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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月 進退

  • 元周記
  • 楊早
  • 17168字
  • 2021-05-11 09:29:27

2月3日 京奉鐵路山海關鐵橋被炸斷,傳聞系宗社黨阻撓南北議和之舉。

2月9日 南方提出優待清室之最后修正案。

2月12日 清帝下詔遜位。

2月13日 孫中山向臨時參議院辭去臨時大總統職位。

2月14日 臨時參議院決議“臨時政府設在北京”。

2月15日 臨時參議院決議“臨時政府設在南京”,孫中山派出專使迎接袁世凱南來就職。

2月18日 壬子年初一。政府要求民眾不過舊歷年,但報紙仍舊停刊五天。

2月29日 北京發生兵變。

袁世凱是怎樣讓清帝遜位的?

被孫中山搶了先手

說到陰歷陽歷的選擇,實際上,遠在孫中山回國之前,袁世凱就動過“改歷”的念頭。

1911年12月7日,清廷任命袁世凱為全權大臣,袁世凱又委唐紹儀為全權代表,南北議和正式開啟。就在同一天,清政府的《官報》公開發布上諭,“凡我臣民均準自由翦發,改陽歷,著內閣妥速籌辦”(據《醇親王載灃日記》)。由這個舉動可見,“袁全權”希圖由自己來開創一個新紀元的野心昭然。這一點,有識見的官紳都心知肚明,比如在上海的鄭孝胥,在1912年1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今日乃西歷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陽歷,宜以今日宣布,聞項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之所以說“惜哉”,是惋惜北方終究比南方慢了一步。

被孫中山搶了先手,袁世凱當然大為惱火。孫中山未歸國前,本來南北會談已經達成了“開國民會議,解決國體問題,從多數取決”的協議,南方代表也已多次表示“如袁世凱反正,當公舉為臨時大總統”。不管袁世凱內心作何打算,至少在公開層面,政體仍懸而未決,共和制與君主立憲制都是選項。南方政權內部,也只是討論由黃興還是黎元洪當“大元帥”。如果“國民會議”議決采用虛君共和,那清廷只需要交出權力,不需要退位。

哪知道孫中山回國一搗鼓,南方居然自說自話成立了臨時政府,選出了臨時大總統,接下來還怎么搞?所以袁世凱立即下令停止南北和談,批準北方代表唐紹儀辭職,并于1月4日電詰南方代表伍廷芳:“此次選舉總統,是何用意?設國會議決為君主立憲,該政府暨總統是否立即取消?”伍廷芳反問:“請還問清政府,國民會議未決以前,何以不即行消滅?……設國會議決為共和立憲,清帝是否立即退位?”

照鄭孝胥的看法,南方如此悍然不顧此前約定,自成政府,實屬不智,17人(每省代表一人)投票就稱為“全國公舉”,“真可笑殺人也”。他提出:“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國會,決定君主政體,亦行頒布,則如之何?”

鄭孝胥所舉之策,袁世凱不會沒有想過。只是這樣一來,南北定然決裂,這是南北雙方的實力派(北如袁世凱,南如張謇)都不愿意看到的。此時各省仍有零星戰事:在山西,吳祿貞被刺;在上海,陶成章被刺;河北灤州、山東登州,打成一團。袁世凱的北洋軍三心二意,孫中山的北伐軍有名無實。

“退位”成為清廷選項

大局到了1月14日突然有了轉機,孫中山致電伍廷芳:“如清帝實行退位,宣布共和,則臨時政府決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職,以功以能,首推袁氏。”在此兩天前,清廷王公親貴舉行秘密會議,討論“退位”的可能性,因許多手握實權的親貴,如良弼、鐵良、載濤、載洵反對,會議沒有結論。而后來攪得滿城風雨的宗社黨,也是于此次會后成立的。

皮球踢到了北京方面。君臣滿漢之間,如何定奪?

北京方面的焦點人物,一是袁世凱,一是隆裕太后。1月2日,承宣廳行走(相當于國務院秘書)許寶蘅在日記里記下了袁世凱入見隆裕太后的應對:

太后諭:我現在已退讓到極步,唐紹儀并不能辦事。

總理對:唐已有電來辭代表。

太后諭:可令其回京,有事由你直接辦。

又諭:現在宮中搜羅得黃金八萬兩,你可領去用,時勢危急若此,你不能只擠對我,奕劻等平時所得的錢也不少,應該拿出來用。

總理對:奕劻出銀十五萬。

太后諭:十五萬何濟事?你不必顧忌,僅可向他們要。

王朝末路,往往只能君臣眾籌,以充軍費。明末崇禎帝在京師被圍后向諸臣勸捐,所得甚少。就在隆裕太后與袁世凱這場君臣應對的前一天,也就是孫中山就職的元旦,已經交出攝政王權力的載灃,按朝廷的要求,捐銀圓9375元,合銀7550兩。這錢有個名目,是“愛國公債”,規定王公大臣歲入2萬元以上者,捐購15%公債。載灃的歲俸是5萬兩,“故得此數也”。奕劻的歲俸當然不可能超過載灃,但他們父子多年貪墨,人人皆知,讓他出15萬兩,委實不多。何況之后幾天內,載灃又主動續購公債4萬多元,隆裕太后下了諭旨,就算袁世凱跟他串通一氣,奕劻怕也只能再掏腰包。這位慶王爺在1月12日秘密會議上率先提出清廷“退位”的選項,恐怕他是覺得南北對峙愈久,他的荷包會被愈掏愈空。

1月19日,國務大臣與諸親貴再開會議。據許寶蘅日記稱,當時會議,“有議請后、帝遜位,于天津另組織統一臨時政府,民軍政府亦同時取消,以蒙古王公反對甚力,未曾決議”。就是在這次會后,12點15分,袁世凱出東華門,至東安門外丁字街口,遭遇了革命黨人的炸彈刺殺。

袁世凱并未受傷,但他正好借這件事,從此不肯出席此類會議。這一點,南方報紙的“北京來電”亦有記載,說袁的表態是“此事非閣臣所敢擅擬,請各王公自決”。他不出席,清朝王公又哪敢拿主意?但是越來越多的人提到“遜位”的可能性,“人情大為激動”。

袁世凱借莫理循講出心聲

南北高層各自搞動作,謠言四起,公眾自然也無所適從。1月21日,《申報》“專電”刊載兩條相關新聞,一條是“清太后已允遜位,因載澤等四人堅執梗阻,至難解決,今日(二十)又與袁世凱商議三小時,清太后大哭不止”,另一條是“滿清各親貴連日將現銀分存銀行,為數甚巨,并將眷屬遷入使館界內求請保護”。1月24日,《大陸報》刊載11日北京電云,“今日下午,清廷決議拒絕遜位之請,此即為續戰之預兆。若袁世凱之態度,則無從得悉,大約恐不免于辭職也”。甚至有傳聞,鐵良主張殺掉袁世凱。

而據許寶蘅日記,1月21日、22日隆裕太后兩次傳親貴大臣約17人入對,“仍無決定方法,惟議定俟國會決定國體”。“國會”是相當虛無縹緲的東西,尤其南方臨時政府成立后,《申報》上已有言論質問:“革命事業至此,已告成功,留茲國民議會奚為者也?”

