲的寡婦,靜默的中等女人,來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幾分示意,以為從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過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棄著的命運(yùn),總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時(shí)候呢,她底命運(yùn)也不能說怎么壞,父親是縣署里的書記,會兼做訴狀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幾十元錢。母親是綿羊一般柔順的人,愛她更似愛她自己的舌頭一樣。她母親總將興化桂圓的湯給她父親喝,而將肉給她吃的。可是十二歲的一年,父親瘧病死了!母親接著也胃病死了!一文遺產(chǎn)也沒有,她不得不給一份農(nóng)家做養(yǎng)媳去。養(yǎng)媳,這真是包藏著難以言語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詞,她就在這名詞中度過了七年的地獄生活。一到十九歲,她結(jié)婚,丈夫比她小四歲,完全是一個孩子氣的小農(nóng)夫。但到了二十一歲,還算愛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腳踢,口罵,說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餓著肚子拭她底眼淚,又挨過了一年。到這時(shí)總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運(yùn)對她是全和黃沙在風(fēng)中一樣,任意吹卷的。

當(dāng)?shù)诙谓Y(jié)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錢,為什么對親戚鄰里一桌酒也不辦呢?”只有兩枚銅子的一對小燭,點(diǎn)在灶司爺?shù)那懊妫瑢?shí)在比她第一次的結(jié)婚還不如了!雖則女人底第二次結(jié)婚,已不是結(jié)婚,好像破皮鞋修補(bǔ)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這時(shí)總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轉(zhuǎn)換她底生機(jī)的樣子呢?后來,人鬼底母親遞給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時(shí)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將它穿上了。接著,她恭聽這位新的婆婆切實(shí)地教訓(xùn)了一頓——

“現(xiàn)在你是我底媳婦了,你卻要好好地做人。仁貴呢,實(shí)在是一個老實(shí)的又聽話的,人家說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話,他底肚子里是有計(jì)劃的。而且我費(fèi)了足百的錢討了你,全是為生孩子傳后,仁貴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順從他,你將來自然有福!”

她將話仔細(xì)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內(nèi)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經(jīng)睡在一張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邊,臉背著黝黯的燈光,沉思了一息:“命運(yùn)”,“金錢”,“丈夫”。她想過這三件事,這三件事底金色與黑臉,和女人的緊結(jié)的關(guān)系。她不知道,顯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種。她也不能決定,即眼前所施展著的,已是怎樣!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種推究的理論——假如真有金錢,那丈夫隨他怎樣呆總還是丈夫,假如沒有金錢,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樣不可了。于是她向這位“死尸底朋友”,三天還沒有對她講過一句話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邊,怯怯地。但她一見他底臉,心就嚇的碎了!這是人么?這是她底丈夫么?開著他底眼,露著他底牙齒,猙獰的,兇狠的,鼾聲又如豬一樣,簡直是惡鬼睡在床上。她滿身發(fā)抖了,這樣地過了一息,一邊流過了眼淚,終于因?yàn)槊\(yùn)之類的三個謎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點(diǎn)勇氣,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惡鬼底臉孔。可是惡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強(qiáng)微笑的,他卻大聲高叫起來,直伸著身子。

“媽!媽!媽!這個!這個!弄我……”

她簡直驚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這位毒老太婆卻從壁縫中送過聲音來,惡狠而冷嘲的:“媳婦呀,你也慢慢的。他從來沒近過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經(jīng)守了一年的寡,不過你也該有方法!”

毒老太婆還在嚕蘇,因?yàn)樗约嚎薜奶珔柡Γ箾]有聽清楚。但她卻又非使她聽見不可一樣,狠聲說:“哭什么,夜里的哭聲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個?”

一個月過去了。

人鬼總是每夜九點(diǎn)十點(diǎn)鐘回來,帶著一身的酒糟氣,橫沖直撞地踏進(jìn)門,一句話也沒有,老樹被風(fēng)吹倒一般跌在那張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種嚇?biāo)廊说膰艺Z,歸納起意思來,總是“死尸”,“臭”,“鬼”,“少給了錢”這一類話。她只好蜷伏在床沿邊,不敢觸動他底身體,惟恐他又叫喊起來。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歲時(shí),身穿花布衫,橫臥在她母親懷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銀子一定是沒有的,就有也已經(jīng)用完了,再不會落到她底手中了。她想她命運(yùn)的苦汁,她還是不吃這苦汁好!于是眼淚又涌出來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會觸發(fā)老婦人的惡罵。她用破布來揩了她自己底酸淚,有時(shí)竟輾轉(zhuǎn)到半夜,決計(jì)截?cái)嗨姿枷耄盟七@樣的思想比身受還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憶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幾時(shí),人鬼卻或者也會醒來的,用腳向她底胸,腹,腿上亂踢。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著一動也不動。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舊很早的起來,開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她有時(shí)做著特別苦楚的事情,這都是她底婆婆挖空腦子想出來的。可是她必須奉她底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樣,否則,罵又開始了。她對她自己,真是一個奴隸,一只怕人的小老鼠。

不到一年,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沒兩樣,仍過他白晝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著一斤二斤的黃酒,吸著一盅二盅的鴉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時(shí)想,有什么意思呵,不過代替著做媽罷了。因?yàn)橐郧澳赣H給他做的事,現(xiàn)在是全由妻給他做了:補(bǔ)衣服,燒飯,倒腳水。而且以前母親常嚷他要錢,現(xiàn)在妻也常嚷他要錢。這有什么兩樣呢!

