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嶺隱匿霧氣中,猶如潑墨而成,此時只是留在遠處的點點墨漬。而博赫城堡就像地獄水塘里的一朵黑蓮,雨露欲滴。
云溪始終握著地隰的手,不眠不食,甚至都沒怎么眨眼。屋子里的空氣就像瀝青一般沉淀。
同樣不敢喘息的猶留幾乎窒息,于是向鶴長老行了個禮,退出病房。在露臺上吸了一口冷氣,分不清是霧氣還是空氣。待到身體里的血腥味置換得差不多了,肚子也開始咕咕直叫,他轉身便下了偏梯,去往廚房覓食。
廚房里還是一日既往干凈整齊,這里從來不會缺少熟食,拿起蔥油餅正狼吞虎咽中,他就聽得一陣喧鬧。
“李癩子,你是不是又去耍鞭子吃獨食了?都什么時辰里,干脆別回來了。”廚娘揮著菜刀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原來李采辦又被廚娘逮個正著。
“死婆娘,管好你自己的菜刀子,老子又不耍你,你管不著。”李癩子從馬車上下來,揚起鞭子摔在地上,啪得一聲響。
飛濺起的污水落在廚娘的身上,她舉起菜刀子,瞪目罵道:“好你個李老鼠,遲早撐死你,休想老娘給你收尸。如今老娘是管不著你,老娘就等著哪天夫人發(fā)現(xiàn)你在外逍遙快活耽誤事,教人把你這只肥老鼠裝進甕里泡酒了。那時候,老娘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采辦李癩子是陰城里最肥頭大耳的男人,和廚娘是對夫妻。每日清晨時分,他就會駕著馬車出城堡,在市集上采購最新鮮的食物,不裝滿整架馬車絕不返還。馬蹄子已經(jīng)踩在了距離儲藏室不遠的偏門邊,卻被廚娘舉刀子攔住了去路。
猶留恰巧從地隰的房間里踱步而出,沉重的心情和車碾一般,茫然如巨人站在心臟上令他窒息。見此一幕,到驟然多了一分輕松。
地隰突然倒下,陰城人心惶惶,雖已保密處理,然而哪里有不透風的墻縫隙。若是傳到各城主和酋長耳朵里,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一切確定又變成了未知數(shù)。
望著頭頂上來回掠過的白鴿,猶留心想:飛得慢點吧,不管你要去哪里。
“堂堂四公子,也起得這么早,這是要撒尿還是要喝奶啊?”李采辦斗不過廚娘,見了他,立即調轉矛頭。“有什么事情,你嚷一聲,何必走進這里,臟了你的鞋子。我們這些東西,耳朵好使得很,腿腳也麻利,絕不讓你餓了肚子尿了褲子。”
廚娘舉著刀子撲了過來,罵道:“你個死肥鼠歪眼珠,欺負完老娘,又欺負四公子,你要是有本事的鞭子,倒是去抽夫人啊,捏一個軟柿子算什么東西。以老欺小,呸呸,賊不是東西的玩意。”
手腕粗大的麻繩將貨物五花大綁,牢牢地固定在車上,車身窄小,顯得十分憋屈。
“李采辦這是剛從早市回來嗎?”猶留看了一眼馬車,貨物整齊,累得高聳,望不到頂部。
“瞎子也看得出來。”李采辦沒好氣道。
“城堡每天都需要消耗這么多食物啊!”他由衷感慨,“辛苦李采辦了。”隨即,又避開晃眼的菜刀,脖子向后道。“廚娘,今早的蔥油餅真美味,配上爽口的白粥,定會讓人神清氣爽。趕緊給大將軍他們送去吧,涼了就不酥脆了。鶴長老在大哥屋里,二哥也在,人較多,麻煩廚娘多送些,你也省得來回跑。”
“哎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廚娘一拍腦門,立即舉到向李癩子,“你個死老鼠,別再欺負四公子,否則老娘讓你吃自己。”
“死婆娘,成天惦記老子,你要是有膽量,那就動真格,來啊。”李采辦回嘴。“老子還怕你不成,今晚老子敞開門解開苦頭等著,到時別又當縮頭烏龜。”
陰城里最歡樂的夫妻,非屬他們這對死對頭不可。“別叫了,真惹急了,你晚上只能睡柴房。”猶留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的斗嘴。對他而言,是陰寒里僅存的煙火氣,是城堡里活著的滋味。
李癩子瞪了他一眼,走向馬車,然后回頭道:“杵著干嘛,死婆娘的蔥油餅老子一口都沒吃上。你個私生子吃飽了,還不過來幫忙把貨卸了。”
“今天為什么晚了?”他清楚李采辦做事都是掐準了時辰,絕不會誤事。“銀幣,銀幣不會真跑到哪樓姑娘兜里了吧?”
