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天穹,宛若巨大的獸口對著野林呼呼直叫。
火鳥旗,在一里外墻頭上的風浪中翻滾。
城墻外一里的銀杏林中,雨珠子從樹頂砸落在大氅上,順勢掉落林地腐葉層中。
北風撕扯,一片片黃葉簌簌而落,猶如一只只金碟翩翩起舞,最后落地鋪就金色的林地。
連夜趕路,武定山端坐馬鞍上閉目養神,任憑金蝶在身上駐足。馬蹄落在金毯上,讓人恍惚置身仙境之中。師爺宿老和士兵皆藏身在樹軀后,前方霧茫茫一片,不知情況。
宿老從驛站出來,直奔銀杏樹林。果然在老銀杏樹下,看見了馬鞍上的武定山在祈禱,于是連續叫喚了幾聲。
輕彈去肩膀上的落葉,武定山睜開了眼睛,擦拭去眼角的黏糊,問:“他回來了?”
“還沒有。”宿老把水壺遞上了馬背。“估計老毛病又犯了。”
“荒郊野外,有什么好吃的。放心吧,他是個知輕重的人。”說罷,武定山仰望初元時代的銀杏王,胸徑足有十來米,直聳天穹,不知高度。昨日遵從老城主命令護劍到達陰城,此時他卻貓在幽綠中不肯入城。
“上一次來陰城,寒風透骨,那時銀杏林已禿光,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枝椏和樹皮,毫無景致。卻儼然是滿林嚴正以待的士兵,氣勢不容小覷。”武定山喃喃自語。“如今霜腌銀杏,便是太陽落林的余輝。人們總說陰城外升起金色的霞光。”
宿老也仰望頭頂的一片金黃,捋著一指頭長的胡須,贊嘆道:“天地萬物,自有秩序。”
“我站在最高峰上見過林外的天穹上掛有傳說中的太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野林曾經的確有過。”武定山聆聽風語,然后告訴宿老。“他說過不管是什么樣的懲罰,諸神都不會無休無止牽連無辜的野林子民。宿老,你說諸神會犯錯嗎?”
“二公子胸懷大志,令人佩服。武家并不是七子七族,本無須挑起重擔。此路艱難,原勝和武城主之位。只是這私生子的話,會不會是個圈套?大公子的人沒少在陰城各家各院走動。”
“本公子根本不稀罕這和武城主之位,我只是不能把滿城無辜的子民交給大哥。”
“坐在城主之位上,公子才能站得高看得遠。眼下,二公子還是不能失去老城主的寵愛。”
“博赫努一有意收回專鐵權,無論是父親還是大哥都不可能坐以待斃,你派出的人要盯緊了。”
“明白。”
武定山張開雙臂,似蝴蝶飛舞在漫天金葉中,收起手臂時,問:“宿老,你見多識廣,背叛父親的兒子,諸神會怎么懲罰他呢?”
“諸神慈悲野林子民。”宿老說。
“你眼里的堅定,總是讓我恍惚。博赫努一身邊有個主事,竟然是冥度國師之子。他叫斷言,也是背叛父親的孽子,如今他卻對七子七族忠誠不二。”
樹葉如風鈴吹佛,輕輕吟唱銀杏的歌謠。
宿老悠悠長嘆道:“天地萬物,萬物皆有相,人也各有志。”
林外的一股風,猛地沖進銀杏林,滿地黃葉起舞飛旋,剎那讓人瞇眼。旋即,風賊子又爬上樹梢,滿林金蝶狂歡。
收起理智,宿老直截了當問:“公子為何不考慮二公子云溪呢?”
“我能聽見一些聲音。”
“二公子的耳朵從不輸給博赫之子。”
“可是,他比我聽見的更多。宿老,你還記得那匹狼嗎?通體銀毛,不似人間之物。”
宿老恍然大悟,勸道:“公子還沒放棄尋找那野人?”