各省督撫的意見呢?陜西、甘肅、新疆等地是反對清帝退位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上奏要求君主立憲,敗離南京的張勛據說也致電親貴,“痛詆袁世凱不忠,皇室如果有退位之舉,當與袁決一死戰”。京中年輕親貴也反對退位,要求續戰。只是袁世凱與北洋諸將都默不作聲,這件事就正如《申報》上的大標題“迷離撲朔之遜位”。

一片爭吵聲中,有一條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莫理循發回該報的消息,稱“清廷將頒諭建設共和政府,且準選舉總統”,報道強調此信“由確實之處得來”。《泰晤士報》隨即發表評論,稱贊此舉,“謂此乃調停中國亂事最簡便之法,又謂袁世凱之資格,堪任總統,袁氏不特為政治家且為外交家云”。

莫理循此時的公開身份雖然是《泰晤士報》駐中國記者,但袁世凱日后就任臨時大總統,莫氏立即被任命為大總統的政治顧問。莫理循在1912年與袁世凱的關系之密,不問可知。袁世凱通過莫理循,繞了這么大個圈子,講出了自己的心聲。

幾乎與此同時,孫中山致電《字林西報》,再次明確了他辭去臨時大總統的五項條件,核心還是兩條:清帝退位,袁贊成共和。

對于1912年的袁世凱來說,稱帝并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那樣他將與舉國為敵。不僅如此,按照中國的傳統倫理,袁世凱甚至不能自己出面要求清帝遜位,雖然他已經被清廷親貴罵成“活曹操”。

1月26日,清軍將領由段祺瑞領銜,聯名致電清內閣、軍咨府、陸軍部并各王公大臣:請即代奏清廷,強烈要求清帝退位,宣布共和。這封電報最初列名者42人,公開發表時增加到47人,后來又補3人,達50人,北洋將領及關系密切者全數在內。這是遜位問題最重要的轉折點。此電一發,是否遜位,已無可討論,可以商談的,是遜位的代價。

好像是為了配合這場兵諫式的舉動,同日,革命黨人彭家珍以炸彈刺清廷軍咨使良弼于北京。良弼是吳祿貞留學日本時的同學,堪稱清朝皇室中最知兵者。此人一死,王公親貴紛紛請假,連集議都不參加了。

十余日后,《申報》報道了一段“秘聞”,說革命黨在京津之間組織了“已死隊”(不是敢死隊哦),加入已死隊的人,要服下兩粒藥丸,十日內藥發必死。然后抽簽,抽到哪個滿奸漢奸,就去狙擊,反正也是必死之人,不懼偕亡或被捕。如果臨陣退縮,立即處死。報道說,彭家珍應該就是抽到了良弼,這才奮不顧身,以命換命。此事確否,不好說。

段祺瑞等人聯名奏請清帝退位后,消息還壓了一段時間,到1月31日,各報刊載《北京旗漢軍民上慶邸及蒙古王公二書》,仍反對共和政體,同時否認段祺瑞等人上書,指為“捏造”。

事實上,1月30日的御前會議,良弼已死,多人請假,在奕劻、載灃的力勸之下,隆裕太后已基本確定退位。2月4日,南方報紙終于刊揭了段祺瑞等人的聯名請遜位奏折。天下皆知清室退位在即。

南北雙方討價還價

政體大事,突然就好像變成了一盤生意。

2月2日,許寶蘅記:“今日國務大臣又入對,商酌優禮皇室條件,聞太后甚為滿意,親貴亦認同,總理已電伍廷芳。”在上海的鄭孝胥,2月4日記:“聞滿洲皇族所爭者,優待條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國,孰能助之,哀哉!”

早在1月31日,《申報》已經透露了南方開出的條件,標題為《如此優待尚不夠消受耶》:

·退位,南京臨時政府同時取消,國會另選大總統;

·皇室俸養每年四百萬元列入預算,永無停止;

·皇帝退位后仍居北京或頤和園、熱河、避暑山莊,聽兩宮自行指定;

·皇帝退位后仍襲皇帝之位號,專奉祀宗廟陵寢,不干預政事,如衍圣公然;

·各王公仍襲原有之爵位終其本身;

·旗人照舊給發口糧,以籌有生計之日為止;

·除皇帝外,滿蒙王公均享有被選為大總統之權利。

照《申報》的意思,這些條件已經夠好的了。但顯然,北方提出的、讓隆裕太后“甚為滿意”的內容,絕不僅止于此。2月7日,《申報》又有《磋商遜位條件之要點》一文,羅列了南北雙方最大的爭議點:

(一)皇帝尊號相承不替;

(二)旗兵不裁,由清帝留以保護禁城,其兵餉則歸民國政府撥付;

(三)王公爵號照舊襲封,且清帝有增封新爵之權;

(四)每年清帝受贍養金四百萬兩(民國政府提四百萬元,并稱不得用之以行反對民國政府之舉動)。

這些條款是由袁世凱電告伍廷芳的。這四點中,最重要的是(一)(四)兩條,清帝既然退位,保留旗兵可能性不大,而王公爵號照舊襲封,還要有增封新爵之權,用意在于補償王公親貴,臨時政府肯定也不太可能同意。

對于清廷王公大臣,孫中山2月3日命令內務部頒布的“保護人民財產令”五條,即是某種程度上的示好兼威脅:

三、前為清政府官吏所得之私產,現無確實反對民國證據,已在民國保護之下者,應歸該私人享有;