“死婆娘又不是篩子,還能漏出銀幣讓老子得了便宜去使。”李采辦翻了個白眼,告訴他真相。“在市集上采購得差不多時,得了一耳朵。聽趕集的人們說起十字街上開了家新式酒樓,酒水買一送一,還送下酒菜。能有本事在十字街上開酒樓的自然不會送劣酒豬食,老子想著給大將軍省點是一點,順便給死婆娘帶點外食解解饞,就比平日晚了點。”
他忽然想起了田爺?shù)慕淮溃骸靶率骄茦牵俊?
“十字街上忽然冒出一家醉仙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算賬的是個瘦子,做菜的是個胖子,釀酒的娘子剛出來一晃身,就把男人們的眼珠子都勾出來了。老子才裝完車,就碰見田家的采辦也一頭往里頭直擠。互相打了招呼后,大家都好奇老板是高是矮?田家老鼠就和老子打了賭,結果輸了,把死婆娘要買布和皮革做鞋子的銀幣,都倒給了田家老鼠。”
“那老板究竟是高還是矮?”他篤定是自己認識的人。
“酒樓老板好像是個不高不矮,卻丑陋無比的老頭。既不像胖子瘦子,更不像廚娘子,那張老臉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東西啃過。不過田家老鼠定是早早就知道了,故意和老子一賭。這個仇,遲早得報。”李采辦恨得咬牙切齒。
馬夫從馬廄里歸來,正準備填肚子,縮著脖子問:“酒娘子?李采辦,我看你八成是看見了女人挪不動腳趾頭,哪是為了省錢。”
“你他娘的,成天和馬混在一起,哪里知道外面什么世道。陰城就算是變了天,你還在馬廄里和母馬說心里話吧。”
“不就是個新開的酒樓,有什么好稀奇的?難不成比城堡還雄偉?”馬夫不屑一顧。“取名醉仙樓,大概是招攬生意的噱頭,難道真有神仙在那飲酒宿醉不成?我看啊,酒不醉,是女人醉骨頭。”
“你他娘的,就是井底之蛙,馬廄虱子。”李采辦笑道,隨即丟了一小包下酒菜給馬夫。“嘗嘗,這味道,就連死婆娘舔了都得認輸。”
一個年輕廚子湊了上來,抱著雙手擠在兩人中間,神神叨叨道:“我可聽暗夜鋼軍的兄弟說了,那新開的酒樓老板來頭不小。想那十字街是什么地方!是普通人能落腳的地嗎?沒有大將軍和各家主還有長老點頭,那酒樓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冒了出來。還在十字路口,那是多金貴的位置啊,前堂喧鬧后院靜謐,不僅能藏好酒,還能藏好美人。”
“美人?”他皺起眉頭,哪來的美人?
“后院里藏著個酒娘子,比美酒還醉人。美人美酒,還有美食。”廚子用食指和中指做筷子,夾起李癩子丟給馬夫的那包醬牛肉,“這樣的酒樓,能不一夜紅遍陰城嗎?”