但真正的苦痛,還來層層剝削她身上底肌肉!婆婆一死,雖然同時(shí)也死掉了難受的毒罵和兇狠的臉容,然而她仍不過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鍋?zhàn)永餆唷K约菏沁B皮連根的嚼番薯;時(shí)節(jié)已到十月,北風(fēng)刮的很厲害了,她還只有一件粗單衣在身上。她戰(zhàn)抖地坐在墳洞似的窗下,望著窗外暗慘的天色,想著她苦汁的命運(yùn),有時(shí)竟使她起一種古怪的念頭:“如果媽媽還沒有死,我現(xiàn)在總不至于這樣苦罷。”但又轉(zhuǎn)念:“媽媽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實(shí)在是一件好東西,可以做命運(yùn)的流落到底的抗拒——這是人生怎樣不幸的現(xiàn)象呵!

她的左鄰是一家三口,男的是養(yǎng)著一妻一子,30多歲的名叫天賜,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隊(duì)里的出色的人。他底本領(lǐng)可是大了,能在墻上寫很大的招牌字,還會畫出各樣的花草,人物,故事來,叫人看得非常歡喜。他有時(shí)走過人鬼底門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淚,就想:“這樣下去,她不是餓死,就要凍死的。”于是進(jìn)去問問她,同時(shí)給她一些錢。后來終于是想出了一個方法來,根本的救濟(jì)她衣食。他和她約定,由他每天給她兩角錢,這錢卻不是他自己出底,是由他從人鬼底收入上抽來的。就是每當(dāng)喪家將錢付給人鬼的時(shí)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兩角來,算作養(yǎng)家費(fèi)。人鬼是誰也知道他一向不會養(yǎng)家的,所以都愿意。當(dāng)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說明,就向天賜嚷,被天賜罵了幾頓之后,也就沒有方法了。

這個方法確是對。她非常黃瘦的臉孔,過了一月,便漸漸豐滿起來,圓秀的眼也閃動著人生的精彩,從無笑影的口邊也有時(shí)上了幾條笑痕了。她井井有條地做過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賜的介紹,到別人家里去做幫工——當(dāng)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生活漸漸得到穩(wěn)定,她底模樣也好看起來,但在這繞著她底周圍全是惡眼相向的社會里,卻起了一個謠言,說:“人鬼的妻已經(jīng)變做天賜的妻了。”天賜也因?yàn)樽约旱灼薜拇滓猓荒艹W哌M(jìn)她底門口,生活雖然還代她維持著,可是交給她錢的時(shí)候,已換了一種意義,以前的自然的快樂的態(tài)度,變做勉強(qiáng)的難以為情的樣子了。

一天傍晚,天賜底妻竟和天賜鬧起來:“別人底妻要餓死,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將來也要餓死,你如此去對別人趨奉殷勤么!”天賜也不愿向她理論,就走出門,到酒店去喝了兩斤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多的酒,可是今晚卻很快地喝了,連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著走出,一邊又不自覺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剛吃了飯?jiān)谙赐搿K畔峦耄玫首觼碚埶鴷r(shí),天賜卻仔細(xì)地看了她,接著凄涼地說道:“我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邊的謠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鬧么?”

她立刻低下頭,變了臉色,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眼里也充滿了眼淚。天賜卻乘著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縮——說道:“一個人底苦,本來只有一個人自己知道,我們底苦,卻我和你兩人共同知道的!好罷,隨他們怎樣,我還是用先前的心對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們兩人做去,惡的事情我們兩人擔(dān)當(dāng)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說完這幾句話,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著悲傷的想:“莫非這許多人們,除一個天賜之外,竟沒有一個對我好意的么?”

這樣又過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終于膨大起來了。社會上的譏笑聲便也嚴(yán)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誰也決定他是一個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這又使一班譏笑的人們覺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們宣傳著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樹下,捉住一只母羊,將母羊的后兩腿分開,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們跑去看見了,笑了,也罵了。人鬼沒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褲。一位小丑似的同伴問他道:“人鬼,你也知道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說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親呀?拋了白胖的妻來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還是沒有回答。那小丑又說:“你也該有一分人性,照顧你年輕的妻子,不使她被別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無話的走了。他們大笑一場,好像非常之舒適。

后幾天,一個傍晚,鄰家不見了一只母雞,孩子看見,說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鄰婦惡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問人鬼為什么去偷雞。這時(shí)人鬼臥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鄰婦,沒有說話。他底妻接著和婉地說道:“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雞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會拿了你底雞呢?”

