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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睡美人

去找奧爾蘭絲。[1]

——阿爾蒂爾·蘭波

后白河法皇[2]院政[3]時期,住在京城的某位中納言有一個女兒,名字叫珠名姬。

山中所產石頭的精魂可稱為玉,海中所產貝殼的精魂可稱為珠。雖說有如玉的男孩這樣的說法,但其實未必一定是男配玉、女配珠。不過,不管怎么說,珠名姬的確從年幼的時候起,就擁有了人如其名的美貌,小巧玲瓏,宛如用珍珠雕刻而成。她那皮膚的顏色透明得幾若發青,讓人不由得想到某種貝類的珍珠層。而且那皮膚之下仿佛搖曳著若有一陣微風吹過便會立即熄滅似的小小燭火,于是看起來便有了一種貝殼的青色被底下的火焰微微照亮的風致。真不知道這應該被稱為生命之火的燭火什么時候就會熄滅。要說虛幻可再沒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虛幻的了。在被這樣虛幻的美奪走目光之前,人們便不由得擔心珠名姬的未來,不知不覺間染上了哀傷的情緒。

而珠名姬在那座位于三條坊門的寬敞宅邸里度過的幼年時代,也很難稱得上明媚。她出生后還不到一個禮拜,她的母親就匆匆謝世了。于是連生身之母都未曾見過的珠名姬,只得在父親雇傭的乳母手上被撫養長大。下面先來講講這位母親的故事吧。

珠名姬的母親繼承了古老的伊予國[4]豪族越智氏的血脈,這是個以瀨戶內海的大三島為根據地繁榮發展起來的家族。珠名姬的父親中納言以國司的身份在伊予國任職期間,對她的母親產生了愛慕之情,并在四年的任期結束后帶著她的母親回到京城,也就是所謂的準備迎立為正室。可以看出,珠名姬的母親就是有著堪當如此厚遇的姿色與高貴的門第。然而,正如在南國的海邊生長的植物,若移植到北國便只能枯萎一般,這位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適應京城的水土:說到寒冷就怨恨不停,說到暑熱就嘆息連連,眼看著身體就憔悴下去了,至于厚厚的積雪掩蓋下的京城街道,則簡直使她感到恐懼。

至今在她的眼底留下深刻烙印的景象,是梅雨后的南風吹拂著的小丘上的故鄉;是從小丘上的老家往下眺望到的枝繁葉茂的楠樹;是船只熙熙攘攘往來的小島港口。遣隋使、遣唐使的船也好,從唐國[5]過來的船也好,都一度將這里作為必經之地。“舟行葦草間,隱隱獵漁行。驀然窺見處,三島[6]火尚明。”一如曾經造訪小島的藤原佐理[7]所歌詠的那樣,這里的海上,即便是夜間,舟船的漁火也不會斷絕。如果能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活,想必珠名姬的母親也會像前文所說的植物那樣重獲生機吧。

然而在京城里的所見所聞都叫人生厭。這位女子在棄世之前,一直隱居在對屋[8]中,終日連窗都不開。很明顯是罹患了某種憂郁癥。在生珠名姬的產床上,她也確實經歷了血流不止這般凄慘之事。照一般的意見,縮短了她的生命的,是背井離鄉的傷心導致的神經衰弱;然而也有人得意揚揚地主張另一種說法,這種流言的滋生無疑正是源自她在產床上的樣子。照這種說法,她其實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下毒的人則是一位曾經蒙中納言寵愛的、以前在天皇寢宮侍奉的女官。當然,毒藥本應將妊娠中的母體和腹中嬰孩的生命一起奪走的,然而不知道是因為下毒的人在調配毒藥時發生了失誤,還是因為要在同一副靈柩里收納母子兩人的尸體實在太過悲慘,所以命運之神暗中做了手腳,總之,結果意外的是只有母親死了,珠名姬卻勉勉強強地活了下來。

珠名姬從幼兒時期起就擁有的那種蒼白肌膚,以及叫人擔心其未來的虛幻模樣,有可能就是殺了她母親的毒藥引起的后遺癥。

然而能反映出中納言家內復雜情況的,可不只是下毒這一件事。母親去世后,珠名姬就被乳母默默地撫育長大。而在她居住的三條坊門的宅子里,還有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帶來的男孩子,好像也是從伊予國來的。世人猜測,這孩子大概是好色的中納言在做國司的時候,和伊予國的另一個女人生的。換句話說,這孩子應該是珠名姬同父異母的哥哥。

這個男孩子比珠名姬大三歲,名字叫旋毛丸。雖然正式的寫法應該是“廻毛丸”,但是這么寫實在太麻煩了,這里就索性用簡寫[9]吧。也不知道是誰說的,總之根據流言,就是因為這孩子的頭上長了三個旋兒,所以他父親才給他起了旋毛丸這么個古怪的名字。

“你這家伙,好像長了三個旋兒?哎呀,還真有這么奇怪的家伙呀!過來讓我瞅瞅。”

盡管有傳言說旋毛丸是中納言的私生子,但因為他在宅子里不曾得到過一點兒尊重,所以經常被家里的人像這樣無所顧忌地戲弄,甚至還有人很不禮貌地把手伸到他垂著的頭發里。

旋毛丸是個有著同珠名姬一樣蒼白容貌的少年,但是和外表看起來相反,他的脾氣固執又倔強,一旦不小心惹惱了他,就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有下面這類軼事。在旋毛丸七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回他咬住了一個少年的小指頭,那少年遠比他膂力強悍,年紀也比他大得多,可他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松口,以至于最后竟把那小指頭咬了下來,結果再沒人敢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提什么要看他的發旋兒的話了。

十五歲以后,旋毛丸的荒唐放蕩就已經讓人看不下去了。他在凋敝的江口附近,騎馬流連于娼館,因為沒給任何人添麻煩,這還算是好的。可是很快,他就開始勾搭盤踞在驛站的游女,勾引站在街頭的白拍子[10]藝人,甚至還把她們拖到京都宅邸的壺屋[11]里,一會兒興高采烈地比賽讀經,一會兒唱流行歌謠,整夜整夜地大聲喧嘩。

冠者公子,女婿公子,

喜歡什么顏色?穿著什么花紋?

可是薄青色嗎?可是金黃色嗎?

可是留擦花紋?還是漸變藍色?

還是三角柏紋?還是空竹花紋?

還是套環花紋?還是浪人結紋?

還是交纈染法?還是前垂扎染?[12]

“哎呀,冠者女婿公子,快喝一杯呀!”

“這所謂的女婿,又是誰的女婿呀?莫不是珠名姬的女婿呀?這可真是合適的一對兒呢!”

“女婿倒可說是女婿,要說旋毛丸是冠者公子可不行喲!因為他還沒有到元服[13]的年紀,還是童發垂髫呢!”

