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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北極

第一節

這些聲音,這些臉,這些錯雜的街頭風景,全是熟極了的。

跳下了電車,賣票的把門喀的關上,叮叮兩聲,電車就開去了。走到人行道上,便把咬在嘴里的車票扔了,笑著。拐角那兒那家綢緞鋪子上面的西樂隊把大喇叭沖著他吹:

“正月里來是新春……”

鼓,有氣沒力的咯咯地敲著;便順著那拍子走。沒走上多遠,當的一聲兒,鐵杓敲在鍋沿上,一籠餑餑騰著熱氣在他前面搬了過去——到餑餑鋪子了。過去就是老虎灶帶茶館,水在大鍋子里盡沸,一個穿了圍裙的胖子把銅杓子豎在灶上,一只手撐著腰,站在那兒。那邊桌子上是把腳踐到長凳上在喝茶的人。老虎灶的隔壁是條骯臟的小胡同。

到家了!更走得快。

那條小胡同,一眼望進去,只見擠滿了屋子。屋瓦褪了色,沒有磚墻只有板壁的平房。屋檐下全掛滿了晾著的衣服,大門前擺滿了竹椅子;自來水嘩嘩地開著濺得滿地的水,一個小姑娘蹲在前面絞濕褂子。這邊兒是一大堆人聚在那兒說閑話兒,那邊兒又是一大堆人在那兒抹骨牌,還有許多人站在后邊兒瞧。過去點兒是一伙孩子在地上滾銅子;一條竹竿,從這邊屋上橫到那邊屋上,上面掛著條褲子,褲管恰巧碰著他們的腦袋。

這許多全是他的老朋友;那些屋子,那些鋪地的青石板,在地上滾的銅子,橫在屋上的竹竿,他認識了他們有十多年了。他也不站住了瞧抹牌,也不站住了跟人家說幾句話兒,只跟這個,跟那個,點了點頭,招呼了一下,急著跨大步向里邊兒走去。他知道翠娟和孩子在家里等他。第一家,第二家……他知道第八家的門上貼著個斗大的財字,第九家的格子窗的糊窗紙破了一個窟窿,到了第十家,他就一腳邁了進去,馬上滿心歡喜地嚷著:

“寶貝兒來!爹抱。”

孩子正抱著桌子的腿,望著那扇往后進屋去的門,聽見了他的聲音,就叉巴著兩條小胖腿,撒開了胳膊跑了過來,嘻開了嘴。他一把抱起了孩子,發瘋似的,親著他的臉,手,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哼著:

“寶貝!乖孩子!爹疼你!”

“爹——媽……嗯——

指著門,用沒有虎牙的嘴告他爹,說媽在里邊。媽卻端著面盆跑出來了,把面盆放在桌上,拼著命把孩子搶過去了。孩子拿手比著:

“爹!寶貝拿著碗,”指著碗,“碗——碰!”把手一放,是說把碗扔在地上碎了。“媽——罵!”繃著臉,撇著嘴,說媽罵他。

爹和媽全笑了起來。等爹把臉沉到面盆里邊,他又結結巴巴的跟媽說話兒。他摸著媽的下巴:“爹有胡髭。寶貝——”親著媽的臉,手,脖子,“寶貝——疼!”告訴媽說爹的胡髭把他刺痛了。在水里的爹的臉也笑著。

洗了臉,盡逗著孩子玩。翠娟在里邊燒飯,煙冒到前面來了。他聞著那刺鼻的煙味,也聞著在鍋子里爆的魚香。瞧著掛在壁上的月份牌上面的人模糊下去,慢慢兒地只瞧得見孩子的眼珠子在那兒發光啦。天是晚了。就開了電燈。黯淡的燈光照到褪了色的板壁上,板壁上的漆已經掉了幾塊。他望著那舊桌子,在這上面他已經吃過十多年飯了;孩子望著壁上的大影子。翠娟端了菜出來,瞧見孩子在瞧影子,就說:

“阿炳,別瞧影子,回頭半晚上又拉尿。”

孩子瞧見了媽,就從爹那兒掙扎了出來,跟著媽跑到里邊,捧著只小飯碗出來,爬在桌邊上跪著,嗯嗯的鬧。孩子吃了進去又吐出來,吐了出來再吃進去,還箝菜給爹吃,一送送到他鼻子那兒,吃了半碗就不吃了,跪在凳上瞧爹和媽吃飯。

吃了飯,翠娟去收拾碗筷,他就坐著抽煙,一面哄孩子睡到床上去。孩子睜大著眼不想睡,盡和他鬧,把被窩全跌開了,樂得眼淚直淌。他嚇他,說老虎精在門外等著呢,再不睡就要來吃人了。他索性要他講起老虎精的故事來啦。他給他纏得沒法,就叫翠娟。

“你瞧,寶貝不肯睡。”

翠娟在里邊兒洗碗,洗盤子。收拾完了便走出來:

“寶貝,還不睡?”

坐到床沿上,拍著他,嘴里哼著:“媽媽疼寶貝……寶貝睡啦寶貝睡——爹爹疼寶貝……”

孩子慢慢兒的不作聲了。翠娟替他把被窩扯扯好,輕輕的站了起來,踮著腳走到桌子邊坐了,兩口兒談談白菜的價錢,廠里的新聞,和胡同里那一家生了兒子,誰和誰斗了嘴。

不一回兒,外面全靜下啦。馬路上只聽得電車叮叮地駛了過去。猛的汽車喇叭嗚的嚷了聲兒,接著便是督督地敲著竹筒賣餛飩的來咧。看了看手表,是九點多了,馬上就打起呵欠來,想睡了。

“睡吧。”

翠娟笑了笑,去疊被窩,他就去把門關上,喝了口茶,又打個呵欠,就躺到床上。一翻身,把胳膊擱到翠娟胸脯兒上,翠娟輕輕地打了他一下。他笑著;一回兒他便睡熟了。

第二節

第二天醒來,匆匆地洗了臉,在睡著的孩子的臉上親了一下,就往門外跑。街上站崗的巡捕還沒來,冷清清的沒一輛汽車,只有拉車的揉著眼,拉著空車在懶懶地走,穿紅馬夾的清道夫卻已經在那兒掃馬路了,一群群穿藍大褂的,手里拿著剛買的早餐站在電車站在那兒等車。

坐在拖車里,打呵欠的人,打盹的人,揉著眼的人他全沒瞧見,他只想著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沒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著窗外,街上慢慢兒地熱鬧了起來。還是時候不早了呢?還是車從冷靜的地方兒駛到熱鬧的地方兒來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個家,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

進了機器間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著那大輪子,他瞧見過許多人給它的牙齒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斷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給它咬斷了什么的話?——他不會忘記他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媳婦。可是真的他斷了一條胳膊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它喀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斷了條胳膊的人是怎么的?不能做工,不能賺錢,可是肚子還是要吃飯的,孩子還是要生下來的,房錢還是要出的,天還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這么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么呢!”——見到大輪子就這么地想著,跑到家里,見到那掉了漆的墻,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么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后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么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里,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里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嗎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家了,那你怎么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么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干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么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么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么辦。”

“我嗎?我還有怎么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么,你說怎么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么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里。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發,拐杖靠在墻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了。他笑自家兒:“怯什么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么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狠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要轉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里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沖,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么?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里胡說霸道,現在可應了。”

“你怎么跑來了?孩子扔在家里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么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里——”

“我說呀,你怎么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里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么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里管著他。”

“姐姐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里要錢去了,這里醫院要錢呢。”

“家里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他望著她,心里想:“我抱著孩子要飯去吧。”一面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沒話說,盡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兒的西樂隊,餑餑鋪子的鐵杓敲在鍋沿上的聲音……老虎灶里的那個胖子還是把銅杓子豎在灶上站在那兒吧!接著便是那條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斗大的財字……他是躺在這兒,右胳膊剩了半段,從胳膊肘那兒齊齊地切斷了,像磚那么平,那么光滑。

第二天,姐姐,哥,和姐夫全來了。他們先問他怎么會鬧出那么的事來的,往后又講孩子在家里要爹,他們給纏得沒法,又講到昨兒上廠里去要錢的事,說好容易才見著廠長,求了半天,才承他賞了五十元錢,說廠里沒這規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謹,他份外賞的,還叫工頭給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給翠娟了。

“往后怎么過呢?”

