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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憐的茨岡死去了

我康復以后才知道,茨岡在家中占有一個重要的地位:外祖父斥責他并不像斥責兩個兒子那樣頻繁,他在背后談起茨岡時,也總是瞇縫著眼,搖著頭說:

“萬尼亞這鬼東西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兩位舅舅對待茨岡也很親熱、友好,從來不拿他“開玩笑”,不像對待格里高里師傅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出一些惡毒的鬼把戲,去作弄那位視力不好的老師傅:有時他們把他的剪刀把兒放在火上烤熱,有時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個尖兒朝上的釘子,有時把一些五顏六色的布料放在他手邊——他把那些布料縫成一匹布,結果就得挨外祖父一頓臭罵。

有一天吃過午飯以后,趁他躺在吊床上睡午覺的時候,他們給他臉上涂了很多紅顏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帶著這么一副可笑而又可怕的面孔走來走去。

他們琢磨出來的鬼把戲花樣翻新、應有盡有,這位老師傅總是默默地忍受著,不過,現在他在拿熨斗、剪刀、鑷子或頂針以前,總是往手上吐很多唾沫或把手指頭蘸濕。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甚至坐下來吃飯時,在拿刀叉以前,他也要先把手指頭蘸濕,這常常引起孩子們的一陣哄笑。

我不記得外祖父對兒子們的這些惡作劇持什么態度,外祖母卻總是揮著拳頭嚇唬他們,喊道:

“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就會耍花招、使詭計!”

然而,兩位舅舅在背后談起茨岡時,總是顯得很氣憤,露出嘲笑的神態,他們故意貶低他的工作,罵他是小偷、懶漢。

我問外祖母,這是為什么。

她總是像平時那樣,興致勃勃、簡單扼要地對我解釋說:

“要知道,他們倆將來獨自開染坊的時候,兩個人都想把萬尼亞拉到自己那邊去,所以才故意在對方面前說他的壞話!其實他們都在撒謊、耍手腕。他們還怕萬尼亞不跟他們走,留在老頭子身邊——說不定他將來會和萬尼亞一起開第三個染坊——這對兩個舅舅都不利,知道嗎?”

她輕聲地笑起來。

現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就如同在輪船上一樣,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給我講述各種各樣的童話,或者講述她自己那如同童話一般的生活。她在談起家務事時——比如舅舅們要求分家啦,外祖父準備給自己買一座新房屋啦,她總是露出嘲笑和冷漠的神情,就像一位站在遠處袖手旁觀的鄰居一樣,而不像是家中的第二主人。

我從她那里曉得,茨岡原來是個棄兒。他是有一年開春,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被人從我們家大門口的長凳上撿回來的。

“他當時躺在那里,身上裹著一條圍裙,”外祖母帶著神秘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講述道,“不時發出幾聲尖細的叫喊,渾身都快凍僵了?!?

“哎!我收留了他,給他做了洗禮,如今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你可要愛他啊!他可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確實很喜歡萬尼亞,他的心靈手巧常常令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他會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還會用紙牌、銅幣變戲法。他叫喊起來,聲音比孩子們還大,他幾乎跟那些孩子們沒有什么兩樣。

有一天,幾個孩子和他一塊兒玩“捉傻瓜”,他們一連好幾次讓他當了傻瓜。這讓他非常傷心,委屈地噘著嘴,扔下牌就不玩了。過了一會兒,他呼哧著鼻子,對我發牢騷說:

“我清楚,他們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他們互相遞眼色,在桌子下面偷偷換牌,這算什么玩牌?騙人的勾當我也會干,也許比他們干的還好……”