鄰婦忿忿地走上前,高聲向他問:“人鬼,你究竟有沒有偷了我底雞?孩子是親眼看見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從被窩里拿出一只大母雞來,一面說:“某,某,它底屁股熱狠呢。”

鄰婦一看,呆的半句話也沒有。他底妻是滿臉緋紅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鄰婦半晌才說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著雞飛跑回去了。

但這種奇怪的事實(shí),始終不能減去社會對她的非議的加重。結(jié)果,人鬼底妻養(yǎng)出孩子來了,而且孩子在周圍的冷笑聲中漸漸地長大起來了。

孩子是可愛的,人鬼底同伴底議論也是有理由的。他們說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圓而高的額,百合似的身與臂腿,種種,都不像人鬼底種子。孩子本身也實(shí)在生得奇異,他從不愿人鬼去抱他,雖則人鬼也從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見人鬼就要哭,有時(shí)見他母親向人鬼說話也要哭,好像是一個可怕的仇人。有時(shí)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個不休,必得母親搖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漸漸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個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罵他:“某,某,你這野種!”他底妻說:“你有一副好嘴臉,使孩子見你如同夜叉一樣!”鬧了一頓才罷。但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們一樣地長大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五歲。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遠(yuǎn)沒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敗,才合它底意志。人鬼底妻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豈不是同有了一個理想一樣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窺見快樂的微光。希望從他底身上將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來掩過去,慢慢地再從他底身上認(rèn)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義來了。每當(dāng)孩子睡在她底身邊,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來。她想他再過五年,比現(xiàn)在可以長了一半,給他到平民學(xué)校去念兩年書,再送到鋪?zhàn)永锶W(xué)生意。阿寶——孩子底名——一定是聽話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賺起錢來了。或者機(jī)會好,錢可以賺的很多,因?yàn)榘殞硪惨欢ㄊ悄芨傻娜耍熨n一樣的。于是再給阿寶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線的想去,將這線從眼前延長到無限的天邊,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樣了。于是她底臉上不自覺地浮上笑紋,她底舌頭上也甜出甘汁來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進(jìn)門,就粗聲叫:“某,某,打酒!”

一邊拿了腳桶洗腳。這時(shí)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見人鬼這樣,呆著看他。他底母親在灶前燒飯,也沒有回答他。人鬼就暴聲向孩子罵起來:“某,賊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說:“阿寶,你拿了爸爸底鞋來,再到外邊去玩。”

孩子似乎很委屈地走出門外。

一刻鐘后,人鬼自己去打了兩斤酒來,放在灶邊一張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邊將飯盛在碗里了。

“阿寶,好吃飯了。”

但這小孩坐在桌邊一條板凳上,不知什么緣故,卻不吃飯,——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現(xiàn)在卻只兩眼望著人鬼底臉,看他惡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親幾次在他身邊催:“阿寶,快些吃飯!”又逗他,“阿寶,比比誰吃得快,阿寶快還是媽媽快。”但無論怎樣,總不能引起阿寶底吃飯心來。他似乎要從人鬼底臉上看出東西來,他必得將這個東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罷。但人鬼底臉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罷?唉!可憐的孩子,又那能知道這些呢!只好似惡星照著他底頭上,使他底烏黑的兩顆小眼珠釘住人鬼底臉紋看。忽然,他“阿喲!”一聲,就將小手里捧著的飯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飯撒滿一地。他母親立刻睜大眼睛問:“阿寶!你怎樣了?”

可是阿寶卻只“媽媽!媽媽!”向他母親苦苦的叫了兩聲。她剛剛彎下腰去拾飯,人鬼已經(jīng)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來,對準(zhǔn)小孩底臉孔就是一掌,小孩隨著從板凳跌下,滾在地上,大哭起來了。

他母親簡直全身發(fā)抖起來的說不出話去抱起小孩,一時(shí)拍著小孩底背,又擦著小孩底頭上,急迫地震著牙齒說:“阿寶,阿寶,那里痛呵?”

而阿寶還是“媽媽!媽媽!”苦聲的叫。她飯也不吃了,立刻離開桌,到她底房內(nèi)去。將阿寶緊緊地?fù)г谛厍埃瑩u著他,一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小孩還嗚咽著,閉了兩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時(shí)還驚跳的叫“媽媽!痛呵!”

人鬼仍舊獨(dú)自在那里喝酒,吃飯,一碗吃了又一碗,半點(diǎn)鐘后,她見人鬼已經(jīng)死豬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問:“你為什么這樣狠心打小孩?你究竟為什么?阿寶犯你什么呢?你從那里得了一股惡氣卻來向小孩底頭上出?你究竟為什么呀?”

人鬼突然兇狠地咿唔的說:“某,誰都說是野種!某,我要?dú)⒘怂 ?