雖說大部分都是女人們進進出出,但其實旋毛丸是被做傀儡師[14]的男人們俘獲了,只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厚著臉皮把他們拉到宅邸里而已。旋毛丸學會抖空竹,大概也是和傀儡師頻繁往來的結果。

所謂空竹,大概可以想象成是這樣一種玩具:把一種形狀像細腰鼓的陀螺放在兩根棒子間拉緊的線上,讓它一邊旋轉,一邊往空中高高地跳起。而讓空竹旋轉起來,就稱為抖空竹。有一天,旋毛丸正在中庭里不停地抖著空竹,而對屋竹簾的背后,珠名姬好奇的眼睛則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這邊。她的臉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微笑,心里想著:雖說頭上的毛打旋兒,可也沒必要就轉起陀螺來吧?正想的時候,忽然聽見附近響起了誰的腳步聲,公主把眼睛往渡廊的方向一望,只見中納言一臉非常厭惡的表情站在那里。

“沒用的東西!扮傀儡師也要適可而止!”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后,中納言就立即轉身離開了。他的身體已經可悲地發了福,難以想象這還是那個曾經以好色聞名的男子。

一直到十四歲之前,珠名姬的日常生活都單調得很。因為從母親那里繼承了憂郁的性格,所以珠名姬對外出采草、捕螢火蟲這類娛樂都沒有興趣,況且她也并沒有合適的游戲伙伴,結果就是整天悶在房間里。她最喜歡的游戲是“合貝”[15],不過這個游戲既沒有對手,也不爭勝負,只是一個人從兩個貝匣里一個接一個地拿出地貝和出貝,隨意地排列在草墊子上而已。如果碰巧拿出來的兩片貝殼可以合成一對,不知為什么,珠名姬就會感覺貝殼里好像困著靈魂似的,心臟猛地悸動起來。所以對她而言,還是把貝殼收拾回貝匣里這事更讓她喜歡。據說,地貝是沿著順時針方向擺的,出貝則是沿著逆時針方向擺的,于是貝殼們就像畫螺旋那樣一個一個疊起來,收在貝匣里。珠名姬一心一意地把貝殼疊起來,這般機械的工作倒是很合她的性子。于是,待珠名姬在貝匣里完成了美麗的螺旋后,不經意間,她想到了旋毛丸的腦袋。

顯著衰老的中納言,也不知道是轉了性子,萌生了向佛之心,還是單純只是為了趕時髦,某一天,他突然在宅子里修了一個五間[16]見方的阿彌陀堂[17]。珠名姬非常喜歡這個阿彌陀堂,于是便待在里面整日不出來。

在阿彌陀堂的墻壁上,掛著一幅《來迎圖》,畫面以浩渺的水面為背景,描繪著乘云駕霧的阿彌陀佛和諸菩薩飛來的景象。最前頭的觀音菩薩持奉紫金蓮臺,緊隨其后的勢至菩薩將華蓋遮于觀音菩薩頭上,斯時斯刻,眾圣賢正為前去接迎臨終的念佛修行者而飛于空中。云霧的涌動充滿怪異的速度感,注目凝視便會感到頭暈目眩。珠名姬并沒有什么菩提心,然而在昏暗的佛堂中,這幅表現了不可思議的天空景象的繪畫,每次觸目,都會讓她的心里怦怦直跳,感到戰栗:那個蓮臺,我也可以坐上去嗎?如果乘著那個蓮臺,遨游于云霧之上,就這么被送到極樂凈土去,那感覺該多么好啊!

再仔細一瞧,這幅《來迎圖》中還畫著一桿光彩奪目、好像長長的旗子似的寶幡,而那高懸寶幡的云上還乘著一個小小的童子。那童子嘴唇緊閉,像個倔強的小淘氣鬼一樣。不過那童子的臉,珠名姬越看越像是旋毛丸,怎么看怎么像。因為總覺得非常可笑,這時候珠名姬不意間張開了嘴,接著就在她耳邊響起了聲音:

“呀,公主笑了,公主笑了呀!”

哪兒來的聲音?這聲音出現的瞬間,珠名姬就馬上轉身向后看去。本來佛堂內就一個人都沒有,也不可能有。那可能就是幻聽吧?大概就是幻聽。珠名姬帶著不解的神情,在這人影絕跡、重歸靜謐的阿彌陀堂,在這午后昏暗的空間里,久久地,宛如做夢一般地,逡巡著目光。

就像是那貝殼般的皮膚下火苗被風吹熄了一般,毫無預兆地,宛若沉睡一般,珠名姬香消玉殞了。這件事發生在熱熱鬧鬧地舉行珠名姬的十四歲成人禮[18]的那年。明明到前一天為止她都還非常健康,甚至平素討厭外出的她,還難得地在三四個女官的陪伴下到清水寺進了香,而且她連病床都沒有臥,到了第二天竟已經溘然長逝了,這不得不說是件太奇怪的事。

代替雙親撫育珠名姬的乳母和女官們含淚為她除去了衣裳,用浸泡過樒葉[19]的水為她清洗了身體,并給她穿上了新的衣裳。雖然對于身故的女性來說,這衣裳太過華麗,甚至華麗得不合時宜——那是為珠名姬的成人禮特地縫制的一套鮮艷奪目的丸紋赤浮織的絢爛唐衣。至少讓薄命的珠名姬穿一次禮服[20]吧!這自然是出于乳母和女官們的父母心。之后便焚了沉香,在鋪了金線織錦的靈柩里安置好珠名姬的遺體。借枕邊燃起的燈火看去,只覺那燈火映照下宛若燃燒的服飾的顏色,水潤欲滴的黑發,再加上氣絕后愈發白得透明的肌膚的顏色,竟激發出一種直教人感到窒息的妖艷風情。

在珠名姬身故后的第三天,應其父親中納言的邀請,比叡山的某位得道高僧前來為公主回向。高僧開始誦經之前,無意間往靈柩里探頭看了一看,結果當即忘了身份和場合,“啊!”地大叫了一聲。原來靈柩里面,女子的胸脯正隨著每一下呼吸,微弱地上下起伏著。

很明顯,珠名姬并沒有謝世,她只是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雖然失去了意識,但既然她還持續地呼吸著,這就證明了她還活著。

但是,要想把珠名姬的意識從濃夜般的昏睡深處拉回陽光下,好像無論怎樣都做不到。各種辦法都嘗試過了,卻沒能奏效。整整七天七夜,珠名姬簡直像是在豪華的婚床上睡著了一般橫陳在靈柩里,靈柩則安置在宅子里的阿彌陀堂中。而七天七夜里面,僧侶們加持祈禱的聲音,充滿了整個佛堂。有人吟唱著不動咒[21]拼命祈禱,有人邊誦讀千手陀羅尼經[22]邊不停地按捏佛珠。請來了陰陽家,也施行了可疑的千度祓[23]的念咒祈禱法。然而,珠名姬始終沒有從昏睡中醒過來。

在公主的周圍,幾百支蠟燭紅彤彤地燃燒著,灰蒙蒙的護摩[24]煙霧形成青色的旋渦,低低地密布著。在那煙霧偶爾斷開的地方,隱隱約約地浮現起珠名姬那小小的蒼白面龐,就像死去了一般一動不動,讓人簡直難以相信是屬于這個世間的。就像死去了一般——是的,如果說珠名姬確實還沒有死去的話,那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也不能算是還活著。

且說過了七天七夜,就在領悟到各種辦法都沒什么效果之后,忽然之間,比叡山高僧那顆腦袋瓜里閃現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妙招。這個離奇的想法是這樣的:做一個四方輿[25]那樣的轎子,把公主的靈柩放在轎子上,再叫六個雜役[26]抬著轎子,在京城內外的寺廟間依次巡禮。