他當時已經19歲了。他的年齡比我們幾個孩子加在一起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的人物,他跳舞的樣子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頭發卷曲而又蓬亂的雅科夫舅舅抱著吉他來到廚房里;外祖母會預備上一桌豐盛的茶點和一瓶伏特加酒,玻璃酒瓶是綠色的,瓶底上有一些精雕細刻的紅花;穿著節日服裝的茨岡高興得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老師傅格里高里側著身子,輕輕地走進來,眼鏡片閃閃發光;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滿臉漲得通紅,她身體胖得像個酒壇子,眼中的目光銳利而又狡黠,說起話來嗓門大得像喇叭;一位留著長頭發的教堂執事也來了,有時候,還來一些像鯰魚一樣又黑又光滑的人。

大家都愉快地喝茶吃點心,喘著粗氣。孩子們都分到了節日禮品,并且每人還有一杯甜酒。然后,一場熱烈而奇特的娛樂活動便開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調試著吉他的琴弦,調好以后,照例說一句:

“好吧,我先開始!”

他抖動一下卷發,彎腰俯在吉他上,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副陶醉的樣子。他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彈奏起一支令人心醉的曲子,讓人不由得手舞足蹈。

聽他彈奏,既需要精力集中,又需要特別安靜。他彈的曲子猶如一條湍急的小溪,不知從什么地方奔流而來,它穿透地板,穿透墻壁,流入室內,撩撥著人心,激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既憂傷又忐忑不安的感情。在這種樂曲的感染下,你就會同情所有的人,甚至同情自己,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聽得最帶勁的是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一直朝叔叔那邊伸著脖子,張開嘴呆呆地望著吉他,嘴角都流出了口水。有時他聽得入迷,不覺從椅子上掉了下來。遇到這種情況,他便干脆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睛,呆若木雞地望著彈琴者。

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雅科夫舅舅彈得越來越投入,看上去他仿佛咬著牙齒正在熟睡,只有兩只手仍在不停地動彈。彎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板聲孔上令人眼花繚亂地顫動著,猶如小鳥拍打著翅膀,在拼命地掙扎,手指以難以捉摸的速度在琴頸上上下移動著。

每次喝完酒,他差不多總是用一種從牙縫里發出的聲音唱那支沒完沒了的歌曲:

雅科夫要是一條狗,

他就會從早到晚“汪汪”叫。

哦,我多么憂傷!

哦,我多么無聊!

一個尼姑在街上走,

一只烏鴉在墻頭叫。

哦,我多么無聊!

一只蟋蟀在爐后“吱吱”叫,

攪得蟑螂不安又煩躁。

哦,我多么無聊!

一個乞丐在樹枝上曬破腳布,

另一個乞丐把破腳布偷走了!

哦,我多么憂傷!

哦,我多么無聊!

我不愿意聽這支歌,當舅舅唱到那兩個乞丐的時候,一種難以忍受的哀愁就會襲上我的心頭,使我不禁大哭起來。

茨岡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神情專注地聽著,他把手指插進那頭烏黑發亮的卷發里,眼睛望著墻角,在小聲打鼾,有時還會發出一聲悲哀的感嘆:

“哎,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就會唱個痛快!”

外祖母嘆息著說:

“你別彈了,雅科夫,彈得人家心都要碎了!你呀,萬尼亞,還是來跳個舞吧……”

大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有時候,彈奏者會突然用手按住琴弦,稍停那么一小會兒,接著猛然喊道:

“讓一切的煩惱和憂傷都見鬼去吧!萬尼亞,站起來,準備跳舞!”

茨岡整理一下頭發,把身上的黃襯衫展平,小心翼翼地、像踩著釘子似的走到廚房中間,請求道:

“彈得快一點兒,雅科夫·華西里耶維奇!”

