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赫官道沿集溪貫穿鐵城全境,他們從北門進入,就直接鉆進武家北原林,穿過一片群山和林地,終于在酉時抵達武家所設的博赫驛館。
博赫驛館就設在一武街道上,距離百米遠時,黑布火鳥旗幟在石像上勁展,一個馬夫打扮的男人頭枕石像平滑處,張大嘴巴發出鼾聲。
馬蹄落在青石上的聲響,驚醒了在驛館前石像下蜷縮成團的馬夫。搓揉眼睛,馬夫吐掉嘴里的塵土,正欲破口大罵時,展旗官將令牌在睡眼前。
見博赫令,馬夫嚇得轉身,沖著驛館內高聲嚷叫:“掌——掌——掌柜,博博博赫令。”
一個約莫二十歲的男人從驛館內飛奔而出。博赫境內驛館的掌柜,剛上任差不多都是這個年紀。此人穿著簡單干凈,面上無油,向他們行禮后,雙手接過令牌,鎮定自若道:“敢問大公子,是否要先行沐浴更衣。”
猶留不得不看了一眼此人,又看了看馬夫,總算是明白了往日長子的教導。
“城主呢?”地隰問。
“不在城堡中。”掌柜仿佛已知曉般回答,“還不確定何時歸來。聽說在迎陽峰下生有一個脫俗的少女,城主親率城衛軍前往欣賞。”
“那個老色鬼又去糟蹋農家少女?”云溪譏笑道,眼底竄起的火焰宛若兩把鋒利的匕首。“野林諸神只允許他有兩個兒子,一腳都腐爛的老家伙毫無自知之明,還整天想著枝繁葉茂。逆神意而行,遲早會遭報應,就不知道是報應在他身上,還是報應在他兒子身上。反正兩個兒子也不是好東西,一個傻一一個瘋。”
地隰皺起眉頭,一邊解下腰封,一邊琢磨道:“可是西北方向,與靜澤接壤的迎陽峰?”
“正是啊。”掌柜壓抑情緒。
“那是不是有個感陽村?”
“大哥的耳朵原來長在陰城外啊。”云溪邊說邊將韁繩丟進馬夫的懷里,“喂飽它。”
回禮完畢,馬夫牽著三匹馬在前,陰城士兵跟隨在后,一起前往驛館側面后方的馬廄。他本想去看看驛館的馬廄和陰城馬廄有何不同,但礙于時機不對,只好收起好奇心,聚精會神聽他們的對話。直覺告訴他,這個掌柜和地隰認識。其實認識算不得什么,畢竟未來族長很早以前已經開始為博赫努一負擔體力活。
“感陽村的菌菇聞名荒極,自然有印象。”地隰轉頭對猶留說,“廚娘最挑剔,可是對感陽村的菌菇一向不吝嗇贊美。你要是能帶著回去,她必定歡心。”
地隰所言不假,廚娘嗜好菌菇,尤其是感陽村所產的干貨。他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此次來陰城是為了完成博赫努一的命令,又不是來游山玩水。若是耽誤了那位冥度之王的寶劍,估計又要在陰城里胡鬧一番。
這些日子,光是王后一人就已將整個城堡丫鬟的脖子系在了地獄鬼使的鎖魂鞭上。廚娘為此,破口大罵了幾次,還有一次險些與負責王后伙食的管家大打出手。而博赫努一陪著洛王四處走走看看,都城人走慣了平原,何況是養尊處優許久的王,對于山林的野蠻之地,根本有心無力。
掌柜邊走邊接過他們褪下的御寒袍子。“如果行程允許,不耽誤大事,自然是帶著回去。”云溪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緊隨在后,猶留詫異地望向了掌柜,博赫早已下了明文禁令,各地不得驚擾農戶,更不得強行占有農家女。
掌柜所言之事令他大吃一驚,關于保護少女的博赫令出陰城時,整個螽斯門心急火燎,就差把議事廳的椅子給踢了。
“二哥,禁令去年已經頒布,應該到達了,為何老城主依舊我行我素,不改本性。”他難以置信老城主的愚蠢,就連擔負著繁衍責任的螽斯門也不得不在博赫令下吞下怒焰,并取消了世世代代相傳的圣女挑選盛事。圣女那可是螽斯門的活魂,沒了圣女,螽斯門就像行尸走肉般。
