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壓抑與躁動:明代文學論集
- 廖可斌
- 2474字
- 2021-05-14 17:13:54
自序
中國古代每個主要王朝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都有重要的地位與意義,因此都值得深入研究。明朝立國近三百年,它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特殊地位與意義可以從內、外兩個方面進行探討。從外部來觀察,即把明朝放在全球發展的大背景中,放在與西歐等地區的比較中來觀察,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圖景更清晰,也更令人震撼:在明朝建國之初的十四世紀中葉,中國總體上在全世界還居于前列,與較為發達的西歐相比也并不遜色,某些方面甚或過之;而到明朝滅亡時的十七世紀中葉,中國在物質生產、科學技術、制度創新、思想解放等方面已經全面落后了。美國學者彭慕蘭(K. Pomeranz)將這一現象稱為中國與歐洲及世界發展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從此中國一直落后于西方,以致再過兩百年后,當中西方開始大規模碰撞時,中國被西方打敗,并從此長期飽受欺凌。“大分流”是中國與世界發展中的大事件,它就發生在明朝,這就使直到今天仍在為追趕西方而進行著艱難努力的華夏子孫們,在回望中國歷史時,不免對明朝懷有特別復雜的感情,同時也予以特別的關注。
從中國歷史發展過程本身來看,明朝也是一個特殊的階段。盡管明朝沒有像同一時期的西歐那樣發生革命性的變化,而是相對停滯,但三百年里社會不可能凝固不動。明朝社會內部的變化主要包含了兩種力量的增強及其相互之間的沖擊。一種力量是,在經歷了元朝野蠻與開放并存的社會發展過程之后,出于自身的農民意識,同時受強大的中原文化傳統的制約,朱元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倫理等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強化了以小農經濟和君主專制為主要特征的中國傳統社會體制,開創了所謂的“洪武模式”。這種模式通過前所未有的強有力的體制機制,滲透到社會的每個角落,固化了社會形態,限制了它的發展和蛻變。另一種力量是,明中葉以后,由于“洪武模式”的控制力有所減弱,由于社會恢復性增長以后帶來的人口壓力,由于生產技術的某些進步,更由于人們追求比較富足生活的本能驅使,環太湖地區手工業和商業得到較快發展,市鎮繁榮,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發生較大變化,追求富有、享樂和一定自由的思想意識形態也逐步形成并彌漫開來。雖然這種現象還僅僅發生于龐大帝國的一個小小角落,雖然這種新的經濟和思想意識力量本身的真實性質和潛在發展趨勢還有待研究,美國學者黃宗智(P. C. Huang)就認為它僅僅屬于一種小農經濟的“過密化”,因此是一種“沒有發展的增長”,不同于通向現代社會的“現代經濟增長”等等,但它們與傳統的小農經濟及與之相適應的思想觀念之間的差別還是很明顯的,它對整個社會生活和思想意識形態的沖擊也還是比較強烈的。順便指出,明代中晚期,海外貿易得到一定程度的發展,歐洲傳教士絡繹來華,傳播基督教思想和西方科技,在少數士民之間產生一定影響。但這種影響對龐大而古老的帝國來說還極為微弱。現代有些學者,如《白銀資本》的作者弗蘭克及受其啟發的海內外許多研究者,出于將中國與世界的發展歷程結合起來進行考察的動機,特別強調這一因素對明代特別是晚明社會發展的作用,似略有過頭之嫌。明代社會的演進,主要還是體現為上述兩種內生力量的發展。這兩種力量之間自然產生矛盾沖突,這種矛盾沖突可以概括為“壓抑與躁動”,它們之間的矛盾運動構成明代社會發展的主旋律。就這一點而論,十四世紀中葉到十七世紀中葉的中國與西歐社會的發展,確實出現了某種奇妙的“同步共振”現象。只不過中國社會體內躁動的這個胎兒,不管它的性別面相如何,最后是胎死腹中了。
如果做更細致的觀察和分析,它們之間矛盾沖突的情形,就不止一方壓制、另一方沖擊這么簡單。壓制的一方,為應對后者的出現和發展,除一般正常的壓制外,還會演化出種種新的形態,如極度嚴苛不近情理的禁錮以及由此必然造成的虛偽,和有時的妥協調適以及由此造成的某種不自覺的蛻變等。沖擊的一方,因為前者的存在,除一般正常的沖擊外,也會演化出種種形態,如極度激烈夸張的怪誕言行,以及力求與前者之間達成調適的自我約束或自欺欺人,等等。總之,研究明代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展變化,都可以這種“壓抑與躁動”的主流及其分化延伸出來的種種支流作為基本討論框架。
歷史研究不能過于實用主義,不能過分強調為現實服務,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內在聯系,畢竟是歷史研究的主要動力來源。一百多年來海內外對明代歷史文化的研究,大多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對“大分流”現象的關注有關。“大分流”問題可以說是隱藏在眾聲喧嘩的明代歷史文化研究中的主旋律。明代歷史文化研究的巨大魅力和重大意義也在于此。我之所以不知不覺撞進明代文學研究領域,也是受此驅使。與從政治、經濟、軍事、科技等角度切入的相關研究相比,文學研究往往因為不夠實證而缺乏強大的解釋力和說服力。但文學研究自有其優勢和價值,因為文學能最敏銳、全面、生動地展現社會生活狀態及其變化,并直接指向人們的生存方式和心靈世界。因此,明代文學研究理應成為觀察、解釋包括“大分流”現象在內的明代社會歷史過程的一個重要側面。
然而,確定遠大的研究宗旨是一回事,從事具體的研究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進入實際研究過程,就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歷史現象,處理各種各樣的具體問題,包括文學本身的種種問題,戰線越拉越長,分工越來越細,以致最后幾乎看不到某種具體的研究與原定的根本宗旨之間有何直接關系。但離開了種種微觀的甚至有些瑣碎的研究,那個巨大的歷史之謎也不可能解開。而且,懷抱著一個遙遠的夢想進行的研究,總比那些不知道為什么研究而做的所謂研究要好。本書收錄的二十一篇文章,顯然也只能歸入這種微觀的甚至有些瑣碎的研究之列,但我自始至終懷有叩問“大分流”歷史之謎的夢想,力圖從文學角度探尋明代社會歷史發展的脈搏,因此以“壓抑與躁動”作為書名。撫卷自嘆,自知卑之無甚高論,在為自己的精力有限、智力尤其貧乏深感慚愧的同時,對那些能為漫長的社會歷史進程做出深刻分析和解釋,甚至只是對一些比較重要的歷史現象做出透徹說明,能給人們帶來某種啟迪,從而能對社會歷史發展產生一定積極作用的智者,都充滿由衷的敬意。
本書出版,得到三聯書店副總編輯常紹民編審的熱情關心,謹致謝忱。
廖可斌
2016年4月10日于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