聽了這話,他閉著嘴望他們。他們全叫他瞧得把腦袋移了開去。他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活總是要過的。”過了回兒又說:“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里養去,醫院里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緊,錢是有限的,我們總能替你想法。”

“不。現在是一個銅子要當一個銅子用了。”

在醫院里住了兩個禮拜。頭幾天翠娟天天來,坐在一旁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才回去。往后倒也不哭了,只跟他談談孩子,談談以后的日子。她也從不說起錢,可是他從她的話里邊聽得出錢是快完了。那天她走進來時,還喘著氣,滿頭的細汗珠子,脊梁蓋兒全濕啦。

“怎么熱得這個模樣兒?”

“好遠的路呢!”

“走來的嗎?”

“不——是的,我嫌電車里擠得悶,又沒多少路,反正沒事,所以就走來了。”

“別哄我。是錢不夠了,是不是?”

她不說話。

“是不是?”

猛的兩顆淚珠掉下來啦,拿手帕掩著鼻子點了點頭。

“還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廠里拿來的五十元錢呢?全用在醫院里了嗎?”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么啦?你用了嗎?”

“大伯伯騙你的,怕你著急。廠里只爭到三十元,這里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來的。我們的二十多,我沒讓他們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傷口還沒全好哪。”

“還是搬回去吧。”

他催著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來接他,坐了黃包車回去。他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胡同還是和從前一樣。走到胡同里邊,鄰舍們全望著他,望著他那條斷了的胳膊。門那兒翠娟抱著孩子在那兒等著。孩子伸著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過來,才覺得自家兒是真的少了一條胳膊了。親著孩子的臉,走到屋子里邊,還是那掉了漆的墻壁,什么都沒動,只是地板臟了些,天花板那兒掛著蛛網。他懂得翠娟沒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掙下地來,睜大著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著自家兒的胳膊給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腦門下長滿了痱子。只要孩子在,就是斷了條胳膊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時候有些人跑進來問候他,他向他們道了謝。等他們走了,身子也覺得有點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時候兒,還跟他說:“你要錢用,盡管跟我要。”他只想等傷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廠里去看看。他還是可以做工的,只是不能再像別人那么又快又好罷咧。翠娟忽然嘆了口氣道:

“你真瘦狠咧。”

“拿面鏡子我照一下。”

鏡子里是一張長滿了胡髭的瘦臉,他不認識了。扔了鏡子——“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么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三節

每天在家里,總是算計著往后怎么過活。他可以到廠里去瞧一下,工是還可以做,廠里也許還要他。就是廠里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賣糖果,賣報紙。翠娟出去幫人也賺得幾個錢一月。可是孩子呵!孩子不能讓翠娟走的。法子總不會沒有,只要身子復了元就行咧。

過了幾天,飯比從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姐夫那兒去走了一遭,謝了他們,托他們瞧瞧有什么事做沒有。回到家里,媳婦笑著跟他商量。

“我真的幫人去了,你說可好?”

“真的嗎?”

“自然真的。有個小姐妹在西摩路王公館里做房里的,薦我到那邊兒去,你說怎么著?”

“也好。”

“六元錢一月,服侍他們的二少爺,帶著洗衣服,旁的就沒什么事……”

她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兒。他沒聽,望著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聽見過許多人說,娘兒一到公館里去做,就不愿意再回家受窮。也瞧見過他伙伴的媳婦幫了半年人就跟著那家的汽車夫跑了。有一個朋友的媳婦也在大公館幫人,他要她回來,天天跑去跟她鬧,末了,叫她的主人給攆了出來。那么的事多極了,他聽見過許多,他也瞧見過。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幫人嗎?”