畢竟當年危城,老城主可是果斷之人,若當真是愚蠢之徒,斷然不可能成為一城之主,更不可能利用當年的危機為武家創造了崛起條件,更不可能借勢而起,進而成了野林鐵霸。且此時此刻,洛王就在博赫城堡,老城主心中但凡有一絲敬意,這個非常時期就會待在家里等待命令。
“那老色鬼連博赫努一都不在乎,何況區區禁令。整個鐵城,就他最大,在他的境內,人們討好他還來不及,誰敢逆他心意,那是活膩了。”云溪道出了現實。
“可鐵城畢竟是博赫家的領地......”他懷疑博赫令是否還一如既往。
“領地是,人心不是。”云溪說出了他不敢脫口而出的猜測。“這里已經變成了武家的私人領地,否則城門那些士兵,豈敢如此。”
人老了,腦袋也就如老瓜一樣。“老城主真是老糊涂了。”他猜想。
“那個老不死的色鬼,比你還精神。”云溪接著告訴他,“狗學主人樣,他要是心里有博赫有七子七族,斷然不敢肆意妄為。他心里只有色鬼,早沒有竹鬼了。”
邊說邊走,掌柜領著他們走進驛館隱秘一角的里間,打開雕花的木門,室內陳設竟然是博赫習慣,像極了地隰的暖房,簡約風格,沒有多余的裝飾,淡淡的木料香氣令人心神安定。只是放置床榻的位置變成了書桌和扶手大椅,木椅子墊有一巴掌厚的棉墊子。且鬧中取靜,隔音效果很好,一武主街上的喧鬧聲,完全被墻壁所屏蔽。
地隰徑直走了過去,坐在書桌前,將佩劍放在書桌一角,解開了衣領子上的羊毛圍巾。他和云溪坐在地隰對面,屁股下傳來的柔軟令支撐全身皮肉的骨架子立刻卸下了重擔,仿佛發出了歡呼聲。不得不承認鐵城的確富有,畢竟這棉墊子比起博赫城堡的,簡直就是天上的云朵所制。
“還不是金子蠱惑人心,鐵城富得直冒油,光是這點,就讓老家伙不可一世了。”云溪指著他屁股下的棉墊子,“這種上等的棉花皆是都城而來,好在博赫在各地的驛館由所在地的家主負責。否則,光你是屁股下的這團東西,就可以讓陰城百姓一家子吃上半年。”
“廚娘說武家來人每次進城,就帶一小袋的干貨,怕是窮得緊。”云溪的解釋,讓他不得不想起鐵城郊外的皮革點和廚娘的抱怨。
“武家男人的嘴,全部都是騙人的鬼。博赫領地上,幾個大城中,就屬陰城最窮,廚娘都快要用熬魚眼睛做鹽水了。”云溪沖他做了個夸張的鬼臉,轉脖子問掌柜,“這次又是哪個喪良心的東西?”
“裘大人在巡山林的時候發現的。”掌柜一邊引路一邊將事情告訴他們。“在迎陽峰下,有幾間農舍,常不見人影,但久久不破敗。裘大人聽聞此事,便在巡邏山林的時候,派了幾個士兵去往農舍守株待兔。那幾間農舍確有人住的,只是士兵們守了好幾天,都沒有發現任何人回來。后來又去了幾次,都未發現絲毫異常。故而大家以訛傳訛,就說那是鬼屋。話傳到裘大人眼朵里,他殺氣重,自然是不怕那些小鬼的,于是親自帶兵前往農舍,還住了進去。”
“此人可是老城主的兄弟?”地隰確認此人身份。
“就是與城主自小長大的異性兄弟。”掌柜繼續說了下去,“等到了第二日,站崗的士兵就發現了一個少女獨自歸來,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裘大人,據說士兵們見了少女歸來,都以為是迎陽峰上的仙女下凡了。”
酒水從瓷白的杯子里流了出來,云溪轟然大笑起來:“諸神眼睛是瞎了,才把仙女送進惡魔的嘴。”
“仙女?”他歪著腦袋看著掌柜,莫非這世界上真有諸神和仙人。
“此女現在何處?”地隰喝下了掌柜倒下的第二杯熱酒。
“暫時不知。”掌柜告訴他們,“不過,此女若是能只身一人在迎陽峰上生存,想來也不是軟弱之輩。”
“能在裘大人眼皮下溜走的少女,老城主去了又能討得幾分好。”云溪露出了看熱鬧的笑容,“我們就等著老城主被少女戲耍的故事吧。”
吃飽喝足后,猶留擦拭掉嘴邊的油膩,忽然想起,他們此行的目的,問:“那劍怎么辦?”
