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歪批 自古不變,癡情女子負(fù)心漢
- 郭論:第一季(共3冊)
- 郭德綱
- 5447字
- 2021-05-14 11:10:10
往常人從夢中驚醒,“噢噢……”叫兩聲就行了,唯獨這一段,張先生特意跟我說,這個叫板[20]必須是“唉呀來……”。我問為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怎么學(xué)的,我就怎么教你。”張先生那時候已經(jīng)60多歲了,所以這個叫板到現(xiàn)在估計快有一百年的歷史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沒人知道……戲臺上有很多這樣的老規(guī)矩……
杜十娘在船艙里邊等李甲,終于把李甲盼回來了,沒想到等回一個負(fù)心人。
李甲說:“我以一千兩銀子把你賣給了孫富。”說完李甲就睡覺了,這個家伙的心真寬。杜十娘哭著唱了一大段反調(diào),“反調(diào)”就是抒情的唱腔。轉(zhuǎn)天清晨起來,在船頭交割,孫富派來了倆人,抬過來一千兩銀子。李甲對杜十娘說:“我拿孫富的錢,你就跟人家走吧。”杜十娘說:“行,我有點兒東西給你看。”說完杜十娘打開隨身的小盒,里面裝滿了珍珠、碧璽、貓眼和鉆石,散發(fā)著五彩光芒!
杜十娘抱著這個小盒,站在船頭把李甲和孫富罵了一頓,最后懷抱著寶箱,投入流水而死,這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原著的故事就寫到這兒,后邊還有個尾巴,就是在杜十娘投河而死之后,之前給李甲湊了一百五十兩銀子的那位柳遇春,在河邊打水洗手的時候,不小心把臉盆掉到了水里,趕緊雇人下去撈,結(jié)果沒撈著盆,卻撈到了杜十娘的小百寶箱。
當(dāng)天晚上,杜十娘托夢給柳遇春,說:“我跟李甲恩斷義絕,但是我要念您當(dāng)初那份仁義恩德,所以這個箱子應(yīng)該落在您手里,算是我對您的報答。”在評戲中,孫富之后也有一場戲,叫《活捉》,也就是活捉孫富。為什么呢?一出戲要有頭有尾,壞人要受到懲罰,這個故事流傳了很多年,自然也不能含糊,原著在結(jié)尾的時候有那么幾句話說得特別好:“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rèn)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yōu)槌穑f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
這幾句話說得特別到位,這也是杜十娘的故事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的原因。在評劇《杜十娘》中,我沒唱過別的角色,我就會唱孫富的角色,因為我當(dāng)時有一段時間是以唱小花臉為主。我唱《杜十娘》中的孫富,是兩位評劇老先生授的藝,一位是黃紹炎先生,另一位是張春華先生。《酒樓》和《撇寶》是黃紹炎先生教我的,《活捉》是張春華張先生傳授我的。這兩位先生可能有的讀者不是特別熟悉。黃先生出生于梨園世家,他父親、他哥哥都是干這行的。黃先生行四,所以戲班里邊都尊稱他為“黃四爺”。黃先生哥兒倆都是打鼓的,他二哥,我們應(yīng)該都見過,就是黃紹璋先生,一直在東三省。我記得是在1991年的時候,黃紹璋先生,也就是黃二爺,在天津住過一段時間,我跟黃二爺一塊兒合作過,也請教過他。張春華先生是評劇界的老藝人,也是以唱小花臉為主,文武兼擅,我認(rèn)識他那會兒,他就應(yīng)該有60來歲了,當(dāng)年也傍過洪影先生,洪影先生是評劇紅派小生的創(chuàng)始人,也傍過筱俊亭[21]先生。在唱《對花槍》的時候,好像張先生還演過程咬金。黃先生和張先生這兩位先生不一樣,黃先生又高又壯,大高個;張先生又瘦又小,小臉頰。