她真是萬箭穿心!似乎再沒有什么可怕可傷心的話,在這“野種”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罵,雖然她是一個非常懦弱的女人:“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惡鬼呀!不必再和我們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無其事一般的睡去了。

小孩在被打這一夜就發(fā)熱,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厲害一天,雖經(jīng)他母親極力的調(diào)護(hù)。終于只好向天賜借了兩元錢,請了一位郎中來,雖然在藥方上寫了些防風(fēng),荊芥之類,然而毫無效驗(yàn),她請了兩回以后,也就無力再請了。后來又因?yàn)楹⒆映T诎l(fā)熱中驚呼,并且向她說:“一個頭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媽媽,你用刀將它趕了罷!”的話,她又去測了一個字。測字先生說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著,必得請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賜底接濟(jì)去請道士來。但道士念過咒后,于小孩還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飯不睡覺的守著,有時(shí)默禱著菩薩顯靈保佑以外,再沒有什么方法了。

這樣兩個月,看來小孩是不再長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樣。

一天下午,天氣陰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著跳了起來,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樣子完全兩樣了。這小孩已經(jīng)不知道他母親說什么話,甚至也不認(rèn)識他底母親了。他只是全身發(fā)抽,兩眼緊閉著,口里嗚嗚作咽,好像有一種非常的苦痛在通過他底全身。

她知道這變象是生命就將終結(jié)的符號。她眼淚如暴雨般滾下,一時(shí)跑到門外,門外是冷清清地沒有一個人,又跑回房內(nèi)推他叫著兒子,可是兒子是不會答應(yīng)了。她不知道怎樣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想跑去叫天賜,問他有無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幾時(shí)。可是天賜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們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邊叫,小孩一時(shí)也微微地開一開眼,向他母親擲一線恩惠的光,兩唇輕輕地一動,似乎叫著“媽媽”,但聲音是永遠(yuǎn)沒有了。

她放聲大哭,兩手捶著床,從此,她底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底兒子攜去了。

鄰近有幾個女人聞聲跑過來,一個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這時(shí)天將暗了,也該是人鬼回家的時(shí)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來了,在他后面,懊傷地跟著天賜。人鬼走到小孩底尸邊,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臉上一摸,笨蠢的發(fā)聲道:“某,死了!”

接著是若無其事一般,拿腳桶洗腳。——他對于死實(shí)在看得慣了,他不知每年要見過多少的死尸,象這樣渺小的一個,又值得什么呢。

天賜也走到小孩的尸邊,在他額上吻一吻,額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沒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邊痛哭的她,同時(shí)流了幾滴淚,嘆了一聲,仍然懊傷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腳,走到灶邊一看,喊:“某,吃飯!”

她簡直哭的死去,一聽這話,卻蘇醒的大罵了:“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獸也有幾分慈心,你是沒有半分慈心的惡鬼!你為什么不早去死了讓我們活,一定要我們都死了讓你活呢?惡鬼……”

人鬼終究還是毫無是事的。知道飯是沒有吃了,就摸一摸身邊,還有幾個角子,他一邊叫:“某,回來去拋。”

一邊又走出門外去了。

房內(nèi)只剩著傷痛的母親和休息的小孩。一種可怕的沉寂蕩著屋內(nèi),死底氣味也繞得她很緊很緊。天已暗了,遠(yuǎn)處有梟聲。她也無力再哭了,坐在尸邊回想,——從小父母是溺愛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底人生就變了一種沒有顏色的天地。人鬼是她底冤家,但賴天賜底救濟(jì)與幫忙,本可稍慰她沒有光彩的前途,而現(xiàn)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謂人間,全是包圍她的仇敵之壘,好似人類沒有一個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賜。但天賜也竟因她而受重傷了!她決定,她在這人類互相殘殺的戰(zhàn)場中,是自己欺騙了自己二十八年!現(xiàn)在一切前途的隱光完全吹滅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親愛的母親去養(yǎng)護(hù)他,領(lǐng)導(dǎo)他。除出自殺,沒有別的夢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這樣,她一手放在孩子底尸上,幾乎暈倒地立了起來。

十一

天很暗了,人鬼酒氣醺醺地回家來。推進(jìn)門,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絲聲音也沒有。他“某,某,”的叫了兩聲,沒有人答應(yīng)。于是自己向桌上摸著一盞燈,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隨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嚨喊了:“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鄰里又聞聲跑過來,天賜是第一個。他一眼望見她掛在床前,便不顧什么,立刻將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底懷中。她底氣已經(jīng)沒有了。她還梳過頭,穿著再嫁時(shí)人鬼底娘給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繩吊死的,頸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邊有血。

鄰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擠滿了門口和門外。屋內(nèi)也有四五位年紀(jì)大些的在旋轉(zhuǎn),都說,似乎嘆息而悲哀地:“沒有辦法了!死了!”

人問人鬼,有沒有出喪的錢呢,人鬼說方才還有兩角,現(xiàn)在是喝酒吃飯用完了。他們倒反而笑起來。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為不必,到明天背她們母子向石坑一拋,就可以完事,不費(fèi)一個錢的。鄰居都反對,說是石坑只可拋下嬰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須做一壙墳,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沒有話說,天賜卻忍不住了,開口說:“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當(dāng)然要做一壙墳,你們不必費(fèi)心,一切喪費(fèi)我出。就在明天罷!”