所謂的“西國三十三所巡禮”[27]得到組織化,并且一般民眾也絡繹不絕地參與其中,是在很后面的室町時代中期才開始的。但是在這之前,在平安末期的貴族社會里,以京都為中心,像“七觀音詣”[28]之類的靈場巡禮,似乎也曾風行一時。眾所周知,源賴朝為祈禱他的女兒大姬疾病痊愈,曾經帶著大姬和妻子政子到清水寺以下的各靈場巡禮。而所謂七觀音,雖然沒有絕對統一的說法,但應該指的就是六角堂、行愿寺、清水寺、六波羅蜜寺、中山寺、河崎寺、長樂寺。于是,載著珠名姬靈柩的轎子,就由六個健壯的漢子扛著,在這些供奉觀音菩薩的寺廟間依序巡行。

如果說是本人靠自己的腳走著巡禮,那倒也罷了,像這樣裝在靈柩里死了似的渾然不知地給人抬著去巡禮,實在是怪異之極。那腦袋瓜里冒出這個主意的比叡山高僧,可以說是個舉世無雙的糊涂蟲了。

在載著珠名姬的轎子前后,時常跟隨著手持弓箭做警衛的武士。而踏訪各國名剎古跡的僧人們,也一邊敲著鉦鼓,一邊或前或后地同行。看到這么怪異的一行人,人人都感到非常驚訝:

“哎呀,那是什么呀?多奇怪的一伙兒人!”

其中也有消息靈通的:

“你不知道嗎?那是三條的中納言大人的女兒呀。可憐見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了過去,從此不省人事,也不知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看那樣子,恐怕就算是有藥師佛的眼睛,也沒法兒看得準嘍。”

“哎呀,這世界上還真有這種事兒呀?”

“所以才說不可思議呀。要么,你就從竹簾的縫隙往里瞄一下她的臉,真像死了一樣睡著呢。”

“那不就成了睡美人嗎?”

“沒錯兒,可不就是睡美人嘛!”

轎子上的竹簾,時不時被忽而吹起的風吹卷起來,于是珠名姬那可愛的臉龐,就直接暴露在了眾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有時暴虐的風雨會透過竹簾的間隙無情地闖進轎內,有時飛霰又會猛烈地敲擊竹箔編制的轎頂。抬轎的一行人把京都城內外的觀音靈場巡行完一圈后,接著便把足跡延伸到了近江的石山寺、初瀨的長谷寺、紀州的粉河寺,以及茅渟的槙尾寺等地。到了這個時候,珠名姬的傳言已經在人們之間廣泛傳播了,以至于有些對珠名姬的命運心生哀憐的善男信女,竟主動來到行列的前面,雙膝跪地,頭顱低垂,莊嚴肅穆地為她念佛。

珠名姬的轎子一路向前走著,或是在秋霧濃濃的西京原野上,或是在草木深深的近江山路上——對此,我并不打算多費感傷的筆墨。因為事實上,珠名姬自己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至于那些跟著轎子走的家伙,且不要說什么感傷了,像這樣今天往東明天往西、全年無休的強行軍,他們早就相當厭煩了。很多時候,他們都是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串通一氣,把轎子往旁邊一丟,倒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打發時間。

這場巡禮鍥而不舍地持續了三年之久,然而那位當初提議的高僧所期待的效果卻一點兒也沒顯現出來——既沒使珠名姬那微微合上的纖薄眼皮有一絲顫抖,也沒讓她那宛如象牙工藝品一般纖細的手動上一動。父親中納言灰心至極,終于不爭氣地老了,人也變得癡呆起來。

說到這兒,也該講講旋毛丸自那以后的情形。

一場原因不明的火災降臨白川河畔的中納言別邸,導致一位本來和旋毛丸頗為親密的女官亡命于火海。人們猜想,這縱火犯很可能就是旋毛丸呀!然而與此同時,旋毛丸卻從京城里飄然消失了。此后有傳聞說,旋毛丸出現在了近江的橫田山,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當了盜賊團伙的帶頭老大。雖說旋毛丸打小的言談舉止就像個無賴,但要說墮落到落草為寇的地步,是誰都想象不到。所以對于這個傳聞,大家伙兒也是將信將疑。說到底,旋毛丸究竟為什么要投身于盜賊團伙呢?其中的一個原因,很可能是他不知不覺間和傀儡師往來得過于深了。

然而,原因并非只有這一個。要說更深層次的原因,大概就得談談旋毛丸之所以成為旋毛丸的raison d'être[29],聊聊他那旋毛的話題。比方說,旋毛丸其實是因為有旋毛情結,所以才在無意識里喜歡保持著垂髫狀態。說起來,這垂髫的發型,原本乃是山中修行者的發型;同時另一方面,也表達了想要永葆童年這一退行愿望。就像伊吹童子[30]或者說酒吞童子[31],又是被遺棄在荒山,又是被寺院驅逐,最終不得不走上逍遙法外之路,呼朋引伴,嘯聚山林,不也是與他執著于垂髫的發型有關嗎?這么看來,山可以說是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而那些堅持垂髫、無所顧忌的山中盜賊,就是保持退行愿望生活的一伙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仿效伊吹童子或者酒吞童子,旋毛丸在成為橫田山盜賊團伙的帶頭老大后,就開始自稱為天竺童子。

天竺又是什么意思呢?這恐怕也和旋毛丸的傀儡師同伙有關。包括旋毛丸習得的空竹在內,傀儡師表演的那些雜技,一般被認為是經由唐宋時期的中國,從遙遠的西域傳過來的。不管是西域還是天竺吧,在這里大概都是差不多的概念。

天竺童子一伙屢次三番從橫田山的老巢奔出,翻越逢坂山,直抵京城,到處為非作歹。不過既然是盜賊,為非作歹也是理所當然。然而在這些為非作歹中,最讓世人震驚,一舉讓天竺童子之名為世人所知的,乃是接下來要講的珠名姬誘拐事件。那是后白河法皇已經駕崩,后鳥羽天皇[32]開始親政的時代了。

之前的某一天,珠名姬轎子的隨行眾人難得地朝著西山的方向,大老遠地跑去乙訓的善峰寺[33],那個地方有八尺千手觀音的本尊。就在長岡[34]附近,一行人不小心走進了一片漫無邊際的竹林。無數茂盛的竹子從地面向上延伸,靠近頂端的地方,發出簌簌響聲的枝葉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然而竹林的里面,卻不可思議地充滿明亮的光,空氣也讓人覺得清澈明凈。一行人仿佛被竹林的靈氣陶醉了,正漫不經心地走著,只聽一陣吧嗒吧嗒,眼前現身的正是騎馬的天竺童子一伙。這事太過出人意料,于是擔任警備的武士連帶扛著轎子的雜役,全被砍殺得一個不留。結果珠名姬就連帶轎子一起,被帶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明明從小就在同一個宅子里被撫養長大,旋毛丸對珠名姬卻并不抱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豈止如此,他甚至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公主,連好好開口說句話的事兒都不曾有過。可盡管如此,一到了這里,一種將公主據為己有的迫切欲望竟突然在他的心里蠢蠢涌動。原因之一,很可能是珠名姬已橫陳在靈柩之中,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原因之二,大概是從他自身來看,將一般說來貴重的、難得手的東西偷走,已經形同一種本分,畢竟他已經入了盜賊這一行。于是兩個原因疊加后,此刻已是天竺童子的旋毛丸,便被無論如何都想盜走珠名姬的欲念逼得走投無路。可是,偷走她之后到底要干嗎呢?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旋毛丸把珠名姬帶到哪兒去了?雖說這是后來才知道的,但讓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把珠名姬帶到了伊予國去。