“能讓那銀狼現身的人,絕非池中之物。七子七族已屹立野林多少歲月,可野林還是地獄,我相信諸神定有安排。”
“優哉家的人個個都是長舌婦。”宿老評價。
霧障重裹,馬息和人息淹沒在冰封的冷氣中,斜生的樹枝上掛著一張破壞腐爛的人皮。武定山舉劍挑下人皮,果不其然枝葉覆蓋著一具骨頭。
前去摸情況的黑石剛回來,并隨手帶回來了一包野果子。
“城里情況如何?”武定山看見布袋子里裝著的酸棗子,便翻了個白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苛刻你,不給飯吃。”
黑石冷面冷聲,較真道:“公子,這是陰城唯一一棵最老酸棗樹結出的果子,聽說年齡比人族歷史還大。胸徑差不多有這棵銀杏老樹的三分之二,已是我生平以來見過最粗壯的酸棗樹。難得來陰城一趟,自然得嘗嘗,興許哪天就被砍來當柴火,一把給燒了。”
“從小就聽老奶媽說起她老家的溝岔嶺坡、渠堤路旁,到處都長滿了酸棗樹。看似普通的酸棗樹,卻有著超乎想象的、極強的生命力,即便被砍掉了,但只要根還在,不久之后便在原地又長出一棵酸棗樹來。若真是陰城最好的老酸樹,根莖鐵定早己霸占了地下一方領地。少操心,就算你死了,它還活著。”望著布袋子里的酸棗,武定山露出無邪的笑容。“他也提起過酸棗,難道就是這棵老樹?”接著,便沖黑石伸出手。
黑石傻愣愣站在馬前,毫無反應。
“給我一顆。”武定山臉立即坍塌了。
聞言,黑石立即用內衣擦拭過的酸棗,分別遞給了二公子和宿老,旋即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顆。
“本公子這些年名聲在外,人人皆知我好吃,卻不知是你這冰臉所為。”武定山搖搖頭,無可奈兒閉上眼睛靜靜享受嘴里的酸甜滋味。“成天借著本公子名字騙吃騙喝,這筆債怎么算?”
“公子又不缺錢,算什么債。”黑石一本正經回答。
“宿老,您瞧瞧大哥的侍衛,再瞧瞧我的侍衛,真是悲哀啊。幸好黑石長了一張能嚇哭孩子的死人臉,否則本公子經營多年的形象就被你敗光了。黑石,本公子已經長大了,你準備什么時候戒掉這個惡習。”
“民以食為天。”黑石反駁。“這些果子努力長出來,就是為了有人愿意吃它們,否則豈不是廢果子。”
一邊琢磨樹上的白骨,武定山一邊對黑石說:“你和博赫努一無論從身形還是神情都是石雕塑就,可是你有想過,為什么他是大族長,而你只是本公子的一個侍衛?”
“做族長有什么好處?此時還不是要站在冷風中陪站,跟著二公子吃喝不愁,還逍遙自在。”黑石臉上依舊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表情。
“胸無大志,也能被你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本公子著實佩服。”武定山指著上面的白骨問,“你知道,此人是如何死的嗎?”說完,繼續用劍尖翻開骨頭,發現還有些皮肉已經腐爛成泥。
一臉無辜,黑石看看憋笑的宿老,發出求救的信號。
“別看宿老,看著我!”武定山喝道。
瞪了一眼宿老,黑石直視馬鞍上的眼睛,委屈道:“公子,我就吃了幾顆酸棗子,而且是野樹之果,應沒什么大礙吧。”
“博赫努一對武家早有忌憚之心,你若是為了幾顆棗子丟了性命,值得嗎?”
宿老點頭,對著冰臉解釋:“黑石,若是你出了事情,誰來保護公子?改明兒,叫老奶媽拿針縫住你的饞嘴。”
“他敢!”黑石握緊了長劍。
“這是陰城,不是和武。”宿老提醒。
望著兩腿前方樸素的劍盒,武定山忍不住伸手觸摸原木本身的紋路,無限惋惜道:“一把好劍啊!”
“公子當真不舍得,就隨便找把劍裝進去得了。”黑石抽出自己的劍,晃著眼道,“我這把劍也不賴,切蘿卜最好使。送給洛王雖說有點可惜,不過總比公子把心愛之劍送與林外人好。”
武定山抬起頭,眺望霧外的陰城,仿佛那張臉就生在眼前,淡淡然道:“君子一諾千金,我既已承諾于他,自然不會食言。”
“我瞧那四公子不過就是廢物,公子對他以禮相待,那是公子好修養,給博赫二字面子。我想不明白,公子何以對他另眼相看。”黑石困惑不已。“不過公子的心思,我從來都是琢磨不清的。宿老,你覺得那私生子如何?將來能是個玩意?”
武定山始終眺望,感慨道:“陰城太小了,教人飛不起來。”
“飛起來!”黑石驚呼道,“公子,莫非你覺得那私生子衣服下藏有一對翅膀嗎?”
“有何不可!”
“那豈不是成了吃人的妖魔鬼怪。公子,難怪都到陰城了,你卻藏在林子里,原來如此。
“銀杏是喜光植物,要種植在向陽的地方,竟然也能在野林活了下來。”武定山喃喃自語。
風吹銀杏,如鈴輕搖,霧氣纏繞,若云海推移。
仰面嗅聽,武定山緩緩告訴他們:“在武家的族譜里,記載了一個古老的神秘部落,傳說是侍奉母神的后人。母神下凡為人,暫居此部落。母神重返天界時,為了回報在人間時他們對母神給予的無微不至的照顧,故而特賜一片銀杏林,其中一棵銀杏樹中就住著銀杏樹神,庇佑此部落子民永生不滅。若是能得到神樹所結的果子食用,就能長生不老,生生不息,歲同銀杏。”
“銀杏果子不好吃。”黑石拒絕道。
“豬好吃,最后長好了,就該準備被人烹煮了。”
“公子不會是相信吃幾粒果子,就能長生不老吧?”