吉他瘋狂地彈奏起來,響起了細碎的腳后跟觸碰地板的聲音,震得桌上和櫥柜里的餐具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茨岡像一團火一樣在燃燒,像鷂鷹一樣在翱翔,他展開雙臂,猶如兩只翅膀,不易覺察地移動著腳步。他突然尖叫一聲,把身子往地板上一蹲,像金黃色的雨燕似的竄來竄去,他的絲綢襯衫閃著亮光,好像在燃燒,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

茨岡不知疲倦地跳著,看樣子,要是打開門放他出去,他就會這樣一直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橫著來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腳踏著拍子喊道。

緊接著,他又尖聲打了個呼哨,用激動人心的聲音念了兩句順口溜:

唉!要不是因為憐惜這雙草鞋,

我就會撇下老婆孩子跑遍全世界!

坐在桌旁的人們不停地搖動著身子,都像被燒著了似的。大胡子格里高里師傅用手拍著自己的禿腦袋,嘴里發出“咕嚕咕?!钡穆曇?。

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來,柔軟的大胡子蓋住我的肩膀,沖著我的耳朵,像對大人說話似的對我說: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父親還活著,能來這里參加晚會,就好了!他是一個性格活潑、愛開玩笑的人。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

“怎么不記得了?他常常和你外祖母一起跳舞——別說話,稍等一等!”

他站了起來,向外祖母鞠了一躬,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請求她:

“阿庫林娜·萬尼亞諾夫娜,勞您大駕,上場跳幾圈吧!就像從前你和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一起跳舞時那樣,讓我們大家也高興高興!”

“你說什么呀,老爺子,你說什么呀,親愛的格里高里·伊凡諾維奇。”外祖母一邊微微蜷縮著身子,一邊微笑著說,“我哪里還會跳舞!只會逗人家發笑……”

可是大伙兒都要求她跳,于是她突然像年輕人似的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裙子,挺直腰板,昂起她那又圓又大的頭,在廚房里跳起來,還大聲喊著:

“你們大伙兒就笑吧,你們就開心地笑吧!喂,雅科夫,把琴重新調一下!”

舅舅把身子向后一仰,挺直腰,彈得慢了些,外祖母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滑動著,攤開雙手,揚起眉毛,一雙黑眼睛望著遠處,好像在空中飄浮。我覺得她的樣子很有意思,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師傅伸出手指嚴厲地威嚇我,所有的大人都不以為然地朝我這邊看著。

“萬尼亞,你不要‘咚咚’地踩地板了!”老師傅笑著說。茨岡順從地跳到一邊,在門檻上坐下來。保姆葉夫根尼婭伸長脖子,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唱起來:

整整一星期,直到星期六,

姑娘一直坐在家里織花邊,

織花邊的活兒忙又累,

唉,連口氣都顧不上喘一喘!

這時,外祖母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講故事。她無聲無息、若有所思地邁著步子,手遮在前額上打量著周圍,兩只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道路。她突然停下腳步,似乎被什么東西驚嚇了一下似的,眉頭緊鎖,又頓時容光煥發,露出親切和善的微笑。她向旁邊一閃,低下頭,待在那里不動了,像是側耳聽著什么,可是突然間,她又離開原地,像一陣風似的旋轉起來。每當這時,她整個人就變得端正俊秀,婷婷玉立,身材也顯得更加高大了。大伙兒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誰也不愿意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在這奇妙的返老還童的時刻,她竟然變得那么俊美、那么可愛!

保姆葉夫根尼婭像吹喇叭似的又唱道:

到了星期天,做完日禱就去把舞跳,

跳呀跳,一直跳到深夜她才回家。

她是最后一個回的家,

可惜??!時間過得太快,假日太短!

外祖母跳完舞,便坐回原來靠近茶炊的地方。大伙兒都夸獎她跳得好,她一邊理著頭發,一邊說:

“得了,別說啦!你們并沒有看見過真正的舞蹈家。從前,我們巴拉罕納地方有一位姑娘——我想不起來她是誰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在當時,人們看著她跳舞,就感到自己像過節一樣快樂,再也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我當時很嫉妒她,真是不應該啊!”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保姆葉夫根尼婭一本正經地說。接著,她唱起一首關于大衛王的歌曲。雅科夫舅舅擁抱著茨岡,對他說:

“你應該到酒館里去跳舞,你會使所有的人傾倒的!”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茨岡抱怨道,“要是上帝給我一副好嗓子,我就會唱上它十年,然后出家當和尚去也愿意!”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喝得最多的是老師傅格里高里。人們一杯接一杯地給他斟,外祖母警告說:

“當心點兒,格里沙,你會把眼睛喝瞎的!”