各位要知道,在當時,伊予絕不是什么交通不便的邊鄙地區。說到瀨戶內海的盡頭,我們馬上會想到源平合戰[35],但即便沒有合戰,這里和京都之間的船運交通也一直非常頻繁。舉個例子吧,據說平家一族到嚴島神社參拜的次數,粗略估算就多達二十余次。而在天竺童子將珠名姬拐走這事兒的僅僅十年前,就有傳說——因為是傳說所以不大靠得住——后白河法皇的女兒,也就是那位因為涉嫌參與藏人大夫兼仲之事[36]而出家的式子內親王,就曾帶著松蟲、鈴蟲兩位侍女,遠道而來,抵達伊予的生口島。總而言之,大概只要想來,哪怕是女子,也可以很容易地來這里。

天竺童子將珠名姬帶到了伊予的大長島——現在好像叫大崎下島——也就是漂浮在瀨戶內海上的藝予群島[37]中的一座。當然,他們應該是乘著舟船上的島。

可即便如此,旋毛丸又為什么偏偏要選伊予的島呢?想必他雖然性格強硬,本性卻意外地多愁善感,所以他大概可以感知到這座他幼時便被迫別離的島嶼,作為自己的出生故鄉,對他發出了呼喚吧。總之這個問題暫且放在一邊,還是先把故事講下去吧。

這就是那座島了。

島上差不多從一個月前開始,就因為據說三千年一開的優曇花開花了,從上到下都大為騷動。而事實上,那只不過是很普通的芭蕉花,但經旋毛丸一伙稍微耍了點兒把戲后,就搖身變成了花里胡哨的精巧玩意兒——當然這事兒誰都沒發現。這里本就是個氣候溫暖的小島,所以芭蕉花之類的其實是想開多少就開多少,然而一旦被告知此為祥瑞,此花一開便有如來轉世,島上的人們就輕易地興高采烈了起來。這就是旋毛丸最開始的布局,換句話說,也就是戲法的開端。

接著,人們在小島上某處稍稍隆起的地方,修建了一所曼陀羅堂。再接著,在曼陀羅堂以東大概五十米的地方,人們又修建了一所娑婆堂。雖然說是修建,但兩個都和掘立柱式[38]的小屋沒什么兩樣。再然后,在曼陀羅堂和娑婆堂之間,人們架起了一座長長的木板橋。

“老大,你這到底是要干啥呀?這是要在這板兒上表演雜耍啥的嗎?”

面對一個手下的提問,旋毛丸笑道:

“嗯,你倒是看到了關鍵,可以說是猜得不中也差不太遠了。那邊兒可以看到曼陀羅堂吧?那個嘛,可以想象成極樂凈土。然后這邊兒的娑婆堂,這個就是人間世界啦。然后在它倆中間連起來的長長的橋,這就是來迎橋啦。我的想法是:在這個橋上,讓阿彌陀佛和他帶領的二十五個菩薩一個接一個地過橋來,就是從極樂凈土到人間來接迎眾生嘛。”

“哦哦。那,這阿彌陀佛和菩薩,就是我們大伙兒來演嘍?”

“是啊。”

“這可真好玩兒!這把戲是老大發明的吧?”

“凈胡說八道。這叫‘迎講’[39],是以前一位很厲害的高僧發明的。你們這幫沒啥信仰的家伙可能不知道,這玩意兒有段時間在京城可是非常流行。不過呢,有件事兒,在京都的寺廟之類的地方兒怎么都不可以,但在這兒,我打算讓大家伙兒見識見識。畢竟,在這兒,咱們可是有撒手锏吶。”

那個手下抿嘴微微一笑。

“撒手锏哪……我倒更希望說是‘寶珠’呢。”

“嗯,說得好!‘寶珠’真是說得妙哉。照名字來說,的確是‘寶珠’;而要是咱用得好,也是個相當有用的‘寶珠’哪。多多地賺錢吧!愚蠢的島民們跑來頂禮膜拜,把家里那點兒資產都奉獻出來——這光景,現在已經出現在我眼前啦!”

“跟橫田山的盜賊比起來,那還是邪教教主賺得要多得多吧?老大,可別大意啊!”

終于到了迎講活動的當天。盜賊團伙的每個人都各自專心地研究起阿彌陀佛或菩薩的裝扮,這個把面具罩在臉上,那個把寶冠戴在頭上,一群人散亂嘈雜地往小丘上聚攏。

“哎呀?老大咋不戴面具呢?”

“嗯哼,我扮的是天童,就這樣就挺好的。”

“天童是啥呀?”

“要說是啥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介于菩薩和人之間,類似妖怪一類的吧。對了,流行歌謠里不是也有嗎?那些誦讀《法華經》的人,不是會唱‘天諸童子具足,無畏戲耍徒步’什么的嗎?”

只見旋毛丸身穿一襲用艷麗的紅色取染[40]的水干[41],足裹一雙走獸夏毛制成的綁腿,手執一把重藤弓,胯下一匹小小的桃花馬。頭上照舊是那垂髫的發式,只是臉上略施了一點淡妝。

在長長的來迎橋的兩側,島上聚集而來的男女老少已經摩肩接踵地擠成一團,迫不及待地等著接下來即將上演的往生極樂的莊嚴演出。

旋毛丸從容不迫地催馬上前,抬高聲量,唱道:

聽啊,西方世界的天空

伎樂歌詠之外的聲響

看啊,碧綠的山之彼端

云光遙遙地照耀萬方

光云終于來到近旁

瞻仰吧,我佛阿彌陀如來

容貌完美不消多講

便好似那位金山王

烏瑟膩沙高聳端莊

碧綠之間天空晴朗

不一會兒,只見花瓣從空中飛舞飄落,空氣中彌漫著異香,人們正想著是不是該從曼陀羅堂撒出五色絲線時,卻見盜賊團伙的每個人都戴著眾圣賢的面具在橋上盛裝登場。打頭的是手捧蓮臺的觀音菩薩,旁邊站著的是手擎華蓋的勢至菩薩,眾菩薩環繞著背負巨大光輪的主佛,各人手中都響著樂器,做出手舞足蹈的姿態。而每當他們舞動起來,那半裸的胸前垂掛的瓔珞——用現代的話說叫項鏈——就會搖晃起來,燦爛閃亮。樂器有琴、琵琶、箜篌等弦樂器,也有橫笛、笙、篳篥等管樂器,還有羯鼓、太鼓、腰鼓、雞婁鼓、磬等打擊樂器。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搜集到這些東西的,不過對于傀儡師來說,演奏樂器應該是拿手絕活兒。樂音熱鬧繁盛,莊嚴肅穆,觀眾的熱情也十分高漲。

眾圣賢的隊列在橋上從容地緩緩而前,精心準備的演出井然有序,沒有一絲慌亂。長長的木板橋對面就是娑婆堂,娑婆堂的門豁然大開——也不知是何時預備好的,只見那里已好好地停著一方靈柩。而靈柩之中,橫陳著的正是珠名姬。為了讓觀眾能清楚地看到珠名姬的臉,他們想到了某種辦法,讓靈柩稍稍斜過來,好呈現前傾的狀態。

從珠名姬突然陷入沉睡到現在,照理說已經過了將近五年的歲月,然而她的容顏卻還保持著十四歲時的光景,依然水靈靈,依然閃耀著近乎神圣的蒼白色的光,好像時間并不能將它那腐朽萬物的力量在她的肉體上施加分毫。

從擁擠得無處轉身的觀眾之間,流溢出難以壓抑的驚嘆。看到這番情景,旋毛丸再次從馬上提高聲音道:

“各位,請沉心靜氣看看這位公主吧!這位公主氣絕以來已經數年,然而其身不毀爛,一如在世時。這不就是常常觀想西方極樂世界、常常念誦阿彌陀佛法號的福報嗎?如今,祥云繚繞,天音可聞,她也即將蒙受眾圣賢的接引來迎。如有發愿結緣、往生凈土者,請先口念十聲南無阿彌陀佛吧!”