“你怎么啦!人家高高興興地跟你講……”

“不怎么。”

“你這人變了。掉了條胳膊,怎么弄得成天的喪魂落魄的,跟你講話也不聽見。”

“阿炳怎么呢,你去幫人?”

“有什么‘怎么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在家里不能照顧他不成?”

“他離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說怎么著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賺錢。”

他又望著孩子。

“說呀!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說話,老不存心聽。”

“唔?”

“你說怎么著?”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壯些才去。”

“等幾天也好。”

傷口是早就好了,就為了流多了血,身子虛,成天傻在家里,沒事,有時候抱著孩子到門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后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帶著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戲,孩子樂了,他也樂。姐姐也時常來瞧他。跟翠娟談談,倒也不煩悶。日子很容易混了過去。臉上也慢慢兒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禮拜到王公館去,他也想到廠里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飯,他便坐了電車往廠里走。

到了廠里,他先上機器間去。已經有一個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輪子還是轉著,鋼刀還是一刀刀的砍下來。從前的伙伴們樂得直吆喚,叫他過去。他站在機器前面笑著。真快,一個多月啦。

“伙計,你沒死嗎?”

“還算運氣好,掉了一條胳膊。”

“我們總以為你死咧。你沒瞧見,我們把你抬到病車里去時,你臉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嗎?自家兒倒一點不怕。”

那工頭過來了,跟他點了點頭。

“好了嗎?”

“好了。”

“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也太不小心咧。”

“是嗎!”

“如今在那兒?”

“沒事做。”

“現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伙伴岔了進來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呢?”

“我打算到這兒來問問看,還要不要人,我還能做。”

那工頭瞧著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經有人了。”

“總可以商量吧?”

他瞧著他的斷了的胳膊嚷道:”很難吧。你自家兒去跟廠長談吧,他在寫字間。”

他便向他們說了再會,跑去了。

推開了門進去,廠長正坐在寫字臺那兒跟工程師在說話。見他進來,把手里的煙卷兒放到煙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么事?”

“我是這里機器間里的——”

“不就是上個月切斷了胳膊的嗎?”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醫藥費嗎?還有什么事?”

“先生,我想到這里來做——”

“這里不能用你。”

“先生,我還有媳婦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飯的——”

“這里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這里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斷在這兒的,現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兒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里不能用你。”

“總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別人怎么辦呢?斷胳膊的人不止你一個,我們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別人,全用了斷胳膊的,我們得關門了。”

“先生,總可以商量吧?”

“話說完了。你這人好累贅!”

“難道一點兒也不能商量嗎?”

他不給回,和工程師講話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斷在你廠里的。”

“跟你說話說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著。”

“我在這里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鈴,是叫人來攆他的神氣。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來的一條胳膊直指到他臉上。

“你媽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飯嗎!”

“你說什么?給我滾出去!你這混蛋!”

門開了,走進了一個人來,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掙扎,盡罵,直罵到門口。他臉也氣白啦。糊糊涂涂的跑了許多路,什么也不想,只想拿刀子扎他,出口氣。現在是什么都完了。還有誰用他呢?可是也許一刀子扎不死他,也許他活著還能賺錢養家,也許還能想法。扎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們怎么過活呢?頂好想個法子害他一場。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來去都是坐汽車的。想著想著,一肚子的氣跑回家里。孩子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開,婊子養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沒覺得。孩子還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兒了,翠娟連忙把他抱了過去,一面哄著他:

“寶貝別哭。爹壞!打!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對了,打!打爹!寶貝別哭。阿炳乖!爹壞!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

他本來躺著在抽煙的,先還忍著不作聲,末了,實在氣惱狠了,便粗聲粗氣的:“累贅什么!”

“您大爺近來脾氣大了,動不動就沒好氣!”