十二

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著一位母親和孩子,孩子臥在母親底身邊,上面蓋著一條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兩個年輕泥水匠抬著——一個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賜都低頭跟在棺后面,天賜手里捻著冥紙與紙炮,人鬼背著鋤。在棺前,還有一人敲著銅鑼,肩著接引幡,鑼約一分鐘敲一下,幡飄在空中。七人一隊(duì),兩個死的,五個活的,很快地向著亂草蓬勃的山上移動了。

路旁有人冷笑說,“她倒有福,兩個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從葬地回來,走進(jìn)門,覺得房子有些兩樣了,似被大水沖過一樣。他有些不自在;他是從來沒有不自在過的,所以不多久,終于覺著,“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樣,拿腳桶洗腳。

以后,他還是喝酒,抽煙,放死人在棺內(nèi),過他白晝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過連“某”字也很少了。走進(jìn)酒店,仍將錢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給他,他仰著頭喝了就走。餓了,走進(jìn)飯店去,也一聲不響的將錢放在桌上,飯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飯和菜盛給他,他也似有味無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給人家將死尸放下棺,幫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煙以外,和人們的接觸也很少了。有時(shí),他也到他妻子的墓邊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對待她的錯誤似的,但又似乎還是什么也沒有。不過些微有個觀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賜經(jīng)過這一次變故以后,心也受了極大的打擊,態(tài)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樂于親近了。除出認(rèn)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對于別人底消息一概不聞不問。他想到:“人只有作惡的可以獲福,做好人是永遠(yuǎn)不會獲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聰明,不去推究這個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觀眾和喜歡講消息發(fā)議論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勁,更有滋味一般,談著“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還是一談到人鬼和他底妻,就大家嘩然地說,“這真是一件動聽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一篇告白

妹妹在樓下叫我:“哥哥,可以吃藥了。”我沒有回答,趕緊地揭起小襟來揩了一揩眼淚,又用一枚碎去了一角的小鏡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臉,心里微悲地想:“不會被人瞧出我是在哭過么?”但帶著紅紅的眼圈,就不得已地走下樓了。

藥的滋味太苦了,簡直麻裂了我的喉和舌。但一個要想吞金的青年竟喝不下一杯苦的水么?——是的,我很知道,在妻的小箱子內(nèi),有一只紙的小方盒,里面藏有一只重四錢的赤金戒指,這可以解決我和他們中間的一切糾紛與煩惱了。但當(dāng)母親走近時(shí),自己又轉(zhuǎn)過頭閃開了。“還是走出屋外罷,”心想,——何苦以自己的秘密,宣示給慣好怪論的偵探似的家人們知道。

瘦長的影子落在田中成了灰色。長工正在田中耕田,對隔岸的農(nóng)夫說:“是稻株活了呢,還是自己沒有氣力?假使自己有氣力,哪怕犁頭被鬼拖著呵!”因?yàn)槟莻€農(nóng)夫嘆——田真難耕嚇!他們都沒有留心我。我是低著頭,慢慢地向西北小山走去。

“有誰會了解你?有誰會了解你?”一邊就向山腳的C君的墳前俯蹲下去了。“朋友,我的朋友,生命之綿延,究竟等待著什么呢?一個吞人的浪頭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個;渣滓一樣的我了,被權(quán)威所鞭撻著前去,究竟有什么意義呢?”自己含淚地念著。

午后的秋陽曬在背上很熱,于是淚涔涔地滴到草葉上,又滲入到墳土中去了。

前天晚上父親對我說:“你很有些暮景了!一個青年,竟這樣憔悴,連背都駝了。”父親的語氣很凄涼。但我是呆站在慘淡的燈前,燈光是如青色的假面一樣,照罩在我的臉上。寂靜了一息,他接著說:“你今年正是二十五歲呀,正該是壯氣凌人的時(shí)候。你自己知道么?你卻帶了一身的悲和痛,躲避在家里,負(fù)了百萬債似的。什么心事呢?誰給你有委屈么?還是你怨你自己之不得志?”父親是讀熟一冊《三國演義》的,接著他又要搬出“諸葛亮躬耕在臥龍山”的時(shí)候的故事來了。我無心聽他,就趁著小妹妹的哭,勉強(qiáng)做著笑容去逗她玩了。父親是忘記了當(dāng)日晝后他對我問他要錢買郵票時(shí)的態(tài)度的,蹙著眉說:“兩塊錢買來又用完了?”——“父親呀,郵票除出貼信以外是沒有別的用處的。我也并沒有多寫空言信,一年來,因心境更惡劣,筆頭也更懶了。雖有時(shí)是重要的郵件,不掛號也可以,而我總掛號了,但這能多費(fèi)多少呢!”可是我沒有將這話說出口來,說出來誰又會料到父親的威權(quán)將使用到哪里為止呢?在我的家里,變故是頗難逆料的。何況那時(shí)母親正從房里出來,十分疲倦地說:“曬著的谷,還待去翻一翻;你不翻,我不翻,還有誰翻呢?個〔個〕做客一樣。”當(dāng)時(shí)父親即刻從眠椅上站起來,說:“你睡你睡,我去翻,我去翻。”父親走到曬場,我也跟到曬場,父親回到屋內(nèi),我又跟到屋內(nèi);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并沒有向父親說一句“讓我來翻”。

我近來本有一個新的決定了,——新的生,同著新的死。

前年在N埠做小學(xué)教師,結(jié)果和校長大鬧一場而被辭退。去年到P京讀書,陽在P大學(xué)旁聽,實(shí)則是跑馬路與借錢。今年春夏,在滬在杭,一些沒有事做,只在滬杭車道上,來回地瞎跑了幾趟罷了。秋開始,病也開始,結(jié)果不能不還家鄉(xiāng)了。初到家,給友人的信上這樣說:“山村邱壑尚可玩,〔因〕為我是〔詩〕人,還可著作。”半月后,這么向友人說了:“家中嘈雜糾紛,不能讀終一篇書,除吃藥外,于我身毫無裨益。”近來呢,簡直詛咒了:“萬罪的家庭,萬惡的家庭,他要我的性,他要我的命!”