不多時,便見那扮作觀音的男人走近靈柩中的珠名姬,將那用來承載往生者的紫金蓮臺,恭恭敬敬地舉至她的眼前。

就在這時,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只見雙目微閉的珠名姬,當場綻開了喜悅的笑容。

騎在馬上的旋毛丸驚得幾乎要向后仰去,不覺間連演出也忘了,說夢話似的念出了臺詞以外的話:

“呀,公主笑了,公主笑了呀!”

在夜一般沉沉的濃睡深處,珠名姬彼時正做著深海魚似的夢。不,到底是夢,還是現實,她自己就算想分辨也是分辨不出的。在她自己的意識里,她只不過是在阿彌陀堂那個鋪了木板的房間里坐著,沉浸在憂思之中而已。父親中納言在宅子里建了一座五間見方的阿彌陀堂,墻壁上掛著一幅《來迎圖》。而她從剛才開始,就一個人凝視著這幅自己非常中意的《來迎圖》。

就這么凝視著凝視著,不知不覺間,她的意識發生了倒轉,好像自己倒成了《來迎圖》里的人物。而自己的眼前,此時此刻竟好像有菩薩舉著蓮臺似的。

真是奇怪呀!我明明還沒死呢,為什么阿彌陀佛呀眾菩薩呀要一起來接迎我呢?

該不會在我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我早就已經死了不成?

還是說,我雖然還活著,但是變成了能在彼世和此世間往返之身?聽人說,以前在長谷寺有位得道高僧,本來人們都斷定他已經往生了的,只是因為遺容像睡著了一般安詳,弟子們便在枕邊擔心地守候,誰知到了第三天,高僧竟真的從彼世回來了,還對大家莞爾一笑呢。我該不會也像那位高僧一樣了吧?這可真是奇怪呀。

出人意料的公主的微笑,其造成的效果卻是滿分。淳樸的觀眾們感動得涕泗橫流,把所有的善財都盡數獻了出來。迎講活動在那之后又舉行了好多次。于是沒過多久,旋毛丸就被推崇得差不多算是位教主了。

所謂教主又是干什么的呢?比方說,那些眼睛失明的人,耳朵失聰的人,還有腰和腿直不起來的人,他們到旋毛丸面前舍出善財,請求他的醫治。旋毛丸只消從馬上下來,用手輕輕碰觸他們疼痛的部位,再宣告神諭,轉眼間他們就痊愈了。據說,對于那些癱瘓的人,還有拿腳踐踏來治病這樣的奇事。要說再怎么亂來也沒有這樣的教主,可島上的人們還是把衣裳脫下來,把太刀獻上來,為他傾盡了所有的資財。大抵這位教主或者騙子所行的神跡還是有可看之處吧,島民應該也獲得了確定無疑的好處吧。總之,據說不久之后,不只是大長島,連附近其他瀨戶內海的島嶼,甚至遠到贊岐國那一帶,都有信者聞訊后不請自來。計劃正如愿地進行著。

有意思的是,旋毛丸這時又一次改了自己的名字。以盜賊團伙帶頭老大的身份據守橫田山時,旋毛丸是天竺童子;而來到這里成為教主之后,他又自稱天竺冠者。當然,既然自稱冠者,他已完成元服這事兒也就不用多說了吧。

童子和冠者,究竟哪里不同呢?簡單來說,就是完成元服與否的差別。換句話說,也就是束發加冠與否的差別。《論語》中有所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之說,其中也特別將兩者區分開來,這一點我們想必都是知道的。此外像九郎冠者、木曾冠者、河內冠者,以及猿面冠者等所謂冠者,也全都意指剛剛完成元服的年輕人。而在《平家物語》中,則記有年輕時的后鳥羽天皇因為“過愛毬杖[42]之球”,曾被文覺上人罵為“毬杖冠者”一事。和上述列位冠者一樣,旋毛丸當然也把之前留著的孩子氣的垂髫長發毅然束了起來,像成年人一樣用紫色[43]的細繩纏好豎在頭上,就這么搖身一變,從童子成了冠者。可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才是問題所在。

恐怕旋毛丸在人生中遇到了某種轉機,所以才決意舍棄那般束縛自己的退行愿望,一下子長大成人了。他所遇到的轉機究竟是什么,我們是不知道的。可能是因為實現神跡確實太過容易,所以作為教主不能不感覺到一種空虛;也可能是自己這把年紀還自稱童子,私下里不由得感到羞恥;還有可能是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開始變得怯弱起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差不多也到了該交納年貢[44]的歲數了吧。然而要是試著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一下,就會覺得旋毛丸將珠名姬占為己有一事,和他想成為成年人的意愿,很難說沒有關系。

會不會是當珠名姬從深沉的昏睡中醒來,以十四歲的臉綻開天真的笑靨,這番情景讓旋毛丸嘗到了一種此前從未經歷過的打擊?

更進一步說,也可以這么理解:旋毛丸或許在一種妄想或者說無意識中,產生了要和珠名姬結為鴛鴦之好的意向,所以他才被焦躁的心緒催促著,希望能快點獨當一面長大成人。打從很小的時候起,旋毛丸就被傀儡師們拿流行歌謠里的“冠者公子女婿公子”之類的歌詞打趣兒,說得好像將來和珠名姬結為夫婦是某種注定之事似的,結果這么一來二去,就連旋毛丸本人也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不管怎么說,在那之前全然不知挫折感為何物的旋毛丸,在這里,不知道是哪時哪刻,突然意識到自己作為童子的prestige[45]已經消失殆盡,意識到自己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享有特權。要不是這樣,他也沒理由特地把名字改成天竺冠者吧?他大概在無意識中感覺到,無論是做盜賊還是做騙子,自己都差不多到了該交年貢的時候了。

這么一來,他就得以天竺冠者的名義浮上歷史表面。這就像在氧氣不足的水中憋氣的魚兒,浮上水面后,嘴巴一張一合,老練的垂釣者只需抓住機會,就能把這魚兒釣將上來。把天竺冠者釣上鉤并拉出歷史表面的,正是當時在仙洞御所蒙后鳥羽院殊遇的歌人藤原定家[46]。其時已經時移世易,到了后鳥羽院院政的時候了。

在藤原定家的《明月記》[47]承元元年[48]四月二十八日條目下,有如下記述:

人云,伊予國稱天竺冠者狂者搦取,明日可上洛,可有御覽云云。月來于彼國稱神通自在由,致種種橫謀云云。[49]

同月二十九日條則如下:

天竺冠者已入洛遲遲,可參神泉由被仰。國司被召進,出御之后書出了,手箱付封退出。日入之后天竺丸參入,被召問。不足言之間,散散凌礫給。信久下部相具向其家,見者如堵。后聞,即禁獄。[50]