唱戲的時候,張先生說他歲數(shù)大了,唱不動了,他唱小花臉,唱《唐知縣審誥命》的時候,那看著真是挺累的。牛得草[22]先生拍的豫劇電影《七品芝麻官》,就來自《唐知縣審誥命》這出戲。評戲里也有這一出,黃先生唱過,張先生也唱過,這兩位都跟我說過這出戲,張先生說得要更細(xì)致一點兒。張春華先生給我細(xì)摳過《唐知縣審誥命》這出戲,但這個戲比較累,張先生在臺上不犀利,公堂審誥命的時候,上桌子、躥椅子,各種的亮式。黃先生說不能這么唱,黃先生屬于大丑,風(fēng)格不一樣,他說,這弄得跟五三花臉?biāo)频模@哪能行?當(dāng)然談藝術(shù)說藝術(shù),每個演員對戲的理解和表達方式不一樣,沒有什么對與不對。尤其過去唱戲,《玉堂春》[23]也好,不論多俗的戲,每個演員都各有各的表現(xiàn)手法。同一場戲,你唱八句,可能我就只唱兩句,你能翻跟頭,我可能就一屁股坐下,這個沒有對錯之分。因為當(dāng)年有句老話說:“戲乃戲也,何必認(rèn)真。”我們要講究,但是沒有必要鉆牛角尖,我們也沒有必須應(yīng)該怎樣演的規(guī)矩。只要觀眾愛,只要講理,其實就是對的。
《杜十娘》里邊這個孫富的角色難演,難在哪兒呢?比如說《酒樓》這場戲,這是孫富的重頭戲,他要見李甲。怎么能把一個陌生人說成知己,而且還要讓他心甘情愿地把這個美人倒賣給我,這個事情是很難的。這么難、那么難,我也得讓它成,所以說不容易。
上酒樓之前,孫富和李甲倆人先見面,這場中我演的孫富是一個小花臉的扮相,其他大的院團里,有的演員是小生的扮相,也就是俊扮,俊扮的扮相要在鼻梁子這里勾一個小白塊,就是為了展現(xiàn)孫富的儒雅。但是我跟很多老藝人溝通的時候,老先生們都不讓,說,臺上怎么能有倆小生?你又不是唱《珍珠衫》[24]。唱《珍珠衫》可以有兩個小生,符合人物設(shè)定。《酒樓》這場戲只要能區(qū)分開孫富和李甲就行了,為了讓它好看而弄倆小生,那不應(yīng)該,小花臉就得是小花臉。更何況孫富有自己的臉譜,勾小花臉,這個“勾”要勾畫得干凈、雅致、眼窩尖,這才能說明他比較壞。孫富穿綠色的花道袍,系個絳子,腳上穿夫子履,披斗篷、戴風(fēng)帽,表示風(fēng)雪阻舟。但還有一個很糾結(jié)的地方,就是孫富還拿了把扇子。我跟老先生說,這就不講理了,下大雪,披著斗篷、戴著風(fēng)帽,斗篷邊上還得匝著裘皮,這一看就是冬天,孫富竟然還拿把扇子,這天兒是冷還是熱?老先生說,那不行,就得拿扇子。這種時候,就得跳出這個人物來,還有技巧需要關(guān)注。所以有的時候,臺上的東西一句話兩句話也解釋不清楚,這個上場的孫富不是普通小花臉,他是大丑,包括見了李甲之后,溫文爾雅,拿扇子的手要把小指翹出來,眉梢、眼角、表情動作、眼神都得講究,這些是自己看不會的,一定得有先生跟你說。
到了酒樓,孫富解開斗篷、摘了風(fēng)帽,搭在椅子上。倆人一坐下,孫富的舉止動作就盡量往小生的感覺去靠,這樣才會顯得這個人有錢、見過世面。坐下來喝酒,要喝三回,頭回喝酒很認(rèn)真,一直喝到知道了昨晚唱歌的是杜十娘,那么這個酒就不能再這么喝了,為什么呢?他心里有事兒了,所以在喝酒的時候,左手擋臉,右手把酒往地上潑,他這是要騙李甲,勸著李甲喝酒,把李甲灌醉。聊來聊去,終于聊到要勸李甲倒賣杜十娘的時候,孫富有一大段念白,這是一般的小花臉不愿意演的,因為這段念白不好說,都是文言詞,不像別的詞,都是大白話,說多少都無所謂。
我有年頭不唱這場戲了,詞都快忘了,念白大概是這樣的:“弟想令尊大人家教甚嚴(yán),平時既怪兄野游非禮之事,豈能容納不節(jié)之婦進府?況且您的高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縱有那不識時務(wù)者前去進言,令尊不允,他也就不進而退。那時兄進不能和悅雙親,退不能答復(fù)十娘。久居在外,流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一日銀錢花盡,兄你進退兩難!豈不連累十娘受那風(fēng)霜之苦?自古道婦人家水性無常,何況她是煙花女子,更是少真多假。兄你留十娘多居蘇杭,一人在外,你想南方風(fēng)流才子甚多,倘有竊玉偷香之輩將十娘騙走,久日相處,將兄棄舍,兄豈不落個人才兩空?況且父子天倫也,父子恩義不可絕。兄若因為妻而觸父,因繼而離家,一時落得父母不以為子,同袍不以為兄,同窗不以為友。兄臺那時間只落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豈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大丈夫當(dāng)以何立于天地之間?不可不量其情誼。仁兄你要再思再想啊!”