四、現雖為清政府官吏,其本人確無反對民國之實據,而其財產在民國勢力范圍下者,應歸民國政府保護。俟該人投歸民國時,將其財產交該本人享有。

五、現為清政府官吏,而又為清政府出力,反對民國政府,虐殺民國人民,其財產在民國勢力內者,應一律查抄,歸民國政府享有。

比之上海光復后民軍查封盛宣懷等人的財產,這條命令往后退了好幾步。奕劻等人,看到這個命令,應該放心了吧?雖然他的財產已經大部分運往天津租界或存入外國銀行。

鄭孝胥身為前“清政府官吏”,財產多在上海,未受太大影響。他懸心的還是北京要求“帝號不替”,民黨則議決“宣統及身而止”,鄭認為“如此直是滅亡耳”(2月8日日記)。

四百萬兩換“辭位”二字

南方輿論對清廷的要求一片罵聲。2月8日,《申報》副刊登出一篇駁斥清廷要求的文章,署名“堅白子”。行文相當犀利,不僅要求仿“漢之昌邑王、蜀之安樂公、齊之東昏侯”之前例,封宣統為“昏庸伯”,經費也只同意“每年姑給以十二萬兩,五年后即行停給”。作者還說,滿族親貴之贓銀,“約有五千余萬”,“我民軍不去查抄,已屬天大恩典,所請食俸一節,惟有以米田共奉之”;至于滿人生計,“中國滿奴約有五百萬,如以半男半女計算,男子每名每月給以餉銀三元,計月需銀七百五十萬元,年需九千萬元,我漢民汗血資財,安能供如許蠹蟲之消耗”?還有皇室居留地,作者說,“煤山風景最佳,可以居住”,暗指明崇禎帝下場之凄慘,正當與將亡之清室對照。作者的結論是“不能自食其力,噉人白飯,寡廉鮮恥是滿奴之大辱也。不能殲除胡虜,專恃和議,怯懦無能,是民軍之大辱也。愿兩方面各自思之”。

時間不等人,到攤牌的時候了。堅白子這篇文章發表的當日,隆裕太后召見袁世凱,堅持三點條件:一、留“大清皇帝尊號相承不替”十字;二、不用“遜位”二字;三、必須允“仍居宮禁或日后退居頤和園,隨時聽便居住”。袁世凱當即轉電伍廷芳,同時又與梁士詒密電南方代表,稱此修正案“系奉清廷交議,仍請切商統一辦法”,“優待條件措辭須渾括,將來須圖整理,方可平和就緒”。聽這意思,遜位已成定局,南方不妨強硬一點。

2月9日,伍廷芳電袁世凱,提出優待清室條件之“最后修正案”,同意先按每年四百萬兩歲用支付,“俟改鑄新幣后,改為四百萬元”。(這一改,差不多打了七五折,豈是小事?)最關鍵的是第一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后,尊號仍存不廢,中華民國以待各外國君主之禮相待。次日,伍廷芳又電袁世凱,放了狠話:如2月11日尚未得清帝退位確報,優待條件即作廢。

唐紹儀在回報袁世凱的電文里強調:“十四省軍民以生命財產力爭,專在‘辭位’二字……務懇力持辦到‘辭位’二字,即時發表……若小不忍,轉生大亂。”張謇亦電袁世凱,告以“種種優待專為‘辭位’二字之代價……萬勿牽延兩誤,敗壞大局,追悔無及”。

袁世凱在2月11日果然急電南京臨時政府,表示贊成共和,臨時政府所擬之優待條件,亦全盤接受。2月12日,宣統帝奉隆裕太后懿旨,正式下詔退位,第二道詔書公布優待條件時,果然用了“辭位”字樣。

這盤生意,事關各方利益,但最后的大贏家,無疑是袁世凱。清廷與南京臨時政府,都防著他,但又不能不滿足他。2月11日《申報》有一篇社論,感慨“袁世凱亦人耳,而我全國四萬萬人,竟無一人能揣測其用意之所在者。此亦奇聞之事矣……清皇室尚可優待,而袁世凱不可不防”,這種情緒是有代表性的。南方讓出總統大位,每年付出四百萬兩銀子,讓清室保留皇帝尊號與紫禁城,終于換得了“辭位”二字,通算下來,真不知是喜是憂,是賺是賠?

真正滿意的,只有隆裕太后?

對于這場結局,南北雙方,不滿意者大有人在。宗社黨不滿意,清遺老不滿意(鄭孝胥說:“北有亂臣,南有賊子,天下安得不亡?”),蒙古人也不滿意。2月22日《申報》以《蒙人亦調侃清廷耶?》為題,發表了“外蒙古共和會”致“北京內閣、資政院、外務部”的一通來電,通篇用白話告示式的六言體,也很有趣:

蒙古歸順清國,迄今二百余年,

世沐列朝恩澤,感戴實如昊天。

理應鞠躬盡瘁,同享休戚不遷。

詎自近數十載,政柄隳哉可憐,

疆臣部吏弄法,恣意婪索銀錢。

全球無此黑暗,是非任其倒顛,

更借推行新政,奪我土地利權,

不惟罔恤民隱,虐待蒙古難堪。

滅種滅教政策,如見其肺肝然。

愚弄變為壓制,種切楮墨難宣。

甚且外交告敗,動輒肇釁于邊。

蒙古如不自立,難免瓜分兵連。

故此萬出無奈,望闕叩辭天顏,

共戴活佛為君,國號蒙古世傳。

朔方江山土地,收歸原主保全。

從此各安疆土,總將禮樂為先。

一俟南省平定,尚可議約締聯,

須知天道不言,物享功成之緣。

書云天命靡常,惟德是乃享焉。

倘或天緣有分,還來紫閣赴筵,

所有蒙藩苦衷,謹請代奏御前。

諸公勉事君主,務期希圣希賢。

臨穎無任惶悚,敬頌滿洲綿綿。

蒙古叫囂獨立,自此開其端,加上西藏風云,1912年邊疆亂象,在南北議和成功之初,便埋下了種子。

大贏家袁世凱,也表現得很不開心。2月14日,許寶蘅面見袁世凱,袁問許,理解(遜位)這事不?對許感慨道:“我五十三歲,弄到如此下場,豈不傷心?”許只好安慰他說,為免兩宮危險,大局糜爛,只得如此。袁世凱說出自己的憂慮:外人也在幫助南方民黨,你看昨天宣布遜位,今天銀行團就把借款交出來了。許說:“外人絕不能不贊成共和,以其為最美之國體,不贊成則跌其自己之價值也。”袁世凱后來屢欲稱帝,但總是介懷于外國政府及使團之意見,以至于袁克定要造一張假的《順天時報》來騙他,或許就是這個時候種下了遠憂。