“不是我脾氣大了,是我窮了。才說了這么句話,就惹你脾氣大脾氣小。”

“什么窮了,富了?你多咱富過了?嫁在你家里,我也沒好吃穿的過一天,你倒窮的富的來冤屈人!”

“對啦!我本來窮,你跟著我挨窮也是冤屈你了!現在我窮得沒飯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發昏了不是?”

“什么幫人不幫人,我早就明白是說說罷咧——”

她趕了過來,氣得一時里說不出話來。頓著腳,好一回,才:“你——”哇的哭了出來。“你要死咧!”

這一哭,哭得他膩煩極了。

“婊子養的死潑婦!我們家就叫你哭窮了,還哭,哭什么的?”

“你罵得好!”她索性大聲兒地哭鬧起來。

他伸手一巴掌:“好潑婦!”

孩子本來不哭了,在抹淚,這一下嚇得他抱著媽的脖子又哭啦。這當兒有人進來勸道:“好好的小夫妻鬧什么!算是給我臉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進來,膽大了,索性哭得更厲害,一邊指著他:“你們評評理。一個男兒漢不能養家活口,我說去幫人,他說我想去偷漢,還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么樣?”他趕過去,給眾人攔住了。

“小夫妻吵嘴總是有的。何苦這么大鬧。大嫂你平平氣,一夜夫妻百夜恩,晚上還不是一頭睡的。大叔你也靜靜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擔待擔待。真是,何苦來!”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悶坐在那兒,又不好說。翠娟不哭了,一面抹淚,一面說道:“我走!我讓他!他眼睛里頭,就放不下我。他要我走,我就走給他看。”一面還哄孩子。孩子見媽不哭,他也不哭了,抹著淚罵爹:“爹壞!打!”

勸架的瞧他們不鬧了,坐了回兒也走了。他悶坐在那兒。孩子也坐在那兒不作聲。她也悶坐在那兒。他過了回兒便自家兒動手燒了些飯吃了,她也不吃飯,把孩子放在床上,打開了箱子整理衣服。他心里想:“你盡管走好了。”她把衣服打了一包,坐到孩子的小床床沿上,哄孩子睡。他沒趣,鋪了被窩,也睡了。

早上,他給孩子哭醒來,聽見孩子哭媽,趕忙跳起來,只見孩子爬在床上哭,不見翠娟。他抱著孩子,哄他別哭,到外面一找,沒有。昨兒晚上打的包不見了,桌子上放著八元錢。她真的走了!他也不著急。過幾天總得回來的。

“爹,媽呢?”

“媽去買糖給寶貝吃。寶貝乖,別哭!媽就回來的。”

可是孩子不聽,盡哭著要媽。他沒法,只得把他放在床上,去弄些水洗了臉,買了些沸水沖了些冷飯胡亂地吃了。喂孩子吃,孩子不肯吃,兩條小胖腿盡踢桌子,哭著嚷:

“媽呀!”

打了他幾下,他越加哭得厲害啦,哄著他,他還是哭。末了,便抱了他瞧猴子玩把戲去。一回到家里,他又哭起來了。

鬧了兩天。翠娟真的不回來,他才有點兒著急。跑到他翁爹那兒去問,說是到西摩路幫人去了。丈母還嘮嘮叨叨地埋怨他:“你也太心狠了,倒打得下手。早些天為什么不來?自家兒做了錯事,還不來賠不是!她天天哭,氣狠了,她說再也不愿意回去了。我做娘的也不能逼著她回去。”

“還要我跟她賠不是!你問她,究竟是誰的不是呀?她瞧我窮了,就天天鬧,那天是她鬧起來的——”

“你這話倒好聽,好像她嫌你窮了,想另外再嫁人似的。”

“是呀,我窮了,你丈母也瞧不起我了——”

“我倒后悔把她嫁了你窮小子……”

又說翻了嘴。他賭著氣跑出來,想到姐那兒去,叫她去跟翠娟說,孩子要媽,天天哭,回頭一想,又不知道她在西摩路那兒,又不愿意回到翁爹家去問。隨她吧,看她能硬著心腸不回來。回到家里,剛走到破了一個窟窿的格子窗那兒,就聽得——

“媽呀!”哭著。

隔壁的李大嫂正在哄他。見他進來!就把孩子送給他:“爹來了!拿去吧,我真累死了!”