隨著樂隊伴奏的鑼聲下去,李甲在旁邊坐著,聽呆了,這時孫富才端起酒杯來,踏踏實實地喝一口,喝完之后把酒杯放下,把道袍撩起來,露出綠鞋子,蹺著二郎腿,拿著扇子,看著李甲。當(dāng)年每次唱到這里,我都知道,那句“再思再想”只要一唱起來,肯定會是滿堂彩。然后我再拿酒杯喝酒,觀眾肯定會樂,為什么呢?前面成心裝孫子不喝酒,一杯一杯往地上倒,到這時候,發(fā)完壞了,終于喝酒了。然后等著李甲唱完了溜板——所謂“溜板”,就是他唱完了丟給我,我接著再唱——接下來也就沒有什么特別大的詞了。然后再轉(zhuǎn)過場來,就到了杜十娘《撇寶》這一場。在這一場中,孫富按規(guī)矩來說,沒有大的彩[25],但是好演員不一樣,他要配合其他人。這場戲的主場是在杜十娘和李甲的表演中,孫富的任務(wù)其實就是挨罵,按照評戲的天津縣派來說,就叫“唱大口”,所謂“大口”,就是大口落子[26]的簡稱。《杜十娘》有兩派唱法最受歡迎,一派是中國評劇院的白派唱法,代表人物是小白玉雙先生,還有一派就是天津的大口落子派。除此之外還有鮮派,這種唱法的調(diào)門非常高,激昂慷慨。杜十娘大段罵孫富的對白,配合著這種高亢的唱腔,杜十娘、李甲和孫富三個人這么一場戲,唱得底下的觀眾都熱情得不行。
最后杜十娘投江死了,孫富有兩種處理方法。一是孫富來之前讓兩個小廝拿著一千兩銀子,杜十娘一死,李甲說:“孫兄,你把你的銀子抬回去吧。”有的演孫富的演員接的是:“出手之物就不要了。”但是我唱的時候,每次我都讓小廝們把銀子搶回來,而且我不等李甲問我。因為當(dāng)時我在后臺也聊到了這段戲,我認(rèn)為孫富不把銀子拿回來是沒有道理的,孫富是個商人,而且是一個愛錢愛色、道德有問題的人,他不可能白把錢給你,憑什么出手之物就不要了?所以我認(rèn)為“出手之物就不要了”是不講理的一種演法,就是為了省事兒,要不然還得讓那兩個伙計再上臺一次,兩個人都穿著黑道袍、戴著羅帽,表演一下去把銀子要回來的戲碼。我認(rèn)為表演不能怕麻煩,戲雖然是假的,但道理得是真的,所以我每次唱到這兒的時候,只要杜十娘投江一死,李甲一哭,不等李甲讓我把銀子拿回來,我當(dāng)場就變臉,扭頭就喊:“來呀!把銀子給我搶回來!”這才符合人物的性格。
《撇寶》之后就是柳遇春做夢的戲了,這段戲叫作《托兆》,就是杜十娘的鬼魂來了,跟柳遇春說:“我謝謝您,您拿著那小盒吧……”在這之前,還應(yīng)該有一場《見判官》的戲。在評劇舞臺上,經(jīng)常會有鬼魂出現(xiàn),一般來說,人死了之后得見判官,訴說自己的委屈,接下來才能去報仇。杜十娘的鬼魂見柳遇春的時候,孫富就可以歇一會兒了,但孫富的戲還沒完,他最后還得出來演一段《活捉》。
《活捉》演的就是鬼魂來了,把仇人捉走了,以怨報怨,以仇報仇。但后來整理新劇本的時候,一般都不唱這一段了,目的是要一個悲劇的結(jié)尾,尤其是專業(yè)的大院團,杜十娘一死,整出戲就結(jié)束了。但是在我學(xué)和我唱的老劇本中,必須有《活捉》這一場,因為老觀眾想要看這一場,你再怎么跟他解釋也沒用,他們會告訴你,他們已經(jīng)看了一百遍《杜十娘》了,每次都要看《活捉》,誰也勸不了他們。