真正如釋重負的,可能反而是外人覺得應該最悲痛的隆裕太后。3月1日《申報》報道,自宣布遜位后,外間頗謠傳清太后“極不歡豫,甚有忿恨輕生之說”。實際上呢,太后在此前大局未定時,因為皇室危險,憂慮不安,共和頒布之后,反而放下了重擔,曾對世續、徐世昌說,“此次改革地方安靜,九廟不驚,上足以對宗祖,下足以對國民,可謂美滿之結果云云”。她又讓太監購買花木多種,環繞寢宮,不時賞玩,而且真在做著搬出紫禁城的打算,常常跟隨從討論,“將來頤和園某處當如何布置,某處當如何修整,閑情逸致趨頗不淺云”。

未知此報道真實程度若何,如果隆裕太后真能作如是想,又何嘗不是她身為亂世中國地位最高的寡婦之福氣?掐指算來,當時44歲的她,也不過還有一年的陽壽了。

載洵:王朝最后一個貪腐典型

每到王朝更替或社會轉型的時期,“反貪腐”都是一個焦點話題。前朝的“失政”可以推到貪腐者身上,新政則可以樹貪腐者為典型,證實前朝的不得人心。

1912年1月1日的南方各報上,滿眼都是慶賀中華民國成立的廣告。不過,《申報》還是對著北方的清室權貴,捅了一刀。他們選中的靶子是海軍部大臣、加郡王銜的載洵。

說來也很有意思,清末貪得最兇、腐得最烈的,人人都知道是慶親王奕劻,但是報章并不太拿他說事。媒體喜歡攻擊的貪腐分子,南邊是引發保路運動的罪魁禍首盛宣懷,北邊就是載洵。

報上說,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之前,載洵不過是一窮貝勒,雖然是老醇親王(奕譞)的六兒子,但沒什么人搭理他。改元宣統,他攀上了五哥攝政王載灃,又是籌辦海軍,又是監督光緒帝崇陵的工程,中間還去美國考察了一趟。宣統即位三年,載洵的不法收入超過700萬兩。

這次清廷要對付南方民軍,發行愛國公債,親貴大臣肯破慳囊的不少,像攝政王載灃就掏了20萬兩,唯獨載洵,生怕朝廷知道他錢多,只認了萬把兩。太后、攝政王極力勸說,洵郡王就是不肯多掏一兩銀子。

可是另外一則消息是怎么回事?“載洵、載濤出運動費十萬元,密雇刺客十余人,潛來上海,謀刺程德全、黃興、伍廷芳、溫宗堯、汪兆銘諸領袖,已經起程。”不肯買愛國公債,倒肯花十萬元買兇殺人?這載洵心里是有國家還是沒國家啊?

我估計,南方報紙攻擊載洵而不攻擊奕劻,多半是因為奕劻已經退出權力中樞,是有錢的死老虎一只,而載洵,還是滿洲親貴的中堅。看1月6日的報道,他和載濤、良弼這一幫子,還“時開秘密會議”,搞得總理大臣袁世凱憂心忡忡,怕被這些年輕貴族干掉,不僅加強了警隊護衛,還專門要求某使(英國公使朱爾典)保護哩。

你以為“北洋之父”袁項城就沒有反制之道嗎?1月13日,南京鎮守使張勛致電奕劻、載灃、世鐸、溥偉、善耆、載洵、載濤、載澤、載振這幫清室權貴,請他們湊銀數千萬兩,以應軍需。段祺瑞為首的北洋將領迅速聯合倡議,要求滿洲親貴“捐餉”,還點了載洵的名,聲稱不捐就將“激烈對待”。

這可把載洵嚇壞了,趕緊向內閣呈文,將其家財細數開列清單,寫成公開信一封,表示他愿意“毀家紓難”。

原信如下:

敬啟者,連日欽奉懿旨,令各王公等認購公債用,敢將所有私產和盤托出,細繕清單奉閱,載洵雖不敢為諸王公之倡,然區區之心實盡于此。唯家產雖屬積有成數,而一時究難盡易現銀,只得先行拜懇臺端,將此實在情形,轉知諸督撫諸將帥,并求民政大臣轉知京中諸議事會董事會,俾使載洵之心,昭然共白,于愿足矣,敬請勛安。

附列清單:已購愛國公債七萬五千元,大清銀行定期存款七萬七千兩,電燈公司股票四萬兩,漢冶萍煤鐵公司股票三萬兩。蒙養院房屋一處一萬五千兩,自建西式三層樓房一座,連家具、電燈、氣管鋪陳等項,并隨西式花園一處、球房一所,約計價銀十三萬余兩。珠石金銀首飾等物可變價四萬余兩,金時表等物約值銀四千余兩,新式電氣車二輛價一萬元有奇,新式大菜器具各種銀器等約價銀一萬余兩。除官產、租地,暨車輛、馬匹、衣服、皮物、書畫、磁器、棹椅、繡片等不易變價者之外,查以上十項共計銀四十萬零七千兩有奇,合銀元五十七萬三千元有奇。查以上數目即為載洵之家產,特縷晰開明,情愿易得現銀,盡數認購公債,以盡毀家紓難之義。此外在外國銀行實無絲毫存款,用特函為聲明,倘查有確據,除請盡數充公外,并愿自行奏請懲處。至信意捏造之人,大半毫無依據,意涉含混,載洵甚愿與之同赴各銀行質詢,以白此心。諸維亮察。

載洵開出的清單只含公債、存款、股票、金銀首飾、奢侈品等“動產”,共計大洋573000多元。載洵表示“情愿易得現銀,盡數認購公債,以盡毀家紓難之義。此外在外國銀行實無絲毫存款”。《申報》諷刺說,載洵列出來的數額,只有實際財富的十分之一,此前拿來買公債(75000元)又只有清單財富的十分之一,這叫毀家啊?大家笑笑就算了(“以博得閱報者一粲”)。

到了南北議和,清廷退位,沒了職權與爵位的載洵也就沒了消息。直到3月14日,南方專使北上迎袁,曹錕軍隊發動兵變,載洵也跟著吃了掛落。一百多名叛兵圍攻他的府第,要求“每人千元”。載洵不敢出面應付,只能呆坐在偏房里哭。他府里的管事出面跟叛兵講價錢,一言不合,被叛兵一顆花生米送上了天。報道里說,最終達成的買命錢是7000大洋。

載洵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現在1912年的報紙上,是5月13日的報道,首屆內閣新任海軍總長劉冠雄到北京接收海軍部時,只拿到了“銀元十枚,銀十兩,銅元一千余枚”。海軍部在清末是最富的部門之一,而且載洵任海軍部大臣以來,未購一艦,未造一港,怎么可能只有這么一點錢?劉冠雄拒不接收,并以民國的名義,要求新政府徹底清查,追繳贓款。

后來?后來沒了消息。新政權既已立定,奕劻尚且保住了存在西洋銀行的存款,盛宣懷也避免了抄家,載洵會是一個例外嗎?