在伊予國的大長島,天竺冠者連帶一伙同黨共計八十余人遭到逮捕,被一網打盡,其后按照后鳥羽院的命令被送到了京城。其所做的聚眾滋事、妄論禍福、妖言惑眾等事,不可能不遭到嚴厲審訊。一說天竺冠者曾自稱為親王,不過想想旋毛丸此前蠻不講理的行狀,這倒也是很有可能的。要是這樣的話,他遭到逮捕也是理所當然。藤原定家把他稱為狂人,想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知道旋毛丸本人是有什么打算,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藤原定家在這里又把他稱作了“天竺丸”。說到“丸”,既有像牛若丸、石童丸這樣在乳名里的用法,也有像多襄丸、調伏丸這樣在盜賊名字里的用法。然而從逍遙世外的特權這層意義上來說,可以看出兩者在性質上顯然有共通之處。要是旋毛丸讀了《明月記》這段記錄,真不知道他會露出什么表情。不過也有可能藤原定家只是單純想表達輕蔑的意思,才用了“丸”這個字。

被帶到京城里的天竺冠者,就如同《明月記》里所記載的那樣,被召到神泉苑,接受后鳥羽院的親自審問。

“聽說,你好像有某種不可思議、變化萬端的神力,又能在空中飛,又能在水上跑。那么,就先在這池水上跑來看看吧。”

既然接受了命令就沒辦法了。天竺冠者不管不顧地往池上跑去,然而轉眼間就沉到了水里,被嗆得上氣不接下氣。雖說他出身于瀨戶內海的小島,但因為自幼就在京城里生活,所以在游泳方面他是一竅不通。后鳥羽院和身后并立的朝臣們看到他這副德行,都捧腹大笑起來。

“喂,天竺冠者,聽說你在伊予國馭馬馭得不錯呢,將這匹烈馬馭來看看吧!”

所謂烈馬,指的是那種喜歡揚起前腿、性子暴烈的馬,這種馬天竺冠者是騎不來的。他在伊予國所騎的馬,不過是給小孩子騎的那種小小的桃花馬。于是,不到一會兒工夫,他就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了。

“喂喂,天竺冠者,聽說你很得意自己力大無窮呢,那就和賀茂的神主能久賽一場相撲來看看吧。”

赤裸上身的能久毫不費勁兒地就把天竺冠者丟到池子里去了。第二次全身濕透的天竺冠者好不容易才從池子里爬上來,眼前卻惡作劇似的站著搭箭欲射的人——還有要對他飽以老拳的人,以及用腳踢踹他的人——《明月記》中出現的“凌礫”一詞,指的就是用腳踐踏。被一哄而上的人戲弄折磨,自然是非常悲慘的。

以前,天竺冠者在伊予國的島上,曾經用腳踩著癱瘓的男人施加治療,如今位置顛倒,他自己竟成了接受這種荒唐治療的角色。

經歷了如此一番戲弄之后,根據后鳥羽院的判決,天竺冠者被定罪入獄。即使賊運亨通如他,也不知何時竟走了霉運,最終淪為獄中之囚,這實在是教人哀嘆。

暫時就讓他在監獄里靜靜地待一會兒吧,我們把故事的舞臺移到珠名姬這邊來。

固然《明月記》里沒有記載這件事,但是差不多在天竺冠者被捕的同一時間,在曾經發生珠名姬轎子被奪走事件的長岡竹林里,人們重新發現了珠名姬。發現她的人,乃是住在長岡的竹藝師傅。宛如從當年起時間就不曾流逝過一分一秒似的,同樣的轎子,同樣的靈柩,同樣的衣裳,以及,同樣美麗的珠名姬的睡臉。可以想象,大概是天竺冠者的手下偷偷接到老大的命令,用船把珠名姬運到京城,然后又把她連同轎子放回老地方,之后迅速逃走。

然而,當珠名姬被運到宅子里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時,人們臉上卻浮現出難以想象的恐怖神色,身子也嚇得站不穩——只見那用銀白絲線緄邊的唐衣袖口,竟淋漓著已開始變干的鮮血。從上襦到下裳,以至于靈柩的底部,染得到處都是血。

如果把被血浸得硬邦邦的唐衣袖口抬起來,就會發現公主手腕以下全都沒有了,而且兩手皆然。從手腕到指尖,就像被什么東西咬掉了一樣,盡被奪走,只剩兩只手腕的斷口凝固著已經發黑的血。要是在基督教的圣女傳說中,這血的顏色怕是會被比作紅玉髓吧。

這可怕的斷腕,最開始一度被懷疑是天竺冠者一伙干的好事,不過這嫌疑立刻就遭到了否定。因為這傷口不管是誰來看,都知道絕不是銳利的刀具造成的,反倒像是野獸用牙齒咬斷的。人們猜測,這恐怕是放在竹林中的那段時間里,珠名姬遭到了每晚從西山下來出沒于山腳村莊的那群野犬的亂啃。要是竹藝師傅能稍微早一點兒發現的話,可能珠名姬就不會變成這副凄慘的樣子了。人們想到這里,便感到深深的懊悔。

大量的血液從珠名姬的身體里流出來,以至于人們不由得想,那個面色蒼白、沒什么血色的公主,身體里竟然有這么多的血呀!然而盡管如此,珠名姬卻還沒有氣絕身亡。她依然好好地活著,依然好好地呼吸著。何止是依然,她那生命的光潤甚至比以前還越發透明,越發清凈,就這么專注地純粹下去了。

只是,在珠名姬十四歲陷入不可思議的沉睡之前,一直受到她喜愛的“合貝”,時至今日,已再不可能被她那雙手擺弄了。哪怕她還有睜眼醒來的那天,從今往后,她也再不可能用手在貝匣里疊起貝殼,再不可能擺出那么漂亮的螺旋了。

人們從珠名姬身上脫下沾滿血污的衣裳,并為她重新穿上和以前那件幾乎完全一樣、色彩也非常艷麗的丸紋赤浮織的唐衣。隨后,人們又在宇治川旁的中納言家的菩提寺里,安置了可供她安眠的新的靈柩。順帶一提,珠名姬那位做中納言的父親,此時早就過世了。在京都的宅子里,已經沒有愿意用心看護她的人了。比叡山的高僧也早就圓寂了。那位從小撫育公主長大的乳母,在看到公主兩只手腕以下被咬掉的慘狀后,也因為無法承受沖擊而撒手人寰了。

在宇治的寺院中,珠名姬在昏暗的正殿里默默地延續著生命。現在,連她身旁的人也都已經死盡了,會時不時來看看她的,只有和她無親無故的駐寺僧或是僧人的侍者。對于年輕的侍者而言,那完全保留著十四歲少女面容的珠名姬的身姿,是對眼睛有害的毒物。一旦瞻仰了沉睡中的公主的面容,當天晚上的夢里,就一定會不時閃現淫亂女人的身體。

就這樣,漫長的歲月如水流去,人世間也在一點一點發生變化。

源實朝被殺之后,源氏就滅亡了,天下如今成了北條氏的囊中之物。出家后被流放到隱岐島的后鳥羽院,也在隱岐島結束了他的一生。這時候,發生了蒙古使者現身于九州太宰府等事,幕府的神經變得緊張起來,西邊海域的警戒也似乎變得森嚴起來。