母親是愛我的,父親也愛我,妻,更不用說了;此外哥哥妹妹,總之沒有一個不愛我!幾天前,母親燒了一只雞給我吃,我再三地要他們同坐在一張桌上,可是他們坐下了,卻縮回他們向放在我的前面的雞碗伸來的筷。母親對妹妹說:“雞二哥吃的,分了是不滋補(bǔ)的。”這證明他們之用了全力來愛我。可是我卻并沒有從這只雞上得到一臠肉的補(bǔ)益,我反而一天天地更瘦了。因此,我想:“用了新的決定來沖破這牢籠的圍范罷!”我要脫離家鄉(xiāng)了。

密司東差人送給我一封信,我非常快樂。拆信時(shí)正在吃飯,就連飯也吃不下去了。父親疑惑地一邊吃著菜,一邊問:“誰給你的?”一邊又拿去了這個信封仔細(xì)地斜看著。我不能不撒謊了,“一位姓陳的。”“東緘”,這是發(fā)信者的簡單的兩個字,因此,也不能不叫父親相信了,笑起來說,“陳字的耳朵寫作一直,真是個性子粗魯?shù)娜藢懙摹!?

(此處中斷,有缺頁,——編者按。)(5)

母親流著淚,流著淚,人們個個默默地。哥哥到處去問菩薩,都是悶頭,于是伏在香案前哭了。字測過了,課卜過了,都說侄兒之病難醫(yī)。“因?yàn)樯戮蜎]有根,沒有根是怎么會長壽呢?”但侄兒今年六歲了,現(xiàn)在是不思食,氣息奄奄,眼也終日閉著。“這兒是太不中用了!”父親嘆息而流涕。

一邊,我的二周的孩子,更身熱的猛!“寒熱病是不要緊的,”本來有人對我這樣提議,“熱是給他發(fā)的愈透愈好,假如這是生來第一次。”不是不懂事的妻,卻又驚又急,因?yàn)橐呀?jīng)四潮了。兩手抱著,又不住地叫我倒茶給孩子喝,一杯了,又一杯,我竟在房內(nèi)做茶房。

父親終日不滿意,母親呢,“人老了,可以不要活,怕也怕煞!”常這樣怨著。有時(shí)我不自然地勸了一句,卻引起母親更重地說,“怕也怕煞!假如你在外邊,老鴉叫了一聲,就想到你了,——好呢,還病著?但你哪里能知道!只說要向外跑。”當(dāng)然,這由我不能體貼他老人家的意思,但家里病人之多,實(shí)在該詛咒了,有的患寒,有的患熱,有的腳上患濕瘡,有的背上發(fā)水泡,霍亂,痢疾,竟連傭人都個個在床上呻吟。醫(yī)生一來就半天,老是吸著旱煙坐著;買藥的人往來不住地跑。因此,兩三只藥罐,竟一天到晚哭泣了。(6)

妻抱子給我這么說:“他,你抱去罷,我呢,腰很酸,怕在今天了。”一個陽光紅焰的早晨,她說的是關(guān)她懷孕十月的事。我不能不急忙將書冊收起,接了孩子來,且逗他玩。母親要給侄兒到五里路外的廟里去求藥。妻說:“你請母親不要去罷,我一定在今天了。”母親走了,她急來,就沒有方法的。于是我向母親說明,一邊請哥哥代去,一邊母親去叫產(chǎn)婆,因?yàn)檫€有別種的機(jī)宜。十一時(shí),她產(chǎn)下了,產(chǎn)婆適來。人們忙亂著,拿紙,拿布,拿艾,拿姜,拿剪,拿帶,——空氣十分緊張起來,我莫名其妙地做了打旋的人眾中之一主角。也因嬰兒來的太速了,使什么都不及備。嬰兒喊的十分厲害,她被落在極粗糙的毛紙上,胎盤,臍帶,血,打成一團(tuán)。房內(nèi)溫度可以穿袍子與馬褂,嬰兒的兩臂顫抖著,痙攣著。我看了不忍就躡足走出來;而人們又輕問著——雄呢?還是雌?好像在這兩字上,就含著他或她的終身極異樣的命運(yùn)似的。我可不以為意,就隨便的說出來了。妻早向我說過,“你家人是不喜歡養(yǎng)女的,也因你族沒有一個好女兒,非寡婦即私通。你父親是常常罵你妹妹的!”“哼,我可偏要寡婦或私通的做女兒。”我常似笑非笑的這樣答。

經(jīng)過一陣喧鬧之后,家里的空氣才稍稍平靜。我是跑的十分疲乏了,坐在椅上,眼看天上,這樣想,——我已有了生的經(jīng)驗(yàn)了,經(jīng)此以后可再不要生!(7)