我見到了洪哥

年輕的接待科長把我帶到一間會客室,室內陳設著簡單的茶幾與木沙發。他吩咐傳令兵去泡茶,然后向我敬了一個禮,說副總統馬上就來接受采訪。

我環顧室內,這里還保留著戰時的簡樸與靜穆。今天是1912年2月10日,離『武昌首義』正好四個月。此時來武昌采訪無疑別有意義。

黎元洪出現在門口,穿著軍便服。正如外國記者描述的那樣,他剪掉了辮子,頭髮又粗又硬。黎元洪比照片上瘦一點,有一位英國人用了『英俊』來形容這位首義英雄,但又說他像個『富有的中國商人』——其實從他的外號『黎菩薩』就可得知,他生就一副中國人喜歡的福相。

傳令兵奉上茶來。黎副總統坐下來,做了一個客氣的手勢。這位前清協統、甲午海戰的幸存者,四個月前被推舉為湖北軍政府都督,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被選為副總統。不過,而今大總統易位在即,他的副總統還當不當得下去,還得看南北怎么談。

采訪就從時局開始。我問:『前清即將遜位,副總統對于接下來的南北合作有何觀點可以發表?』

黎元洪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按鈴叫來一個人,大約是他的秘書。秘書先生匆匆去來,帶給我一份電稿。

『這是元洪昨天發出的,今日各大報都會發表,先生想來還沒有看見。』

電文上說,南北統一在即,全國上下俱感歡欣,只是有些現象令人憂慮,『乃不意專制政治尚未盡除,而假共和以遂私圖之事迭次傳聞,或假之以謀私利,或假之以報私怨,或假之以蹂躪商賈,或假之以侵損人權,種種怪狀人道何在』?對此,黎副總統與鄂省軍民甚感痛惜:『羅蘭夫人有言,自由自我而生,自由自我而死。言念及此,為之寒心。若不及早補救,是武昌為天下后世之罪人!』最后是希望『各省監督,毋令此不肖之輩得假公名以遂私謀』。

當此敏感時刻,副總統出來批評南方的亂象,有什么用意?文中所指,是哪些人?從近期輿論看,各省都督中,風評不佳、居功自傲者,上海陳英士、浙江蔣尊簋、安徽柏文蔚、廣東……幾乎全是同盟會員,莫非此電是在向北方釋放某種信息?

想到此我隱隱有些興奮,不過這個話題有些談不下去。我轉了一個問題:『聽說近來湘鄂兩省財政上有些沖突?有了結果沒有?』

黎元洪臉上浮現了一絲尷尬之色。『唔,早前有些問題,先生你知道,湘鄂兩省貨幣一向通用,不過湖北一個大洋只能換一千二百文。湖南那邊一個大洋可以換一千三百多,于是商人紛紛從湖北購買銀元,到湖南去換錢,湖北這邊市面緊張得很。元洪去信跟湖南相商,是否兩省統一,一個大洋兌換一千二,不料,』他的面容隱隱有點忿怒,『譚組庵不肯!反勸我將湖北也調到一千三一換……』他停下來喝口茶,聽上去,此次交涉,副總統的權威受損,令黎將軍多少有些不快。

他放下茶,手在空中一揮,『現在好了,南北統一,我們軍政府自首義以來發行的鈔票,正在收回,每日以兩萬元為限,武昌造幣廠現在每日可造銅元二百萬枚,我們以每元紙幣一百二十枚的價格回購軍政府票……幣制很快就要全國統一,政府信用是最重要的……』

之前武昌軍政府票的市場價值不過五六十枚一元,現在調高一倍,商民自然高興。而漢口,自從變成中立地以來,商業聽說也很繁盛。

為了表達善意,我提起一個黎副總統必定感興趣的題目:『副總統,我在上海,聽到頗有人主張南北一統后,可以定都武昌哩。』

『是嗎?』黎元洪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我在這里倒沒聽說!怎么講?』

『包括《申報》在內,多有這樣說的。袁世凱主張新政府定都北京或天津,參議院則堅持南京。很多人講,北方是前清舊都,再建都未免與南方疏離;南京呢,偏安意味又太強;還是武昌好,正為中國之中心……』

說著,我指了指墻上掛的一幅軍用全國地圖:『武昌以京漢鐵路聯絡北方,以粵漢鐵路聯絡兩廣,以長江上下,東聯江浙,西通川藏,九省通衢,又是首義之地,豈不是建都最好的選擇?』

一席話說得黎將軍呵呵地笑起來。『老弟笑談,笑談……武昌當不起的,哈哈……老弟多住幾天,讓他們陪你四處看看,漢口正在新建,我們將規劃全國最寬的馬路,最大的商業區……』

我還有一個小問題:『聽說京中端方端午橋的夫人托人向您求情,想索回端方頭顱安葬。有沒有這回子事?』

黎元洪笑了笑:『端午橋的頭送到南京去了。不過是有人向我請說,能否把他們兄弟的頭還給端家。我說:還頭不妨!拿吳祿貞的頭來換!民國以血造成,都是滿人的罪過……當然,現今五族共和了……』

上月21日,端方的頭大張旗鼓送到武昌時,聽說黎將軍看了后,連呼『滿奴該死』。據我所知,黎與端方沒有什么交情。武昌首義前,黎協統排班站隊,在漢陽伺候欽差大臣端的轅駕,又隨合省文武恭送端欽差入川平亂。四個多月后,武漢就開了端方的『閱頭大典』,時代跑得太快了。

這場采訪就這樣融洽地結束了。臨行前,我提了最后一個問題:『副總統,首義的時候,有人叫你「洪哥」么?』

他一怔:『沒有哇,他們都叫我「大人」……』黎副總統當然不會知道,自己將在南京教育部某位科員的傳世名作《阿Q正傳》里,被順手揶揄一下。

民國首都定在哪兒?南京,北京,還是武昌?