除了那些年紀特別大的老人之外,知道珠名姬的人已經罕有還在人世的了。而且就算是有人提到這件事,也不過是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像死了一樣陷入沉睡的公主,公主的父親非常憂心,于是接受了某位高僧的意見,用轎子抬著公主在京都內外的寺院里巡行。而且傳說那位公主生得非常美麗,更不用說她那悲慘可憐的命運了,所以巡行的路上人們興致勃勃,哪怕一眼也好,都想瞻仰一下她的容顏。這樣的故事,哪怕從長輩那里聽來,年輕一代也只能想象成某個缺乏現實感的神話傳說里的公主而已。

在和中納言家關系密切的宇治的寺院里,駐寺的僧人代代相承,擔任著照顧珠名姬的任務,即使那位公主現如今已經只能被當成傳說中的人物了。不過漸漸地,這事兒總歸開始成了一件麻煩事兒。關于這一點,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首先,雖說還是中納言家,但當時的中納言家已經是和珠名姬毫無關聯的旁系親戚了。再來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圍繞著珠名姬,開始有些不詳的傳言在人們的口耳間流播。

當時不愧是魑魅妖魔的全盛時代,不管流傳出怎樣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人們都不覺得奇怪。世人紛紛傳說,珠名姬每晚會從睡夢中醒來,睜開水靈靈的大眼睛,從靈柩里站起身,在正殿附近像亡靈一樣四處徘徊。這還不止呢,還有傳說稱她會悄悄潛入常行三昧堂[51],去找閉關修法的年輕和尚——這類流言豈止不祥,更近淫猥。然而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對寺院來說,這些流言無疑構成了很大的困擾。

何況從事實上來說,在正殿的角落里放著一個塵封已久的靈柩,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知道是誰的女人,像死了一樣睡在里面,這事兒無論誰聽說了,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所以,即便寺院把這看作麻煩事兒,也不好一味地就說他們蠻橫粗暴。

話是如此,可要把一個還活著的女人就這么埋起來,也確實難以下手。盡管是深深陷入沉睡的狀態,可她并沒有失去生命的跡象,要把這樣一個女人就這么埋在土里,這事兒實在是下不去手。

于是駐寺僧想到了一個聽上去非常不負責任的辦法:把珠名姬的靈柩放在小舟上,然后將小舟托付給宇治川的流水。

一個無月的夜晚,幾名寺院的男仆肩扛著珠名姬的靈柩,走下河堤,來到了河灘上。他們把靈柩在小舟上放好,然后駐寺僧走過來,在小舟里滿滿地塞進此時正盛開如穗子一般的馬醉木的白花,殷勤誠懇地最后一次為她念佛誦經,然后雙手用力一推,小舟離開河岸,往宇治川湍急的奔流里滑去。一時間,小舟宛若不情愿踏上旅程似的,在蘆葦之間搖擺不前。不過最后,小舟還是轉了個圈,緩緩地漂向了河面。

夜晚暗淡無光,小舟很快就完全看不見了。即便如此,男人們還是久久地站著,似乎頗為不安地凝視著下游的方向。

“行了,走得挺順利的嘛。”

這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大概是駐寺僧的真實想法。回到寺院以后,他就像是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似的,在正殿的阿彌陀佛像前,提高嗓門大聲讀起經來。不過嘛,這種和尚后來怎么樣了都沒什么所謂。相較而言,我們還是更記掛小舟的去向。

以前乘著轎子巡禮的時候,珠名姬的周圍勉強總還算是有可做伴的人陪著。而且一路上,也有很多眼尖的善男信女會發現他們一行,然后發起惻隱之心,跑來為她念佛誦經。可是這一回,就是完全一個人的水上之旅。沒有人會看見她的小舟。這是無人目睹的舟船之旅。

小舟蕩啊蕩啊,一會兒劃開水面上彌漫的濃霧,一會兒在葦草壅塞的水灣里進進退退,一會兒遭受風吹雨打,一會兒被偶然濺起的水花淋個滿身。可即便如此,小舟還是不沉不沒,緩慢地移動著,向下游的方向慢慢漂行。

水上的旅程茫茫無邊,終于連小舟本身也化為水的一部分,旅程也就成了只有水的旅程。倘若小舟中的珠名姬尚有意識的話,她大概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煙波浩渺、漫無涯際之中排水而行吧。

終于,小舟好像被什么人吸引著,枉顧它自身的意愿,微妙地搖晃著它那紡錘似的船頭,漸漸加快速度,在水面上滑行起來。

在桂川、宇治川和木津川三條河流交匯的山崎附近,有一座四周的瓦頂板心泥墻已經破損的朽壞殿宇。而這座殿宇的背后,蓋著一間小小的草庵。

在這草庵里,獨居著一位修行者。這位修行者面色發黃,眼窩深陷,目光銳利,眼看著就要跨過八十歲的門檻了。

關于這位修行者是哪里人,又有怎樣的過往,這些統統沒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大概五十年前,也就是這間寺院的前任住持還活著的時候,這位修行者因為遭到官吏追捕,逃入寺院,在被住持搭救后,他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住持的弟子,在這里住了下來。顯然,他是有一些難以啟齒的過往的。甚至還有傳言說,他是殺人犯或是越獄犯之流。

前半生撒潑耍賴的浪蕩子或者罪犯,不知何時一念回轉,從此走上勤修佛法之路,終成一代高僧——這樣的故事我們都聽過不少,只是這個男人的情況稍稍有點兒不同。即便在“一念回轉”之后的人生里,他也只是一門心思地將觀法當成某種技術來鉆研,其中又特別專注于《觀無量壽經》“十六觀”中的第二觀“水想觀”。這么一來,修行的成果日積月累,到這時候他就已經不為人知地成了那一門徑中的第一人了。

我對于佛教的教義并不十分明了,所以就和在《少年滋干之母》里寫到“不凈觀”的谷崎潤一郎一樣,就算想解釋一下“水想觀”是什么,也只能空感為難而已。雖然難為情,姑且還是引用一下辭典上的解釋吧。上面是這么寫的:所謂水想觀,簡要來說,就是通過靜觀水和冰的清透映徹,觀想極樂凈土的琉璃地的方法。所謂琉璃地,大概可以想象成用琉璃制成的、宛若玻璃一般平坦而透明的極樂凈土的地面吧。

某一天,這位修行者把他使喚的兩個護法童子叫到近旁。所謂護法童子,就是雖然平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只要一叫,就會立刻現身的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這兩個童子無論何時都喜歡成雙成對地結伴行動。修行者把水瓶遞給兩個童子中的一個,說:

“極樂蜻蜓,你到河邊去,用這個水瓶打些水回來。”

“謹遵指令。”

修行者又轉向另一個童子,說:

“那么斷尾蜻蜓,你就留在這里,在極樂蜻蜓回來之前,為我抖個空竹看看可好?我這身體已經虛透了,連自己抖個空竹都辦不到了呢。”

“謹遵指。”

因為這一位是斷尾蜻蜓,所以話說到一半就會戛然而止,不把話說完。

極樂蜻蜓拿著水瓶出門之后,年老的修行者以一種接近膝行的姿勢爬到草庵的踏板處,斷尾蜻蜓走下來站在院子里,在老人的眼前,開始準備表演抖空竹。

首先,他給放在地上的鼓形陀螺纏上線,接著兩手握住連接線兩端的兩根棒子,左右手交替上下拉動,一邊讓陀螺轉動起來,一邊慢慢加快手速。待陀螺充分保持慣性旋轉起來之后,他便將它從地上慢慢拉起,這時那陀螺已能穩穩地跨在線上。有時,伴隨“哈!”的一聲吆喝,陀螺會騰的一聲被拋到空中,待到它落下來時,又會再一次被線準確地撈住。因為很早以前修行者曾仔細地指導過斷尾蜻蜓,所以他的技術相當不錯。

“師父,您看怎?”