白云經(jīng)西飛東,我常要疑心飛不飛過我的頭上?不是我的癡呆,被證明了。“仰頭望天,真閑著呢!”家人譏笑的聲音,不僅嫂嫂一個。雖然我是掛著養(yǎng)病的招牌,可是不能在我的身上尋出瘡患來。“神經(jīng)衰弱”,神經(jīng)又怎么會衰弱呢?明明閑著玩罷了。“你的哥哥真忙呵,從正月初一日起到年滿,沒有一天安坐過。”一天,母親對我這樣說,而父親接著疑問道:“一個時(shí)刻忙,卻很高興;一個閑著玩,反愁煞似的。”這時(shí)一位親戚在旁邊插嘴道:“讀書是勞心者呀!”我不覺心頭立刻凄楚起來,眼將滴下淚,又回避過了。

母親常常收拾了這塊破布,又收拾那塊;整理了這個小籮,又整理那個。手浸在冷水中要顫抖,夜間在燈下縫補(bǔ)要出眼淚。常常說:“活不多久了!明年兄弟分分清,安息幾年。”“還有小女兒呢?”父親問。“送給陳家算了。”有時(shí)我不自量的也插進(jìn)一句:“妹妹還得多讀幾年書。”而母親的答復(fù)總是:“你在鼓上打盹!”近來,我很明白自己在鼓上打盹了,從父親的怒罵里,從母親疲乏后的唉息里,從家人的私語里,或糾葛與吵鬧里,已真正認(rèn)識了自己微末的影子——但已有新的決定了!(8)

“外面西北風(fēng)這么大,向哪里來?”傍晚父親問我,我不能回答,而那位在耕田叫怨的長工卻代說道:“從西山上走下來呀,跑山過了。”態(tài)度幾分駭異。但是父親簡短說:“你的藥真白吃!”半晌又說:“你怎么會驀生雞一樣。”我止不住滴下淚,幸天已暗,門角落后,會有誰見呢?

晚餐擺好了,我前去吃。席間,人們很少有話,竟連子侄輩都一聲不響。我呢,低頭眼看著飯碗,一粒一粒地向嘴角邊送。“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吃飯呢?”自己總覺不出解答的理由。“呱呀,呱呀,”房內(nèi)新生的小女叫了,我明白——忍耐!努力,我已有了新的決定了。

赤金的想念,至此已忘卻。

一九二六,秋書信

致雙親(約1917年)父母親:兒于昨日接讀阿哥信后,知雙親福體安好,甚慰兒念。兒自得雙親前函后,無日不念家中情況,恨不能插翅飛來,一見雙親以為樂。兒亦轉(zhuǎn)念,兒若能平安在校,于身體則晨昏謹(jǐn)慎,飲食適宜;于功課則克勤自進(jìn),努力前行;修養(yǎng)品性,完美人格,雙親亦樂而不念矣。故兒現(xiàn)今居校,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近日天氣日冷,……(原信至此,后缺)致許峨(1930年10月20日)親愛的同學(xué)、許峨兄:

我們相見雖只有三數(shù)次,但我們早有互相的了解,所以我不辭冒昧地寫給你這封信,希望你安靜地讀完,如有錯誤的見解,更希望有所指正。

你現(xiàn)在或者在怨我,在罵我,我都接受。因?yàn)樵谶@個時(shí)代,緊要的是我們的事業(yè)。我們的全副精神,都應(yīng)該放在和舊時(shí)代的爭斗上。“一談戀愛,便無聊了”,我常常是這樣說,這并不是詛咒戀愛,輕賤戀愛,因?yàn)閼賽鄱喟胗薪牵薪潜阌屑m紛,有了糾紛便一定妨害事業(yè)。賢明如兄,想早知道的。

在我,三年來,孤身在上海,我沒有戀愛。我是一個青年,我當(dāng)然需要女友,但我的主旨是這樣想:“若于事業(yè)有幫助,有鼓勵,我接受;否則,拒絕!”我很以為這是一回簡單的事。

一月前,馮君給我一封信,我當(dāng)時(shí)很躊躕了一下;繼之,因我們互相多于見面的機(jī)會的關(guān)系,便互相愛上了。在我,似于事業(yè)有幫助,但同時(shí)卻不免有糾紛;這是事實(shí)告訴你我,使我難解而且煩惱的。

你和馮君有數(shù)年的歷史,我極忠心地希望人類的愛人,有永久維持著的幸福。這或許馮君有所改變,但你卻無用苦悶,我知道你愛馮君愈深,你亦當(dāng)愿馮君有幸福愈大;在我,我誓如此:如馮君與你仍能結(jié)合,仍有幸福,我定不再見馮君。我是相信理性主義的。我坦白地向兄這樣說。兄當(dāng)然不會強(qiáng)迫一個失了愛的愛人,一生跟在身邊;我亦決不會奪取有了愛的愛人,滿足一時(shí)肉欲。這其間,存在著我們?nèi)齻€人的理性的真的愛情,希望兄勿責(zé)備馮君。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所需要做的是事業(yè),戀愛,這不過是輔助事業(yè)的一種次要品。在我們,我們是新時(shí)代的新青年,我相信一定可以解釋明了,圓滿結(jié)束的。所以我向兄寫這封信。

聞兄近來身體不好,希善珍攝!并祝努力!