首都竟然有五個選項

南北議和用了三個月,待得清帝終于遜位,首都問題就浮上了水面。

2月13日,孫中山向臨時參議院辭去臨時大總統之職時,就表示要向袁世凱提出“臨時政府地點設在南京”和“新任總統必須到南京就職”的附加條件。

孫大總統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第二天,臨時參議院卻以20票對8票的多數通過“臨時政府設在北京”的動議。定都南京,首先碰到的反對者即來自同盟會,提出“臨時政府設北京”的參議員李肇甫,就是同盟會會員。比他更有影響的宋教仁,也一度堅持政府設北京,據說還為此挨了馬君武一個大嘴巴子。黃興對此大為光火,發飆說,議院必須趕緊自動翻案,否則我將派憲兵入參議院,把所有同盟會的議員都抓走!

總之,在會規、大嘴巴子、憲兵的共同脅迫下,參議院于2月15日推翻了前一天的議案,19票對7票,設臨時政府于南京。孫中山馬上致電新任大總統袁世凱,特別說明此事,并聲稱要派專使奉請袁氏“來寧接事”。

袁世凱不愿意南下,那是意料中事。想當初明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打到南京奪了位,但很快就放棄了他老子欽定的這座都城,回到了自己老巢北平。孫中山、黃興的用意,無非是“以袁氏難制,欲令遷都江寧以困之”(章太炎)。袁世凱又不是傻子,會那么聽你們的話?

這個問題不只是南北之爭那么簡單。除了孫中山、黃興,以及被他們要求的同盟會會員,支持定都南京的人少之又少。最先發聲的是革命先驅章太炎。就在孫中山向臨時參議會辭職并堅持建都南京的2月13日,《時報》發表了章瘋子的宏文《致南京參議會論建都書》,認為建都南京有“五害”:軍事戰略上不能控制北方,北方文化將益形衰落,政治上有土崩瓦解之憂,難以震懾擁清復辟勢力,外國使館拆遷困難。在這篇文章里,章太炎已經說出反對建都南京的所有論據,包括袁世凱提出的“北方危機論”和“外交團威脅論”。而且在章太炎看來,南京從來不是建都的好地方,在這里待著的,盡是些短命王朝,所以他在一副對聯里說:“此地虎踞龍蟠,古人之虛言。”

孫中山建都南京的公開理由,自己說起來都有些氣虛:“今所爭要者,但以新國民暫時中央機關之所在,系乎中外之具瞻,勿任天下懷廟宮未改之嫌,而使官僚有城社尚存之感。則燕京暫置為閑邑,寧府首建為新都。”后面不得不補一句:“至于異日久定之都會,地點之所宜,俟大局既奠,決之正式國論,今且勿預計也。”意思是,形式上我們必須有一個新首都,以表示與清朝決裂,將來可以再改嘛——這話更透露出他們堅持南京,無非是要以六朝南都,困住北方之豪袁世凱。至于將來,我們可沒說正式大總統也一定會姓袁。

在參議院表決之前,并非沒有第三種提議。2月12日,《申報》在《近事雜評》中,提到南北二京之外,還有上海、天津、武昌三種方案。該文作者明顯支持“武昌方案”,他分析道:“惟就南北二者比較之,則江左為偏安之局,北京有建瓴之勢。若進而言武昌,則南北兩京均局于一偏。而鄂乃為天下中心,由京漢以控制朔北,由粵漢以駕馭兩粵,西接巴蜀,東連沿江,各省輪軌交通,水陸利便,而漢口商業之繁盛尤甲全國。恢恢帝都,無逾于此。故考之歷史,證之地理,北京優于南京,而武昌尤優于南北兩京。”

這項方案深得鄂派人士的歡心。當初各省都督選擇將代表派往上海集會,又舉黃興為大元帥,黎元洪為副元帥(后在湖北抗議下調轉了過來)。孫中山從海外歸來,橫插一杠子當選臨時大總統,又將臨時政府設在南京,這些事情早就讓武昌方面深為不滿,一直認為沒有給“首義之地”足夠的地位與榮譽。現在碰上建都這種大討論,不論成不成功,他們都很愿意出來攪攪局。

舉國公意,都在北京

我們不要忘了,2月13日是辛亥年十二月廿六日,按照糟糕的“舊俗”,十二月廿七日,各報就停刊了,要到新年初五才重新出報。公眾的耳目關閉了,于是過年期間政治人物激辯首都問題,一般人是不得而知的。待得大家醺醺然過完民國第一個“舊歷新年”,打開初五的《申報》《新聞報》才發現,關于新都的討論已經進入白熾狀態。

不出意外,北方各勢力統統站在袁世凱一邊。北方商人自不必說,生怕國都南遷,北方經濟立即一瀉千里,連“籍隸南方,旅居各省”的商界人士也力主“臨時政府宜北不宜南”。他們甚至向南京政府發出了威脅:“除已電約北方十省南旅紳商人等共同一致外,先行電懇,乞允將臨時政府仍設北方,以維大局。如不得請,則擬邀約各省紳商前來南京哀請于大總統之前,必得請而后已。”從落款看,商人代表們的省籍包括云南、四川、浙江、江蘇、廣東、安徽、福建、江西、湖北、貴州,都是起義的大省。

他們的政府首腦也支持他們的訴求。支持建都北京的地方派,我們可以拉出一個長長的名單:江蘇都督莊蘊寬、安徽都督孫毓筠、浙江都督蔣尊簋、湖南都督譚延闿、江西都督馬毓寶、福建都督孫道仁、云南都督蔡鍔、廣西都督陸榮廷、江北都督蔣雁行、浙軍司令朱瑞、粵軍司令姚雨平、第一軍軍長柏文蔚、光復軍司令李燮和,再加上一個主張“臨時政府設北京,將來國都定武昌”的湖北黎元洪。說是舉國之公意,亦不為過。

還得加上更重要的一票:各國公使的態度。據《民立報》報道,各國公使不僅公開力挺北京,還指責“今南政府不待各國承認,率以一二人之私見,遽議遷都”,提出“南政府輕視外交,要用正式干涉”,并擬照會外務部。

面對各方的洶洶反對,“南京派”的駁斥極為激烈。聯軍總司令孫岳、參謀長李鼎揚、軍旅長米占揚等一班軍官通電指出“建都北京,其害有三”:“一、人心之趨向,一如舊日。二、中原幅員廣大,偏處一隅,則尾大不掉。三、對于滿族之膠葛,永無斷絕。”黃興立即對此電大加贊揚,并自撰專電反駁莊蘊寬、章太炎等人,甚至說出了“民國政府移就北京,有民軍受降之嫌,軍隊必大鼓噪”的狠話。南京臨時政府外交次長魏宸組則以外交專家的身份指出,“義師一起,商務全消,吾人故未嘗先求外人之同意,而后施行革命也”,意思是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聽喇蛄蛄叫就不用種莊稼啦。