“為何不信?”武定山問。
黑石聞言,立即抓來宿老直往前推,大叫起來:“宿老,你給公子把把脈,公子是不是被妖魔鬼怪吃了魂魄?”
“傳說此樹在近萬年前由母神親自種下,與女族部落樹神乃是同時落土。”武定山雙手合十,口中默默祈禱。“銀杏是喜光植物,要種植在向陽的地方。可野林的天穹上從不生太陽,何來陽光。若不是諸神庇佑,如何解釋野林生命統統違背秩序生長呢?”
“怎么可能?除非有個人數過。”黑石提出了證據。“沒有人能活上萬年。野林自古就不長天陽,也不需要太陽,人依然是人,豬依然是豬。太陽而已,有何稀罕的。公子小時候多么聰明的一個人,怎么越長越笨了。一定是悠哉老頭整天沒完沒了和公子你胡說八道,把公子的腦子聽壞了。回去后,我非扒了那老賊的皮拿去皮革店做燈籠,好讓公子從此耳根清凈。”
“宿老,回去后,你挑個有腦子的侍衛。”武定山和宿老交換了眼神。“至于舊的,若是再呱噪就送與樹爺,本公子書房倒是還容得下一人皮燈籠。”
宿老從頭到腳將黑石打量了一番搖搖頭,感慨道:“唉,記住了忠誠是你唯一的護身符,千萬別丟了。”話落,手掌放在黑石肩頭按了按,落下身側時,便抬頭問。“小公子,你當真不親自送入陰城。”
黑石還算有自知之明,說:“我又說錯話了?哼,那現在起,我當啞巴好了。”
聳聳肩,活動剛剛仰望過累的脖子,武定山悻悻然道:“區區一個洛王,不值一跪。”
“他畢竟是冥度之王,二公子真的不見一面?大公子可是在冥度下了不少功夫。”宿老提醒。
“此人野心勃勃,眼光未必長遠。既是無用之人,何必浪費時間。野林還是七子七族的天下,輪不到一個林外人來趾高氣揚。至于大哥,能者多勞,日后我定會念及他今日的苦勞。”
“時辰差不多了,公子可有其他交代?”
隔夜雨珠不停落下,來不及彈去,武定山只好重新穿上大氅,交代道:“你隨他們進城,務必親自將此劍送到洛王手中,好好記住他的表情。如果那洛王不是個大草包,總會發現寶劍之美。若是個大草包,將來找個機會取回寶劍便是。此劍雖不及七子之劍,卻也是我鐵城之寶,容不得落在瞎子手里,白白糟蹋。君子愛劍,王者識劍,就怕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王者。陰城接劍之人,還未到達嗎?”
“已在驛站門口稍等。”宿老回答。
“地隰還是云溪?”
“此時,公子們要守在城里列隊恭送洛王和王后,無法脫身。”
擦拭去顴骨上正要滑落水珠,武定山閉上眼睛假寐,懶聲問:“哦,可還是那隊長梓鳴?”
“正是。”
“你將此信送與猶留。告訴他,若是無處可去,和武之門任何時候都為他打開。”
“私生子在陰城毫無背景,也無扶持力量,二公子何以對他另眼相看?”
站在馬鞍外化成石雕好一陣,聞此言,黑石終于插嘴道:“哼,宿老腦子好,還不是和我一樣想法。”
豎起手臂,疾風沖指縫中傳過去。握緊拳頭,武定山笑了起來:“天底下純粹之人,寥寥無幾。他總是讓我想起兒時在伶俜山遇見的那個野人,他們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宿老,身在武家,我沒有資格天真。況且,我有一種直覺,此人日后定與眾不同。除此之外,我也是真心喜歡他的。本公子從未有過朋友,但愿他能算一個。”
“二公子慧眼識人,我這雙老眼看看平凡之人還行。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仔細,都瞧不出個分別。當年那個野人,估計已經兇多吉少。多年來,翻遍和武內外,竟毫無消息。野林近來,傳出謠言說是野人各部落推舉出一人為王,統領各族,欲要重振野人部落威風,與人族重新劃分界限。若是謠言為真,七子七族恐怕從此輾轉無眠了。”
“可惜了,就一城墻之隔,竟然無法說上話。”武定山感慨。“這一封,你讓人送到枯木林里,交給那位老先生。”
宿老深深呼吸后,做了一個決定,對馬鞍上作答:“公子心思,宿老已明,往后自然會多加留意。來日方長,請公子等待時機。眼下,猶留公子在陰城里毫無根基,若不是有族長命令,恐怕是誤機會與公子相見,而博赫眼線遍布野林,公子你也不宜與他過多接觸。”
“恩,那就交給他吧。若是洛王不滿意,砍掉的也是他的腦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