他神氣十足地回答:

“喝瞎就喝瞎!眼睛對我已經沒有什么作用了,我什么世面都見過了。”他并沒有喝醉,但越來越愛說話了,差不多總是對著我的耳朵說:

“我的小朋友,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可是個有感情的人……”

外祖母嘆了一口氣,隨聲附和道:

“是的,他是上帝的孩子……”

周圍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周圍的一切都使我處于緊張亢奮的狀態,每個人的動作、表情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傷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哀愁與歡樂幾乎總是不可分離地并存于一個人身上,只不過這兩種感情常常以一種不可捉摸而又難以理解的速度互相交替出現罷了。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并不很多,卻開始瘋狂地撕自己的襯衫,扯自己的卷發,揪自己的灰白胡須,擰自己的鼻子和下垂的嘴唇。

“這是什么生活呀?”他熱淚盈眶地吼叫著,“干嗎要讓我受這種折磨?”

他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捶胸頓足,號啕痛哭著說:

“我是壞蛋,我是惡棍,我是一個碰得頭破血流的人!”

格里高里咕噥著說:

“啊哈!對了,你就是這種人!”

外祖母當時也微有醉意,她拉著兒子的手,勸他說:

“得了吧,雅科夫,上帝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

平時一向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這樣痛哭地喊叫,使我大為震驚。我問外祖母,他為什么會痛哭流涕、咒罵并捶打自己。

“你這個鬼東西,什么事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時的習慣,很不情愿地說,“你等著吧,你現在管這些閑事還為時太早。”

她這么一說,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就到作坊去糾纏萬尼亞,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小聲笑著,斜眼瞟著老師傅。后來,他把我推出作坊,喊道:

“別來煩我啦,你給我走開!不然我就把你扔進染鍋里,把你也染一染!”

這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師傅抬起他那渾濁而充血的眼睛,從眼鏡框下面打量我一下,聲音粗暴地對萬尼亞說:

“抱劈柴去!你沒長眼睛?”

茨岡跑到院子里抱劈柴去了。格里高里師傅在一個裝紫檀色素的大口袋上坐下來,招呼我到他跟前去:

“你過來!”

他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他那又厚實又柔軟的大胡子觸碰著我的臉頰,接著,他講道:

“你舅舅折磨老婆,拼命地打她,把她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責備,知道嗎?你什么事情都應該明白一點兒,你凡事要當心,不然你會完蛋的!”

和格里高里待在一起,就像和外祖母待在一起一樣,我覺得很隨便,但又感到不安,他從他那副眼鏡后面仿佛把一切都看穿了。

“怎么打死的?”

他不慌不忙地說:“這樣打死的:他和她躺在一起睡覺,用被子把她的身子連頭一起蒙住,緊緊地壓在她身上,拼命地打。為什么?這幾乎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萬尼亞抱著劈柴回來了,蹲在火爐前烤手。老師傅也不理他,露出一副莊重的神氣,繼續說道:

“他所以打她,可能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華西里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得好人!你去問問你外祖母就知道了,你父親就是這樣被他們攆走的。她什么事都肯說,她不喜歡說謊,也不會說謊。她像圣徒一樣純潔,盡管她喜歡喝酒,嗅鼻煙。她表面上好像有點傻里傻氣,其實不是這樣,你要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不要離開她……”

他說完便把我推開了。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又煩惱,又感到可怕。萬尼亞在穿堂里追上我,抱住我的頭,小聲地說:

“你不要怕他,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你和他說話時,要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喜歡這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莫名其妙,使人感到不安。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的父親和母親并不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有另外一種樂趣,不論走路還是坐著,他們總是肩并肩緊緊地靠在一起,而且有說有笑的,可是這里的人卻很少笑,即使笑,也總是弄不明白他們在笑些什么。在這個家庭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我疑心重重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

外祖母一天到晚都忙著干家務,因此,我幾乎每天都圍著茨岡轉,我們的友誼不斷加深。每當外祖父抽打我的時候,他仍然把胳膊墊在鞭子下面,第二天,他會伸著打腫的胳膊給我看,抱怨說:

“不行,這樣一點兒也不頂用!你也不會疼得輕些,我呢——你瞧,都腫成這個樣子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干了,你自己去挨打吧!”

可是下一次,他還是會替我忍受這不必要的疼痛。

過了不久,我知道了茨岡的一件事,這件事更加激起了我對他的興趣和對他的喜愛。

每到星期天,茨岡都要把那匹名叫沙拉普的棗紅馬套在寬大的雪橇上去趕集。外祖母特別喜歡那匹棗紅馬,它是個刁鉆古怪的調皮鬼,專愛吃帶甜味的食料。茨岡穿上一件齊膝長的短皮襖,戴上一頂沉甸甸的大皮帽,腰上系著一根綠色的腰帶,趕著雪橇到集市上采購食物去了。有時候,他過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回來,家里人都很著急,有人甚至還會扒頭朝街上張望。

“回來了沒有?”

“沒有?!?

最焦急不安的是外祖母。

“哎呀呀,”她沖著兩個兒子和外祖父說,“你們會連人帶馬都給我毀掉的!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怎么也不害臊???自個家里的東西難道還少嗎?唉,一家子蠢貨,小氣鬼,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外祖父愁眉苦臉地嘟噥著說:

“好啦,別嚷嚷了。這是最后一次……”

有時候,茨岡直到中午才回來。兩個舅舅和外祖父急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大口大口地嗅著鼻煙,像母熊一樣跟在他們后頭慢慢吞吞地跑著。孩子們也都跑了出來,歡天喜地地開始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雪橇上裝滿了小豬崽、野味、鮮魚和各種肉塊。

“囑咐你的東西,都買回來了嗎?”外祖父斜著他那雙綠色的眼睛,打量著滿載的雪橇,問道。

“該買的都買了?!贝膶ξ鼗卮?,一邊在院子里蹦跳著取暖,把那副皮手套拍得震天響。

“別把皮手套拍壞了,那是用錢買來的?!蓖庾娓竻柭暫暗?,“找回零錢沒有?”

“沒有?!?

外祖父慢騰騰地繞著雪橇轉了一圈,小聲說:

“你運來的東西,好像又多出了好多。瞧你,是不是有些東西又沒有付給人家錢?我不喜歡你經常這么干。”

他皺起眉頭,馬上走開了。

兩個舅舅興高采烈地跑到雪橇前,用手掂量著野味、鮮魚、鵝肫肝、小牛腿、大塊大塊的肉,吹著口哨,又是夸贊,又是喊叫,嚷成一片:

“嘿,機靈鬼,你真會買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顯得特別高興,他身上仿佛裝了彈簧似的在雪橇周圍跳來跳去,伸出他那啄木鳥似的鼻子聞聞這,聞聞那,津津有味地咂著嘴唇,甜蜜地瞇起一雙神色不安的眼睛。他身體像外祖父一樣又干又瘦,只是個子稍微高些,臉色黑得像燒焦的木炭。他把凍僵的雙手揣在袖筒里,盤問起茨岡來:

“老爺子給了你多少錢?”