這些還算是講道理的話。更霸蠻的講法如“粵東軍界電”稱:“近聞參議院多數議員猶復主張仍都北京……第一鎮動員已畢,尤愿決死一戰,非參議院解散,無以服天下而伸公憤!”梅馨(此人曾擅殺湖南都督焦達峰)、趙恒惕、覃振以湘桂聯軍八千人的名義,表示“南部暗潮洶涌,藉非袁公南來,萬不足以維大局,安人心……若猶眷戀于專制巢穴,負隅思逞,不惜人言,不顧天命,內訌外患,民國危矣。則某等誓必提兵北上,拼一死戰,不血洗二百余年之穢污地,不為黃漢子孫”。

平心而論,不論袁世凱是否有心借南方民軍起義來要挾清廷,他確實沒有蕩平十四獨立省份的把握,否則何苦與南方周旋,患得患失;南京臨時政府更是恨不得像當年朱元璋一樣,提兵北上,直搗黃龍,誰還跟你們這班滿奴余孽費什么話?怎奈雙方皆不能勝,這才是南北議和的基礎。但是彼此都不愿讓步太多,所以此時爭首都,日后爭閣員,都是統一國家誕生前的博弈,原無足怪。

南北雙方都有鷹派,也有鴿派。北方清廷的死忠,如甘肅的升允、東北的趙爾巽,還有徐州的張勛,南方力主北伐的,有滬軍都督陳其美、紹興都督王金發、廣東都督陳炯明。但以資源而論,南不如北。三個月來,南京臨時政府的赤字已達163萬元,而且,統一政府一天不成,政府就沒有制定稅法和向各省征稅的合法性。何況南北阻隔,交通、商業都被迫停頓。

南方政府這一仗丟分不少

學者吳宓當時就讀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吳宓日記》1912年4月2日記載,國都問題成了教會大學的辯論賽題目:

是晚,本校學生開辯論大會,共分二所,余往聽藥房之一所。辯論者為正館初級與備館四班,題目系《國都所在問題》。初級主張南京,而四班主張北京。每部三人,邵君亦與其列。其結果,以卜監督及金聿修先生之評斷,竟以初級為勝。蓋不重實際之理由,而重演講之態度也。

吳宓在日記里對勝方下一“竟”字,可見他自身之立場是贊成定都北京,而北京立都之理由,顯然也更充分,因此他說辯論中南京方獲勝原因是“演講之態度”——這個態度,究系辯論技巧,還是政治正確?不得而知。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當前的急中之急是盡快建立統一政府。北京作為臨時首都的便利性、必要性,都超過了南京——當年朱棣北返,私心可能是覺得在南京人心目中他是個亂臣賊子,還是在老巢有權威過得愉快,但防止蒙古人重新南犯,也是很確實的考慮。況且,定下北京為臨時首都,還可以防止“南京派”與“武昌派”的又一次掐架。

因此,才可以理解為什么同盟會會員占多數的臨時參議院,會在已經聽取了孫中山的建議后,還會以如此懸殊的票數(如果以省計算,更是十六省對廣東一省的壓倒優勢)通過北京方案。英國駐南京總領事偉晉頌對此看得很清楚,他在致英國公使朱爾典的信中說:“有人告訴我,如果從第一次投票的數字推斷除廣東外,所有省份都贊成以北京為臨時首都,那是十分錯誤的。對他們投票的真正解釋,是參議院的大多數議員很急于實現和平,所以他們投票支持北京為臨時首都,目的在于清除那個使成立聯合政府的談判獲得勝利結果的唯一障礙,即首都的所在地問題。”

在向外國使節解釋參議院為何出爾反爾時,臨時政府外交總長王寵惠采取了模糊的方式。他表示不反對北京將來成為永久首都,但袁世凱必須完成到南京就職的手續,因此參議院的第一次投票被解釋為議員們是憑著“永久首都的印象”投票決定的。在孫中山加以詳細說明后,參議院同意改變臨時政府所在地的決議。這種說法,可以視為南京臨時政府面對輿論異議的某種讓步。

最奇特的流言出現在2月25日的《申報》上。有一則消息說,滿人組織了一個光復會,由親貴們湊錢支持,秘密購買裝備武力部隊。他們的計劃是由前清的親王們出面,勸說袁世凱接受定都南京的要求,同時也派人運動北京部隊不反對此議。一旦袁世凱離開北京,民國定都南京,滿人光復會的武裝部隊就會“乘虛占據北京,再與滿蒙聯合,力圖克復中原”。消息說,袁世凱正是聽說了這件事,所以才堅持在北京組織政府,不肯南下。這則傳言很可能是袁世凱方面的創作,但對于那些本來就支持定都北京的政客、媒體、公眾來說,會讓他們更加堅信自己的選擇。

不管怎樣,既然臨時參議院以合法的形式通過臨時政府設在南京的決議,袁世凱很難公開表示不服從參議院的決定。他一改之前的推拒姿態,多次表示“極愿南下”,為北上迎袁的專使團準備了高規格的待遇。媒體發布“最確消息”,猜測最終的安排是袁世凱來一趟南京,“即須北旋”,既遵守了臨時參議院的決議,又能維持北方的安全。而臨時政府將設在袁最熟悉的城市天津,這樣也能避免“與滿室共處一城”的指責。

南方還在大打筆仗,由各省都督派出的駐南京聯軍參謀團公電,主張政府地點應設北京。陸軍總長黃興大光其火,因為他要求參議院改議的重要理由便是“南方軍隊不會答應建都北京”,如今聯軍參謀團的通電卻抽了他的底火。于是,陸軍部下令解散聯軍參謀團,然而“團中各統將群起不服,申言此項部令應不承認云”。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爭論會以2月29日北京“兵變”這種最極端的方式來結束。

史料顯示,袁世凱可能唆使或默許了這場曹錕第三鎮士兵的變亂。然而,論及兵變的起因,孫、黃的悍然不顧公意,強行定都南京,也是事變的誘因。北京兵變發生后,輿論并沒有指責袁世凱控制不力,反而一邊倒地支持袁世凱在北京就職,可以視為對臨時政府強硬手段的反彈。在沒有能力控制局勢的情形下,強行推行自我意志,就會演變出意想不到的壞結果。首都問題是這樣,總統制、內閣制的改變也是如此。這一役,南京臨時政府丟分不少。