但是從藝術(shù)角度出發(fā),活捉孫富是挺好的一個段落。演《托兆》的時候,演孫富的演員可以先到后臺歇一會兒,把前面穿的戲服都脫了,道袍什么的都摘了,到《活捉》這一場戲,孫富要換一個短祧。短祧就是一種小的道袍,還有的演員就直接穿一件茶衣,茶衣是什么樣的呢?就是有的戲里酒保會穿的那種藍(lán)色對襟的茶衣。到這一場,孫富把棒槌襟也摘了,頭上只勒網(wǎng)子,系個甩發(fā),擦掉剛才涂在臉上的紅色胭脂(也就是干紅),之后在臉上的“白豆腐塊”邊上抹一點兒黑色。在臉上抹黑,就說明這個人要死了,京劇大家趙麟童[27]先生唱《未央宮》里的韓信時,前面印堂的大蠟扦抹的是紅色,后來他進未央宮要死的時候,就要涂成黑色,這是一種舞臺上的表現(xiàn)形式,以示瀕死之態(tài)。
這一折不好表演,好多小花臉就怕演這個,為什么呢?因為既得唱又得翻,還得甩發(fā),沒有好體格根本就撐不下來。這一段戲,我應(yīng)該算是得到張春華先生的親授了,前邊的《酒樓》和《撇寶》,都是黃先生黃四爺跟我說的,最后的《活捉》是張先生親授我的。張先生對我說:“我把這段戲教給你吧,我自己也不唱了,為什么呢?我的歲數(shù)太大了,演不動了,我準(zhǔn)備改唱老生了。”我問他:“您要改唱掃邊[28]老生嗎?”張先生說:“不是,掃邊的‘份兒’上不去。”“份兒”就是演出費的意思。張先生說,他想演二路老生,活兒比較輕省,掙得也不少。我對張先生的印象特別深,他后來把唱小花臉的一整套東西都傳授給了我,包括適合文丑和小花臉用的各種髯口[29]。
《活捉》這一場戲,我后來在相聲舞臺上也沒少唱:“孫富乜呆呆獨守?zé)艄猓乃妓家饽钅疃攀厦滥铩C菜苹ㄉ砣缌w燕落長。沉魚美,閉月容,壓倒群芳。瓜洲渡,逢李甲,好話對他講,打動他全仗著巧舌如簧。為美人使巧技,花銀子千兩。是指望巫山神女會會楚襄王。誰料想她不愿,將我罵嚷,抱寶箱投入長江。思想起一縷芳魂心頭失望,思想起美貌佳人叫我很難當(dāng)。耳聽得橋樓上鼓打三更響,昏昏沉沉夢黃粱。”
這是段二六板[30]的唱詞,但是有的時候多唱兩句或少唱兩句都沒準(zhǔn)兒。上場的時候還有一件值得說一下的事兒,就是叫板。前面的戲都完事兒了,場面上還要緩一下,告訴觀眾,《活捉》這場重頭戲要來了。這個叫板不一樣,有的是搭調(diào),小書童攙著生病的孫富,孫富唱:“書童,是你攙我來,呀啊啊啊啊……”把這甩發(fā)放在前面,擋著臉,扶著書童,踩著鼓點,走到臺口,把甩發(fā)甩上去,露著臉。現(xiàn)在的臉上跟剛才不一樣了,因為抹了香油了,為了顯得他出汗,再唱幾句二六板,轉(zhuǎn)到桌子后邊。
后來杜十娘的鬼魂上來,有一個地方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張先生一再囑咐我說“孫富開門來,孫富開門來”這一段要特別注意。往常人從夢中驚醒,“噢噢……”叫兩聲就行了,唯獨這一段,張先生特意跟我說,這個叫板必須是“唉呀來……”。我問為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怎么學(xué)的,我就怎么教你。”張先生那時候已經(jīng)60多歲了,所以這個叫板到現(xiàn)在估計快有一百年的歷史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沒人知道,反正張先生就一再囑咐我,必須按照“唉呀來”的方式來唱。
戲臺上有很多這樣的老規(guī)矩,從這兒開始,杜十娘就要活捉孫富,氣氛就怎么熱鬧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