“5盧布。”

“可是這些東西能值15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就是說,剩下的90戈比你都裝進自己腰包里去了。喂,雅科夫,你見過這樣攢錢的沒有?”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襯衫站在寒風中,眨巴著眼睛輕聲地笑著。

“你呀,萬尼亞,請我們喝半瓶伏特加吧?!彼麘醒笱蟮卣f。

外祖母在給馬卸套。

“你怎么啦,我的小寶貝兒?你怎么啦,我的心肝寶貝兒?你想淘氣一會兒嗎?好吧,那你就淘氣一會兒吧,上帝的寵兒!”

高大的沙拉普抖起濃密的鬃毛,露出雪白的牙齒,舔著她的肩膀,把她頭上的絲頭巾舔了下來,瞪著一雙喜氣盈盈的眼睛望著她的臉,小聲嘶鳴著。

“你想吃點面包嗎?”

說著她把一大塊面包塞進它的嘴里,并撩起圍裙在馬嘴下面接著面包渣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吃。

茨岡也像一匹年輕力壯的馬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到外祖母跟前,說:

“老太太,這匹馬真棒,它聰明極了……”

“去你的,別在我面前拍馬屁!”她跺著腳,喊了一聲,“要知道,今天我不喜歡你。”

后來,她向我解釋說,茨岡今天在集市上買來的東西,還不如偷來的多。

“你外祖父給了他5盧布,他買東西只花了3盧布,其余10盧布的東西全是偷來的?!蓖庾婺笎瀽灢粯返卣f,“這個淘氣鬼,就愿意偷東西!他試過一次,成功了,家里的人嘲笑他一陣,但又都贊揚他的成功,這樣他就養成了偷東西的壞習慣。你外祖父從小吃苦受累,飽嘗了貧窮的滋味,到老卻變得非常貪婪,把錢看得比親生兒子還貴重,他就喜歡不花錢白白得來的東西!至于米哈伊爾和雅科夫……”

她揮了揮手,沉默了片刻,后來望著打開的鼻煙壺,又嘮叨起來:

“你聽著,阿廖沙,人世間的事情就像花邊,織花邊的又是一個瞎了眼的老婆子,咱們哪能看得清哪里是花紋??!萬尼亞偷東西要是被人抓住,人家一定會把他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小聲說道:

“唉!咱們這里的規矩倒是不少,就是沒有真理啊……”

第二天,我就去央求茨岡,求他以后不要再偷東西了。

“要不然,人家會把你打死的……”

“他們抓不住我,我能跑得掉。因為我手疾眼快,再說,馬跑得也快!”他笑著說,但馬上又愁容滿面地皺起了眉頭,“其實我也明白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我這樣干只是為了解解悶兒。其實我并不想攢錢,不出一個星期,你那兩個舅舅就會把我手中的錢全部騙走的。我并不心疼那些錢,要拿就拿去吧!反正我也餓不著肚子?!?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輕輕搖晃著說:

“你身子又輕又瘦,骨頭架子倒挺硬,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力士的。你聽我說,你去學吉他吧,讓你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年紀還小,學起來不會有困難!不過你年紀雖小,脾氣倒挺大——你喜歡你外祖父嗎?”

“不知道?!?

“華西里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我一個也不喜歡,讓魔鬼去喜歡他們吧!”

“我呢?”

“你不姓華西里,你姓彼什科夫,和他們不是一個血統,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把我緊緊地抱起來,幾乎呻吟著說:

“唉,如果上帝給我一副好嗓子就好了!那樣我就能到處去唱歌,使所有的人都瘋狂起來……你走吧,小弟弟,我該干活了……”

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往自己嘴里放一把小釘子,開始把一大塊濕漉漉的黑色布料繃緊,往一塊四四方方的大木板上釘。

在這個家里,除了外祖母以外,萬尼亞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沒過多久,他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院子里,靠圍墻放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它在那里放很久了,經過風吹雨打,已經完全變黑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來的,他準備把它立在逝妻的墳墓上,而且他還許下諾言,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他要親自把它背到墓地上去。