兵變中的訪員

他坐在我對面,藍布長衫外,套著件黑色薄棉祆,亂糟糟的頭髮,擺在桌上的指頭熏得蠟黃。這副尊容,只能讓我想起一個詞:新聞民工。

是的,他雖然同時兼任南方幾份報紙的訪員,卻是級別較低的那種。長袍馬褂,胸前別著紅布條,昂首步入外務部或六國飯店,那是他絕不敢奢望的。平日他也就是走街串巷,搜羅些鬧鬼出狐貍精,或是小媳婦上吊、兩壯漢斗毆之類的軼事,供給本地的報紙。『一千字才兩毛錢!』他咽了口唾沫,那絕不夠家里嚼裹。

好在民國之后,南方幾乎天天都有新報紙發行,也無不歡迎『海內異才,充任訪員』。那末,抄幾篇稿件,按日寄去,照規矩,連續七天見報,報館就會寄一份合同(有的還有證章),你也就可以出門宣稱自己是『滬上某報特聘訪員』了。

大報也有,不全是蒙事兒。比如《申報》《新聞報》,只是大報在京師重地,這些大報的訪員遠不止兩三個,高中低都有。一般來說,打探不到政治內情,跟商會又沒有過硬的交情,訪員的級別就低。北京社會的奇談異聞,上海報紙并不感興趣。稿子寄過去,登不出來,就收不到千字三角錢的潤筆。

民國元年2月29日晚7點爆發的兵變,給了他這樣的訪員一個機會。北京城亂成一鍋粥,謠言橫飛,編輯根本無暇也無法分辨孰真孰假,這事又是天大的新聞,索性各訪員來電,一古腦兒全登在要聞版上。社會上的傳聞,登得還尤其多。

『呶』,我心底頗懷疑他的新聞操守,可是我并不需要他告訴我真相——真相在歷史書上都寫著呢:袁世凱指使曹錕,發動第三鎮兵變,以達其不南下就職之目的。我只想讓他講講見聞,『這段兒是你寫的?「又聞各變兵于齊外日壇及遼闊地方潛謀已久,且曾向各鋪戶,有你們還不躲躲,俺們要動了等語」?』

『是啊!我親耳聽齊化門外的幾個鋪子掌柜說的!他們還說,有幾家真的搬走了。當時不明白什么意思,槍聲一響,才知道人家那叫一個精!』

『那晚上你在哪兒?』

『我家就住在崇文門,聽見亂起了,媳婦兒不讓我出去,我想有了亂子不出去,哪兒掙潤筆去?開了半扇門往外瞅,喲!隔壁的莫先生站在院子外瞧熱鬧呢!知道嗎?莫理循先生!他是外國人,有他在,不怕!我也就麻著膽子上了胡同口。嚯!火光耀天,大街上都是煙!大兵們來來往往,有向火開槍的,有進出各家店鋪的,有一邊撞門一邊嚷「媽個巴子」的,還有背著大件東西在街上走的……』

『被劫的人家有反抗的嗎?』

『哪敢啊?都逃了出來,生怕一個不巧被槍崩嘍,或是被刺刀開嘍。不知誰想出來的,上房!一家老少,掌柜伙計,都踩著梯子上了瓦面,瞅著下面大兵們進進出出,翻,抄,搬……后來大兵走了,還不敢下來,又來一撥,不一定穿軍裝,反正進來又是翻,抄,搬……』

『你有條電文說皇宮也起火啦?』

『是望見宮里的方向有火光,不知道是哪處著火……第二天一打聽,叛兵沒進宮,但宮城挨著長安街的屋面上,也站滿了人,都是宮里的公公,估摸也是不知道咋回事,出來看看。』

『他們說你知道叛兵為啥沒有用炮?』

『我知道,知道!齊化門外東岳廟的老道我熟,他跟日壇駐扎的炮隊也熟。我聽他說的,當天下午炮隊就開始鼓噪了,統制和副統制覺得勢頭不大妙,就嚷嚷要到東岳廟找老道喝茶,走的時候把大炮的鐵門板、螺絲全撤掉了,帶到廟里,丟在殿前的大井里嘍。到傍晚炮兵起事,發現大炮沒法使,氣壞了,槍斃了兩名隊長,又追到東岳廟里來……得虧老道機靈,趕緊迎出去,說統制官都走啦,進城見袁宮保去啦,才把亂兵哄出門。其實,這倆小子就躲在老道的床下發抖哩……我昨天聽說,他們正在廟里抽水,得把大井里的水抽乾,才能把鐵門板啊螺絲啊弄出來,不然大炮還是白瞎。』

『不是說也聽見有人開炮?』

『是啊,您想,這大炮不能使了,不還有小炮哩嘛?他們用小炮去轟齊化門,那不也一轟就開?然后再把小炮推上城樓子,朝袁宮保樓上打……』

『袁世……袁宮保在樓里?』

『那不知道。有人說他在樓里,沒傷著;也有人說他奔使館區了,準知道叛兵不敢打洋人的主意……真的!我們街口有家綢緞鋪,掌柜信洋教,是個什么青年會的,上萬的貨在店里,叛兵居然單沒劫他!要不我跟著莫先生呢……』

『好了……南京專使住在鐵獅子胡同,你去看過嗎?』

『沒去,他們有去的,回來說,專使也嚇壞了。你想,來時那陣仗,正陽門車站,彩旗飛舞,人山人海,松枝柏枝扎的凱旋門,綴著花,路上鋪著細砂,這是從前皇上的排場!正陽門也是頭一次不接皇上也開了!好嘛,這才幾天,又是槍又是炮的,聽說他們也是翻墻跑的……東西全毀了,亂兵找不著人,逮著倆巡警痛打了一頓,把專使寓所全給砸了……』

差不多了,我答應給的兩塊鷹洋也付了。臨了我問了句:

『有人說兵變是袁宮保弄出來的,為的是不去南京。你信嗎?』

他狡黠地一笑。『知道有些掌柜為什么不走嗎?把貨藏了,擎等著被搶,好往上報損失……誰都不傻,誰都合適,您看這兩天火車站盡是洋兵,指不定啥時候庚子年又來一回呢?嘁,沒事兒,北京城運數大,亂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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