他抱著孩子在屋子里來回的踱,孩子把腦袋擱在他肩上嗚嗚地哭著。踱到那邊兒,他看見那扇褪了色的板門,踱回來,他就瞧見一個銅子骨碌碌的在門外滾過去。一個臟孩子跳著跟在后邊兒,接著就是拍的一聲,骨牌打在桌面上。慢慢兒的孩子便睡著了。他放下了孩子,胳膊有點兒酸疼,就坐著抽煙。

天天這么的,抱著孩子在屋子里踱,等翠娟回來。姐又來看了他一次,勸他耐心等,她總要回來的。他卻賭氣說:

“讓她,嫁人去吧!我早就知道她受不了艱窮!”

可是他還是天天抱著孩子等;孩子哭,他心急。幾次想上翁爹家里去,又不愿意去瞧人嘴臉,只得忍住了。孩子不肯吃飯,一天輕似一天。錢一天天的少了下去。過了一禮拜,翠娟還沒回來,他瞧見自家兒抱著病了的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二天他只得跑到翁爹家去,丈母不在,翁爹告訴了他翠娟在那里。他又趕到姐那兒,要她馬上就去。他和孩子在姐家里等。孩子哭,他哄孩子:

“寶貝別哭。乖!姑姑接媽去了。媽就來!”

他一遍遍的說著;他瞧見姐和翠娟一同走了進來,翠娟繃著臉不理他。他向她說好話,賠不是。真等了半天,姐才回來。他望著她,心要跳到嘴里來啦。

“她什么話也沒說。我說孩子哭媽,她只冷笑了一聲兒。”

“你是說孩子哭媽嗎?”

“我是說孩子哭媽,她就笑了一聲兒。”

“她孩子也不要了嗎?”

“我不知道,她只冷笑了一聲兒。”

他冷笑了一聲兒,半晌不說話。親了親孩子:“寶貝乖!爹疼你!咱們回去。”孩子先聽著他們說話,現在又哭起來了。

回到家里,他抱著哭著的孩子踱。

“爹,媽呢?”

他冷笑了一聲兒,踱過去,又踱回來。

“爹,媽呀!要媽!”

他又冷笑了一聲兒,又踱過去,又踱回來。

第四節

孩子病了。

抱在手里,輕極了,一點不費力。孩子的腦袋一天比一天大啦。只干哭,沒眼淚。眼珠子隱在眼眶里,瞧爹。他心里急。他聽著他的哭聲——他的哭聲一天顯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兒有好幾個晚上沒好好兒的睡了。

飯是要吃的,錢已經從哥那兒借了不少,姐夫那兒也借了,又沒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沒人管。成天的想著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顆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沒回來。

他帶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兒,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電鈴。大鐵門上開扇小鐵門,小鐵門上一扇小鐵窗開了,一顆巡捕腦袋露出來。

“對不起,翠娟在不在這兒?”

“沒有的,什么翠娟。你找誰呀?”

“新來的一個傭人,不十分高,長臉蛋的。”

“可是在二少爺房里的?”

“對啦!”

那巡捕開了門讓他進去,叫他等一回兒。他暗地里叫了聲天,覺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墻上歇著。不一回兒那巡捕走了出來,問他道:

“你姓什么?”

“姓林。”

“翠娟說他沒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錯人了。這里的翠娟沒有丈夫的。走吧!”