弟柔上

十月二十日致馮雪峰(1931年1月24日)雪兄: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于昨日到龍華。并于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jì)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shí)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現(xiàn)亦好,且跟殷夫兄學(xué)德文,此事可告大先生,望大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大先生地址,但我哪里知道。諸望勿念。祝好!

趙少雄

一月二十四日

〔背面〕:洋鐵飯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見面,可將東西望轉(zhuǎn)交趙少雄。致王清溪(1931年2月5日)請將此信掛號轉(zhuǎn)寄至閘北橫浜路景云里23號王清溪兄收。

清溪兄:在獄已半月,身上滿生起虱來了。這里困苦不堪、饑寒交迫。馮妹臉堂青腫,使我每見心酸!望你們極力為我倆設(shè)法。大先生能轉(zhuǎn)托得一蔡先生的信否?如須贖款,可與家兄商量。總之,望設(shè)法使我倆早日脫離苦海。下星期三再來看我們一次。借錢給我們。丹麥小說請徐先生賣給商務(wù)。

祝你們好!

五日日記

逝影平復(fù)二十一歲(1922年5月21日—12月7日)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一回想,就覺到二十年的人生,不知怎樣過去!我記得我是一個小孩子,人家說我是個伶俐的孩子。一個人耍子或和同伴耍子,都顯出十二分的活動和細(xì)致的個性。我的口和眉目的特好,也常使人來吻我。我最愛看圖畫,所以別人也用些圖畫來作誘我接吻的交換品。慢慢地能讀書,天天地自重起來,成長到稍解世事,由青年期到結(jié)了婚,直至現(xiàn)在,一切在我身前卻不知怎樣過去。雖然常常留心過人生問題,或和幾位吃素的婦人談?wù)摚偰:私Y(jié)或棄置如故,總說不出怎樣的一回事來。我已經(jīng)到開花期和結(jié)果期了。假如再不想想,以后的生命也無用繼續(xù)。但是第一事,還是自我的努力罷!

去帆總望著風(fēng)順。

天云的變化,不要驚破我心,阻止我的去路。那些微波細(xì)浪,總能戰(zhàn)勝他。五月二十二日

幾天來,竟似醉非醉的和酒后一樣。在教室只知有我的一個軀殼,到校園中走走,朋友的目光,也異常閃視我。自己不能說出什么是我所必要,在現(xiàn)在過了,要來的我預(yù)先想著。不過,朋友們的笑聲,是無意義的沖動罷!否則,明明是穿件白色的衣服,人人常有的事,大家都吃驚地多看他兩眼,笑他三聲呢?狂人院里的人們,神經(jīng)錯亂了的,決不止一個。我對朋友說,朋友!別說我罷!不是我害什么亂思。

幸福為什么不能假借?

看一回花,奏一曲琴,愈覺不能安慰。罵一頓自己,在頭皮上椎擊一下,也難提醒。

假定宇宙間僅我一個人,我想一切自由了。但是看,天空的鳥和花中的蝴蝶,何嘗是孤單的呢?飛翔棲息,棲息飛翔,都似自由之神一樣。

天色也陰沉沉的和心同樣。還刮著風(fēng),弄得梧桐樹枝搖擺不定。五月二十四日

雨,你可不必下了!

你決不能洗凈那——

老農(nóng)足上的污泥,

少女面上的淚痕,

和我心中的憂傷痕跡。五月二十七日

下午四時(shí)后,風(fēng)漸漸地將云掃開。太陽和處女一樣斜看我兩眼,依舊赧然回去。我急著要發(fā)泄我的游意,西子湖畔已久矣不見我的影子了。朋友多不勇敢,我激勵他們毋須膽怯。并且說:下雨是天做的事;玩,是人事;不相干的。

一個賣蒲薺的女孩子,〔見〕季章同我挑選〔蒲薺〕,她拿去游客遺在條凳上的幾個銅子。她異想天開,但還疑惑——不敢。〔她〕只立著,恐怕我們是騙她,〔怕〕我們是頑徒。季章說:這是人類的罪惡!可惜連小孩子也明白了。

快樂!苦痛!在人間不知纏繞了幾多年。我?guī)追叵脒^,總不明了其何來何往。人是絕對值,他不過是偶然加到的正負(fù)的符號。這句話是何等地沒煞人生的滋味?但仔細(xì)地觀察,在一秒間可以左右了人生向哪條路,人生的真主宰又何嘗有呢?聽!笑聲的親熱,偶然么?非么?

想到,怕已絕望了!五月二十八日

人類怎樣也做猴子騎綿羊的把戲呢?明明是同祖宗的子孫,居然這一部分,可以使役那一部分。竟有什么不變之理?上帝,請告我!我實(shí)在不懂身價(jià)不同的話!

看看階下的小孩子,決待用我的手援他。但是,我不能有我自己的手〈的手〉,怎樣呢?

呼聲,不單我有,

朋友們也有!

不單朋友們有,

人們都有!

不單人們都有,

那唧唧的小蟲,

喈喈的小鳥也有!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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