“老城主不在,三位公子無法取劍。”掌柜面露擔憂,并自責道,“可惜我收到消息時,老城主已出城了,若是早一步得到消息,或許還能設個路障,逼迫他返城。”
放下筷子,地隰搖搖頭,安慰掌柜道:“他有心,你怎么攔得住。”
“就是,那老城主早就成精了,你才剛來,能夠在這么快的時間里得到這么多的信息,已經竭盡全力了。”云溪繼續喝著熱酒。
“老城主也該去議事廳見見父親了。”地隰說得輕描淡寫,不知情緒。
然而,未來族長低頭時,眼神鋒利無比,他立即明白地隰的意圖。老城主若是不完成博赫令,那就意味著叛變,七子七族任何一族都將武家驅逐。莽莽野林,再無武家的立足之地。昔日,博赫家族能給予武家的,今日,自然也是能拿回來的。但愿老城主的腦袋還不至于被淫蟲吃光了吧。
“云溪猶留,你們先回,將此事如實稟告父親。我多留一天,處理一些雜事。”地隰告訴他們。
“未來族長等不及了!”云溪拍手叫好,旋即摟住他的肩膀,“未來城主也躍躍欲試。”
“老城主真會親自送劍到陰城嗎?”他有些懷疑。
“除非他活膩了。”地隰沉聲道。
“你這個未來城主,就別瞎擔心了。”云溪根本不給他任何發問的機會,便開始吩咐掌柜收拾些干糧。
未來城主!他望著夜色,這個陌生的城市,野林的重城之一,當真會屬于我嗎?博赫努一舍得嗎?
“你這個什么表情?”云溪抓住了他的下顎。“是不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城之主,還是怕未來族長只是在誆騙你?”
他瞥了一眼地隰的神色,立即掙脫開,坦白道:“我沒資格。”可惜地隰云溪還不知道,我的殺父之仇正是博赫努一。
“博赫努一不是你的殺父仇人。”那道聲音再度澄清。
“那是我親眼所見。”他告訴那道聲音。
“親眼所見未必是真相。”那道聲音似乎知道什么,卻從來不肯告訴他。
僅僅憑借一句話,就要將殺父之仇洗掉,就算是野林諸神所言,他也不會輕易相信。“證據呢?”除非那道聲音能拿出證據。
未來族長的目光異常堅定,讓人神安。“你有沒有資格,是族長和未來族長說了算。”地隰告訴他。
可惜,我不姓博赫!然而這句話,他無法說出口。
“和武乃是重城,交給你,未來族長和首領都放心。”云溪告訴他,“如果你想偷懶,那就讓未來族長早點成婚,多生幾個娃娃,那時候你就可以卸任了,我也可以落個逍遙自在。”
他忍不住望著掌柜,這么秘密的事情,適合閑聊嗎?
“看什么看,他是掌柜,自然是未來族長的掌柜,將來必定能助未來城主收復鐵城一臂之力。”云溪將他的腦袋掰了回來。“你瞧瞧他的長相,就差在腦門上刻上忠誠二字了。”
我應該說什么?他愣在原地,眼神落在掌柜面盤上,此人確如云溪所言。就連那道聲音都告訴他,掌柜是個可信之人。
“我怕無法勝任,辜負了族長的信任。”他更害怕將來真相揭露的那一刻。“我的身份還存在......”
“你就是博赫猶留。”地隰神情肅穆,立即宣布,“只要你愿意,你就是博赫猶留。私生子許多,但博赫猶留只有一個。”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覺得地隰在暗示什么。或許只是他多疑了。近來他總是異常敏感,分不清是自己還是那道聲音。
“傻子,樂懵了吧!”云溪環在他肩膀上。“多少人盯著這塊肥肉呢,包括那個洛王。此地與冥度接壤,洛王恨不得設驛館在此,好方便他和野林來往。”
原來如此,難怪洛王一直慫恿他開城自立,看來早有計劃,私生子不過是棋子。
“兄弟齊心,才能保護野林百姓安居樂業。”地隰微微蹙眉,望著他,“你不喜歡和武?”
“還是你已有其他去處?”云溪嚷了起來。“難不成你要隨洛王去冥度?”
“我沒有。”他不由心虛起來。
“四弟是野林之人,絕對不會背叛野林。”地隰說。
我的確是野林之人,絕對不會背叛野林,可是我不姓博赫。“我聽大哥的。”猶留告誡自己,拿得越多,將來還得越多。
可是,穿著私生子的衣裳,他還有選擇嗎?