他只得跑了出來,站在路上。他等著。他想等她出來。

“爹,媽呀!”孩子的聲音像蚊子的那么細。

“別哭,媽就來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沒吃飯,望著孩子發愁。孩子不會哭了。他踱著,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闔。

“寶貝!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再叫了聲兒:“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踱到這邊兒,看到紙糊的格子窗,窗外靜悄悄的。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門里邊那間屋子從天窗那兒漏下一塊模模糊糊的光來,踱到這邊兒,看到那紙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條又酸又麻的胳臂托著腦袋,揪著頭發,哭了。

他盡坐在那兒,泥塑的似的。傍晚兒,他把孩子裝蒲包里邊,拎了出去。回來時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那家老虎灶,拐彎,進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里有人打牌,有人滾銅子……第八家,門上斗大的財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個窟窿,跨到自家兒家里——空的,只有他一個人。門也不帶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來啦,紅著眼珠子,扶著墻,嘔著,摸到自家兒門口,推開門跨進去,絆在門檻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嘴犄角兒噴著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來,便打起鼾來啦。

第五節

接連著好幾天,喝得那么稀醉的回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鋪底下。臉上涎子混著塵土,又臟又瘦。家也亂得不像了。到處都是嘔出來的東西,也不打掃;被窩里邊真腥氣。白天也睡在那兒,一醒,望著那只孩子抱過的桌腳,想:

“這回我可完了。”

有時,他醒回來,會看見一只黑貓躲在桌下吃他吐出來的東西,見他一動,它就嗚的縮到角里望著他。也沒人來瞧他,他什么也不想,一醒就檢了件衣服去買酒吃。

“活著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一杯。

“活著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又是一杯。一杯,兩杯,三杯……慢慢兒的眼前的人就搖晃起來了,便站起來,把荷包里的錢全給了跑堂兒的,也不唱戲,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說話,只跌著,跑著的回家去。第二天睜開眼來,摸一下腦袋,有血,腦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睜開眼來,好像瞧見翠娟站在床前,桌上還擱著只面盆,自家兒臉上很光滑,像剛洗過臉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聲兒跟他說:

“你怎么弄得這個模樣兒了?”

他唔了一聲。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聲。

“孩子,阿炳在那兒?”

“阿炳?”他睜開眼來,想了想。“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閉上眼又睡啦。再醒回來時,翠娟不見了,屋子里還是他一個人,也記不清剛才是夢還是什么。他只記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里樂。

被窩里的腥氣直撲,地上積了許多塵土,嘔出來的東西發硬了,許多蒼蠅爬在上面。便想起了從前的家,瞧見他吐了嘴里咬著的電車票走回家來,阿炳抱著桌子腳在那兒玩……誰害他的?誰害得他到這步田地的?他咬緊著牙想,他聽見廠長在他耳旁說:“這里不能用你。”

他又記起了自家兒給人家攆出來。

“死是死定了,可是這口氣非得出呵!”他想著。

第二天他揣著把刀子,往廠里走去,他沒錢坐電車。他沒喝醉,人很清楚,咬著牙,人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只三個月,他像過了三十年,臉上起了皺紋,眼望著前面,走著。到了廠門口,老遠的就望見一輛病車在那兒。走近了,只見一個小子,腿斷了,光喘氣,血淌得一身。許多人圍著瞧,他也挨了進去。

斷了胳膊,斷了腿的不只他一個呢!

隔著垛墻,就聽得里邊的機器響。他想跑到里邊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鋼刀,還是從前那么的一刀刀砍下來。地上一大堆血,還有五六個人在那兒看,全是挨砍的臉。他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兒變得厲害,也不跟他們招呼。他看著這許多骯臟的人,骯臟的臉。他瞧見他們一個個的給抬了出去,淌著血。他又看見他們的媳婦跑了,孩子死了。他又聽見這句話:“這里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磚廠,多少工人;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聽到這句話的。給砍了的不只他一個,講這話的不只一個廠長。扎死了一個有嗎用呢?還有人會來代他的。

一句話也不說,他跑出了廠門。他走著走著。他想著想著。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過餑餑鋪子那兒,鐵杓當的一聲兒,他第一次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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