“嗯,很精彩呀。這就行啦,跟我年輕那時候簡直一個樣呀。這樣,就算我死了,抖空竹這技術也已經傳給你了。人類的技術傳給你這樣的妖怪,這事兒也是挺有意思的吶。”

因為感到心情很舒暢,所以修行者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徒念舊時光的感傷情緒,毋寧說他的臉上浮現出的乃是一種滿足的表情,仿佛他自己正附身在斷尾蜻蜓的身上,在那里玩著抖空竹似的。

這時候,極樂蜻蜓回來了,并且把水瓶鄭重其事地放在了踏板上。這水是師父進行水想觀的材料,所以不能等閑視之。

“師父,水已經奉上了。”

“哦哦,辛苦啦。你們兩個,可以上前來一點嘛。”

待兩人并膝斂衽,心懷敬畏地坐好后,修行者面色一改,道:

“我也確實上了年紀啦,已經開始感覺到自己來日無多了。今天晚上就突然走了也不是沒可能。就像我常常跟你們說的那樣,無論什么時候走,我都覺得無所謂吶。只是有一件事兒,要說掛懷還是挺掛懷的,就是我這觀法沒有能傳下去的人,畢竟我這些年來都不喜歡帶弟子嘛。你們兩個是妖怪,也用不著特地修習什么觀法對吧?所以我也就沒有教過你們。不過呢,你們兩個還是可以為我的觀法當個見證人吧。在我死之前,就一次,我想讓你們兩個仔仔細細地看一次我的觀法。明天早上,請你們來一下這草庵,可以嗎?”

兩位童子約定了明早會來拜訪后,就行了禮,離開了草庵。

變成獨自一人后,修行者起身把草庵的門和隔扇關了起來,接著又把極樂蜻蜓用水瓶汲回來的水一下子灑在了房間里,最后把隔扇拉開一個小縫,把空水瓶丟到了外面。

做完這些準備后,修行者便在房間的正中央端坐好,雙目微閉,開始發起觀想之念。

自從變老以來,抖空竹所需的肉體能量確實稍嫌不足,可發起觀想之念所需的精神能量卻仍似不知老為何物。精神能量中的集中力便是對觀想而言最為重要的一項,這一點想必用不著筆者浪費筆墨。

不知道過了多久,端坐著的修行者的膝蓋以下已經完全溶化成了水。不知不覺間,草庵的里面也嘩啦嘩啦地滿溢出水。

從下半身到上半身,也就是按照腹部、胸部、兩腕、兩手這個順序,修行者的身體漸次溶化成水。從脖子到頭部的溶化是最難的,一直以來都進行得最為遲緩,也最花時間。然而即便如此,就像吸飽了紅茶的方糖終究會坍塌并溶化一樣,修行者的頭部不知何時已經溶化了。

此時此刻,修行者已經成了純粹精神或者說純粹意識那般的存在了。他的全身都成了水,所有的一切都溶在水中,然而在這種狀態下,唯獨意識還在某個地方保持著清醒。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比較好,硬要說的話,就是他自己是水,同時又是看著水的意識。

房間里面也滔滔地奔涌著水。最開始的時候,還是能注意到撞擊著墻壁、門和隔扇的水聲的,不過不久以后,就連墻壁、門和隔扇也溶化成了水。房間已經不是房間,房間即是水。草庵也即是水。一切的區隔都消失了,房間直接和外界的水連通了起來。

然而修行者的意識里映照出的景象,早已不是自己,也不是外界,只是漫無涯涘的空有水的世界。這樣的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偶然回過神來時,他便在這漫無涯涘的空有水的世界里,遠遠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樣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想“哎呀,那是什么呀?”,那東西就猛地變大,甚至連形狀都能分辨得清楚——那是個形狀像紡錘一樣的東西。它正向著自己這個方向,一刻刻地,越來越近。

修行者的意識因為痛苦而變形了。不,應該這么說才對:如果修行者還有臉的話,他的臉應該會因為痛苦而變形。

那東西已經離他相當近了,于是他意識到,那個形狀像紡錘一樣的東西,實際上乃是一葉小舟。小舟的里面,正載著珠名姬。

極樂蜻蜓用水瓶汲上來的水,正是宇治川的水。

隨著小舟的漸近,珠名姬的面容也被放大成特寫——那面容和五十年前,不,和六十年前一般無二,依舊那么美麗,那么高雅。那透明得幾乎發青、顏色像貝殼一樣的皮膚還是那么嬌嫩鮮活。自十四歲以來,珠名姬就一點年歲也沒有長過。大概她永遠也不會長大變老了。

修行者——不,到了這里已經可以拋出天竺冠者這個名字了吧。天竺冠者想到自己已經完全變黃、既老且丑的皮膚,面對珠名姬,他感到了羞恥。他就像還年輕的時候那樣感到了羞恥。

修行者的意識哭了。不,應該這么說才對:如果修行者還有眼睛的話,他的眼睛應該會淚如雨下。

如果這雙眼睛還能看到珠名姬那雙被狗咬掉的手腕的模樣,恐怕天竺冠者會哭得更厲害吧。好在幸運的是,那雙手腕已經被袖子遮住了,所以是看不見的。不過話雖如此,畢竟現在天竺冠者的一切都已全部變成了水,所以不管怎樣,也可以說他現在正哭得無以復加、不能更甚吧。

就像他自己也曾預感到的那樣,這就是修行者也就是天竺冠者最后的水想觀。

翌日清晨,一如約定的那樣,極樂蜻蜓和斷尾蜻蜓二人拜訪了草庵。一如他們所預料的,房間里面一點兒水也沒有,只有一個老得骨瘦如柴的修行者,在屋子的正中央,以向前傾倒的姿勢,頹然死去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緣故,在他的旁邊扔著一個小小的紡錘樣的東西。當然,哪里都看不到珠名姬的人影。

修行者為什么死了呢?關于這一點,倒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像樣的因由。

《撰集抄》[52]里記錄過一個故事,相信聽過的讀者應該不少:當日惠心僧都[53]在橫川的惠心院進行水想觀之時,恰值內記[54]入道保胤到惠心院來拜訪。保胤打開了僧都所在房間的窗戶,只見那房間里滿滿的都是水,哪兒都不見僧都的身影。保胤嚇了一跳,正想二話不說趕緊回去,卻忽然無心地拿起手邊的枕頭,丟到了水里。

自那以后,僧都就開始感到身體里疼痛。于是,在保胤再一次來訪的時候,僧都又進行了一次保胤上次所看到的那個水想觀,那個被丟進去的枕頭在水上啪嗒啪嗒地漂了出來。保胤把它撿起來,扔到了拉門外面去,然后僧都的疼痛就豁然痊愈了。

我們可以想象,哪怕是小小的一只紡錘,對于衰老得骨瘦如柴的修行者來說,都足以構成致命傷害。

也許有的讀者還會問:那只紡錘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對于這個問題,我先來做個解答吧:因為在日語中,本來“紡錘”和“旋毛”的語源就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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