這一天到來了。那天是初冬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寒冷,狂風呼嘯,屋頂上的積雪不斷被吹落下來。家里的人都來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帶著幾個孫子提前到墓地做安魂彌撒去了。我因為犯了點錯誤,被留在家里,以示懲罰。

兩個舅舅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短皮襖,他們把十字架從地上扶起來。格里高里和另外一個陌生人費勁地抬起它,把它放在茨岡寬闊的肩膀上。茨岡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叉開腿,又站穩了。

“挺得住嗎?”格里高里問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爾舅舅怒氣沖沖地喊:

“老瞎鬼,快去開大門!”

格里高里把大門打開,神色嚴肅地勸告茨岡:

“當心點兒,可別累趴下!去吧,上帝保佑你!”

茨岡吃力地背著十字架,沒有說話。兩個舅舅在旁邊扶著十字架的兩翼,走了。

格里高里拉著我的手,把我領進作坊,說:

“今天你外祖父大概不會打你了,他的臉色看上去很和氣……”

在作坊里,他讓我坐在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面,一邊聞著染鍋里升起的蒸汽,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親愛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處了三十七年,他做的事情,我從頭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他從前是好的朋友,我們倆一塊兒開始干這種行當,這主意是我們兩個人一塊兒想出來的。你外祖父可是個聰明人!他后來當上了老板,我卻不會……孤兒的生活是不好過的。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什么都懂——正因為這樣,你外祖父才不喜歡他,才不肯承認他……”

我一邊聽,一邊望著爐灶里那紅彤彤、黃燦燦的火焰。

“等一等,出什么事啦?”他突然說,然后側耳細聽起來。接著,他用腳把爐門踢上去,關好,一個箭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著他跑了出去。

在廚房的地板上,茨岡一動不動地仰臉躺著。他的前額奇怪地閃著亮光,眉毛高高地揚起;眼睛滯然地凝視著黑油油的天花板;發黑的嘴唇顫抖著,往外吐著帶血絲的白沫;嘴角上流著鮮血,那鮮血順著臉頰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地板上;一股濃血不斷地從脊背下流出來。廚房里飄蕩著一陣竊竊私語聲。

“他絆了一跤?!毖趴品蚓司擞靡环N平淡的聲音講述道,一邊講,還一邊搖著頭。他整個人都顯得平平淡淡、無精打采,一雙眼睛暗淡無光,不停地眨巴著。

“他摔倒了,被十字架壓在下面,脊背給砸了一下。我和米哈伊爾一看事情不好了,便趕快扔下十字架,要不然,我們倆非讓它給砸殘廢不可?!?

“是你們把他砸死的?!备窭锔呃飷灺晲灇獾卣f。

“是又怎么樣?”

鮮血流個不止,在門檻下積成一大攤。茨岡一邊吐著帶血絲的白沫,一邊像做夢似的哼哼著,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

“米哈伊爾騎馬到教堂叫父親去了,我雇了一輛馬車,趕快把他拉回家里來。幸好我沒有抬粗的一頭,不然我會……”雅科夫舅舅耳語般地低聲說。

后來,外祖父穿著貉絨皮襖,邁著沉重的腳步進來了,外祖母、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也都進來了。

外祖父把皮襖脫下來扔在地板上,喊叫起來:

“你們這兩個壞蛋!你們把一個多好的年輕人給活活折磨死了啊!”

他坐在長凳上,兩手撐著凳子一邊干巴巴地嗚咽著,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明白!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哎呀,萬尼亞呀萬尼亞……你這個小傻瓜!這該怎么辦呢,???”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用手撫摸著萬尼亞的臉、頭和胸脯,一句話也不說。后來,她緩慢地站起來,可怕地瞪著眼睛,大聲說:

“都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該死的家伙!”

幾天后,茨岡無聲無息地被埋葬了,他永遠被人們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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