“可李采辦不是說那老板奇丑無比嗎?”馬夫立即將醬牛肉抱著懷里。
“老板就算是條會人話的母狗,男人也使不上力氣,看了何用?”李采辦說。
“真丑成那樣,倒人胃口,客人早就嚇跑了。”馬夫說。
“聽說這酒娘子來自和武,是受酒樓老板重金聘請才離鄉(xiāng)背井來到陰城。孤零零地一個女人家,釀一手好酒,還長得那么楚楚動人,能不生意火爆嗎?”年輕廚子說。
李采辦點點頭,附和道:“是啊,這老板不簡單啊。你們猜老子瞧見誰了?”
“快說。”馬夫催促道。
“老子見著樹爺了。”李采辦搖頭道,“可就他那樣的人物,也得乖乖等包間。”
“不會是那個靠皮革店起家的樹子爺吧!”年輕廚子驚叫起來,“天啊,大家都說他的骨頭都是金子做的。”
“敢情金子都不好使了,這酒樓不會是神仙開的吧?”馬夫滿臉懷疑。
“我看八成是瞧上酒娘子。”年輕廚子垂涎道。
酒娘、和武,他總覺得自己應該明白點什么。樹爺何許人?哪冒出來的?可以確定一件事情,酒樓的老板一定是田爺!猶留聽他們一陣亂聊后,不禁欣喜若狂,立即拔腿出了偏門。
“今天你休想喝酒。”李采辦還在和廚子馬夫抱怨。“老子就是忘帶腦袋出門的蠢貨,竟著了那田家老鼠的賊道。等著,老子遲早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順著車碾,迎著陰風,他如脫韁的野馬飛奔向主街,野草在他身上亂刮擦,灌木上的露水肆意澆淋。
還未步入牌樓,吆喝聲已入耳,熙熙攘攘的人群擁擠在一條筆直的大街上。比起集市的牌坊,主街上的牌樓多了屋頂,氣勢也霸道三分。遠遠望之,除卻兩排樓房,位于沿街兩旁攤位也井然有序。李癩子從不在此處采買,總是舍近求遠去集市的原因:集市不僅有價位低,還有碼頭剛上的生鮮、農場里剛摘的蔬果、牧場里剛宰殺的牛羊,且還有討價還價等諸多樂趣。
十字街乃是陰城最繁華的街市,商品繁多,令人咂舌,就連洛王和王后都流連忘返。
按照李采辦的指示,轉眼,他便在十字路口看到了醉仙樓。確如李采辦所言,宛若憑空而起的新式酒樓,竟毫不別扭地鑲嵌在主街上最顯眼的位置,一點都不謙虛低調。門前,石雕侍者手握碩大酒壺,笑著臉躬身迎客。
忽見一酒鬼搖晃著從酒壺下穿過,竟穩(wěn)穩(wěn)止步、仰面,隨即動手晃動酒壺,傾斜時酒水立即倒下,酒鬼張嘴伸出了舌頭。
試飲過癮后,酒鬼毫不猶豫地走進酒樓。
這是誰的主意?猶留見了,甚是興趣,于是仿之。果不其然,銅酒壺里真的倒出了酒水,他急忙張嘴接著。舔舔嘴唇,意猶未盡,他也跟了進去。四處張望,尋覓熟悉的身影,就藏在柜臺前,埋頭算賬。
聲音從額頭下飄出,“客官,二樓包間安靜隱秘,一樓大堂寬敞熱鬧。只要銀子夠,就自己找座,侍者自會上前伺候。”瘦子根本沒抬頭,光剩下銀幣的響聲。
大堂,哪里還有空桌子空位子?猶留環(huán)顧一周。
生意如此火爆,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兩人,就算加上城外人的田爺,短短時間內,竟可以將酒樓經(jīng)營至此地步,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十字街將陰城主街劃分成四份,除了博赫家族之外,其他三份屬于三家所有。他不得不好奇,田爺究竟使了何手段,竟能說服所有人。
“就要你伺候!”猶留粗著聲音說。
“客官往里走,大堂里有侍者。”瘦子依舊沒有抬起頭瞧他。
“就要你。”
“我說你這人怎么......”瘦子猛地抬起頭,驚呼一聲,隨即壓低音量。“四公子,你終于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