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過,酒館要再度營業了,那些各種理由請假的家伙們也該回來了吧。
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戴奇很害怕這些電話。
“請問你認識孟濤嗎?”
“不認識。”
“他在我司欠款14萬,目前已逾期三個月,限他在一周內還清最低額度,否則我們將訴諸法律渠道,另外……”
不等對方說完,戴奇掛了電話,而后把這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片刻之后,又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戴奇無法再忍受,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韓倩剛走不久,戴奇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坐在籬笆上,他看著酒館,一時顯得很猶豫,沒有直接進來。
戴奇走了出去,但見他不停抽著煙,外套有些大,褲子也有點肥,細看去還有幾個煙燙的小窟窿。穿著一雙棕色的皮鞋,只是擦了個鞋面,縫隙里有很多泥土。
“你就是戴老板吧?”
“您是?”
“我是大凱的父親,早就聽他說起過你,說你人很好、很照顧他,真的謝謝你。”
“您太客氣了。”
戴奇把四筒的父親請到店里,開了一瓶涼的果汁。
“戴老板,如果你能見到大凱,麻煩你幫我向他認個錯。”
戴奇有些驚訝,立時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叔叔,發生什么事了?”
“他帶了一個姑娘回去,我太高興了所以喝了點酒,可這人老了啥也不行,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覺得那姑娘是個騙子。我把人家給轟走了,大凱也和我鬧翻了。我現在找不到他,我腸子都要悔青了,挺好的一個姑娘,我是哪只眼睛中了邪呀!”
四筒的父親越說越激動,他捶著腿,看得出來那無盡的懊悔。眼角泛起淚光來,拿長長的袖子的拭了拭,“后來我想明白了,大凱雖然這幾年說話有時候著三不著兩,可他不管怎樣也不會拿一個大大方方的姑娘回來騙人呀。唉!我真是個完蛋玩意!”
仔細看看這位父親,他的膚色像老舊的磚瓦一樣黑紅黑紅,嘆息時、激動時,臉上的褶子皺成了一個團,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舒展開來。他的嘴角總是向下,隔著兩米遠,都能聞到濃濃的旱煙味。
“戴老板,你能找到大凱的是不是?”不等戴奇回答,他又忙說:“找到他以后,你和他說,宅基地的房子差不多了,過幾個月我和他媽來城里選選裝修的東西。他們想在城里住就在城里,想回來就住這小樓。”
“這次這個事,我錯了,錯大發了!”老父親的嘴角撇得更沉了,“我怎么會那么想呢?我怎么會那么想呢!”
戴奇心念難平,什么時候,一位父親與兒子的真心話,都能奢侈地說給一個“第三者”了。或許那還不至于真心話,只是一句平常的傳話,那么什么時候,一位父親連和兒子簡單的溝通都沒有了。
若是回到古時候,這酒館變成了驛站,一位老父親拿著泛黃的信件,想寄給那個遠方的兒郎,兒郎看一封家書,掩面而泣。
近鄉遠鄉,都難歸鄉。
然而這現世,兒郎就在這座城市,兒郎就騎行在大街小巷,兒郎節前還曾擦過這張桌子,而卻偏偏見不得他、找不到他。
可惜的是,戴奇也找不到他。
他找不到的,也不止四筒。
好端端的團圓節,快要過成了每個人的“分水嶺”。
寄托了無數美好的日子,緣何換來一地雞毛。
……
走在午夜的馬路上,四筒不知這是哪里。
涼涼的夜風,冷不下心頭的熱浪,他的呼吸不能平靜,每當他想起一句話、想起一個人、想起一個場面,就好像五臟六腑安著一個鼓風機,吹得他只有長長出著氣。他嘗試著不去想,但無論怎樣也擺脫不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遇見一個人就想和人家打個招呼,有的時候話到嘴邊也要招起手來,遇見一對情侶,他就愣在地上仔細地瞧。看見賣西瓜的阿婆,他上前問這問那,語無倫次、前后不搭,他也根本不想吃西瓜。
走著走著看到了一家KTV,進了門他就后悔了,正要轉身的時候,前臺的小姑娘實在是太熱情了,她問這問那,是個真正和自己說話的人。
四筒點了一打啤酒和一個小果盤。
一個人的小包,他喝著、唱著——
看著你哭紅的眼睛,想著遠離的家門。
滿天的星星請為我點盞希望的燈火,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
除了水手,他就只會唱《星星點燈》。
……
“我兒子一身技術,走到哪都差不了!”
“兒啊,媳婦不在丑俊,能一心對你好好過日子就行。”
“咱家條件不差,攢錢不也是為你們,為了孫子嘛!”
“你們這輩取的是‘興’,孫兒那輩就用‘昂’,再下一輩就用‘隆’這個字,這個事你可得聽爹的!”
四筒把麥克風抵在額頭,整個人抖起肩膀來。
一杯的酒流了一半,一口深深的煙,嗆出終于與情感無關的淚。
對面的包廂。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一邊唱一邊舞,一邊舞一邊喝——
待歷經滄海呀待閱盡悲歡,心方倦知返,
君已塵滿面污泥滿身,好個白發迷途人,
今日歸來不晚,彩霞濯滿天。
……
他一邊喝一邊笑,一邊笑一邊找——
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
我對你,嘴對心,九夏對三冬。
……
忽然間,他們同時打開了門。
四筒一臉的淚光,瞬間就干涸了。
畫家搖曳的身形,立刻就站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